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為情癡(下) 第九章
    烏雲閉月,夜深蒼然,披衣獨立翠竹之下,冷看天際,心中寂寥。

    時已深宵,植滿翠竹的庭園靜悄無聲,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其他人都被安置在少林後山的西廂房中,只有君明月被帶到這個偏僻的院落休憩。

    不過,此舉亦正合他的心意,只因今晚他不想被其他人打擾。眸光流盼望向透著微弱燈火的房間,再看向庭院前的小路,他在想:那個人應該出現了,又或者,他比自己想像中更加怯弱,根本不敢來見他?

    手無意識地絞著衣擺,凝視一片漆黑的院門,弱不勝衣的身影,隱藏在竹樹的影子內就像靜夜下石雕,一動不動,直至一點燈光在黑暗中亮起。

    隨著燈火慢慢擴大,提燈人的身影亦漸漸清晰,袈裟披身,法相慈悲。

    好一副道貌岸然的高僧面目!君明月在心中冷哼一聲,臉上毫不動容,倚翠竹而立,仰首觀天。

    漸行漸近,慧德神僧佇立在他身前多時,君明月的頭依然抬得高高,連眼角也沒有掃向他一眼,慧德神僧無奈,只得自行打破悶局。「君施主,貧僧有話想向你說。」

    「君施主?」尖梢的眼角,隨著一抹嘲弄輕輕勾起,墨黑凝珠溜溜轉動,瀏向慧德神僧在年歲痕跡下依然端整的臉龐,君明月笑起來,美麗的臉上掛上幾道笑紋。「為什麼不叫我明月?或者……叫我一聲大兒子……」

    瞬間,慧德神僧臉上掠過羞愧之色,接著,又努力平伏。「君施主,貧僧是真心想與你談談,你……今年二十七歲了吧,日子過得如何?還有……」

    遲疑著頓聲半晌,他再問。「小羽……你娘……她的身子好嗎?」他已有二十年未離開過少林,竟連君明月的娘親已經辭世經年亦不知曉。

    聽著他的說話,君明月姣美的唇角不自覺地勾得更高,神情似笑非笑。人道少林方丈一心向佛,潛修經年不問世事,嚴然是得道高僧之相,但又有誰知道他根本是凡心未了,作孽深重?

    微笑著走向廂房,伸手推開房門,轉身,於披在身上的銀繡翠衫散開的美麗弧線中,形態優雅地平舉右手。

    「請。」凝看慧德神僧一雙墨眼,君明月不忘用輕得像羽毛,又清脆得像水珠的嗓音加上但書。「你不怕,就進來吧。」

    慧德神僧沒辦法回答,他早被洞開的房門內的白幡白布,-木棺材所驚,看著君明月平靜帶笑的臉孔,遙遠抑鬱的眼睛,無法言喻的不祥升上心頭,只是,他已無法退後,唯有抬腳踏前。

    ※※ ※※ ※※ ※※

    「方丈──!」

    在眾人盡已入睡的寂靜深宵,一聲-厲的驚叫響徹少林後山,從床榻躍起的好漢皆不約而同地探頭張望同一個方向。

    「殺人了!殺人呀!」

    彎腰拾起翻倒在地上的茶壺,看著小沙彌奔逃的背影,君明月噘唇,難得孩子氣地自言自語。「又不是殺你,叫什麼叫!」

    聽著已經傳開的嘈雜叫囂,姣好如月牙的雙眉輕輕扭曲。很快就會有人來了……

    修長的手指輕撫下巴,在素色單衣下的緞面小靴不自覺地來回踱步,踏過青磚地上形成小窪的血跡,留下幾個-的鞋印。

    房間裡裡盈繞著血液被踩過時發出的黏稠聲,與粗重的呼吸聲。垂首,看著盤腿住在棺木前方,苟延殘喘的慧德神僧,君明月的眼神中充滿煩惱。

    慧德神僧緊閉雙目,臉上滿是斗大的汗珠,掩藏在袈裟下的肩頭抖動不休,一把匕首插在他的腰眼處,鮮艷的顏色將附近的衣料都暈紅了大半。

    君明月知道他的傷雖重,但並不致命,不過,只要他伸手在匕首上輕輕一推,就可以為他娘親了結一生怨恨。

    這麼簡單的事,他偏偏無法下定決心,邊在房中乾轉著圈子,邊咬著唇,在心中罵道:要自盡就下手重一點!作個樣子給誰看!

