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為情癡(下) 第十章
    自午後,聽卻流芳吐露心事,君明月大感忐忑,及至深夜依然未眠,思潮紊亂,既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斷絕流芳的情意,又擔心後天之戰,東方紅日能否取勝。

    在床榻間翻來覆去,暗暗追悔,不應該在好奇心驅使下偷看流芳練功,平白惹來無邊煩惱。

    心煩意亂,更不耐炎夏悶熱,披衣而起,推門而出,黑夜繁星,月下小路,低首沉吟滿懷愁緒之際,忽爾,聽得一聲嬌斥。「停下來!」

    君明月愕然抬頭,但見身前不遠處站著三名持劍美婢,正是東方紅日手下的四劍婢之三。

    春花,夏蟬,冬雪三人同樣愕然,想不到這個在夜裡差點闖入東方紅日所居廂房的人竟然是君明月,飛快地向對方交換幾個眼色,想到身後廂房裡正在做的事,都無由來地慌張起來。

    姣美的彎眉蹙起,君明月想:她們深宵守候在東方紅日門前,為的是什麼?疑惑之間,不自覺地踱前兩步。

    這不經意的舉動,竟引來三名劍婢一陣莫名的緊張。居中的紅衣艷婢春花到底是幾人中的大姊,鎮定下來後,仰起下巴,說。「樓主有令,未得准許,任何人不得內進。」

    短短幾句說話聽在智慧卓絕的君明月耳中已是破綻百出,「樓主有令」這句話已很值得商榷,難道日哥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練就了未卜先知之能,料到有人會在深夜時分經過他的房間嗎?

    銳利的眸光一一掃過三名劍婢,夏蟬,冬雪的肢體繃得很緊,反手按著劍柄,緊張得莫名其妙,年齡較長的春花亦是,只是在她美艷的臉孔上多了一種奇妙的表情。

    那是在不安之下,隱藏著嘲笑的表情,君明月心忖。有如月的眸子溜圓轉動一圈,最後,越過她們,巧妙地落在緊閉的房門上。

    想知道廂間裡正在做什麼,也未必要走進去。潔白如月的臉孔上勾起一抹充滿狡黠的絕艷笑意,君明月收斂心神,將心思沉入靜夜空山之境,四周倏然靜寂,在內力的推動下,他漸漸聽到葉落花開之聲,聽到池水漣漪之聲,更聽到……

    春意綿綿的喘息呻吟!君明月的臉刷地發白,倏地從空靈之境驚醒過來。美麗渾圓的眸子瞪著房門,凌厲得像要燃燒起來。

    三名劍婢功力低微,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見其神情肅殺,都不免一凜,春花最是機伶,立刻便打算放聲示警。

    嫣紅的唇瓣剛剛張開,君明月的身形便動起來,袖影翻飛,玉指徘徊,有如月色蕩漾,春花連半個音節都未及吐出,喉頭便傳來一陣鈍痛,啞然無聲。

    驚駭地四處張望,只見兩名妹妹僵硬地佇立原地,眼睛睜得大大,手依然按在劍柄上,竟是連劍也才不及拔出,已被點穴定身。

    跟在東方紅日身邊,以親信自居,她向來看不起這個弱不勝衣的副樓主,這時候才知道原來他的武功如此厲害!

    看著君明月已經走到門前的背影,春花一手護著疼痛的喉嚨,一手緊握佩劍,說不出的惶恐遍佈全身,就怕他記恨昔日的無禮,突然轉身,奪走她的性命。

    當然,那只是她的多心,君明月根本連眼角都沒有再向她掃過去一下,雙腳不斷地向前去,眸光只定定地凝頓在房門上。

    木然地推開房門,溫熱撲臉,放眼,紅浪翻飛,半裸的嬌軀軟倚在精壯的男體之上,嬌喘細細。

    一直以來偽裝冷靜,偽裝不在意,但是,當親眼看見,感覺再也無法欺騙,心如被千刀所割,流出瀝瀝熱血,不欲再看,君明月緊緊地閉上眸子,自澀痛的喉頭吐出冷凍的嗓音。「出去!」

