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就是莊簡。
十年間,他歷遍江湖。他天性放浪,性好動不堪約束。
父母在,不遠遊。一朝身家,聲名,俱失無牽無掛。反倒如脫出牢籠的長鷹,搏擊長空。
他機智,善變,懂文采,通世故。恪守大義,不拘小節。出身名門既能官宦士族之中交遊,又放得下身段廝混於走卒小民。如滴水匯入江河海闊憑魚躍。幼隼投進參林天高任鳥飛。
他知昔日曾做下大案,這十年來倒也立下決心,不與人相爭,不與城久住。更名改姓處處行走,謹慎渡日小心做人。清客、奴役、短工、小廝百般喬裝苦渡世俗。整個人誆廢埋沒得恨不得一頭扎進泥裡做個蚯蚓,或做個牛羊牲畜能吃飽活著就好。
渾渾噩噩求生路。
如此就好。
只是天遣難過,人越是老實越被人欺。連去嫖娼,都被人刀壓脖子強迫娶伎。當人僕人,主人橫死床上大禍臨期。
他就是那個喝口涼水都塞牙,爬著走路都翻跟頭的倒霉渣——莊簡。
天底下最不能與衙門作對的人,就是莊簡。他滿門全滅,自身活著既是便宜。現下冒充的是禁國公周拂之僕,又是遇仙閣娶走花魁的無賴渣。
天底下最不能被大理寺捕獲之人,就是莊簡。刑部-襄大案上,度喋上登陸在冊的一個死人。他早已是亂山水底的孤鬼,莊府火場中的冤魂了。
最不敢與皇家叫真兒的人也是他了。張妃、劉育碧、劉復三條人命俱在他手……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他怎敢與天講理?
他看著太子劉玉殺氣騰騰的玉面閻羅模樣……
還不長眼,撞破了他借刀殺人的真相……
莊簡心中暗想:「莫非我就是這劉氏江山的索命煞星麼?」
危機中往往人生極智。
大風大浪莊簡都已過了,小小碧水輕瀾他亦可千帆駛盡。
莊簡變通甚快,他回身拉開錦被,從頭到腳蓋住屍身。然後他撲上前去,抱住屍體大哭起來。
「爹——」
這一聲只叫的撕心裂肺,慘絕人寰。
孟姜哭倒長城,也不為過罷。
滿屋人都駭得呆了。
只見這附屍大哭的孝子,回過頭來對著蕭立叫道:「蕭大人,我父親升天了!」
蕭中書令腦子轉不過來,頭腦嗡嗡亂叫,又非急智之人。一時間張大了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莊簡倒是趁了他這段說不出話的功夫,一口氣滔滔不絕的說了出來:「家父周拂因年老體衰,久病纏身,早已預知了不久於人世。昨日,他看到這姬人,對我說此姬乃是命中注定為他守靈的女子。所以向蕭中書令討要了姬人,納為妾侍。便要今夜行禮。我和蕭中書令力勸稍停數日,但家父堅拒不允。他說,今夜與這姬人交合,會無病而去升為仙班。還令我等不得悲傷,家父七旬升天乃是喜葬!」
他這篇胡說八道說了出來,一時間眾人聽得傻了。
大伙明明知他在海編亂造、信口雌黃,但是這話孝子說出來竟是抓不住一點把柄!
