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出口震驚全場。清源宮內數百計人馬的眼光唰的一下全部集中於東宮太子劉玉身上。劉玉臉色刷白,烏黑的眼睛瞪著方士徐淳,全身蓄勁雙手握成了拳。
莊簡聽了心裡大笑了起來——這世間裝瘋賣傻之事,果然沒有最毒,只有更毒啊!
好一個借天殺人的通天大計!
好一個裝神弄鬼的奪命勾當!
場中嗡的一聲,百官們紛紛交頭接耳。這右丞相真叫一個老謀深算陰險毒辣啊。竟藉著仙佛的口,要燒死與他不睦的太子。
奉帝早已入了道教的迷竅,十數年來終日裡不理朝政,連後宮嬪妃都不沾身。每日裡跟徐淳拜仙煉丹燒符,一心一意做那天上的神仙。早已是鬼迷了心竅失了人性。他為做神仙苦敖數年只等今夜。哪肯退一步仔細思慮斟酌。他聽得徐方士口吐天君真言,一雙昏庸老朽,焦慮的發紅眼睛就盯在了太子身上。
曹後素知皇上的涼薄秉性,立時伸手掩住面,眼淚一下子落了下來。
太子怒極反倒鎮靜,此刻更知右丞相與那徐淳定下毒計取他性命。他心潮起伏,只咬碎了滿口牙齒,今時今日說錯做錯既是一條死途不歸路。他素來性子剛硬,當下大跨步的來到宮院當中。
他先對皇上皇后施禮。
然後,與方士徐淳一揖:「既然是上仙真言,劉玉自當為煉成神丹效力。不知要怎樣獻於上蒼,是否也會同登仙籍,為長生不老之人?」
徐淳點頭道:「不錯,太子一入火中,立時天君接了去,自此化為神仙永享仙福長生不老啦!」
太子道:「聽說仙庭中仙藥齊開,仙女如雲,可是真的假的?」
徐淳忙不住點頭:「卻是真的!小道經常蒙天君垂攜得見天庭勝景,太子請去自管放心!」
太子臉露陰笑:「劉玉自去膽怯,想要同徐真人一同前往!」
徐淳立馬不住搖頭:「太子自去即可,小道不必相陪!」
劉玉砰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大聲笑道:「上仙自有好生之德,天師既為天君弟子自當來去自如。我在這裡暫且拜別了父母就當前去。你先去往天庭報信,說我等會就來。」他抓住徐淳,幾步拖至丹房門口,隔門裡就往火中摜去。徐淳嚇得魂飛天外,被他拉的踉踉蹌蹌只撲火裡。旁邊眾人眼看得太子發飆,誰敢阻攔?
徐淳急得大喊:「太子且慢,這奉上珍器不需親去,只需以發代身即可!」
劉玉惡狠狠的將他摔在丹爐外面地上:「你說話可別喘氣!喘得慢些!氣就斷了!」
徐淳嚇得俯地喘氣不止。他抬臉看右丞相面色難看,心中懼怕。忙爬到奉帝腳下請旨,需請太子代皇上入丹房開爐試藥,丹藥即可使用。
太子被他一逼再逼,惱的全身顫抖衣衫都抖個不定:「今日脫險之後,若不殺了秦森徐淳,我劉玉就不為人子了!」
漢時的煉丹,使用的煉丹原料種類很多,其中有硫黃、雄黃、雌黃、硝石等。三黃與硝石煉製,稍不慎即迅猛燃燒、爆炸,煉丹家發現了這種現象。那實則就是後來之火藥的前身。因此開爐取丹實為凶險萬分的事情,稍一不慎,就引發爆炸了。
丹房四面臨火,悶氣無窗。內置丹爐。熊熊大火燒著,這一去自當凶多吉少。眾位大臣眼看著右丞相和太子如此計謀博弈,臉上現出癡迷佩服的神色來。
