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風雨皆散去,一朝天晴海浪平。
方士徐淳欺世盜名,淫穢宮廷,連帶著清源宮眾多不法道士欺男霸女,為非作歹之事俱都浮出水面,被一一舉證。
奉帝心中羞愧,宣旨此事由太子全權處置。他隨即帶著幾個太監貴妃回返禁城,壓驚去了。
曹後招御醫看過了太子,幸好只是火燎煙熏的小傷,無傷大礙。
隔日,太子敷了外傷之藥,換過了衣衫,坐在金殿之後的宣和殿議政堂上召見大臣。宣和議政殿中央空出了天子寶座,已示不敢專權。太子坐了下首右座,左首坐了曹後。幾個大臣圍著他跪在地上,聽他吩咐。
太子令人將徐淳及所有涉案的道士全部押出宮外午門之外,立時凌遲處死。不容他們分辨以及暫且押下候審再細細追尋那幕後主使之人。
眾人心道,太子決事闊利不拖泥帶水,他知幕後主使之人並非這等些許小事可以追究治罪,乾脆就殺掉這些明刀明槍。本來以徐淳之罪判處斬立決即可。這凌遲處死,將一塊塊肉割下慢慢剮盡血肉而死,明明就是殺雞駭猴。
瞧今後誰還敢出來做那馬前卒,腕中刀,被人驅使著自願來捅太子的黑槍。
全體道士仗借了徐淳的勢利為非作歹,自當福也同享那麼禍也同當,一同升仙去伴真君長生不老吧。
羅敖生聽著手指輕摸自己衣袖,太子判案雖苛責嚴厲,但是治亂世用重典,倒也無可指責。每人自有做事方式處事原則,他手軟些自己性命就去了。
與徐淳私通之宮婢,全部判死。
一時間殿外跪著的宮婢們,慘呼哭嚎聲傳入殿內。
曹後心中大為不忍,她立時向太子求情。這些宮婢身在禁宮不通人情世故。被奸人所騙也為受害。太子看了一眼母后臉色不悅。曹後再三陳清,幾位貴妃聞訊後,也紛紛趕來為自己宮內的婢女跪地求情。
太子還是不允,被眾人求了有求終於點頭首肯。死罪既是免了活罪難饒。一個個仗刑五十後交於宗人寺。另婚嫁配人或是賣了為奴,全憑皇后做主。
眾人臉上均現出喜色,皇后比太子仁慈太多。
太子眼珠一轉,看見了莊簡跪在眾人之後,臉上無甚表情嘴角卻透出了笑容。
原來莊簡想到太子本意也不會殺宮婢,殺之不仁與他名聲有損無益。不如賣好給曹後,令她主持後宮平添慈名。他想到太子受傷受驚之後,立馬恢復腦筋還這麼好使。忍不住微笑。
這兩人相互瞅著對方,猶如面向銅鏡看著自己做戲。一步步一招招的親切無隙心有靈犀。
當真有趣。
懲罰過後自是行賞。
太子賜座之後。對羅敖生大加讚賞,他對羅敖生才能頗為忌憚,此事羅敖生有功與他,自是刻意的籠絡。
羅敖生道:「微臣只是盡了份內職能,理當如此。而且未能及早追查出道士諸罪,有過無功。這全乃是周太史令的功勞。若不是周太傅藉著與臣寒暄的時機,給了微臣物證,一時間料想也查不出來這眾多詳細內情來。太子與皇后洪福齊天,羅敖生不敢擅功,請太子殿下獎賞周維莊。」
太子和曹皇后聽得他不佔功勞反而誇獎周維莊,心中都是歡喜。曹後喜逐顏開。太子心道,此人不佔功勳又極力誇獎自己身邊近臣,好生會做人。
他臉上也不由自主的現出了喜洋洋的神色。
曹後說道:「周太傅,你衷心耿耿救了太子性命。哀家真是說不出的感激。太子行賞乃是朝廷的表彰功勳。我另有重賞,你可想要些什麼?」
莊簡心中大喜,他等了半天就是為了此話。他立刻從椅子上站起,走過去想磕頭謝恩。
誰知,劉玉見他動身,立刻知道他想幹些什麼,說些什麼話。
他趁眾人不防備的空擋,長袍內伸出一隻腿絆了他一下。而莊簡不防備,一下子被他絆了個跟頭,栽倒在宣和議政殿的青石地上。