蕭中書令總算還過魂來,臉似癡呆,不住點頭:「周大人的確升天了!喜葬喜葬!」
莊簡放過了他,哭著撲到在藕荷身上:「夫人!你雖然貴為禁國公夫人,但是父親已去,遺言令你萬萬不可殉葬,壞了父親的聖人名譽。你要堅守女貞,皇后娘娘會為我等做主的!」
那藕荷可比蕭中書令機靈的多了,跪地痛哭失聲:「周拂大人已去,叫我如何忍辱偷生,我本薄命,有幸遇到周大人垂幸。自當一死以報賢人。公子節哀不必牽掛妾身了!」
這一屋子「賢妻孝子」哭叫出來,真如閻王殿上行刑一般鬼哭狼嚎,陰風颯颯。
莊簡紅了眼睛爬到了皇后近前,哭道:「請皇后娘娘做主!」
真乃驚心動魄、險狀橫生。
莊簡跪地,垂頭暗付。這般作為,一舉三得。
蕭中書令無罪。藕荷財勢兼得。他莊簡逃過此劫。
一番精彩,萬般巧機,眾人看得猶如做戲。
太子側目看著他,好似平生第一次才看清他莊簡的長相一般,細細凝神的上下打量他。他目光灼灼似同烈焰燃燒連帶著心神激盪,此人此生此世都永遠難忘這個無賴漢了罷。
好一個伶俐的孝子,
好一個俊秀的手段。
好一個舉重若輕的翻案。
這化險為夷,避禍趨吉的功力天下第一。
太子臉若清風拂面不怒不嗔,閉口不語周拂之事,事已過去他能收能放,此人精明遠超常人。
莊簡也不去看他,一番風雲交際之後變路人,海闊天空任他飛。你太子人中蛟龍可惜在籠中,掙不出皇家道理束縛,他莊簡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心中絲毫不怕-襄之案他都過得,太子亦能掌握之中。
***
外間會客花廳之中。
曹皇后垂簾下問:「這位就是十年前一首長詩字字都賣了千金的周丞相的次子,小周賢人周維莊麼?」
莊簡厚顏答道:「是。下臣就是周拂次子周維莊。」
他臉上微微一紅,這十年歷練風雨也沒將他鍛成心黑手冷的不要臉之人。這聲「是」答的他好生靦腆。
小周賢人周維莊早就做了陰曹地府的病死之鬼,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一個莊簡冒充他博取功名。莊簡心道這世上最無恥之徒唯我足耳罷。
太子瞪視著他不發一語。蔡王孫張大了嘴巴,他腦子不靈光,怎生也想不通這窮鬼嫖客怎麼一瞬間變成了大賢人。
曹後看著他:「這姬人可是與你有私?」
莊簡垂頭道:「學生身為儒家門生,這不德不孝不仁不義之事,學生是萬萬不能做的。」
藕荷跪地請罪:「妾自知罪,請皇后處置。」
太子心道,你確是不會做那不德不孝不仁不義與姬私通的醜事,你喜歡男人!只是這話卻說不出口。心中癢癢的真欲一腳踏死這只惺惺做勢的蟑螂了。
曹後笑道:「玉兒,你可與小周賢人相熟?」
太子盤算,我怎能說我與他那無恥的嫖客在妓院相熟?他是第二次被這蟑螂吃憋屈,有口難言了。他心中憋懣臉上卻滴水不漏穩穩當當,作出了溫良謙和的模樣:「不相熟。但卻是如同在哪裡見過一般的熟絡。」
他竟然忍耐住了暴虐的性子,瞟了莊簡一眼,臉露甜笑:「難道這就是天生有緣人麼,才會一見如故引為知己。」
莊簡磕了一個頭,說:「多承殿下誇獎,周維莊愧不敢當。似千歲這般溫雅仁厚大方得體的明君真似舜肖在世,實為蒼生有幸。」
蔡王孫看了又看,覺得屋內氣氛熱絡如蜜裡調油。就是他胃裡酸脹只沖喉嚨,他忙伸手按住嘴巴,飲了口茶,免得按捺不住吐了出來,倒壞了滿堂的喜氣。
曹後展顏笑道:「小周賢人文章蓋天下,十歲長安詩字字千金驚世人。被讚譽堪比甘羅,十一歲為相的天降賢人。只是你身體嬴弱不能入朝為官。尊父周丞相雖亡故,小周賢人知書達理,品德達人。更兼世襲禁國公。才學身份俱顯貴。玉兒有幸,可遇此人。」
「噗哧」一聲,蔡王孫一口茶噴了出來。吐在了王子昌的臉上。王子昌伸袖子抹了抹臉,臉上未有任何表情。
曹後道:「蔡小王爺,小心茶燙了。」