    沉醉在情慾中的迷離星眸霎時睜大,秋月不可置信地看著突然出現的君明月,呆若木雞,接著,尖叫一聲,慌張地抓起褪到腰間的衣物,遮掩玉體。

    看也不看,君明月只重複道。「出去!」

    驚慌地套上衣物後,驚慌稍減,餘下來的是好事被撞破的滿滿憤恨,秋月一手拉著依然臥坐在床上的東方紅日,一手指著君明月,尖聲說。「樓主,他就這樣闖進來,還要趕我走,這算是什麼意思?樓主,你要替秋月作主呀!樓主……」

    東方紅日早已知道他走了進來,只是故意不予理會,這時候隨手拉起倘開的衣襟,頭也不抬地說。「明月,你出去吧,有事明天再說。」

    君明月本來尚可壓抑,此時聽得他的冷言冷語,一把無名火倏忽燒得火紅。悶不哼聲地衝上前,一手扯起尚在喋喋不休的秋月,朝房門的方向拖去。

    「呀!你幹什麼?放手!樓主……」秋月掙扎大叫,始終無法擺脫他看似纖細的手腕,君明月毫不憐香惜玉地揪著她的長髮用力一擲,將她擲到門外。

    聽得那慘叫,碰撞,東方紅日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只得罵道。「幹什麼?你瘋了?」

    無視外面煩囂的響聲,「砰!」地合上大門,轉身,背抵著房門,向上瞪起一雙發紅的眸子,君明月低嘎地吼道。「是!我是瘋了!」

    又凶又狠的聲音令東方紅日一呆後,立刻粗聲粗氣地回以顏色。「我躲在房中和個婢女快活一下,也犯著你了!」

    耍瘋,他不懂嗎?他東方紅日要鬧起來,只會君明月更凶更惡。「人人羨慕我位高權重,風流多金,如果他們知道,我這個「春風驕馬樓」的所謂樓主,找自己的妻子不可以,親近個婢女也不行,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這麼想?媽的!我是個正常男人,偶爾發洩一下,犯了什麼錯!你憑什麼管我?」

    在他的咆吼聲中,君明月的臉慘白無色,抵著房門的身子由指尖起不住顫抖。心痛,痛得說不出話來。他說得對,自己憑什麼管他……?

    在素色衣裳包裹下的身子有如秋風中的落葉,不住抖動,似乎連站亦再也無法站穩,東方紅日心中一痛,暗暗後悔將說話說得太重,但是,這幾日來,他憋了滿肚子悶氣,實在是受不住了!掙扎良久,依然沉著臉,悶不吭聲。

    氣氛僵持,東方紅日板著臉,不發一言,君明月則垂首,一眨不眨地看著繡著水紋的鞋尖,多少年過去,他的心意一次又一次被漠視,被唾棄,日哥到底是不知道,不明白,還是,就是因為他是男人,所以不可以被愛?

    銀牙咬著唇,令線條姣好的唇瓣扭曲起來,色澤嫣紅如抹胭脂,清冷的美麗在憤怒下鮮活起來,為什麼要對他如此不公平?為什麼他付出一切依然兩手空空?

    那個婢女有比他更好看,更聰明,更有能力嗎?區區一個婢女……胸口抽搐不斷,痛剎心頭,憤恨不平,神傷自憐,矛盾紊亂充斥心頭,橫衝直撞,君明月只覺自己真的快要犯起狂病來了。

    濃密的睫扇不停眨著,一層薄薄水霧積聚起來,低垂的雙眸就像說話一樣默默訴說無盡的悲傷哀憂,東方紅日的鷹目偷看又移開,偷看又移開,渾身滿身都被他憂傷所感,終於受不了地吼道。「你夠了沒有?」

    於濃濃水霧之中,定睛凝視那張英偉的臉孔,濃眉鷹目,高鼻闊額是那麼地叫他癡迷,亦是那麼地叫他傷心,十多年了……人生之中有多少個十年?既然知道想要的永遠不會得到,那他還要繼續沈迷不悔?或是,灑脫地揮起慧劍?