太子故作驚訝的叫了一聲,不顧身上傷痛,親自站了起來走過去一手扶住了周維莊。他另一手卻抓住莊簡的脖子,惡狠狠的悄聲說:「你敢辭官,我就殺掉你偷藏在蕭立府上的雍不容!切下他的腦袋給你做餞行謝師宴!」
莊簡啊呦一聲,趴倒在了青石板子上。
太子笑嘻嘻的用腳踩踩他的背,道:「周太傅還未娶親,目前暫居在蕭中書令的府上,起居往來多有不便。母后要獎賞周太傅,不如賜給他一所宅子,也好讓他安心做官為朝廷效力吧。」
曹後大喜:「這樣最好。這所宅子也要距得東宮近些,這樣玉兒也好跟周太傅多親近親近。周維莊你好好盡心輔佐太子,我除了宅子還會為你賜下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的。」
太子抿嘴笑道:「這個事交給玉兒操心吧。我已經幫周太傅納了一個妾侍,回頭再幫周太傅尋下一個秀外慧中的名門正妻。」
蔡王孫趁機落石下井:「恐怕周太傅的眼光很高,他的意中人貌似不太好找。」
太子冷森森道:「他的品味我全知道,妖兒神兒鬼怪的到處可尋。」
蔡王孫心中樂開了花:「就怕是親事好結,難有子嗣。」
太子道:「那就自己掂量掂量,有沒有喜歡做什麼注定絕後的詭事了。」
莊簡這下子真的趴倒了在地上了。他開始有點懷疑昨晚多管閒事是否明智了。
太子論功行賞,賜周維莊一所官邸,另加黃金如意一對,明珠百顆。
大理寺卿羅敖生政績優異,他官職極高就賜品職為一品。俸祿品級與丞相同等。
羅敖生謝恩過後,突然跪在地上向著太子與皇后叩首請旨:「殿下,古人有雲,論功行賞功有賞過有懲。微臣不才,要向太子殿下請罰了。」
太子一愣:「羅卿,你危急中時間短暫就斷案清明。只有功哪有過?」
莊簡側臉去看羅敖生,他腦子轉的極快心中想到一事,立馬向曹皇后那邊湊了湊。
羅敖生面上正色,聲音清冷:「禁國公周維莊與臣傳話之際,對臣行為不端不正,言語輕浮無禮,大庭廣眾之下全然不顧國體官俗,舉止輕薄隨意拉扯,全然無有官吏端莊之色。也沒有一點為官的覺悟體統。
官體關乎國體,為官者的形象,關係到國家的形象。官宦更為一國代表,舉動教化民眾攸關國體。本朝國體歷為禮教之邦。微臣為大理寺卿,國有律規並非無法律也。主法律而從道德。刑以弼教也。禮教防未然。周維莊堂堂當朝太史,一代禁國公,迷醉於淫詞濫語,行為放浪,全然不顧了太子性命輕率而為。他這般舉止輕薄妄言妄為國體官體顏面何在?
我為人臣子當謹守本分,各司其職,若微臣擅職自當請罪。但若是未擅職卻憑受污辱,臣卻不可忍。
更且臣受恥辱是小。維護官宦體統責無旁貸。
周維莊臨危授命有功在先。臣為周太傅請功。但其過犯尚存罪章猶在,請太子處置。此國法,官體,獄情之所在也。」
太子聽了之後,只把一張俏臉氣得刷白,回頭瞪著莊簡,怒道:「你,你又幹了什麼,不體面的事了啊?!」
蔡王孫開心的幾乎要跳了起來。他立時跑到太子近前,越發的添油加醋的把周維莊如此這樣、如此那番動手動腳調戲大理寺卿的勾當說了個唾沫橫飛。
莊簡肚裡慘叫忙忙聲辯:「那時事態危機,我並未多想便親自去跟他說話。實則沒有什麼不軌行為。至於輕薄之意決計沒有。」
羅敖生冷冷的說:「周太傅只要將證物派人交於我的侍從,我自會秉公處理,大可不必親自前來訓話。」
「……」莊簡一瞬間張口結舌。這羅敖生說得極是。他,他當時怎麼沒有想起來呢。
太子怒目瞪著他,看著他啞口無言。又轉臉看看羅敖生,他突然第一次覺得羅敖生長相不錯娉婷有姿身子盈盈一握。這副我見猶憐的樣子配了那鋼強敏睿的性子倒真是人中翹楚。他不知怎麼地一股子無名怒火直燒到了頂門。
媽的,周維莊若不是存心調戲,他劉玉把頭割了下來!