蔡王孫唇紅齒白風流倜儻,能說會笑,頗討人喜歡不會招人嫌:「多謝娘娘恩典,娘娘寬厚提恤下臣。太子有您這樣的母后,真乃慕殺旁人。」他拍起馬屁來真不用打腹稿,水到渠來一氣呵成。
曹後闔首道:「今日這姬人與周聖人有通,或許也是命中注定是她的造化。就賜此姬二品浩名夫人,為周聖人側室。為周聖人守靈增添福分。周拂丞相傳中書監厚葬。太子選師一事也為上意注定。小周賢人文采蓋世,德義無雙。乃是世襲禁國公。」
「哀家先傳詣旨,回去稟明了皇上,再傳正詔。」
「賜周維莊太史令之職。加太子太傅。御書房行走,典為太子師。」
水滿則溢。
人滿則損。
今日戲演得過火了。
莊簡聽完,一頭栽到了地上。
***
自身罪孽,不能怨天遣。
莊簡原本只想跑出長安,但是現在他連多挪一步都千難萬難。
勵日,堂堂勤政殿上,莊簡俯身下拜,群臣山呼萬歲。中常侍頒下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他莊簡此刻既是禁國公,太史令兼太子太傅周維莊了。
朝堂金殿中,奉帝遠座高位之上,香檀裊裊,儀仗巍巍。滿朝文武側目而視,竊竊私語。
此時一刻,天下可有比他莊簡更榮光顯耀的嗎?
莊簡苦笑,該當志滿意得了。只是他心中祈禱上蒼,十一歲之後的小周賢人周維莊久居家門,久病纏身。現在周氏一門死的絕了,這滿朝文武可萬萬不要對他評頭論足,談故攀親。
周維莊儒家秀士,天降賢人。哪裡是他這種市井污穢。
「——即是不做了賊,也惦記著偷東西。」
他走出朝堂之時,特意瞧了一眼,新選任的大理寺卿羅敖生。
羅敖生年僅二十餘歲,風姿青窬,有松柳之行梅雪之姿。整個人輕飄飄如弱柳瘦菊。面白潔淨低眉垂目,似一個羞答答的斯文秀才白面書生。莊簡不僅心中暗暗稱奇,太子劉玉貌美稟性剛強,一個已是百年難遇的奇人。瞧那羅敖生柔順溫雅的腳不踏螻蟻的德行,年紀輕輕做到高位的更不似凡人。
莊簡正琢磨著,卻與羅敖生兩人走個對臉。莊簡做賊心虛臉上對他一笑,羅敖生竟然面上泛紅,他細長的丹鳳眼立時垂下眼簾,抖開官袍斯斯文文的袖手而去。行步舒徐,泰然若謹。
臉雖嫩,腳不慌,心更靜。
莊簡暗凜,這堂堂大漢朝堂三公九卿中的大理寺卿,掌管刑部,天下刑獄案件審理的年輕重臣,根本就不是一個軟弱的無能之人。
他莊簡有朝一日會否跪在他的堂上聽審?
他口中突然饞水上湧又趕忙嚥了下去。怎麼大漢朝廷之中,處處都是牡丹芍葯、碧草紅花?
鎮定,斯文。周維莊切切不可對男人流口水。莊簡心裡默念著,端好架子跟著大太監走向東宮勤勉殿。
東宮勤勉殿之內閣樓高下,軒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欄朱。
曹後親自來賀拜師之禮。
奉帝政務繁忙,也派人送來了「勤勉經心」四字手書,以示勉勵。
儒家拜師最講禮數,拜師之禮是要以拜帖、束修、三跪九叩,來進行拜師的。但皇帝儲君只拜天地父母,至於拱手稽拜,額垂至席,三叩,然後退後再前,再三叩的三拜九叩之尊師大禮,也只是象徵性的一揖倒地為禮了。
莊簡伸手扶了太子。
太子殿下扶了他的手臂,一派親近模樣。
只是莊簡瞧見那東宮太子劉玉漆黑的眼珠在他身上微一滾動著,他立時一股子寒氣從腿彎處升起來了。
太子性情極悍,估計皇后一走,他就要立時翻臉清帳了吧。
果然,曹後還未走,他便忍耐不住了。
太子微笑著說:「我常聽說,周聖人可比得上昔日孔孟呢。今日周太傅即為我師,我想請教周太傅學問才識,周太傅定能講解周到。」他聲音嗔笑戲暱,眼中卻清冷冷的毫無笑意:「若是說錯了,那就是辱蔑了孔聖。那我不才就替孔聖人棒打不學的門生,一句換做一棍!」
兩旁門外,走進了手持水火棍的錦衣衛。
曹後皺眉。太子忙拉住了她的衣袖,撒嬌悄聲說:「我是嚇他一嚇,母后不要驚惶。」
莊簡心中破口大罵,這劉玉器量極狹,又奸猾似鬼,竟然想出了這麼個餿主意!