    在沉重的思索之中,緩緩合上眼簾,幾乎耗盡全身力氣,君明月才能發出不帶哭泣的嗓音。「武林大會後天就會再次舉行,樓主應該專心致志,不要再沉迷女色。」

    東方紅日努唇,沉聲道。「這樣的武林盟主我不稀罕!」短短一句說話道盡他心中的憤慨不滿。

    不稀罕……不稀罕……君明月在心中反覆細嚼,嫩唇勾起成一個自嘲的弧度,日哥不稀罕的到底是武林盟主之位,還是他的情意?

    晃頭,任由披散的青絲在削肩上散得更開,眸中憂鬱如墨,肌膚蒼白不見血色,沉沉酸痛令他生平首次不願意再留在東方紅日面前。

    默默無言,在東方紅日的愕視中轉身推開房門,無視門外一雙雙憤懣明眸,緩緩向來時的園中小路踱步而去。

    起初他的步伐不急不緩,鎮定如亙,及至無人之處,卻忍不住放足奔跑起來,環珮叮鈴,雲袖急翻。

    奔走之間,夏夜熱風吹拂臉上,竟有涼意,伸手撫去,雙頰已是濡濕一片,頓足,呆呆佇立孤樹之下,神傷感觸,抑鬱難平,瑩瑩淚滴源源而下。

    一哭有如山崩,淒苦心癡,唯有夜風孤月知。

    ※※ ※※ ※※ ※※

    挫折,是人生中一種很奇妙的際遇,只要生存在天地間,每個人都必定會遇上,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

    不過,大家的反應卻未必相同。

    有人遇挫會痛苦沮喪,永遠沈淪在挫折的泥沼之中,永遠無法抽身。

    有人遇挫,雖然同樣痛苦沮喪,卻能於挫折中重新站起,遇強越強。

    君明月從來不敢自詡為後者,但是,在哭泣叫喊過後的第二天早上,他依然聞雞啼而起,淨臉,披衣,享用早飯,神態自若。

    在傳喚下,走過來與他一起用早飯的司馬俊,司馬逸兩兄弟,亦只能從他蒼白的臉色,微紅的雙眸,知道昨天他渡過了一個難眠的晚上,卻絕對無法從他優雅的舉止中猜度出昨夜的任何端倪。

    唯一怪異的是當用完早飯後,他拿出紙筆放在桌上,寫了幾個字後,就呆若木雞地定定凝視,很久很久。

    司馬俊,司馬逸兩兄弟心知他正在思索某些重要的事情,也沒有打擾,只是在旁靜靜屹立。

    除了外面悅耳的鳥聲偶爾傳入,房間裡安靜得連一根針下地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與寧靜環境截然不同的是君明月雜亂起伏的心思。

    他想起娘親死後,尚且年輕氣盛的他獨自潛入少林,在少林寺的橫樑上偷窺自己親生父親的情況,想起第一次看見親弟時的震撼。

    那時候流芳正在慧德的細心指導下打坐,只要一看那個所謂的父親臉上的疼愛神情,他就知道那個年少的僧人就是他的親生弟弟,雖然一身粗布僧衣,卻無損他身上的明朗光彩,臉上掛上的淳厚笑容。

    正直樸實,如同渾然天成的美玉,在那一刻,為他帶來一份陌生的感動,他收起了對慧德的殺心,悄悄地離開少林,只因,他不願意令那樣的純樸少年受到傷害。

    之後,又過了幾年,就在他幾乎將記憶完全埋葬的時候,流芳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

    依然是樸實淳厚,依然是明朗溫和,只一眼,君明月就認出了那張臉孔。他本來已經放過了流芳,流芳卻偏偏要再次出現在他面前……

    他已經不再是對親情尚有溫柔眷戀的少年人了,這次要求流芳一起上少林,本來就有在必要時利用他的意思,只是,卻總是無法狠下心腸,只因,流芳的淳厚正直,是他一生中都無法擁有的,如果可以,他希望流芳可以永遠保存,可惜……