他抬手一掌拍到了桌子上,只把茶水震的倒了在地上。
「混仗東西!把周維莊拖出去,給我往死裡打!」
莊簡立時撲上去,抓住皇后的鳳袍冕服大哭了起來。
曹皇后忙伸手護著他,向太子求情:「周維莊也是救駕心切,太子寬恕則個。」只把劉玉氣得七竅生煙。
羅敖生還從未見過莊簡這副賴皮像,煞有興趣的抬眼看他作甚。
太子惡狠狠的道:「皇后既然說情,那麼就打他五十板子。」
莊簡大驚還待裝死,就見上來四個侍衛,不容分說把他抓起來拖出議政堂。他心知此時太子顯然是震怒了,若不是皇后擋著真要打死了他也有可能,頓時嗚哇慘叫著起來。
劉玉站在宣和殿內,氣得全身都是顫抖著,衣服在不住發抖。大聲道:「趕快打!還等什麼?!」
兩旁侍衛趕忙找來了行刑用的竹板子,把莊簡按在三隻並列的方凳上,俯好手腳,揚起板子就狠狠打了下去。
莊簡立時就覺得背上屁股上火辣辣的痛,他根本敖不住刑法家什,立時媽呀的一聲慘叫響起來了,扯著嗓門吱哇鬼叫起來……
宣和殿內門窗大開,立刻這一聲聲慘叫就直傳到眾人耳邊。
直把劉玉氣得臉上無光,手腳都是冰冷的。
莊簡受刑在外面大聲哭爹喊媽的嚎叫著……
王子昌心裡暗道:「這周太傅也是,你要叫也就叫些太子饒命!我知錯了下次不敢了。這種求饒得話也就罷了。他偏偏叫些『好痛阿』『媽呀,我不活了!』『你就不能打得輕些嗎?』還有諸如一些哦呦!啊呀!嗚嗚!這些毫無意義的慘叫聲。這跟街上流氓打架鬥毆之類的潑皮有何區別?難怪太子生氣了!」
莊簡最怕這挨打一說了。他從小根本敖不住刑法家法,這會痛的早就苦爹喊娘,直後悔投胎降生到了這世間,哪裡還有心思去揣摩主子的心思。這打板子的素知太子嚴厲,聽得太子大怒,要狠狠的打,生怕打得輕了太子不滿意,把他也連累上了。於是個個謀足了勁用力的打了下來,只打得仗仗見血。剛打了兩三下,莊簡背上立刻衣衫破裂了,白淨淨的身上都成了紫印血塊了。
他越痛越要掙扎慘叫,這一聲聲慘叫傳過來,只把劉玉的臉皮面子都剝得精光了。
周維莊是太子重臣太子太傅,又是太子眼前的紅人。
太子即使要打他,他也得照顧太子的面子,咬牙硬撐著才行,然後打完後再掙扎著跪地謝恩。這才是大臣守體統循常理的做法。但這莊簡天生潑皮一個,這會他痛得死去活來,哪裡管什麼太子面子裡子,一路上哭爹喊媽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聲嘶力竭,若是放開了手腳,怕是要滿地打滾,同那村婦鄉夫打架一般一頭撞在太子懷裡,抓衣服撕頭髮尋死覓活了。
只把劉玉氣得不住的說,狠狠的打!再打得重些!
