臠皇 第八章
    趙徽睜開眼睛,看到眩目的晨光,他眨眨眼,等眼睛適應了光線後,看見的是陌生的屋頂,不是他跟完顏金的寢房,也不是他初入王府時暫居的處所,那麼這會是哪裡呢?

    轉動頭顱,試圖支起身子坐起,卻發現全身沒力氣。

    他還記得自己衝動的跳水,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也跳脫了皇太后的劇本……他這是怎麼了?不就是看到完顏金跟老情人恩恩愛愛,就受不住尋死尋活了?

    他怎麼這麼不堪刺激,亡國的刺激大不過看到完顏金琵琶別抱嗎?而且那琵琶還是舊琵琶,他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了。

    唉!終歸一句話,是他沒用,盡做傻事讓人笑話,想必完顏金心裡一定得意得很,竟然有人為他尋死。丟臉!

    「公子,你醒了。」

    趙徽陡然睜眼,矇矓視線中似乎看見阿福的樣子,手一抹,滿臉濕,才知道自己竟然脆弱得哭了,「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秋水軒。」阿福老實的回答,體貼的扶起他,在他身後墊著棉被,讓他斜躺得舒服些。

    他擦乾了淚水有些疑惑,以前要阿福碰他,他是抵死不從的,就怕被完顏金知曉,怎麼這次他這麼大意?

    還是現在阿福根本無需顧慮完顏金的感受?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心一沉。

    「秋水軒是在王府裡嗎?」

    阿福點點頭,偏開頭,有點心虛的樣子。

    「我昏了多久?」

    「已經五天了。」

    五天了?這麼久,難怪身體這麼虛弱,只是他纏綿病榻,那個完顏金的反應呢?

    「王爺他……他有來看過我嗎?」趙徽小心翼翼的問。

    阿福的頭低下,「王爺要大夫好好幫你調養身子,公子,你剛醒過來一定肚子餓了,我這就去廚房幫您拿些粥,您等我喔!」阿福說著就要衝出門。

    「等等。」他叫住阿福。

    「公子有什麼其它的吩咐?」

    趙徽遲疑了半響,「可不可以麻煩你……跟王爺說一聲,說我醒了?」

    阿福愣了一下,還是點點頭,「好的,公子,我會幫您,但還請公子您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現下最重要的是養好您自己的身子。」這一次,阿福說完就頭也不回的離開。

    他如果不聰明,在頌國多年如何能明哲保身,也因為他是聰明的,所以他立即明白阿福的話中之意,完顏金並沒有因為他的尋死而回心轉意,他臥床多日,完顏金似乎也沒多在乎……

    趙徽深深吸一口氣,又緩緩的吐出,閉上的眼簾上浮現往日種種——完顏金喜歡纏著他,喜歡在歡愛時叫他「寶貝」,稱呼他「小東西」,總喜歡霸道的在不對的地方對他恣意妄為,包括在大草原上……在王府書房裡……有次甚至在人來人往的花園花叢中……

    完顏金對他的寵愛與日俱增,讓他睡在他完顏金的床上,與身為王爺的他同飲同食……他以為這樣的日子會天長地久,他以為他終究會是完顏金心中的「趙徽」,而不是「藍湘」,他以為他終究會從男寵升級,成為完顏金心中特殊的存在。

    呵呵!癡心妄想,癡心妄想呀!他怎能忘了初為完顏金「玩物」時的心情,那時候他不是早就知道等完顏金玩膩了他,就會毫不留情的一腳把他踢開,所以那時候他一直告訴自己不能動心、不能動心,失了身不要緊,但失了心,此生完矣!

    結果呢!他竟然……動心了,還讓感情超越理智而做出傻事,讓完顏金徹底糟蹋他的心。

    他的心已經破損不堪,已經被人遺棄鄙夷,他這輩子就這麼過嗎?不願,不要呀!他不要一輩子像個怨婦般住在這宛若冷宮的秋水軒……

    有沒有可能……他有沒有可能把心找回來?