太子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回身走近看看一旁人群中的侍從。眾人他都未理,卻上下打量了一下莊簡。莊簡忙垂下頭,臉上盡力作出了強忍悲痛的樣子。
太子淡淡道:「周維莊。」
莊簡嚇了一跳,低頭道:「是。」
太子道:「你我師徒一場情意深遠。我無君不能為人,君無我不能成師。周愛卿,你明白嗎?」
莊簡道:「臣不明白。」
太子無聲的一笑,抬手用手指點了點他的胸口:「簡單。我沒有周維莊可傷心的緊啊。」
莊簡苦笑,心罵你這奸人壞我性命。
太子不去理他,回身吩咐道:「若我試丹成仙了,可賜周維莊服丹一同成仙。」
他回過頭來,眼睛黑亮亮的透出光茫來,夜色裡竟是那樣的異彩紛呈。他望著莊簡的頭頂,輕聲的笑了:「周維莊,你不是一向都遇難呈祥麼?處處都爭強好勝壓我一頭,瞧你這次有什麼法子救你自己的性命?」
他柔聲說道:「你若是成了,我就真佩服你。」
莊簡眼淚一下子流淌了下來,哭得噎喉哽咽:「太子殿下,你不能去,那裡極危險。」
太子道:「千賢萬善之中以孝為先。父母的恩情自然要比性命更自珍貴。」
莊簡跪在地上抱住太子雙腿:「周維莊願替太子試丹,請太子珍重。」
太子嫌厭他動手動腳,一抬腿就把他踹開了,搖頭道:「不行。我意已決,定要親自為父皇試丹,周愛卿你保重吧。」
這兩人合著演戲惺惺作態,心裡又是氣結又是苦笑。天下事怎麼如此寸巧、妙趣?他二人平生中最厭惡的人,偏偏又是抬眼投足間最能猜懂他心思之人,危機時刻又是最心有靈犀、最心心相映之人。媽的老天沒眼降下這妖怪來,不能殺不能放還不得不用,都快要噁心死人了。
***
劉玉站在丹房之外。裡面白氣蒸蒸的火光耀眼。一股子熱瘴之氣向門外扑打出來。門外,百餘人的矚目中,劉玉面色沉靜容顏若凝。熱風氣浪將他的頭髮,寬袍玉帶吹揚著打向身後,長袖飄飄塊裾飛揚,宛若神仙中人。莊簡看了,突然縮縮脖子,一股子驚懼的心思湧上心頭。
在這世上,他是最不該跟朝廷中人再有瓜葛,不能與皇室再有交集的。為何與這劉玉幾次三番越纏越緊,竟然貌似是難分難解難以掙開了。他心中砰砰亂跳,一下子打定主意了,一定要趕快逃走是非之地是非之人,越遠越好越快越好。
彷彿明白了他的心思,太子臨別對他一笑。半是諷刺半是自嘲。
兩個道士拉開丹房,一股火星熱浪迎面打來,劉玉大跨步的就跨了進去。
莊簡見太子進入丹房,立時止住了悲聲。他抖抖袍子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伸出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臉上竟然適時的露出了笑容。他用雙手提著官服長袍,就鑽進了人群。
蔡王孫睜大了眼睛,不曉得此人搞什麼鬼。這邊太子以身赴險生死未知,那邊他貌變常人釋然走掉了。他心裡突然想到一件事,心中暗叫一聲糟了。這周維莊以前的親爹周拂死掉之時,也見這小子不驚不慌,哭嚎了一陣之後就不知怎麼巴結上了皇后太子,立馬變成禁國公太史令了。難道這次太子剛遇險,他就馬上要另找靠山了嗎?
