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終究還有個翠翠。如今假若翠翠又同媽媽一樣,老船夫的年齡,還能把再下一代小雛兒再撫育下去嗎?人願意的事天卻不同意!人太老了,應當休息了,凡是一個良善的中國鄉下人,一生中活下來所應得到的勞苦與不幸,業已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處真有一個玉皇上帝,這上帝且有一雙巧手能支配一切,很明顯的事,十分公道的辦法,是應當把祖父先收回去,再來讓那個年青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應分接受那一份幸或不幸,才合道理!
可是祖父並不那麼想,他為翠翠擔心,有時便躺到門外岩石上,對著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為死是應當快到了的,正因為翠翠人已長大了,證明自己也真正老了。可是無論如何,得讓翠翠有個著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憐的母親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給一個可靠的人,手續清楚,他的事才算完結!翠翠應分交給誰?必須什麼樣的人才不委屈她?
前幾天順順家天保大老過溪時,同祖父談話,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話就說:
「老伯伯,你翠翠長得真標緻,像個觀音樣子。再過兩年,若我有閒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象老鴉成天到處飛,我一定每夜到這溪邊來為翠翠唱歌。」
祖父用微笑獎勵這種自白。一面把船拉動,一面把那雙飽經風日小眼睛瞅著大老。意思好像說:好小子,你的傻話我全明白,我不生氣。你儘管說下去,看你還有什麼要說。
於是大老當真又說:
「翠翠太嬌了,我擔心她只宜於聽點茶峒人的歌聲,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婦的一切正經事。我要個能聽我唱歌的有情人,卻更不能缺少個照料家務的媳婦。我這人就是這麼一個打算,『又要馬兒不吃草,又要馬兒走得好』,唉,這兩句話恰是古人為我說的!」
祖父慢條斯理把船轉了頭,讓船尾傍岸,就說:
「大老,也有這種事兒!你瞧著吧。」究竟是什麼一種事兒?祖父可並不明白說下去。
那青年走去後,祖父溫習著那些出於一個年青男子口中的真話,實在又愁又喜。翠翠若應當交把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適宜於照料翠翠?當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願意?
初五大清早落了點毛毛雨,河上游且漲了點「龍船水」,河水全變作豆綠色。祖父上城買辦過節的東西,戴了個粽粑葉「斗篷」,攜帶了一個籃子,一個裝酒的大葫蘆,肩頭上掛了個褡褳,內中放了一吊六百制錢,就走了。因為是節日,這一天從小村小寨帶了銅錢擔了貨物,上城去辦貨掉貨的極多,這些人起身也極早,故祖父走後,黃狗就伴同翠翠守船。翠翠頭上戴了一個嶄新的斗篷,把過渡人一趟一趟的送來送去。黃狗坐在船頭,每當船攏岸時必先跳上岸邊去銜繩頭,引起每個過渡人的興味。
有些過渡鄉下人也攜了狗上城,照例如俗話說的「狗離不得屋」,這些狗一離了自己的家,即或傍著主人,也變得非常老實了。到過渡時,翠翠的狗必走過去嗅嗅,從翠翠方面討取了一個眼色,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就不敢有什麼特別舉動。直到上岸後,把拉繩子的事情作完,眼見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著追去。或者向狗主人輕輕吠著,或者帶著好弄喜事的快樂神氣,逐著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帶點兒嗔惱的跺腳嚷著:「狗,狗,你狂什麼?還有事情做,你就跑呀!」於是這黃狗趕快跑回船上來,參加工作,依然滿船聞嗅不已。翠翠說:「這算什麼輕狂舉動!跟誰學得的?還不好好蹲到那邊去!」狗儼然極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來地方去,只間或又像想起什麼心事似的,輕輕的吠幾聲。
雨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翠翠在船上無事可作時,便算著老船夫的行程。她知道他這一去應到什麼地方碰到什麼人,談些什麼話,這一天城門邊應當是些什麼情形,河街上應當是些什麼情形,「心中一本冊」,她完全如同眼見到的那麼明明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氣,一見城中相熟糧子上人物,不管是馬伕火夫,總會把過節時應有的頌祝說出。這邊說:「副爺,你過節吃飽喝飽!」那一個便也將說:「划船的,你吃飽喝飽!」這邊如果說著如上的話,那邊人說:「有什麼可以吃飽喝飽?四兩肉,兩碗酒,既不會飽也不會醉!」那麼,祖父必很誠實邀請這熟人過碧溪岨喝個夠量。倘若有人當時就想喝一口祖父葫蘆中的酒,這老船夫也從不吝嗇,必很快的就把葫蘆遞過去。酒喝過後,那兵營中人捲舌子舐著嘴唇,稱讚酒好,於是又必被勒迫著喝第二口。酒在這種情形下少起來了,就又跑到原來鋪上去,加滿為止。翠翠且知道祖父還會到碼頭上去同剛攏岸一天兩天的上水船水手談談話,問問下河的米價鹽價,有時且彎著腰鑽進那帶有海帶魷魚味,以及其他油味、醋味、柴煙味的船艙裡去。水手們從小壇中抓出一把紅棗,遞給老船夫。
