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六弟樣子怎麼冷落,卻不去看他那顏色,只顧為我的小友打算一切。我六弟給過了我一百塊錢,我那時在另外一個地方,又正得到幾十塊錢稿費,一時沒有用去。我就帶了他到街上去,為他看應用東西。我們又到另一處去看中了一張小床,在別的店舖又看中其他許多東西。他說他不歡喜穿長衣,那個太累贅了一點,我就為他定了一套短短黑呢中山服,制了一件粗毛呢大衣。他說小孩子穿方頭皮鞋合式一點,我就為他定制了一雙方頭皮鞋。我們各處看了半天,估計一切制備齊全,所有錢已用去一半,我還好像不夠的樣子,倒是他說不應當那麼用錢,我們兩個人才轉回住處。我預備把他收拾得像一個王子,因為他值得那麼注意。我預備此後要使他天才同年齡一齊發展,心裡想到了這小子二十歲時,一定就成為世界上一個理想中的完人。他一定會音樂和圖畫,不擅長的也一定極其理解。他一定對於文學有極深的趣味,對於科學又有極完全的知識。他一定堅毅誠實,又一定健康高尚。他不拘做什麼事都不怕失敗,在女人方面,他的成功也必然如其他生活一樣。他的品貌與他的德行相稱,使同他接近的人都覺得十分愛敬。……
不要笑我,我原是一個極善於在一個小事情上做夢的人,那個頭頂牛奶心想二十年後成家立業的人是我所心折的一個知己。我小時聽到這樣一個故事,聽人說到他的牛奶潑在地上時,大半天還是為他惆悵。如今我的夢,自然已經早為另一件事破滅了。可是當時我自己是忘記了我的奢侈誇大想像的,我在那個小兵身上做了二十年夢,我還把二十年後的夢境也放肆的經驗到了。我想到這小子由於我的力量,成就了一個世界上最完全最可愛的男子,還因為我的幫助,得到一個恰恰與他身份相稱的女子作伴,我在這一對男女身邊,由於他人的幸福,居然能夠極其從容的活到這世界上。那時我應當已經有了五十多歲,我將感到生活的完全,因為那是我的一件事業,一種成功。
到後只差一天六弟就要回轉湖南銷差去了,我們三人到一個照相館裡去拍了一個照相。把相照過後,我們三人就到××戲院去看戲。那時時候還不到,又轉到××園裡去玩。在園裡樹林子中落葉上走著,走到一株白楊樹邊,就問我的小朋友,爬不爬得上去,他說爬得上去。走了一會,又到一株合抱大楓樹邊,問這個爬不爬得上去,他又說爬得上去。一面走就一面這樣說話,他的回答全很使我滿意。六弟卻獨在前面走著,我明白他覺得我們的談話是很好笑的。到後聽到槍聲,知道那邊正有人打靶。六弟很高興的走過去,我們也跟了過去。遠遠的看那些人伏在一堵土堆後面,向那大土堆的白色目標射擊。我問他是不是放過槍,這小子只向著六弟笑,不敢回答。
我說:「不許說謊,是不是親自打過?」
「打過一次。」
「打過什麼?」
這小子又向著六弟微笑,不能回答。
六弟就說:「不好意思說了嗎?二哥你看起他那樣子老實溫和,才真是小土匪!為他的事我們到××差一點兒出了命案。這樣小小的人,一拳也經不起,到××去還要同別的人打架,把我手槍偷出去,預備同人家拚命。若不是氣運,差一點就把一個岳雲學生肚子打通了。到漢口時我檢查槍,問他為什麼少了一顆子彈,他才告我在長沙同一個人打架用了的。我問他為什麼敢拿槍去打人,他說人家罵了他醜話,又打不過別人,所以想一槍打死那個人。」
六弟覺得無味的事,我卻覺得更有趣味,我揪著那小子的短頭髮,使他臉望著我,不好躲避,我就說:「你真是英雄,有膽量。我想問你,那個人比你大多少?怎麼就會想打死他?」
「他大我三歲,是岳雲中學的學生,我同參謀在長沙住在××,六月裡我成天同一個軍事班的學生去湘江洗澡,在河裡洗澡,他因為泅水比我慢了一點,和他的同學,用長沙話罵我,我空手打不過他,所以我想打死了他。」
「那以後怎麼又不打死他?」
「打了一槍不中,子彈掯了膛,我怕他們捉我,所以就走脫了。」
六弟說:「這種性情只好去當土匪,三年就可以做大王。再過一陣就會被人捉去示眾。」
我說:「我不承認你這話。他的膽量使他可以做大王,也就可以使他做別的偉大事業。你小時也是這樣的。同人到外邊去打架胡鬧,被人用鐵拳星打破了頭,流滿了一臉的血,說是不許哭,你就不哭。所以你現在做軍官,也不失為一個好軍人。若是像我那麼不中用,小時候被人欺侮了,不能報仇,就坐在草地上去想,怎麼樣就學會了劍仙使劍的方法,飛劍去殺那個仇人。或者想自己如何做了官,派家將揪著仇人到衙門來打他一千板屁股,出出這一口氣。單是這樣空想,有什麼用處?一個人越善於空想,也就越近於無用,我就是一個最好的榜樣。」
六弟說:「那你的脾氣也不是不好的脾氣,你就是因為這種天賦的弱點,成就了你另外一份天賦的長處。若是成天都想摸了手槍出去打人,你還有什麼創作可寫。」
「但是你也知道多少文章就有多少委屈。」
「好,我漢口那把手槍就送給你,要他為你收著,此後若有什麼被人欺侮的事,都要這個小英雄去替你報仇好了。」