果然,他看見莊簡穿過人群,向著文武百官走了過去。滿清源宮的大臣貴戚們都側臉看著他。他竟然臉上堆起一臉假笑,直接向著大理寺卿羅敖生走了過去。
羅敖生看見他直直過來,心中疑惑。他正過身子面對著莊簡,一雙細細的丹鳳眼清亮亮的審視著莊簡,薄唇抿著,全身戒備抖衣而站端好了架勢,靜候著禁國公兼太史令兼太子太傅周維莊駕臨過來指點賜教了。
莊簡滿面堆笑就走了過去,羅敖生正正的抬眼打量著他。
羅敖生的面相本過陰柔,細眉,丹鳳眼眼梢向上挑著,眼尾線微微挑高於眉尾,兼之做的是獄事刑官,因此令人有一種相當根深蒂固的印象,此人面相就是太過流於溫柔、穩定與沉靜。他整個人人品清淡若水,性子又靈秀超脫睿智深莫。行事間自有流向不背世俗;做人又不卑不亢不為頑石所難。
他本人相貌不驚四方,淡淡爽爽若春桃李,夏禾稼,秋桐桂,冬奇葩。唯一能出彩的地方既是那雙丹鳳眼了。漆黑黑的微闔垂目時柔和煦鳳八方不動。偶爾抬眼時輕掃過來,卻是銳氣咄咄懾威赫赫,像一根針輕巧快疾得刺在對方心上,令人胸口一痛又緊一下再麻痺一下。然後不急不徐抽出再輕巧刺進去,教他心臟痛過了又痛。直戳得莊簡一陣陣慌神兒,刺得他不敢對視他的眼睛。
這人眼光好毒,由此莊簡說話時滿臉笑容卻是眼睛根本就不去看他的眼睛。
亦或者說,莊簡本來就不能看刑部審官的眼睛。
不過,眼下跟羅敖生對面的不是莊簡,而是禁國公兼太史令、太子太傅周維莊。
天下只有數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太傅、未來帝師。
周維莊面上堆笑,含笑看著羅敖生。
突然,他抬頭看天:「今晚的月亮真圓啊。」
羅敖生身後的大理寺眾官員都瞪大了眼睛,不約而同的抬頭看了一眼天。黑色蒼穹中煙霧裊繞,一輪真月似銀盤瀉下了滿地銀粉,淡淡的月華塗地。
果然好一輪萬古照山河之千秋明月。
羅敖生面上未動顏色,烏瞳黑睛卻是更黑更亮了。他嘴角抿著等著莊簡再開口。
莊簡手提著折扇,往前湊了一步,眼睛看著天上明月,竟然吟起了詩:
「高瓊一何綺,明月復流明。重軒望不極,餘暉攬詎盈。鏡華當牖照,月影隔雲生。逆愁異尊酒,對此難為情。蘅若奪幽色,銜思恍無驚。宵長霜霧多,歲晏淮海風。團團良瓊月,三五離夕同。露凝朱弦絕,觴至蘭玉空。清光液流波,盛明難再逢。嘗恐河漢遠,坐窺煙景窮。薄性諒處陰,君子樹大功。永願厲高翼,慰我丹桂叢。」
他的詞意極好,字美詞工。意境優美格調上乘。莊簡看似貌不驚人,這滿腹地錦繡才能卻是玉蘊珠藏。信口詠詩便能令人唇齒留香、馨芳繞樑。他小時若是將半幅心思放在學問上,何愁不是另一個周維莊?
羅敖生品他詩句便覺心曠神怡。他心中琢磨,周維莊為何要對我吟詩呢?君子可是指的誰?該不會指我?真是想不透……他斂住心神負了雙手聽他吟詩,聽著聽著卻沒來由得面上一紅,不知不覺得低頭看了地,不再看周維莊了。
旁邊一眾大理寺官員未有他這種細膩心思及文巧。只覺得,這周維莊的主子快要變成燒死的活炭了,這小子還在這裡吟詩作對故弄風情。這種從容倒也不似常人。
蔡王孫隔著半個庭院,聽不見他們敘話。卻見旁邊大理寺的官員讓開一塊地方,給兩位大人騰空講話。莊簡滿臉假笑,羅敖生作揖次第,甚有禮數。兩人先見禮然後湊近敘話。旁人及大理寺諸官都刻意避開,不知道他們交談了什麼。卻見莊簡和羅敖生越湊越近,莊簡幾乎貼在了大理寺卿的身上了。
蔡小王爺突然覺得莊簡的樣子有點奇怪。周維莊的雙眼緊緊勾在羅敖生的臉上上下劃拉,臉上表情如同大白天見了星辰,呈目眩迷暈之狀。雙手不自覺得伸出成半抓樣子,若是沒人,蔡王孫敢確定,那手絕對會扯住羅敖生的衣服用力揉搓拉扯一番。這,這不就是傳說中色狼的樣子麼?