太子笑道:「儒家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出自孔子、曾參、子思、孟子,乃為讀書人的必讀書。周先生名儒世家,當然熟讀聖賢之書了。我從中抽取一句,周先生接出下句。」
他用眼睛瞧著莊簡,意味分明。你這市井無賴小把戲可以欺瞞皇后大臣,可欺瞞不了我。今日實打實的考究學問,會既是會了,不懂既是不懂。瞧你今日怎麼裝瘋賣傻?
他取出書,隨意翻到一頁,從中間抽取了一句:「緡蠻黃鳥,止於丘隅」
莊簡心中罵個不休,口中不慢:「取自詩經-小雅-綿蠻,是32首。下句為,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他連在出處次序都知曉。
「樂只君子,民之父母。」
「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你這太子絕對不會是好父母官。
「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
莊簡一笑:「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此乃治國平天下的不二法門也。」
「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
莊簡拍手笑道,「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果然荀子說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古代聖賢之說大多數都有異曲同工之妙。萬事總宜循序漸進,不可操之過急。若是不從小處著手何以成大器?」
曹後大喜,心中頓覺她沒有負看此人。
太子的臉色卻漸漸不太和悅起來。
他心中疑惑,難道此人真的就是昔日一首《長安賦》冠絕天下,字值千金的周維莊麼?
曹後也自好奇,昔日周維莊聲名極大,他與其父周拂、其兄周維蕭。並稱周門三聖人。都俱才富五車,胸襟海闊的俊秀文才,亦有定國安邦,志量山高的治世之能。大概就是周門這種才華膽識,志氣謀略樣樣過人的才華,反倒遭了天妒。聰明才子但秀氣外洩,取巍名則有餘,享大年則不足。
大小周公子都是周拂中年所得,先後於20餘歲尚未娶親蔭開散果之時,相繼少年夭折。個個年壽不永命比紗薄,曇花般一現即逝。
周拂痛失大周公子後,吃齋信佛廣施布膳,辭去官職散盡家財,就是要為小周公子積福氣廣納陰德。小周公子錦繡出眾,卻非長久之器。無名病疾拖了十數年,病勢日沉,不治而亡了。
命之一物就是如此,矜貴珍寶之器都不長久。反倒是粗鄙不堪隨腳踐踏的,安康長泰。
莊簡也就是那粗鄙的沙礫一隻。
旁邊禁門侍衛手持軍棍,舉的手酸,遲遲不得放下。
看那莊簡嬉皮笑臉,眼珠輕浮亂轉,一臉賴皮無恥之態。卻偏偏嘴巴賽刀快,高來高就低來低對,來有言去有語上下左右齊整,只把太子悶得面色紅紅白白,煞是好看。
突然,太子手拈中庸:「忠信重義,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而辟焉。」
「……」莊簡一時語塞。
太子臉現得意。
莊簡心中暗罵:「這小人,竟然把中庸,大學隨口編匿到一塊杜匿聖人的話,真是一個狂妄大膽的不信聖人的狂徒!」
他一停頓,旁邊持棍侍衛頃刻間一棒打下!