過一陣,等到祖父回家被翠翠埋怨時,這紅棗便成為祖父與翠翠和解的工具。祖父一到河街上,且一定有許多鋪子上商人送他粽子與其他東西,作為對這個忠於職守的划船人一點敬意,祖父雖笑嚷著「我帶了那麼一大堆,回去會把老骨頭壓斷」,可是不管如何,這些東西多少總得領點情。走到賣肉案桌邊去,他想買肉,人家卻照例不願接錢,屠戶若不接錢,他卻寧可到另外一家去,決不想占那點便宜。那屠戶說:「爺爺,你為人那麼硬算什麼?又不是要你去做犁口耕田!」但不行,他以為這是血錢,不比別的事情,你不收錢他會把錢預先算好,猛的把錢擲到大而長的錢筒裡去,攫了肉就走去的。賣肉的明白他那種性情,到他稱肉時總選取最好的一處,並且把份量故意加多,他見及時卻將說:「喂喂,大老闆,凡事公平,我不要你那些好處!腿上的肉是城裡斯文人炒魷魚肉絲用的肉,莫同我開玩笑!我要夾項刀頭肉,我要濃的,糯的。我是個划船人,我要拿去燉葫蘿蔔喝酒的!」得了肉,把錢交過手時,自己先數一次,又囑咐屠戶再數,屠戶卻照例不理會他,把一手錢嘩的向長竹筒口丟去。他於是簡直是嫵媚的微笑著走了。屠戶與其他買肉人,見到他這種神氣,必笑個不止。……
翠翠還知道祖父必到河街上順順家裡去。
翠翠溫習著兩次過節、兩個日子所見所聞的一切,心中很快樂,好像目前有一個東西,同早間在床上閉了眼睛所看到那種捉摸不定的黃葵花一樣,這東西彷彿很明朗的在眼前,卻看不準,抓不住,想放又放不下。
翠翠想:「白雞關真出老虎嗎?」她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白雞關。白雞關是酉水中部一個地名,離茶峒兩百多里路!
於是又想:「三十二個人搖六匹櫓,一面跺腳一面唱歌,上水走風時張起個大篷,一百幅白布拼成的一片東西,坐在這樣大船上過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湖有多大,也就從不見過這種大船;更可笑的,還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卻想到這個問題!
一群過渡人來了,有擔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樣的人物,另外還有母女二人。母親穿了新漿洗得硬朗的藍布衣服,女孩子臉上塗著兩餅紅色,穿了不甚稱身的新衣,上城到親戚家中去拜節看龍船的。等待眾人上船穩定後,翠翠一面望著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過溪去。那小孩從翠翠估來年紀也將十三四歲了,神氣卻很嬌,似乎從不曾離開過母親。腳下穿的是一雙尖尖頭新油過的皮釘鞋,上面沾污了些黃泥。褲子是那種泛紫的蔥綠布做的,滾了一道花邊。見翠翠儘是望她,她也便看著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兩粒水晶球。神氣中有點害羞,有點不自在,同時也有點不可言說的愛嬌。那母親模樣的婦人便問翠翠年紀有幾歲。
翠翠笑著,不高興答應,卻反問小女孩今年幾歲。聽那母親說十三歲時,翠翠忍不住笑了。那母女顯然是員外財主人家的妻女,從神氣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視那女孩,發現了女孩子手上還帶得有一副麻花絞的銀手鐲,閃著白白的亮光,心中有點兒歆羨。船傍岸後,人陸續上了岸,婦人從身上摸出一把銅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當時竟忘了祖父的規矩,也不說道謝,也不把錢退還,只望著這一行人中那個女孩子身後發癡。一行人正將翻過小山時,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頭上把錢還給那婦人。那婦人說:「這是送你的!」翠翠不說什麼,只微笑把頭盡搖,表示不能接受;且不等婦人來得及說第二句話,就很快的向自己渡船邊跑去了。
到了渡船上,溪那邊又有人喊過渡,翠翠把船又拉回去。第二次過渡是七個人,又有兩個女孩子,也同樣因為看龍船特意換了乾淨衣服,相貌卻並不如何美觀,因此使翠翠更不能忘記先前那一個。
今天過渡的人特別多,其中女孩子比平時更多。翠翠既在船上拉纜子擺渡,故見到什麼好看的、臉上長雀斑的、面相極古怪的、人乖的、眼睛眶子紅紅的,莫不在記憶中留下個印象。無人過渡時,等著祖父,祖父又不來,便盡只反覆溫習這些女孩子的神氣,且輕輕的無所謂的唱著:
白雞關出老虎咬人,不咬別人,團總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銀釧子,只有我三妹沒得什麼戴,耳朵上長年戴條豆芽菜。
城中有人下鄉的,在河街上一個酒店前面,曾見及那個撐渡船的老頭子,把葫蘆嘴推讓給一個年青水手,請水手喝他新買的白燒酒,翠翠問及時,那城中人就告給她所見到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時候,不是地方。過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輕輕的哼著巫師十二月裡為人還願迎神的歌玩——
你大仙,你大神,睜眼看看我們這裡人!