    還在暗生悶氣的時候,外面已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方丈!方丈!」十數在附近巡夜的灰衣僧人在剛才嚇走了的小沙彌的帶領下首先趕至,而在一湧而入的人潮之後,是提劍的東方紅日,他應該是從睡夢中匆匆提劍趕來的,連身上棕色長衫的盤鈕都尚未扣上。

    幾乎與他同時趕至的一身整齊布衣布鞋的流芳,慧德神僧今天雖然沒有責備他,不過,他依然自發地跪在佛堂請罪,一聽到叫聲,立刻就展開輕功趕至,只是斷想不到,竟然會見到這麼一個情景。

    「師父!」流芳大叫著,不顧一切地撲前,單膝慧德神僧跪於身旁,見他雙目緊閉,臉如紫金,腹間滲出溫熱鮮血,心中焦急得無以加復,忙不迭點穴止血,把刀小心拔出,並以右掌貼在他的背心上,將真氣源源注入。

    「你……你殺我師父!為什麼……為什麼?」以真氣輸入之餘,流芳赤紅雙目,瞪著君明月雲淡風輕的臉孔。

    雪白的指頭繞旋青絲,看著他在憤怒下通紅的俊臉,君明月剎時沒辦法作出回應。面對如此淳厚樸實的人,他可以說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一聲又一聲的質問響起,姣美的臉蛋不自覺地偏過一邊,恰巧,房門「砰!」地合上,屹立門前的東方紅日一聲不吭地抽出劍來。

    這裡發生的事,他並不意外──今天在廣場上當他見到君明月看著慧性時的神色,他就料到必會有事發生,卻想不到會如此快速,如此「光明正大」。不過,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就只有想辦法補救。

    「明月,不包括你我,這兒只有十四個人。」深沉冷酷的嗓音隨著刺耳的劍鳴響起。

    君明月微微一顫,明白他的心意,日哥是要他倆同時出手,在短時間內將這裡的外人都光,那今日的事自然死無對證了。

    凝視著那張輪廓分明的英偉臉孔,心中一暖。即使有再多的爭執不滿,多少年來他依然相信,在緊要關頭,只有日哥什麼都不會問,什麼都不會說,第一時間就出手維護他。

    「混帳!快保護方丈!」十二個少林僧人立刻結棍成陣,團團圍在慧德神僧身前,

    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之中,流芳渾身一顫,緊緊地瞪著君明月,他不怕死,亦相信自己的能力足可支撐到其他人趕到,卻很害怕會看見君明月點頭同意,經過今日的事情之後,流芳發覺自己根本不-解他。

    這張美麗的臉孔,這身飄逸的氣質下所隱藏的到底是一顆怎樣的心腸?流芳越來越疑惑,越來越不安……

    殺氣-漫,無人不將神經繃至最緊,看著東方紅日絕對認真的臉孔,君明月無法不裝模作樣地沉吟一會,然後,緩緩地搖晃螓首。

    東方紅日壓眉,正要勸說,一直緊閉雙目,不言不語的慧德神僧倏然睜眼,說。「你們都出去……」

    「方丈?」

    放眼環視充滿疑惑的僧人,慧德神僧忍著傷痛,解釋道。「貧僧的傷……不是君施主……刺的……你們先出去……」

    「退到院門……出去!」眼見眾僧不從,慧德神僧只得加以命令的語氣,在積威之下,眾僧面面相覷,合十以禮,不情不願地一同退出。

    擋於門前,東方紅日無意退開,反而橫劍當胸。慧德神僧雖然說他身上的傷並非明月所為,只是他身受重傷,若然身死,少林寺必然將這筆帳算在明月身上,這兒的人放走一個都是禍根!

    他功夫深厚,耳聽八方,得知百步之外,已有大隊少林派的人趕至。再不殺就遲了!待殺光他們,死無對證,到時隨便說是盜匪殺人亦好,魔教作亂也罷,只要他倆兩口一詞,少林亦對他們無可奈何!