侍衛揚起了軍棍打了重重的一棍下來,正好打中了莊簡後背。莊簡無有準備,結結實實的挨了一悶棍。
這一棍子打得好清爽乾脆。
他背上被猛擊一下,一霎時四腑五臟都移了位。整個人一頭撲到了地上。眼前金星和黑灰混眩著,一股子甜腥味道直衝進喉嚨,一口鮮血就衝到口中差點吐了出來。
他痛的險些昏死過去。
除了他爹莊近之外,都十年了,沒人能打過他。還打贏他!
只有這個小祖宗,竟敢暗令著錦衣衛一棍打死他!
莊簡痛徹心肺,太子這個卑鄙無恥毒辣陰險的畜生小人!他一不留神將太子的祖上——歷代皇帝都罵了進去。
太子誑言聖人的名言想要難為莊簡。不過,他遇到了的是一個狐大仙。他腳下跪著的其實是一個狂徒中的大王,藐視聖人的祖先。
莊簡背上猶如火燒火燎。杖責其實只是官樣文章,大多是一邊大聲吆喝念著杖數,一邊虛張聲勢地揮舞著竹板子,喝著唱過也就完了。太子暗令卻是實地打,杖杖見血。莊簡官袍之內血、肉都沾連在了一起。
他深知自己秉性不夠堅忍柔韌,身子從小到大是嬌養享受慣了,吃不得一點疼痛的。但此時又決計不能在太子面前露怯,被他拿捏住把柄和短處,就等著劉玉慢慢收拾、作踐他吧。
他被板子拍到了地上,也不爬起來,就那麼一把抓住太子的腳腕大哭道:「太子真是奇才!周維莊不才,難比太子其一!」
曹後又驚又懼,道:「周太傅這話怎麼講?」
莊簡嚎啕的哭著,面上又悲又悔,不知是什麼表情:「太子文字精深,心地仁厚。剛才將這兩句聖人言論一同思慮,立達新意!孔子曾說,『不仁的人不能夠安於貧困境地,自然也不能長久的處在安樂之境。有仁德的人安於仁,有智慧的人順從仁。由於沒有仁德仁心,就是缺乏正直心骨,缺乏穩定的心態,是怎樣都不能夠一以貫之地堅持下去。』
只有忠信重義,方能安貧樂道。忠信的人貧困中自然能作孟子語『貧賤不能移』;安樂之中,也難久享安樂,做到孟子所說的『富貴不能淫』。重義的人方能『威武不能屈』才能作為人上人,若是做不到此處,自然不能安身立命,必然為反覆無常的小人。
太子智慧,涵養,修養達到了仁的境界,所以無論處於貧富之間還是得意失意之間,必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樂天知命榮辱不驚!太子真乃賢人!」
勤勉殿眾人聽得津津有味,點頭稱是。
太子卻是心中陡然震動了,
這人能把匿得兩處八竿子打不著的虛詞廢話解釋的頭頭是道、精妙入微。這人到底是何方神聖阿?
眼前明明就是那個在妓院裡嫖妓打架,耍賴罵街的下作傢伙。難道,現在長安地頭的地痞混混們都是滿肚子的學識文章,一腦袋的聖賢道理?
青天白日斯斯怪事。太子心中立時勾起了活動心思。
這人真的是小周賢人周維莊不成?但周維莊怎麼會棄儒禮,昧斯文的到妓院中嫖娼胡鬧?若是假的?這滿腹的錦繡文華卻是哪個名門書院中苦讀而來?
莊簡心中陣陣陰寒。
周氏父子已死,這天下再也第二人得知他竟是,幼年時與小周賢人同窗讀書的御史之子!
莊未,莊簡,周維蕭,周維莊,昔日四人同在周拂膝下讀書十載。
莊近日日棍棒出賢才的家教督促之下,他苦讀十年即便不通文章也會溜。更何況莊簡天生活道,舉一反三,一通百通?