羅敖生也恍然覺得有異,抬頭就看見莊簡奇異的眼光。莊簡那張臉呼吸間唾沫星子幾欲濺到他的臉上了。羅敖生久經官宦國事場面,看到這種奇怪樣子也不由得愣住了。
即便是大理寺卿也架不住他這種奇特的親熱粘乎勁啊。
羅敖生微蹙眉頭,立時轉了頭目光掃地,他一面禮貌周到,一面後退一步,躲著他遠些。
莊簡卻是與他談論月白風清,彈詞作詩正說得眉飛色舞興起,於是忙又湊前一步。羅敖生側過臉不與他對視,又後退一步。另外伸手握拳放在胸口,與他隔著手肘距離。莊簡兩目放光談興正濃,不自覺的向前又邁過去了一步。旁人都以為他目光炯炯精神旺盛,只有蔡王孫知道那乃是蠢蠢色狼目露的貪慾之光!
羅敖生挽著墜地的官袍再後退了一步。他一身黑衣襯得人如淡菊,整個人纖若葦柳。令人擔心,口吐的氣息稍大就會把他吹走了吧。這會兒他被莊簡追得步步後退,惱也不是,斥也不是,立也不是,退也不是。這時候臉面上還似鎮定,腳步卻都亂了。至於心頭是亂是煩是惱是嗔,那旁人就無可得知了。
不知不覺地,莊簡說話間就把大理寺卿逼到庭院中的一棵槐樹上了。羅敖生背靠槐樹退無可退,他皺著眉頭垂目瞧著地面,烏得泛綠的黑髮襯著面上紅暈過耳,眼睫微微顫動卻是根本都不去看一眼莊簡了。莊簡猶不知羞恥,幾乎撲到了他的身上,臉上笑逐顏開的不住與他賣弄口才誇誇其談。
縱觀兩人對談這小小陣勢。不過須臾時刻,強弱輕重就好似調轉了個兒般的奇妙有趣啊。
羅敖生旁邊的大理寺諸官員個個面露不悅之色,人人不快。這禁國公周維莊名聲巨大,怎麼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大庭廣眾之下,對著大理寺卿動手動腳,浮誇不自重。舉止粗暴無禮褻瀆不敬。
羅敖生身後帶著有公門總教習和名捕巡案。兩個人都是久經江湖碼頭眼光毒辣老道。上下一打量周維莊,便發覺他腿散身虛眼神浮飄,眼神輕薄不正心術難正行為更是不可能正。
羅敖生君子誠方、品如淡菊。又極有治世理事才能,深得諸官下屬的器重尊崇。
總巡案自進了禁宮之後除了佩刀兵械,此刻手握成了拳強壓著怒火。他真想暴打周維莊一頓,一腳把這個浪蕩小子踹進丹爐裡。
果然,羅敖生臉色微忿,轉身揮袖走開了。
蔡王孫看了心裡大叫痛快。這混蛋滿嘴花言巧語亂漸唾沫星子,連大理寺卿都敢圖謀不詭,真真是居心不良欲圖姦淫啊!這次得罪了羅敖生他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
誰知,莊簡動嘴過後被他甩開,竟然不甘心的又趕上前動了一把手。
羅敖生穿著黑色寬袍,長袖袍服墜地。他回身走開時,長袖被槐樹根莖枝葉牽扯住,一時間拉扯不動。他急著避開周維莊,用力去拉卻是未能拉開。莊簡忙大聲說:「我來我來。」竟然攆過前來幫忙的大理寺右丞,搶先跑著過去獻慇勤。替他把長袖子從槐樹叢中捲出來,又伸手幫他拂拂長袖。羅敖生臉上終於現出怒容,用力抽回自己衣衫,拂袖而去。
他帶來的大理寺等人,對著莊簡怒目而視,追趕著羅敖生出了清源宮宮門了。
莊簡本想趕去巴結取悅羅敖生,卻平白討了一回沒趣。
旁邊一眾百官看得紛紛搖頭,右丞相面露譏諷之色。這就是太子的新寵周維莊麼,果然風采異人的很啊。