窗外辟啪聲絆著莊簡的慘叫聲傳來,曹後心驚忙忙迴避了。
羅敖生已坐在椅子上,手裡拿著茶盞。聽著侍衛們行刑。他是大理寺卿,尚嚴刑峻法,每日每夜裡在刑部公堂上重獄裡,聽得見識過動刑行仗不計其數。都是諸如凌遲、車裂、腰斬、炮烙、射殺、沉河、絞縊、鴆毒、黥面、斷手刖足的大場面,像這枷項笞杖、廷杖鞭撲拷訊這種小小計量,根本就像聽到風吹花落雨滴銀盤一樣兒戲自然了。
這周維莊極有意思。他的慘叫鬼叫聲倒是比起大理寺重獄的受刑重犯還有之過而無不及。他垂目瞧著茶盞中,滾水沸得茉莉花瓣此起彼伏,沉沉浮浮了。
蔡王孫站在窗前眺望眼前仗打莊簡的架勢,心花怒放。
他回頭正叫太子過來瞧瞧周維莊的慘狀,一回頭卻看見太子握拳怒視著現場,羅敖生悠然品茶瞟著行刑。他突然一瞬間有了個念頭,怎麼這陣勢倒不像是太子處罰臣下,倒像是那捉姦在床的本夫,當著姦夫的面痛打紅杏出牆不守規矩的蕩婦。
唔該死該死,蔡王孫連打了幾個寒戰,把這個想法拋到了九霄雲外。
外面庭院中草地上仗刑還在繼續。隨著一聲聲的喝數聲,周維莊的慘叫聲卻是越來越小。這打了最多不過十多杖下來,還不到二十下。莊簡被打得口中嗓音沙啞,喊聲也沒有力氣了,連嚎叫也叫的出不來氣了。
太子劉玉站在殿內,面色猙獰,雙手握成拳咬牙切齒。他面色極難看,伴著窗外莊簡一聲聲慘叫,臉上一陣陣抽縮顫抖。好似這板子不是打在周維莊身上,而是打在他的身上了。莊簡每慘叫一聲,他臉上顏色更黑了一些。心裡一股子憤懣怒火輪流蒸騰起來,真恨不得卡住周維莊的脖子裡,教他叫不出來。
他真倒霉,天下何其大?為何偏偏要會遇到這個周維莊這個浪蕩畜生,不爭氣沒本事還要去招惹羅敖生,逼得他失了面子不得不自打嘴巴,還不得不痛打!
這哪裡是打周維莊,一杖杖得分明是打他太子的臉。
這陰毒的羅敖生。
這混蛋的周維莊。
他竟然剛剛起了憐才之意,認為他外表無羈實則厚道。想著只要周維莊乖乖聽話,就好好對他不能逼他過狠。這畜生一轉眼之間,就放蕩到調戲大理寺卿。挨打還不內疚,鬼哭狼嚎連帶著他心裡竟如此難受。這一杖杖都彷彿落在他的心上一樣,讓他全身都一陣陣地抽縮,心頭一陣陣冷熱疼痛。
怎麼打了他太子的臉,還讓他的心這麼痛?他痛的想暴跳如雷發作,卻又根本無有理由發作。
這周維莊,真真恨殺人也。
但是,周維莊突然不叫了,太子一愣神抬起頭來失聲道:「怎麼了?」
外面侍衛跑了進來,回稟道:「周,周太傅,昏死過去了!」
太子大怒:「裝……」
他剛要說出「死「字,突然想到把他弄醒過來再打下去,豈不是要活活打死了?他心裡此時已有了惜才籠絡之意,這周維莊品格下流卻是才智驚人。真是把他輕易打死了未免太過浪費,得不償失了。
他心中愈加暴怒,這混帳東西調戲大臣行為不軌,不知悔改大哭大鬧,自己這一肚子的悶氣還未出出來,卻又要替他打掩護,不能拆穿他假暈的把戲。
他憋著一肚子火卻還要替周維莊打掩護,真把他氣得肚漲臉上抽筋。
太子強行喝令自己鎮靜,定了定神。他牽了牽嘴角臉上調整好神色。
羅敖生已經跪倒在地,道:「請太子手下留情,周太史令雖然有過他已挨了打,想必以後定會吸取教訓將功補過。聽說周大人一貫是身體久病嬴弱,請太子息怒,不必再打了吧。」
——媽的,這世上的人要麼裝委屈裝死,要麼做好人送順水人情。倒襯得我是那不折不扣的惡人了。
太子點頭道:「既然羅卿你求情,那我就先不打了。剩餘的杖數暫且記著,待到下次周維莊倘若不知悔過,一併打了。」
太子定下神來,才覺得身子上陣陣發寒,他昨天才從火災中還過魂來身子受傷,今天偏偏喜慶的事又把他弄得怒上頂門大動肝火。這身體立刻不適起來。蔡王孫和女官馬上扶著他,送他去東宮寢殿休息。