當年竹馬青梅玩耍的稚齡童子,莊未怯弱實在,周維蕭心強體衰,周維莊才高命殊,四人中已去其三,陰陽兩隔。只有莊簡心闊通達,才活得最長久。
這就是命吧。
他莊簡粗人糙命,忍忍算了。
周維莊可是身子嬴弱心比天高,賢人嬌貴傲性,可經不起太子反覆的辣手催花,催花辣手。
他惺惺做勢俯地哭道:「臣雖然想為朝廷盡心,但是身體如同廢人一般,萬萬不能耽誤了太子讀書之千秋大事。太子如此美質良材。請皇后另選良才罷。」
太子與他相交兩次知他德性,當下也不說話,拿黑漆漆的眼珠子瞧著他耍把戲。
皇后知他挨打後堅要推辭,心中焦急。她做娘親的,自然知道他的寶貝兒子是何等的美質良材。立時,她心中轉念有了主意。
「玉兒,你可要周維莊為你的恩師?」
太子如今勾起了貓戲老鼠之心,哪肯放他脫身?他笑著點頭:「自然要得。」
「不要不行?」
「決計不行。」
「既然你要周先生做你師傅,古人常說,天地君親師。你雖然貴為太子儲君,這師傅之禮自然還要拜師的。」
太子猛然抬起頭來,連莊簡也一下子嚇得趴倒了。
曹皇后臉上一下子退去了笑容,正色說道:「玉兒,拜不必多,叩首為禮。」
叩……首……
莊簡附地真想捶地大笑阿……
真是一山還有一山高!
曹皇后素知劉玉桀驁不遜,眼比天高,下面臣子們見他如見閻王驅鬼。一介書生禁國公周維莊,有什麼資歷叫他俯首聽命?方纔他試一句就要打一棍,幸好周維莊是真有學問的。稍假一些,豈不是要被他打死了。
今日令他跪地拜師。這一跪周維莊終生為父,君臣,父子,師徒倫理大義注定。這輩子都殺掉劉玉剛剛銳氣。周維莊即消了氣,劉玉也矮了師傅半頭,以後才好管教。
莊簡要死不死的還去偷看太子的臉色,只見劉玉的臉紅紅白白的不知是什麼表情。白白浪費了那個唇紅齒白倜儻風流的美貌身條。
兩人眼光不當心撞到了一起,心中霍然都傾倒了一河水,湍湍沸沸的,都不知是何種滋味了。
真是的,兩次都沒學乖,早知吃虧何必刁鑽哪?
太子劉玉靜默了一會,突然,他一拉錦袍竟然跪了下來磕了一個頭。
他臉上竟然還能笑了出來:「母后說得是,一日為師終生是傅。劉玉給周太傅見禮了。請周太史令嚴厲教誨,不負父皇母后的期托。」
莊簡心歎,劉玉啊劉玉,你的確是個人物!
你出身皇家,要風要雨風調雨順,竟然還有如此大量隱忍委屈若此,這可不是一般王臣將相能做得來的能屈能伸!這種能耐為人臣能做到極品人臣,若為君可做得萬代名君。
莊簡真的好生佩服!
這人究竟是藏了什麼必須要如此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啊!
只到此時,他也收斂了輕視之心,第一次認真的打量著劉玉。
他心裡影影綽綽的覺著,好似在哪裡見過。見過這種既美若天神,又惡如閻羅的人呢?不,不像。莊簡仔細打量他的臉。劉玉的臉上膚色細膩,五官若如玉雕。一雙桃花眼脈脈含波,很有一股子魅惑妖嬈之態。
莊簡放下了心,不是他了。那人的眼睛下面有一顆硃砂美人痣。艷麗的仿若手指沾著胭脂點上了。那時他年齡幼小方才七歲,但是已能媚態宛然顛倒眾生了。
那人已死,屍骨墳塋上都亦生出來重重碧草了。
「周太傅……」
莊簡猛然驚醒,他忙慇勤扶起太子。臉露微笑,替太子撣去了膝上的浮土,道:「太子識大體,行大義,為大人,將來必成大器。周維莊不及太子。」
太子與他指尖相觸,手指冰涼臉色慘白:「多謝太傅誇讚。若有應驗了太傅吉言,劉玉定不會忘了周太傅的。」
莊簡走出東宮朱門之時,正巧一陣狂風吹過。莊簡惶惶然回首,才覺得背心官袍上全部都被血浸濕的透了。
這小傢伙心腸夠毒,夠隱忍,夠練達,夠有出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