蔡王孫解氣,幾乎要大笑起來:「真是活該!這混蛋也有今天,回頭等太子出來一定要狠狠告他一狀不可!啊呦,太子,太子怎麼樣了?」
突然間,丹房方向哄然一聲巨想。緊接著一陣白煙從門縫隙中激射而出,將幾名門旁的侍衛、道士震的翻滾在地……
場內眾人大驚,齊齊矚目望去。
有道人失聲大叫:「不好了,丹爐要燃爆了。」
場中一片大嘩。眾人都感覺地上震了幾震,地心深處隱隱傳來震動不穩之聲。
眾人茫然互望不明白出了什麼狀況。
徐淳在高壇上看見了,心中明白。這煉丹途中發生意外丹鼎就要爆破了。
人群中的莊簡暗驚,他熟知雜學世俗甚多,知道煉丹其實就是取自葛洪《抱朴子內篇-仙藥》中的「餌雄黃方」,其配方中含有硝、硫、炭三種成分,成分配的不對,輕則引起燃燒,重責引起爆炸,日常的煉丹中,丹爐起火或爆炸的情況常有發生,不足為奇。
眼下,丹房內轟隆聲連聲巨響,白煙順著門縫牆坯向外激射,分明是丹鼎內白煙激噴,熱量已達到臨界高度,丹鼎被蒸氣頂的左右不穩,搖搖欲倒,幾欲爆炸了。
那一瞬間場中人聲哄然嘈雜。滿場的侍衛趕忙護衛著皇上皇后急急退出清源宮中。各個大臣嬪妃,侍衛道士們紛紛向外面奪路而逃。清源宮內頓時一片哭喊叫嚷的混亂景象。
「快跑啊……」
莊簡那時被人群衝動站立不穩,向外面跌跌撞撞的跑去。
他跑了兩步,突然想到:「啊,劉玉還在丹房之中啊?」
那一刻間,他腦子裡亂成麻,這一些日子以來的種種小事都走馬燈的在他腦子中來回晃動。
眼下混亂真是天賜良機,錯過了這個機會便再也沒退身之路了。這一路跑出去,只出了長安城,天高魚躍任他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他莊簡問心無愧已在盡力而為。只是時機不對,老天不給時間不助劉玉也不助他。
皇上待太子都不念薄情,皇家親情尚且淡薄,隔著他莊簡有情有意去多管閒事做什麼?!這年頭,不為自己打算的人都該天誅地滅。
他打定了主意趕忙著向外逃去。
他剛跑了兩步,腳步慌亂心中驚悸。竟然長袍墜地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他摔了個狗啃泥,整個人一頭栽倒了地上了。
原來地上有一個束髮金冠絆了他一跤。
莊簡伸手撿起來了。他突然睜大了眼睛,這不是太子的束髮金冠嗎?
金冠旒金嵌玉成金錘碟形。太子還未成為天子。頭上冕冠不能加金絲串鏈,只能佩下端的黃金飾件。
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旒金嵌玉。
劉玉。
「我無君不能為人,君無我不能成師。周愛卿,你明白嗎?」這混蛋連最後之話講的如此傲慢。真真氣悶。
但他卻是眼光極好,知曉非常時期只得借助非常手段,非常狀況只能得用非常之人。
周維莊有才能也敢妄為。他劉玉知曉並開口求助。
淡淡一句,他已將求生之望寄托與他……
莊簡心頭一熱。
莊簡猛然轉身,一把抓住了一群從他身邊慌然逃走的人馬中的其中一人。
他大聲說道:「皇上,丹藥已練成,微臣帶你去取。」
奉帝手提長袍,被白汽浪蒸的睜不開眼。黑夜裡人仰馬翻一片混亂眾人都打翻了燈籠,燭火。皇上惶惶然不辨方向,口中「喏,喏」連聲。