    他與君明月雖有堵多嫌隙,不過,面對此危急存亡之際,卻斷無半分獨善其身之意。

    兩人相識於微,結義金蘭,隨年歲增長,雖有種種怨懟矛盾,但心底裡始終藏著最真摯的一面,為了維護君明月,東方紅日已下定決心,要以雷霆手段,將今日發生的事完全掩蓋在鮮血之下。

    只是,他雖然處心積慮,卻斷想不到君明月的反應竟然是如此地出乎他意料之外。

    環視呆立在門前,進退不得的僧人,再將目光放到明顯殺意張狂的東方紅日,君明月微微遲疑後,說。「樓主,你也出去吧……」

    照慧德意思,應該是尚有說話要與他說清楚,他是不怕,不過慧德自命是少林神僧,過去的醜事斷不肯在其他人面前提起。

    聽見他要自己也出去的說話,東方紅日的瞳孔不可置信地收縮了一下,君明月不敢再正視他神光凌厲的鷹眼,只得垂著眼,輕聲道。「勞煩你守著院門,別讓其他人接近。」

    毫不領情的態度,令一雙濃眉猛然挑起,凌厲的眼神更加銳利如刀,最令東方紅日不平的是一直留在慧德神僧身旁的流芳!為什麼他可以留下?勉強壓下大聲質問的衝動,東方紅日抿緊厚唇,一腳重重地踢開房門,當先走了出去。

    東方紅日依然離開,君明月輕輕舒出一口氣,只要有日哥守在外面,縱在萬馬千軍,一時三刻間,亦絕走不進來。

    目送最後一個僧人走出去,並關上門,慧德神僧摸著流芳放在他肩上的左手手背,喘噓噓地說。「明心,你……你在棺材前面叩頭……」

    「師父?」叩頭?眼角掃向那副用上好-木造的棺材,流芳大惑不解。

    「沒有這個必要!他與我們「無親無故」,不需要叩頭!」君明月立刻作聲阻止,說到「無親無故」一詞時,嚼字之際份外響亮。為娘親承擔痛苦過去的有他就夠了,不需要加上另一個。

    知道他是為自己保留最後的一點顏面,慧德神僧臉上泛起感激,事實上,他亦不願再將過去所幹的醜事說出來,立刻改口說。「棺裡的是為師的……故友……明心,你……代為師叩三個響頭吧,這個頭……是一定要叩的……」

    他一再堅持,流芳亦不敢多問,幸好,慧德神僧傷口上的血已經止住,神氣雖弱,已足保命,便緩緩收起輸送到他身體的內力,走到棺材前跪下去,著那副沒名沒姓的棺木恭恭敬敬地叩起頭來。

    聽那響亮的叩頭聲,慧德神僧心中一陣感傷,看著身前五步,神色淡淡的君明月說。「你應該恨我,為什麼……為什麼不上前補上一刀?」

    顰眉細思,君明月亦在心中反問自己。眼前的男人毫不憐惜地把娘親的感情蹂躪,犧牲了他母子的幸福以成就他高僧的名聲。這樣的一個人,自己為什麼不乾乾脆脆地殺了他?

    一切都是源於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

    三十年前,獨自離家,到杭州遊玩的君家小姐君小羽,遇上隱瞞身份在江湖上行走的少林方丈。

    一個高貴美麗,一個高大溫文,同時墜入愛河,情到深處,將兩人的理智完全蒙蔽,他們在一個小鎮上定居,還生了個孩子,過著神仙眷侶的日子,可惜好景不常,在他們第二個孩子出生不久,慧德的授業師父──一個當時已過百歲之齡的少林長老,就找到了他們。

    一夜弘法,慧德頓悟悔改,抱著襁褓中的小兒子連夜離開,可憐,君小羽拉著自己的大兒子,哭得聲嘶力竭,依然喚不回情郎的一個回顧……

    就是慧德的無情令娘親因愛成恨,終日要他練好武功,上少林報仇,就是慧德的無情,令他成為了兩個人愛情之間的犧牲品,渡過了一段不快的童年。

    捏著拳,閃動著貝片光澤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裡,君明月用經過壓抑的嗓音,淡淡地答道。「我不恨你……對我來說,你與一個陌生人根本沒有分別,恨你的不是我。」