    伸指尖輕輕地撫上面前的箋紙,滑過已干的墨汁……君明月無聲慨歎,情是癡,情是苦,如果,總是由他一個人默默承受,未免太不公平。

    在心中發出不平慨歎的同時,唇瓣亦不自覺地蠕動起來,喃喃自語。「流芳,日哥,你們都別怪我……我就要賭這最後的一把,無論輸贏,總要為十多年的癡狂執著作出結論。」

    ※※ ※※ ※※

    急湍雨箭,夜色濛濛,天氣雖差,流芳卻滿臉帶笑,喜氣洋洋,每走兩步就忍不住展開手上素白的箋紙,清瘦嶙峋的字跡一躍入眼

    清茶棋具以待,人約黃昏之後。

    中午,練功後回房更衣,就見這張箋紙放在案頭,拿起一看,心中的雀躍喜悅實在無以加復,紙箋上雖不見落款,但觀那秀逸慎密的筆跡,他已猜想到邀請者唯誰。

    匆忙沐浴更衣,在房中來回踱步,待夕陽剛下,便急不及待地走出來。甚至不耐走那迂迴的朱色長廊,而是打起紙傘,走進園中的小路。

    如鳥隼翔,雙足不沾污泥地在大雨下奔走,快到君明月暫居的廂房時,卻突然停了下來。

    眼神好奇地向前方的八角涼亭投去,亭內正坐著一道黑影,流芳心忖:滂沱大雨,誰有如此興致,留在園中涼亭?

    瞪大眼看了好半晌,確定了涼亭內的正是東方紅日,他本想裝作沒見到地繞道走開,但回心一想,明明看見了,卻不打一聲招呼便走開已是無禮,況且刻意繞道,焉是君子所為?

    沉吟一會,終於不情不願地向前直走。剛走進涼亭,便有濃濃酒氣撲鼻,熏得他劍眉一蹙。

    放眼看去,地上放著一個大酒罈已經空了,東方紅日還抱著一個酒罈在狂飲,看那個大小,少說都有四,五十斤。

    流芳見他埋頭狂灌,搖頭的同時,亦大感奇怪,少林上下禁酒,這兩罈酒是從那兒找來的?未及開口,東方紅日已從眼角留意到他走了進來。

    「獨酌無味,來!一起飲個痛快!」說著的同時,提著酒罈的手輕輕一推,便將那個幾十斤重的酒罈向流芳推了過去。

    知道他此舉並無惡意,流芳含笑答道。「我不飲酒。」從容舉起右手,在急送過來的酒罈邊用柔勁一拍,那酒罈又溜溜地向東方紅日轉過去。

    「不識貨!這可是我熬夜跑了百里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陳年女兒紅,酒醇,香,厚!」努努唇,將酒罈穩穩接住,東方紅日再次仰首豪飲。

    為了兩罈酒,不惜來回百里,他的酒癮可太大了吧!流芳聽得暗暗咋舌,那狂飲的豪姿,令他忍不住勸道。

    「東方樓主別喝了,你可知道明天與你對陣的正是在下,再這樣喝下去,明天,你必敗無疑!」即使是武林高手,一夜間來回奔波百里已是損耗甚多,再者這百斤酒下肚,別說打了,只怕明天,他在場中連站都站不穩。

    「敗?敗有何懼?」斜眼睨向他,東方紅日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放心!明天即使站不穩,我都會上場和你打的……敗,我不怕……我這一生最怕的……最怕的……只有他……」

    即使沒有指名道姓,流芳立刻已知道他說的是誰,遲疑片刻,終於忍不住探聽。「你倆吵架了?」

    「討厭!我最討厭下雨了!」東方紅日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倏地壓下濃眉指天罵起來。

    幾十斤黃湯下肚,這時候他已是醉了大半,言行舉止自有顛三倒四之處,流芳並不介懷,只是微微苦笑,難得邀約,他應該趕去與君明月相會的,卻偏偏在此浪費時間。

    搖搖頭,正要向東方紅日告辭,卻聽他自言自語地說。「下雨……我就是在下雨天遇到他的,那時候,我趕著回家,見到他傻愣愣地跪在大雨中……他穿著淺黃的-袍,上面繡滿蝴蝶,小小的臉蛋被雨打得發白,又長又幼的手腳都冷得發抖,那麼地惹人憐愛……」