莊簡抓住他的手腕,硬是將他從侍衛叢裡生生的拉了出來。直奔向丹房而去。口中卻是不忘了說笑:「陛下,丹藥已成,皇上服下了轉眼變神仙,還跟著這逃命的凡人蠢人跑什麼?」
右丞相伸手抓住奉帝大叫:「周太傅,等此下平靜下來,再服丹藥也不遲啊?」
莊簡左手探出也抓住了他,大笑道:「對,還有右丞相。來來來一塊試丹一塊成仙。」
他不容分說硬拖著二人跑向丹房門口。這時候周圍轟隆聲連聲巨響,丹房房頂哄然一聲巨響,被白氣掀起來一塊,頓時房頂裂了個大洞。一瞬間磚石亂漸,木匾橫飛,一塊青銅爐頂赫然被氣蒸騰到了半空中,向著眾人砸了過來。青銅爐頂帶著火焰風聲從天而降一下子就砸倒了數人。然後丹爐的蓋子在地上呼嚕嚕地打著轉。
幾位大臣和侍衛們在火中翻滾著哀嚎聲震天。
右丞相嚇得全身癱軟在地,口中大叫我不想變仙,我可不能去。
莊簡情急之間也脫不動癡肥如豬的右丞相,一腳踹翻了他。右手緊緊卡進了奉帝的手腕,將天子整個拎了起來,連拉帶拽來到了丹房門口。
這時候丹房門口兩扇木門燃起了熊熊大火,一陣陣火苗都往外噴射了出來。
莊簡用門口的青銅鎮獸撞來了大門,雙手抓緊奉帝就闖了進去。
奉帝嚇得全身顫抖,口中呵聲連連。
莊簡用手抓住他的脖頸,強迫他望火中望去,口中大笑:「皇上,你可要瞪大眼睛看著,太子是如何盡孝道,為你取丹成仙的!」
奉帝驚慌萬分,瞪大眼睛看向丹房之內。
丹房內丹鼎翻到在一側地上,爐下的火炭傾倒之處燃遍了大火。一陣白煙從爐口裡向外噴射著。丹爐爐內的藥材,燃料等物清撒了一地。而爐內硫黃、硝石等藥劑與木炭火因為與明火直接接觸發生連串的爆炸,當場炸死一人,另兩人倒於爐旁地上,其狀甚慘。
丹房屋頂上已看到黑夜繁星,給炸出了一個大洞!
燒火的方士已死,兩個道童負了重傷,身上沾滿了火正在地上不住呻吟滾動。
劉玉全身白衣變得烏黑。長袖上燃著火焰,伏在倒塌的丹鼎旁邊,雙手附在青銅爐身,黑髮被火燃得蜷曲起火。
門豁然大開,一陣狂風捲進房內,丹房內火焰立刻大盛。劉玉的身上衣服見風立刻燃燒了起來。
劉玉硬生生的回首,半明半暗的室內,他瞪大了眼睛漆黑黑的隆孔一眼看到了莊簡。
他顫聲說道:「周,周維莊?你,你竟然,沒有逃走嗎?!」
莊簡推開奉帝直跑過去,他伸手撲滅劉玉身上的火焰。
劉玉直直看著他,眼中晶瑩若水似乎升騰起了層層霧氣。他愣愣自語:「我以為,你會逃走,你竟然沒有……」
莊簡不敢看他,忙指著奉帝:「皇上親自來了!」
太子從莊簡手上掙起,他爬到皇上身前,給他叩頭,將雙手握著的丹藥粒珠捧到奉帝的眼前,道:「父皇,只剩下這幾顆了。」
奉帝看著劉玉雙手燒得烏黑,血紅色的血水順著手腕往下淌著。身後,丹房頂裂了一個大洞,從空中向下不斷掉著起火的木欞。丹房內全部物件都燃起熊熊大火。
在這生死關頭,他心裡良心天性未泯,一瞬間胸中又羞又愧又悔又痛,伸臂抱住太子劉玉大哭了起來。劉玉自生死之中過了一遭,積蓄了很久的驚恐委屈也在這刻盡數傾洩出來,抱著父親。
兩人畢竟父子天性,在此驚險時刻恍然猶存一線親情,抱頭痛泣起來。
莊簡暗歎,劉玉性子要強,畢竟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經此生死大劫,日後定會收斂些脾氣任性,成熟穩重些吧。
丹房內火勢越來越大,半面牆被火哄烤的架不住泥胚重量,猛然砸到了下來。