    看著他在自己的嘲諷挑釁下羞愧得拔刀自盡的一刻,他才發現自己對他並沒有恨──無愛何來恨?而且,自己的童年雖然缺少了父親,亦得不到娘親的溫柔,卻在富裕的生活下長大,衣食無憂。

    況復,當日慧德所做的亦未必完全是錯,立在慧德的立場,他不過是忠於自己的慾望與君小羽相愛,之後再忠於自己的信仰,從愛情中大徹大悟而已。從某方便說來,自己的性格與他倒有幾分相似……

    睫扇揚起,帶著抑憂的眸光流盼向那副棺木,從頭到尾,慧德只是辜負了一個人。

    慧德神僧的眼睛亦看了過去,有誰想到二十七年前的一別已成永訣?記得他剛回到少林寺的那幾年,小羽不下三,四次帶著他的大兒子來找他,未到山腳,就被他秘密派去的人趕走。

    那時候不願意見她,是怕自己的塵心未了,這時想來卻很後悔,她是帶著對他的怨恨而死去的吧?看著棺木,慧德神僧難掩傷感,喃喃承諾。「來生……來生我必會補償你……」

    君明月聽了他的自言自語,住從秀麗的鼻尖哼出一個悶音。「我看你的佛學造詣稱不上高,不過,負心薄-的本領卻一定舉世無雙。」來生?輪迴之說虛無飄渺,用來欺騙普通的愚夫愚婦就可以!

    人生在世,所能掌握的只不過是匆匆數十年,與其寄望不真實的未來,倒不如主牢現在!投下一抹清冷波光,君明月轉身離開,比起在此浪費時間,他寧願出去陪伴東方紅日。

    刺耳冷嘲令慧德神僧的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一直聽著兩人對答,始終一頭霧水的流芳,看見他難看到極點的臉色,忙不迭跪下,再次將內力源源輸入他的體內。

    精純的內力令慧德神僧渾身舒坦,緩緩平伏過來,看著君明月在素衣包裹下的優美背影,猶豫片刻,叫住了他。「君施主!這裡的事……過去的事……你可會宣揚……」

    「放心!」君明月打斷他的說話,別過頭來,姣美如月的臉孔上掛著一抹絕麗的嘲笑。「既然慧德神僧不惜一死都要掩飾過去,君某又何忍敗壞你的無上名聲?」

    「君施主……」內疚一閃而過,慧德神僧臉上的皺紋更深。「你……可要什麼補償?只要是貧僧力之所及,必如你所願。」

    皎潔的臉孔倏地掠過被羞辱的憤怒,為了掩飾,君明月不再看他,只看著雕飾花紋的門框,發出如鈴的笑聲。「補償?那你就宣-少林已敗,讓出武林盟主之位吧!」

    「阿彌陀佛!這……恕貧僧無法答應。」武林盟主之位落在少林已有三代之久,斷不可以在他手上失去,而且,慧德神僧帶著憂心地看著君明月弱不勝衣的背影。

    他的大兒子呀!看上去雖然仙姿飄飄,卻有一顆充滿致裕不-手段的心思,-有,-才那-想也不想便要拔——口的-方紅日,亦有一雙嗜戰狂傲的眼睛,若由這樣的兩個人領導江湖,必會為這個本已不平靜的地方,帶來更多的血雨腥風。

    早知他會拒絕的君明月冷笑,用毫無起伏的語氣丟下一句。「那我們就無話可說了。」便推門而去。

    與身後的假道學相比,與外面的東方紅日一同面對那些來勢洶洶的少林僧人,反而更感如意!

    ※※ ※※ ※※ ※※

    午後的陽光明艷,草木清翠,享用了一頓清淡的齋菜後,走在石卵鋪砌的小路上,悠閒漫步,穿越綠蔭,姣美的臉孔上滿掛怡然。

    因為少林方丈慧德受傷,本該在第二天舉行的武林大會只得延期數天,偷得平生半日閒,君明月自覺愛上了少林的寬宏景致,經常往來園林之間,享受悠閒。

    「喝!叱!」突然,練武時獨有的斥喝聲從空氣中傳來將君明月的好奇心勾起,偏頭想了一會,掖起素色的袍擺,放輕腳步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過去。

    在艷陽映照下,俊朗的青年赤膊上身露出結實柔韌的肌理,星目半閉,右手持著一把渾身碧綠晶瑩的綠玉劍,以極緩慢的動作在演練一套劍法。

    本來偷看別派人士練武是武林中的大忌,不過,君明月突然很想知道,流芳的武功到底去到哪一個境界?

