天氣很冷。北京的深秋正類乎南方臘月。然而除了家中安置有暖氣管的闊人外,一般人家房子中是縱冷也還不能燒爐子。煤貴還只是一個不重要理由。不燒爐子的緣故,是倘若這時便有火烤,到冬天,漠北的風雪來時,就不好辦了。
因為天氣冷,不拘是公園中目下景致如何美,人也少。到公園的不一定是為了到公園來看花木,全是為看人,如今又還不到溜冰季節,可以供一般多暇的為看人而來的公子少爺欣賞的女人很少,女人少,公園生意壞下來,自然而然的了。公園中人少,在另一種地方人就漸漸多起來了——這地方是人人都知道的「市場」與「電影院」。
這個時候是下午三點時候,大街上,一些用電催著輪子轉動的,用汽催著輪子轉動的,用人的力量催著輪子轉動的,用馬的力量催著輪子轉動的,車上載著的男男女女,有一半是因為無所事事很無聊的消磨這個下午而坐車的。坐在車上實際上也就是消磨時間的一種法子。然而到一個地方,一些人,必定會為一些非意思的約定下來的事情下了車子。當從西四牌樓到東四牌樓的電車停頓在中央公園前面,穿黑衣的大個兒賣票人喝著「公園」時,有兩個人下了車子,這情形如出於無可奈何。然剛下車子的他們,走不到五步,賣票人噓的一聲哨子,黃木匣子似的電車又沿著地面鋼軌慢慢走去運載另一些人到另一地方去了。
下車的是一對年青夫婦,並排的走進了公園大門,女的趕到賣票處買票。
同是賣票人,在電車上的,就急急忙忙跳上跳下像連搔癢也找不出空閒時間,公園中的賣票人,卻伏在櫃上打盹:倘若說,那一個生活是猴子生活,則這個人真可說是貓兒生活了。貓兒的悠閒也正如此除了打盹以外無事可作的。
女人像是不忍驚醒這賣票人模樣,雖把錢包中角子票取出,倒遲遲的不遽喊他。
「怎麼?」男的說。
「睡著了。」
於是兩個人就對到這打盹的隱士模樣的事務員笑。
一個收票的巡警,先是正寂寞著從大衣的袋子裡掏出一面小小鏡子如同時下女人模樣倚在廊柱間對鏡自得,見到有人來,又見到來人雖把錢取出卻不買票,知道是賣票人還未醒,就忙把鏡子塞到衣袋裡去,走到賣票門處來。
「嗨,怎麼啦!」
給這麼一喝,睡著正作著那吃湯圓的好夢的賣票人,忽然把湯圓碗掉在地上,氣醒了。巡警見了所作事情已畢,就對這一對年青人表示一個北方僕人對上司極有禮貌的微笑,走過收票處去了。
「一碗——兩碗?」他還不忘到湯圓是應論碗數,把入門票也應用到「碗」的上面。這人算是一個很可愛的人。
「是兩張。」女人對於「碗」字卻聽不真,說是要兩張。
「二六一十二,三十二枚。」一面用手按到那黃色票券一面說著在頭腦中已成習的錢數的賣票人,用著令人見了以為是有過三天不睡覺的神氣,望買票的一男一女,在賣票人心上,是在這樣時節來到這地方的,總不是一對正式夫婦,就用一個慣用的姿勢,在臉上漾著「我全知道」意思的微笑。這微笑,且在巡警臉上也有著,當女人在取票以及送票給那長臉巡警時,就全見到了。女人也就作另一種意義的笑。
把票交了後,一進去是三條路,腳步為了在三者之間不知選那一路最合意於他,本來走在先一點的她就慢下來了。兩人並排走,女的問:
「芝,歡喜打那一條路?」
「隨便你。」
「隨你便。」她似乎為這話生了點小氣,卻就照樣又說轉去。
「那就走左邊。」
「好。」
他們走左邊,從一個寂寞無人的卍字廊上走到平時養金魚地方,見到幾個工人模樣漢子正在那裡用鐵絲兜子撈缸裡的魚,魚從這缸到那另一可以收藏到溫室的小缸裡去,免得冬天凍壞,就停下來看。