他們既誠實,又年青,又身無疾病。
他們大人會喝酒,會作事,會睡覺。
他們孩子能長大,能耐饑,能耐冷。
他們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雞鴨肯孵卵。
他們女人會織布,會唱歌,會找她心中歡喜的情人!
你大神,你大仙,排駕前來站兩邊!
關夫子身跨赤兔馬,
尉遲公手拿大鐵鞭!
你大仙,你大神,雲端下降慢慢行!
張果老驢上得坐穩,
鐵拐李腳下要小心!
福祿綿綿是神恩,
和風和雨神好心,
好酒好飯當前陣,
肥豬肥羊火上烹!
洪秀全、李鴻章,
你們在生是霸王;
殺人放火盡節全忠各有道,
今來坐席又何妨!
慢慢吃,慢慢喝,
月白風清好過河!
醉時攜手同歸去,
我當為你再唱歌!
那首歌聲音既極柔和,快樂中又微帶憂鬱。唱完了這個歌,翠翠心上覺得侵入了一絲兒淒涼。她想起秋末酬神還願時田坪中的火燎同鼓角。
遠處鼓聲已起來了,她知道繪有朱紅長線的龍船這時節已下河了。細雨依然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
祖父回家時,大約已將近平常吃早飯時節了,肩上手上全是東西。一上小山頭便喊翠翠,要翠翠拉船過小溪來迎接他。翠翠眼看到多少人已進了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聽到祖父的聲音,精神旺了,銳聲答著:「爺爺,爺爺,我來了!」老船夫從碼頭邊上了渡船後,把肩上手上的東西擱到船頭上,一面幫著翠翠拉船,一面向翠翠笑著,如同一個小孩子,神氣充滿了謙虛與羞怯。「翠翠,你急壞了,是不是?」翠翠本應埋怨祖父的,但她卻回答說:「爺爺,我知道你在河街上勸人喝酒,好玩得很。」翠翠還知道祖父極高興到河街上去玩,但如此說來,將更使祖父害羞亂嚷了,因此話到口邊不提出。
翠翠把擱在船頭的東西一一估記在眼裡,不見了酒葫蘆。翠翠嗤的笑了。
「爺爺,你倒慷慨大方,請城中副爺和船上人吃酒,連葫蘆也讓他們吃到肚裡去了!」
祖父笑著,忙作說明:
「哪裡,哪裡,我那葫蘆被順順大伯扣下了,他見我在河街上請人喝酒,就說:『喂,喂,擺渡的張橫,這不成的。你不開糟坊,如何這樣子!你要作仁義大哥梁山好漢,把你那個放下來,請我全喝了吧。』他當真那麼說『請我全喝了吧』。我把葫蘆放下了。但我猜想他是同我鬧著玩的。他家裡還少燒酒嗎?翠翠,你說,是不是?……」
「爺爺,你以為人家真想喝你的酒,便是同你開玩笑嗎?」
「那是怎麼的?」
「你放心,人家一定因為你請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蘆,不讓你請人把酒喝完。等等就會派毛伙為你送來的,你還不明白,真是——」
「唉,當真會是這樣的!」
說著船已攏了岸,翠翠搶先幫祖父搬東西,但結果卻只拿了那尾魚,那個花褡褳;褡褳中錢已用光了,卻有一包白糖,一包芝麻小餅子。
兩人剛把新買的東西搬運到家中,對溪就有人喊過渡。祖父要翠翠看著肉菜免得被野貓拖去,爭先下溪去做事。一會兒,便同那個過渡人笑著嚷著到家中來了。原來這人便是送酒葫蘆的。只聽到祖父說:「翠翠,你猜對了。人家當真把酒葫蘆送來了!」
翠翠來不及向灶邊走去,祖父同一個年紀青青的臉黑肩膊寬的人物,便進到屋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