    如果他說的是別的事,流芳自然會毫不猶疑地離開,但是,他口中說的很明顯就是他與君明月相識的情景,卻叫流芳忍不住駐足,側耳傾聽。

    東方紅日正陶醉在回憶中,聲音神情都溫柔得像化開的蜜糖。「我忍不住走過去替他擋雨,他就瞪圓眸子,驚奇地看著我……很可愛!很可愛……之後,每天,他都坐在牆下等我,仰著頭安靜地聽我說話,粉嫩的臉頰泛著紅暈,就像個……乖乖的小寶貝,每次望見他,我的心都跳得很快……如果……如果,他永遠都是那麼楚楚動人,那麼惹人愛憐,你說多好……?」

    「人會長大,這是很自然的。」流芳忍不住插嘴。

    「知道美夢破碎的感覺嗎?現在不知道不要緊……從你看著他的眼神,我敢肯定,你遲早會知道的!」因醉意而瞇起的鷹目,發出銳利光芒,射向流芳,東方紅日英偉的臉泛起的嘲諷冷笑,令流芳有如冠玉的俊臉發紅。

    「如果只是長大這麼簡單就好了……我已經不敢自居是好人,但是,他……」語氣一頓,東方紅日再仰頭喝酒,將上好的陳年女兒紅當成水一樣倒入口中。

    「由創立「春風驕馬樓」開始……我才知道……從頭到尾,他根本不需要我,一切都是我自以為是……疼愛他,保護他,照顧他……簡直是天大的笑話!我也知道他心裡想的是什麼……不過,太可怕了……當你發現日夜在你身邊的人……根本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樣,那種感覺是多麼地難以接受……多麼地叫人害怕。」

    用腳尖輕輕地挑起地上的空酒罈向外面的雨幕擲去。在悅耳的聲音中,酒罈迸裂成千百小碎片,濺起無盡水花,東方紅日的聲音倏然變得意興闌珊。

    「二年前,京城的蘇姓大員,說要將女兒嫁給我,我歡歡喜喜就答應了,既是利益相關,又可以……讓一切重新開始……絕了大家的心思,至少,我以為可以……但是……我還記得新婚那天我飲得大醉,迷迷糊糊地進了洞房,第二天起來,一打開門……就看見他……」

    他突然下來,在沉默之中,流芳沒有再作聲,他多少已經明白,東方紅日鬱積多時,現在,只借醉,找個機會與人傾談,他不需要說話,只要靜靜地聽便已足夠。

    在東方紅日的腦海裡正浮起朦朧的景象,那年冬天,京城下著大雪,他一打開新房的門,就見到一道修長纖弱的白色身影倚立在房外紅柱。

    漫天紛飛白雪,那人不知道已經佇足多久,雪色的貂皮披風的毛已經盡濕,弱不勝衣的身子在寒冷中不停顫抖,長長的發貼在臉頰,濕潤深黑映得那張如月的臉頰更白更白。

    他以為自己會聽到很多說話,但是,那人竟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不發一言地轉身走開,簡直就好像是為了看他一眼,而不惜風雪皚皚而立。

    就是那一眼,就是那盛滿無盡憂傷的一眼,令他從此不再踏入新房半步。

    是不敢?或者不想,不願?……他根本分不出來。最後,得出的結論只有一個。

    「愛人,很痛苦;被愛,也不容易……」

    聽著他吐出的沙啞嗓音,流芳細細咀嚼,只覺鬱悶不已,咬咬唇,問。「那你到底愛不愛他?」

    等了很久,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抬頭看去,才發覺,東方紅日已經醉倒,埋頭在石桌上呼嚕大睡,心中既好笑,又無奈。

    想到自已竟與一個醉漢平白浪費時光,不免失笑,再次打起紙傘,走進風雨之中,才走了兩步,就聽身後傳來東方紅日的夢囈聲。「明月……明月……」

    起初,以為他是在夢中叫喚君明月的名字,再聽下去才知道他是在吟誦詞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吟到一半,卻又沒了聲音,想必是醉得厲害,又再沈睡過去了,流芳張開唇,緩緩接下去。「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這亦是東方紅日的心意吧?得到一切,才發覺只有最純真的過去,才值得回味。

    世人何苦……流芳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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