    就是這突如其來的念頭令他站在假山後,屏氣凝神細細觀察。

    但見,流芳低垂眼簾,左手食指與中指伸直捏成劍訣,右手手掌不鬆不緊地握住劍柄,吊馬,沉腕,吐氣,每一個動作都極其緩慢,每一劍都異常平淡。

    但是,當君明月看得更加仔細的時候,竟發現他的身邊一直都飛著一隻斑斕的蝴蝶,流芳的動作明明緩慢,不過,那只彩蝶不停地飛呀飛,橫衝直撞,卻始終無法飛出流芳手上綠玉劍劍尖所及的範圍之外。

    兩道烏亮的彎眉不自覺地挑起來,君明月心中的驚訝簡直是難以形容,他是用劍氣控制了彩蝶的飛舞,要徒手捉一隻蝴蝶,或者以氣勁隔空殺之,君明月自問亦可以輕易做到,但是,要好像眼前的流芳一樣,用劍氣撥動氣流,將蝴蝶困在方寸之內,而毫髮不傷,他就自愧不如了!

    這時候,流芳的劍法為之一變,碧綠的劍尖隨手腕轉動在空中旋繞,劃出一個又一個圓弧,綠光過處,草木翻滾,君明月細察,只覺他的劍法樸實無華,渾然天成,與東方紅日出劍時的奪目生輝,劍氣逼人,雖然截然不同,但是劍氣帶動氣流,卻同樣有驚天動地之能。

    劍者,不動不靈,但是,流芳此時的每一劍都沉穩厚重,與尋常劍道相違,卻偏偏貼合大道頂峰。

    第一次在茶寮中相遇,流芳展現隔空御物的手法在他身前救人,他就已經知道,流芳的內力絕對不下於任何人,這時看見流芳的劍法亦如此精妙,君明月不由得發出會心微笑。

    慧德雖然負情薄倖,但是倒將他教得很好很好,無論品性武功都是頂尖兒的……君明月歎口氣,幾分說不出是高興還是妒忌的感覺盤旋心中。

    歎息雖輕,已足以引人注意,流芳立刻大喝一聲。「誰?」手上綠玉劍一舞,一道劍氣立時向君明月藏身之處剌去。

    「是我。」

    看著從被劍氣爆裂的假山後走出的君明月,流芳的俊臉立即白了一白,忙不迭地垂下劍鋒。「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如果知道是我又如何?」君明月反問,皎潔如月的臉孔浮上促狹的淺笑。

    流芳垂首,看著自己的鞋尖,不敢回答,如果是幾天前,他想也不想便會答:如果我知道是你,一定不會出手!不過,應該前天晚上發生的事後,他已經不敢再如此肯定了。

    當晚,他竟然未聽解釋,便懷疑君明月刺傷了他的師父,現在又那有立場說自己絕對不會傷害他?

    轉身,用手帕擦去身上的汗水,穿上放在石上的長衫,穿著整齊後,他看著君明月躊躇片刻,說。「前天晚上的事,真的很抱歉!」

    「不要緊。」晃動青絲,君明月不帶表情地響應。

    「這兩天,師叔他們,或者少林的其它師兄弟有找你麻煩嗎?」雖說,那天晚上,他已經扶著師父向趕來的各人解釋過,師父身上的傷不是由君明月所刺的,不過,他始終擔心,會有不相信的人,去找君明月對質。

    「既然慧德神僧已經向眾人解釋,他身上的傷是由突然出現的不知名黑衣人所刺傷的,那又有誰會來找我的麻煩?」

    毫無起伏的冷淡響應,令流芳苦笑一下,「突然出現的不知名黑衣人」這樣的解釋有誰會真正相信?