這時候外面有人大喊著用案桌香爐等物砸開了另半面牆。御林軍與驃騎大將軍,征西大將軍張滄伶等人穿過爐火撞開了丹鼎,強進門來護衛救駕。
太監們和侍衛們彷彿才清醒過來,紛紛奔跑著提著大桶冷水前來救火。隨著大量的冷水潑灑了進來,雖然不能撲滅丹房大火,但是卻可以拖延時間,搶回太子皇上的性命。
御林軍剛把太子、皇上、大臣這幾人連拖帶拽的救出丹房,丹鼎發出連聲爆破聲。青銅爐身被火烤得龜裂,一條條紋路爆了開來。終於一聲大響,整個丹爐裂成幾塊,裡面藥材燃料都崩了出來,見物燃物,見磚開牆,牆壁四處著火,丹房頂端整個木樑被炸的開裂倒塌,房子晃了兩下,哄然的倒塌了。
眾人紛紛搶出來站在院落裡,黑夜裡濃煙火光饒紅了一線黑夜,印紅了半邊天空。
蔡王孫扶了曹後在庭院裡等著。曹皇后看了劉玉慘狀,痛惜得摟抱著他大哭了起來。
***
奉帝等人死裡逃生出來。便瞧見庭院裡,呼啦啦的跪滿了徐淳等道士,心下奇怪。
徐淳忙跪地請罪,「皇上,丹爐爆炸就是上天的指示,守護丹爐的兩位道童均已隨丹爐升天,請陛下稍安,徐淳定會再起丹爐,促成皇上升仙。」
還未等奉帝答話,有一個人往前站了幾步。卻是大理寺卿周敖生。羅敖生躬身施禮:「皇上聖安,方士徐淳污穢宮廷,誘姦多名宮人。請陛下處置。」
奉帝大驚。
羅敖生從袖中取出半扇紅裙裾,他擲於地上也不答話。自有兩個大理寺丞,將一名宮婢帶到庭前,那宮婢給皇上皇后施禮。
徐淳一眼看去大驚,他正待爭辯說話,卻見羅敖生抬手指點著他道:「閉嘴,不得妄言。」
旁邊大理寺兩人上前,左右駕著徐淳,將一塊方巾掩在徐淳口鼻上,徐淳便覺口酸眼木。他頭腦清醒呼吸順暢眼前一切都明,卻單單說不出話來,直把他急得眼珠都要突出眼眶了。
那宮婢戰戰兢兢的跪地說道:「臣妾在數月前,在宮內遇到煉丹的天師徐淳,徐淳對我言講要早就不想做天師了,天天煉丹吃素毫無生趣。想向皇上討要了我,出宮還俗做個平安夫妻。臣妾力不能拒與他私通。請皇上皇后贖罪。」
羅敖生問:「他怎麼進宮?」
宮婢道:「臣妾給他自個兒的衣服,他換裝裝成宮婢。」
羅敖生道:「你說的可是實情?」
宮婢磕頭道:「方纔聽到皇后傳旨,說是徐淳欺瞞聖上被驅逐出宮,皇后已許了宮婢一人隨侍。宮內很多宮人都說自個兒與徐天師有私。她們卻是口說無憑拿不出證據。皇后取出紅裙裾。婢子心中著急,忙把自個的宮裙拿來驗證,徐天師想要帶走的婢子就是我。請皇后明察。」
徐淳眼珠翻白,竟是嚇暈了過去。
奉帝面如死灰羞愧交加。他竟為了徐淳這無良小人險些逼死了太子。一時間他痛悔難當萬念俱灰,只覺得這十年來求仙煉丹彷彿作了一場春秋大夢,一朝醒來空空蕩蕩萬事成空。
人群中莊簡抬頭看著羅敖生。殘火廢墟中他宛如閻殿冥王。
羅敖生果真明慧,一句話的計量,半盞茶的功夫,就已撥繭抽絲水落石出。他拿捏人的心思竟是這般準狠。茫然一線蛛絲彈指間令人自動伏罪。這釜底抽薪、快刀斬麻的一招真是妙絕啊。
他在月夜下瞧著羅敖生,羅敖生正巧也掃他一眼。兩人目光相觸立時錯開,一瞬間都覺得心池搖曳,意意浩蕩。一顆心隨著火光也飛上了九重夜空了。
世人皆醉我獨醒。
紅塵尚未行渡,此心已過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