六弟說得我們大家都笑了。我向小兵說,假若有一把手槍,將來我討厭什麼人時,要你為我去打死他們,敢不敢去動手?他望了我笑著,略略有點害羞,毅然的說「敢」。我很相信他的話,他那態度是誠懇天真,使人不能不相信的。
我自然是用不著這樣一個鏢客喔!因為始終我就沒有一個仇人值得去打一槍。有些人見我十分沉靜,不大談長道短。間或在別的事上造我一點謠言,正如走到街上被不相識的狗叫了一陣的樣子,原因是我不大理會他們,若是稍稍給他們一點好處,也就不至於吃驚受嚇了。又有些自己以為讀了很多書的人,他不明白我,看我不起,那也是平常的事。至於女人都不歡喜我,其實就是我把逗女人高興的地方都太疏忽了一點。若我覺得是一種仇恨,那報仇的方法,倒還得另外打算,更用不著鏢客的手槍了。
不過我身邊有了那麼一個勇敢如小獅子的夥伴,我一定從此也要強悍一點,這是我頂得意的。我的氣質即或不能許我行為強梁,我的想像卻一定因為身邊的小伴,可以野蠻放肆一點。他的氣概給了我一種氣力,這氣力是永遠能夠存在而不容易消滅的。
那天我們看的電影是《神童傳》,說一個孤兒如何奮鬥成就一生事業。
第二天,六弟就動身回湖南去了。因六弟坐飛機去,我們送他到飛機場。六弟見我那種高興的神氣,不好意思說什麼掃興的話批評小兵,他當到小兵的面告我,若是覺得不能帶他過日子時,就送他到南京師部辦事處去。因為那邊常有人回湖南,他就仍然可以回去。六弟那副堅決冷靜的樣子,使我感到十分不平,我就說:
「我等到你後來看他的成就,希望你不要再用你的軍官身份看待他!」
「那自然是好的。你自信能成就他,只怕他不能由你造就。你就留下他過幾個月看看吧。」
我糾正他的話,大聲說:「過幾年。」
六弟忙說:「好,過幾年。一件事能過幾年不變,我自然也高興極了。」
時間已到,六弟坐到飛機客座裡去,不一會這飛機就開走了。我們待飛機完全不見時方回家來。回來時我總記到六弟那種與我意見截然相反的神氣,覺得非常不平。以為六弟真是一個軍人,看事情都簡單得怕人,成見極深,有些地方真似乎頑固得很。我因為把六弟說的話放在心上,便更想耐煩來整頓我這個小兵,想用事實來打破六弟的成見。三年後暑假帶這小兵回鄉時,將讓一切人為我處理這小孩子的成績驚訝不已。
六弟走後我們預定的新生活便開始了。看看小兵的樣子,許多地方聰明處還超過了我的估計,讀書寫字都極其高興。過了四天,數學教員也找到了,教數學的還是一個大學教授!這大教授一到我處,見到這小兵正在讀書,他就十分滿意,他說:「這小朋友我很愛他,真是一個笑話。」我說:「那就妙極了。他正在預備考××中學,你大教授權且來盡義務充一個小學教員,教他乘法除法同分數吧。」這大教授當時毫不遲疑就答應了。
許多朋友都知道我家中有一個小天才的事情了。凡是來到我住處玩的,總到亭子間小朋友處去談談。同了他玩過一點鐘的,無一人不覺得他可愛,無一人不覺得這小子將來成就會超過自己。我的朋友音樂家××,就主張這小朋友學提琴,他願意每天從公共租界極北跑來教他。我的朋友詩人××,又覺得這小孩應當成一個詩人。還有一個工程學教授宋先生,他的意見卻勸我送小孩子到一個極嚴格的中學校去,將來卒業若升入北洋大學時,他願意幫助他三年學費。還有一個律師,一個很風趣的人,他說:「為了你將來所有作品版稅問題,你得讓他成一個有名的律師,才有生活保障。」
大家都願意這小朋友成為自己的同志,且因這個緣故,他們各個還向我解釋過許多理由。為什麼我的熟人都那麼歡喜這小兵,當時我還不大明白,現在才清楚,那全是這小兵有一個迷人的外表。這小兵,確實是太體面一點了。我的自信,我的夢,也就全是為那個外表所騙而成的!
這小兵進步很快,一切都似乎比我預料的還順利一點。我看到我的計劃,在別人方面的成功,感到十分快樂。為了要出其不意使六弟大吃一驚,目前卻不將消息告給六弟。為這小兵讀書的原因,本來生活不大遵守秩序的我,也漸漸找出秩序來了。我對於生活本來沒有趣味,為了他的進步,我像做父親的人在佳子弟面前,也覺得生活還值得努力了。
每天我在我房中做事情,他也在他那間小房中做事情,到吃飯時就一同往隔壁一個外國婦人開的俄式菜館吃牛肉湯同牛排。清早有時到××花園去玩,有時就在馬路邊走走。晚飯後應當休息一會兒時節,不是我為他說西北綏遠包頭的故事,就是說東北的故事。有時由他說,則他可以告我近年來隨同六弟到各處剿匪的事情。他用一種誠實動人的湘西人土話,說到六弟的膽量。說到六弟的馬。說到在什麼河邊灘上用盒子槍打匪,他如何伏在一堆石子後面。如何船上失了火,如何滿河的紅光。又說到在什麼洞裡,搜索殘匪,用煙子熏洞,結果得到每隻有三斤多重的白老鼠一共有十七隻,這鼠皮近來還留在參謀家裡。又說到名字叫作「三五八」的一個苗匪大王,如何勇敢重交情,不隨意搶劫本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