    那天師父與君明月的對答他雖然有大半不明白,但是,有一件事卻聽得清清楚楚──師父身上的傷是他自己刺的,目的是要隱藏一件很久以前做過的錯事。

    他不禁要猜測,師父以前做錯的到底是什麼事?嚴重到不惜自盡都要加以掩飾,而那件錯事,君明月又是怎樣知道的?他是要好像在武林大會的第一天對付李隆等人的手法一樣,威脅少林退出武林盟主之爭嗎?

    無數的問題,除了師父之外,就只有眼前的君明月可以解答,不過……看著他臉上清冷如月的神情,流芳實在無法提起質問的勇氣。

    就在一個不想提起,一個不敢追問的情況下,氣氛不由得沉默下來。

    「你的劍可以借我一看嗎?」首先打破悶局的是君明月,濃密的睫扇上下眨動,深黑的瞳仁定著在流芳手上的綠玉劍上。

    流芳點頭,將劍遞出,君明月伸手接過,指頭輕輕摩挲,綠玉溫潤微涼,隱帶劍氣,劍身晶瑩,華光剔透,應該是一把年代久遠的古劍。

    「你用劍?」他所知道的少林劍法有八種,每種都有其獨特之處,不過,當代少林子弟多練棍,刀,槍,用劍的他都是第一次親眼看見。

    「嗯。」同樣將目光放在劍上,流芳遲疑片刻,說。「後天,我會代少林出戰。」他將許久不用的佩劍取出,就是為了備戰。

    君明月拿劍的手倏地一抖。「你?」

    「我!」

    在肯定的響應中君明月沒有抬頭,眸子依然停在碧綠的劍身上,幽幽地問。「非戰不可?」慧德受傷,他早料到少林會另派門徒出戰,只是為什麼要是流芳?

    「非戰不可!」流芳毅然回答。

    昨天夜裡,侍奉榻前,師父與他談詳了整個時辰,無論他有多喜歡君明月,他亦無法否定師父的觀點,君明月的手法偏激,帶著邪氣,而東方紅日則目空一切,深沉放誕,這兩個人無論誰為主,誰為副,亦絕對不適合主掌江湖,武林已經太亂,要的一個可以帶來平靜寬和的盟主。

    他不敢說自己會做得最好,但是,在師父和眾師叔的指導下,自可勉力為之,即使,它日真有能力不及之處,亦可再另選賢能居之,只是,卻絕不可以讓武林盟主之位落在東方紅日手上。

    指頭在綠玉劍上緩緩撫動,看著潔白的肌膚映上一片螢光,君明月淡淡地問。「你有必勝的自信?」流芳的武功無疑很好,不過,面對日哥,能否得到最後勝利,卻也未能斷言。

    「我沒有。只是為了天下武林,非戰不可!」他可能不是東方紅日的對手,不過,為了天下武林,只得盡力一試。

    在吐露出的宏仁心聲中,君明月終於揚首,看著那張劍眉星目的俊臉一字一句地問。「那我應該怎樣稱呼你?流芳?還是明心和尚?」

    聽著如珠落玉盤的聲音,流芳突然間覺得很難過,除了他嗓子中的冷淡外,更因在密睫下的一雙凝珠,所射出的清冷光芒,此刻,君明月看著他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個敵人。

    滿腹苦澀,突然間,流芳有一種衝動,他要將藏在心裡已經很久的說話說出來,因為他感覺到,如果現在不說出來,以後就可能不會再有機會。

    「我喜歡你。」深藏心底裡的說話衝口而出,看著君明月一瞬間變得驚訝不已的神色,他怕自己說得不夠清楚,又再朗聲說一遍。

    「我喜歡你!」

    在他重複的朗朗嗓音中,君明月冷靜下來,想了片刻,答。「我也喜歡你。」流芳如星的眼眸立即興奮地瞪大,但是接下來的說話又叫他立刻跌下谷底。

    「你是個難得的朋友。」不急不緩的聲音由姣美的薄唇吐出,在君明月的腦海裡永遠都有最客氣的拒絕方法,可惜流芳並不領情,他是個勇往直前的人,即使已經聽出了君明月話中的婉拒之意,他依然紅著臉繼續堅持。

    「我說的不是朋友的喜歡,由第一眼看見你,我的眼睛就再沒有辦法離開你,我的心跳得很快,我的手在發抖,我喜歡你,我愛你。」

    一口氣吐出心裡所有說話,流芳只覺連耳朵尖都熱起來了,那張激動羞赧得漲紅的臉孔,令君明月不知該笑還是該氣,第一眼看見就愛上?這算是什麼道理?