這蔡王孫也不知是哪根筋錯了,走著走著,突然若有所思蠢蠢的說:「這該死的周維莊,太子對他這麼好,竟然還不知足吃著碗裡看鍋裡的,真是該死啊!」
太子一口氣上不來,被他噎的大咳起來。蔡王孫忙幫他拍背,太子劉玉瞪著他一字字說:「小蔡,你腦子進水糊住了嗎?什麼鍋碗的再犯傻我讓你一輩子說不出話來!」
羅敖生身著著暗紅色長袍拖著地,攏著長袖。
他慢慢走到殿外草地上。太陽光自蔚藍色天空中照耀下來。穿過樹蔭,一點點晃動著碎金。他路過行刑的地方,便看見周維莊雙目緊閉,躺在草地上。
莊簡躺在地上,臉上被打得青紅都是血道,身上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他閉著雙眼感覺到夏季熾熱的陽光直直的曬他雙目。
一陣清涼的風吹過。他閉著的眼前微微一暗,好似有人從他旁邊經過,遮住了直曬他頭臉的陽光。
那人全身帶著一股淡茶的清香,不似另一個人酷愛衣服熏著濃郁的檀香。
真是個性隨人啊。
想必這一人淡若楊柳,另一人濃似檀瑰。
莊簡身上的傷口痛撤心肺。
但是這兩個都夠狠啊,合夥欺負他這老實人,都快打死他了。
***
天至七月酷暑,芭蕉葉垂綠蔭如蓋。東宮御書房內寬大的青石板鋪地,室角鎮著冰桶已震暑惡。磯案上放置著京師鮮蓮子之類,雜置小冰塊於中。
太子一人坐於窗前,正在翻看著閒書。
旁邊站著一人,卻是太常寺派來的陪伴太子讀書的青年儒士。因禁國公太史令周維莊已病一月有餘了,每日告假不能教習太子讀書。所以皇上又命人選了儒學名士,不能耽誤了太子的長進。
太子皺著眉頭。心想這做學問讀書原本都一樣,怎麼有人傳授學問如珠璣落盤,有人教課如牛嗷犬吠。人的長相也分三六九等,怎麼偏偏的長像俊秀的言語無味,長相可憎的風趣有致。真是邪門也。
太子派了王子昌和御醫前去探望喬遷新居的周維莊。
回復的訊息卻是,周維莊臥床不起,看見了王子昌立刻淚流不止,連稱瀆職罪該萬死請辭不已。
御醫診斷周維莊全身的仗傷已是好了,面色紅潤。卻說是時常頭痛暈眩,怕是杖責時傷了腦筋,不時昏闕恐怕命不長久。於是御醫診了個「眩暈癡懵之症」。
太子聽後,將蓮子蘇葉湯連著湯盞擲在御醫頭上:「癡懵?!我看你才是癡懵!全天下的人都可能癡懵,周維莊哪怕是刁滑致死也不可能會癡懵致死!」
皇后聽說後,命大太監過來對著太子訓話。周太傅既已染疾便讓他休息不得催促,直至他痊癒方可回東宮教習。
這宮內傳出的消息不多,但是明事理的人大多明白。
據說是大理寺卿不知為何原因,告准了周維莊一個御狀,以至於太子突發暴行怒打周太傅。而柔弱的周維莊無力辯解,被施暴虐打至病。可憐一個忠心耿耿救了太子的忠臣,卻被太子這般恩將仇報殘暴手段折磨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
太子暴戾,果然這太子太傅之職真不是尋常人等所能勝任。
蔡王孫繪聲繪色同太子講了,卻把太子氣得笑了。
這周維莊真真會裝腔作勢,演戲演的入迷。整個人都罩在迷霧中,憨傻中透著精明,精細中冒著傻氣……探不出深淺虛實,一心只想溜。
那羅敖生也是玩弄心機的高人。貌似弱不禁風,拿捏著治人,整人,害人的手腕權術又辣又狠,用話就能擠兌著他打自己人。這謀略玩的漂亮,既不偏了太子又不倒向右丞相。兩邊人都得罪了那就是都不得罪了。現在兩邊人都對他又恨又怕敬而遠之,他操著大理寺刑獄大刀隔案觀火尋隙做壁上觀。
右丞相依了皇上作為靠山,明擺著處處尋隙在背後捅他黑刀。奉帝不理朝綱他就能把握天下。太子登基之後雙雄不並立,生死之間怎敢趨情大意。
皇上昏庸,這次剮了徐淳,下次再出現個張淳、李淳又待如何?