「魚全萎悴了,一到秋來就是這樣子,真難看。」女的說,說了又去看男的,卻見男的正在用手影去嚇那魚。但又似乎聽到女人所說的話,就說「那我們走吧」。
於是他們倆走到有紫牡丹花處的水榭。牡丹花開時的水榭附近,人是不知數。這時除了他們倆,便是一些用稻草裹著的枯枝。人事變幻在這一對人心中生了淒涼,他們坐在這花壇邊一處長凳上,互相覺得在他們的生活上,也是已經把那春天在一種紅綠熱鬧中糟蹋乾淨,剩下的,到了目下一般的秋天了。雖然兩人同時感到此種情形時,兩人都不期而然把身靠攏了一點,然而這無法。身上接近心更分開了。分開了,離遠了,所有的愛已全部用盡,若把生活比著條絲瓜,則這時他們所剩下來維持這瓜的形式的只是一些絡了。這感覺在女人心中則較之男人更清楚。也因為更清楚這情形,一面戀著另一個人,一面又因為這眼前的人苦惱的樣子,引出良心的惶恐,情慾與理智攪在一處,不知道所應走的究竟是那一種道路。
她能從他近日的行為中看出他對自己的事多少有些瞭然的意思。他的忽然的常常在外面朋友處過夜,這事在她眼中便證出他所有的苦惱全是她所給。他在一種沉默的憂鬱中常常發自己的氣。她就明白全是作太太的不好所致。然而她將怎麼樣?她將從一種肉體生活上去找那賠禮的機會?她將在他面前去認罪?在肉體方面,作太太的正因為有著那罪惡憧憬的知覺在他心上,每一次的接近作太太的越覺熱愛的情形也只能使他越敢於斷定是她已悖了他在第二個男子身上作了那同樣的事,因為抱慚才來在丈夫面前敷衍的心也更顯。流著眼淚去承認這過錯吧,則縱能因此可以把兩人的感情恢復過來,但是那一邊卻全完了。若在這一邊是認了過錯,在那一邊又復每一個禮拜悖了丈夫去同那面的人作那私秘的聚會,則這禮是空賠,更壞了。
男子這面呢?想到的卻是非常傷心的一切。然而生就不忍太太過於難過的脾氣,使他關於這類話竟一句不提。隱隱約約從一些親友中,他知道了自己所號的地位,為這痛苦是痛苦過兩個多月了。可是除了不得已從臉貌上給了太太以一點苦惱以外,索性對並不必客氣的太太十分客氣起來了。在這客氣中,他使她更痛苦的情形,也便如她因這心中隱情對他客氣使他難過一樣。
她知道他是在為自己受著大的苦惱,他也知道她是為一種良心苦惱著:兩人在這一種情形下更客氣起來。但在一種客氣下兩人全是明白是在那裡容讓敷衍,也越多痛苦。
是這樣,就分了手吧,又不能。凡事是可以「分手」了之的事,則縱不分手,所有的苦惱,也就是有限得很了。何況這又不是便能分手的事。分手的事在各人心中全不曾想到,他們結了婚已有了六年七年。且這結合的當初,雖說是也正如那類足以藉詞於離婚的「老式家庭包辦」法子,但以同樣的年齡,同樣的美麗身體,互相粘戀的合住了七年,在七年中全是在一種健康生活中過了,全沒有可以說分手的原因!倘若說這各人容在心中的一點事為分手最好的原由,然而她能信得過另外的一個他愛她會比這舊伴為好?且作老爺的,雖然知道她是如所聞的把另外一人當了情人,極熱的在戀,然而他仍然就相信太太愛那情人未必能如愛自己的深。明知她愛別人未必如愛自己的深,卻又免不了難堪,這就正是人生難解處,也就是佛說人這東西的蠢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