    「這可能只是你的錯覺。「一見鍾情」四個字說起來的確很迷人,不過,你有否想過你愛上我的什麼?姣好如女子的樣貌,還是修長的肢體?」

    輕輕一頓,君明月搖頭,用淡淡的語氣循循善誘。「……朝如青絲暮成雪,紅顏白骨一轉瞬,你是修佛者,這個道理應該比我更清楚。」

    銳利無邊的辯才令流芳無法作聲,只得將嘴唇抿得緊緊。俊臉上固執的弧度,令君明月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你看見的只是美麗的皮相,不過,你知道包裹在美麗下的是什麼嗎?」

    他當然知道了,由第一天在「無音寺」裡聽到他向著佛祖許下的詛咒,他就知道眼前的絕非善人。

    定眼看著那張姣美的臉孔,均勻鑲嵌在彎眉下的一雙憂鬱眸子,令他著迷的真的只是美麗的皮相嗎?

    搖頭,流芳用力咬一咬唇,用肯定的聲音回答。「無論在美麗包裹下的是什麼,我都喜歡你,而且我相信你心腸本來不差的,只要……」

    打斷他說話的,是君明月高高舉起的雙手,惘然不解地接過君明月手上的綠玉劍遞出。

    就在雙方的手在空中觸上的一刻,流芳聽到君明月用幾乎不可聞的微弱嗓音說。「玉者溫潤,君子也。君子正直,俠者仁義,這兩種特質正正並存在你身上,這是多麼地難得呀!流芳……為了你自己,請別再接近我,如果不是,我怕……我怕我會忍不住傷害你。」

    交還寶劍,帶著深意的嗓音落下無聲,君明月毫不留戀地與流芳擦身走過。

    咬唇看著他,流芳的聲音如同立下誓言。「我不會放棄,我不會放棄!」

    匆匆走遠,君明月依然可以聽到身後傳來的堅決的回音。停在石牆之後,撫著身旁花枝,表面上雖然平靜如水,但只有君明月知道自己的心已亂成一團。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拒絕那一個清朗正直的青年的,只知道自己必須拒絕!

    任何人說愛上他,他都可以一笑置之,只有流芳不可以,他甚至乎連想也不應該想。

    流芳是聰明的,可惜缺乏了識人的眼光,因為他太年輕了,無論心態,歷練皆是,而自己在心態上早已垂垂老矣。

    君明月在心中慨歎。流芳,請別將一切想像得太過美麗,你可知道剛才當聽到你要代武林出戰的那一刻,在你眼前的人腦海裡想的是什麼嗎?你可知道當時他拿著劍柄的手緊了又緊,掙扎多久才可以鬆開嗎?如果在他面前的不是你,地府裡可能已添上一名冤魂。

    六派青黃不接,連被譽為武林至尊的少林寺近年亦只出了一個明心和尚,只要除去他,武林盟主之位實在再沒有人有資格與東方紅日相爭。

    要除去流芳,對他來說是多麼簡單的事呀!無論身心,流芳剛才都全無防備地坦露在他面前,只要他乾脆地拔劍殺之,又或者利用他的情意……只可惜,流芳是一個如非必要,他絕對不願意傷害的人。

    他可想像到當他決然離開的時候流芳的傷心,他是過來人,情愛帶來的萬千愁苦,他難道不明白嗎?只要想到流芳明朗的星目將流露痛色,他的心就隱隱生痛,有如感同身受。

    那樣的人材,那樣的品性,那樣的武功,可說是舉世難尋,君明月甚至不敢斷言,如果不知道流芳的身份,不知道他就是明心,自己會否拒絕他的愛?畢竟,仰天追逐烈日十數年,身心早已疲憊不堪。

    可惜,流芳偏偏是明心,是少林的代表,是東方紅日的對手,是慧德的徒兒,更是他的……

    唉……粉色的薄唇吐出細長的歎息,君明月將纖瘦的身子疲倦地倚在牆壁上,垂下憂鬱美麗的眼眸,妮噥著聲音自言自語。「無論用什麼方法,都要絕了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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