掌握兵權的太尉大司馬乃是曹皇后的至親。他劉玉還隔了一層。驃騎大將軍裴良,征西大將軍張滄伶雖是自己人,他盡力提攜卻還未能夠的著染指重兵,都不得不看著頂上的風向行動。
剩下的朝臣都是一群只想著陞官發財的窩囊廢。
還有一個兵荒擾民,民生塗炭、外夷匈奴虎視耽耽的破爛山河。
他劉玉被這一條條一道道的蜘蛛網左右牽絆纏繞所困,無法自主。整個人行一步看一步,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只怕一腳踏空便既是不歸路。
為人不易,做高位更是不易,為皇為上更是不易啊。
劉玉低首看著自己的雙手,那手上火燒的傷口已愈但是卻留下了淺淡的傷痕。看著手腕,突然不經意的想到了上次周維莊伸手握他手腕的事來,手腕突然變的火辣辣的。
他站了起來,對著蔡王孫笑道:「小蔡,天氣很好,我們出宮一趟轉轉。」
蔡王孫瞧著外面火辣辣的太陽,問:「那去哪裡呢?」
太子沉吟道:「不知哪個府邸最為清涼?」
蔡王孫心道該不是你想去周維莊那裡吧,他揣摩著劉玉的心思:「那我們就去皇后賜給周維莊的府上吧,正好可以看看周維莊是真病假病?」
「這樣也好。」
蔡小王爺翻了翻白眼,心想你才一個月不見周維莊,便熬不住想去看他。現在瞧見你們兩個鬼鬼祟祟遮遮掩掩我就憋氣,猜對了你的心思說出來要掌嘴,猜不對說不出來也要掌嘴,奴才也很難做啊!
他自然不敢說,太子劉玉容顏美貌體態風流。但是卻是個素來端莊,正派的人。從來只愛江山不愛兒女情長,連東宮嬪妃都很少眷顧。他平日裡正經慣了,極厭惡瘋言浪語放蕩無行,跟他說句混話就動輒陰臉揍人。
他厭惡周維莊大半便是他放蕩品性。
但是現在情勢驟變了,貌似太子夾了個人私心在裡面,更不用提這其中轉變的微妙關係和心情了,目前看來更趨向成危險的男女情事了。真是倒霉,他蔡王孫素來老實,為甚麼要逼著他去淌這混子惡水呢。
他兩人商量妥當正待向外走去。卻見女官推開了殿門,皇后曹氏帶了隨從宮婢走了進來。
幾人見禮落座心中疑惑,不知曹後晌不晌夜不夜突然駕臨有何貴幹?
曹皇后瞧了瞧外面的天色,突然道:「今天天氣不錯,宮外面一定天氣涼爽。」
蔡王孫心中暗暗叫苦,又來了。他不想再接話了。但是太子垂著頭看地,擺明了叫他去巴結。
奴才難為啊!蔡小王爺無法,只好翻翻眼睛:「皇后不知要去哪裡消暑?」
皇后沉吟道:「上次賜給周維莊的宅邸,不知他搬過去嗎?」
蔡小王爺撲通一聲摔倒了,他迅速的爬起來若無其事的說:「那不如我和太子陪了皇后過去。正好去瞧瞧周太傅的病吧?」
「這樣最好。」
憤懣,這些人都不會換個花樣兒說說,竟然用一個模子的話污辱他的智慧。
說來說去都是這周維莊的罪過。蔡王孫憤憤的想,他貌醜,品劣,好男色,耍無賴。但是偏偏卻這麼多人巴巴的毒日子底下,趕著去看他。讓他小蔡猜過了一人心思又去猜第二人的心思。主子們難道都不知道拍馬屁也是很累很費心思的活麼!
蔡王孫突然一陣心悸。
自從幾月前遇到了周維莊後。不知怎麼搞的,原本一潭死水的朝廷宮廷,突然像被海嘯擊碎了一池靜水,掀起了連番波瀾,一事接著一事一波未停一波又起。
雖然是水不激不躍,人不激不活。
但是這風浪來得太快太凌厲,太莫名其妙太不知所然。
蔡王孫突然心悸,他不喜歡這周維莊。總覺得在他出身賢儒世家,文華蓋世的外表下,有一個自章台街盡頭慢慢走過來的飄零浪人。他身形泠沽,輕抬足慢落步,黑髮擋住眉倨,面目模糊不明,腳登木屐,身披灰白麻衣……兩個人影慢慢重疊到了一起……
那個黑影若隱若現,與周維莊反覆交替的出現。
對詩授課熟讀儒書的是周維莊?
調戲大臣縱情聲色的是他?
丹房烈火急智救主的是他?
對月詠詩才驚羅卿的是周維莊?
這假如真是一個人,那該是個怎樣驚才絕艷聰智蓋世,情趣迭生遊戲人間的絕妙之人啊。
那假如真是兩個人,遲早就會像丹鼎的丹料燃藥一樣,什麼時候就會分離開來爆破出來,把所有的人都炸的一團焦炭屍骨橫飛吧。
那人是誰啊?
周維莊?
週二?
周莊?
莊……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