    ◇     ◇     ◇

    「公子,你的粥來了。」阿福回來,手上捧著熱騰騰的粥。

    趙徽的手端不住,就由阿福一匙一匙的餵著他。

    雖然趙徽知道不該問,問了只是顯得自己更賤,但動了心,豈是那麼容易說收心就收心?「阿福,請你老實告訴我,王爺他……王爺他這一陣子都做了些什麼?」

    「公子,您這又是何苦,知道了只是更傷心而已。」

    或許傷心到心死,他反而更容易解脫,「他跟藍湘在一起?」

    阿福沒有響應,只是為難的看著他。

    「他跟藍湘同寢同住?」趙徽顫抖的問。

    「王爺跟藍公子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

    這倒是個很好的借口,用這樣的借口同床同眠,到了晚上,依完顏金那萬年發情蟲的激動性子,免不了要同藍汀顛鸞倒鳳。

    想到這裡,趙徽的胸口一陣緊 窒。

    他閉上眼,又吞了口粥,食不知味的嚥下,「王爺有說過要怎麼處置我嗎?」

    「王爺只吩咐小的好好照顧您,有什麼需要儘管同總管大人說。」

    就這樣把他流放冷宮了?趙徽自嘲的笑著,勉強自己把粥喝完,他想了想,對正在收拾的阿福道:「我想寫些東西,你幫我弄文房四寶來。」

    ◇     ◇     ◇

    以前在頌國宮闈,遇煩心事,不能訴之於人,他就訴之於筆,寫所想說,用急速的狂草,把滿腹怨氣發洩於紙上。

    但這次,他想書寫的不是他想說的,他狂草腦中所記——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上,辱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注)

    寫完了一張丟一張,繼續拉來白紙狂草——

    不消多久,趙徽寫了滿室滿地的白紙,汗水淌落他卻渾然不覺,只知道藉由這樣一張張的警惕和警醒,讓自己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本來就不是他的,他何必強求,本來自己就不是完顏金在乎的人,他奢望,也只是顯得自己的愚昧。

    擱下筆,他這才發現滿地白紙幾乎積尺,他寫了多久了?模模糊糊的,不是挺有概念,但還是低下身,一張張的拾起,一篇篇的讀著,心更靜也更平靜了。

    趙徽閉上眼睛,腦海裡不再只出現完顏金的言笑,而是空洞。

    然後他聽到風吹的聲音,他聞到梅花的冷香消玉殞,張開眼睛,他步出房間,看著黑夜當空,白色的雪花如花般點點飄落,伸手去掬,一瓣瓣的清涼融化在他手裡,他輕笑,心,終於清明了。心,終於回歸於他。

    「公子,您終於停了,您整整寫了三天三夜呢!」

    看來,他要真拚命起來,體力和耐力都是驚人的,趙徽回過頭對阿福笑,「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不過現在我已經沒事。」

    阿福整個人愣住。

    他偏頭,「怎麼了?」

    阿福整張臉漲紅,「公子您、您剛剛看起來,好像、好像個仙人……」

    他失笑,「你說早了,我要修道成仙還久得很哪!阿福,今晚夜色很美,可以幫我溫瓶淡酒嗎?」

    「公子想喝醉?」阿福露出擔憂的面容。

    趙徽搖搖頭,「不,我想賞夜、賞雪、賞梅。」

    「公子,您好像變得很不一樣。」

    他希望如此,就此能脫胎換骨,再也不為「情」所苦。

    ◇     ◇     ◇

    同樣的冬夜……

    「寶貝,不要害羞,我們來一次嘛!」

    啪!完顏金的臉上猛的被甩上一巴掌,好不容易撩起來的慾望消了一大半,他驚訝的瞪著面頰通紅的藍湘。

    「你叫誰?你叫的寶貝到底是誰?」藍湘氣怒的瞪著他,一雙眸子充滿水氣,在記憶中,完顏金只會叫他湘兒,那些寶貝、小東西的稱呼根本不屬於他,用膝蓋想,他也知道那些親暱的稱呼是屬於那個亡國之君。

    趙家皇族果然好本事,十七皇子趙新迷惑了金國的皇帝,太子趙徽則誘惑了金國的王爺,他生命中的兩個男人都被趙國皇族給勾引了,這教他怎麼不在乎,不激動?

    「湘兒,別這樣。」完顏金試圖伸手誘哄。

    但藍湘乾脆捲起棉被下床,離他離得遠遠的,「你還忘不了趙徽嗎?別以為他真正愛上你所以投水自盡,你別忘了,皇太后也說了,趙徽是照她說的做,你還癡心妄想他是愛上你嗎?」

    完顏金緊緊握拳,他很不喜歡傷疤被這樣硬生生的揭開,「我壓根兒不在乎他。」

    「那你在乎誰,我嗎?」藍湘一步步走身他,「阿金,別忘了,我成為你皇兄的男妃是為了誰?你以為我很喜歡在你皇兄身下承歡嗎?我是不得已的,當初我要是不答應皇上的條件,你那時候已經死了。」

    若不是藍湘成了皇兄的男妃,或許他起兵造反早就成功,根本不用受皇兄的窩囊氣,藍湘跟他也早就雙雙宿。偏偏藍湘那時候不相信他的實力,寧願投向他皇兄的懷抱,說什麼一切等他羽翼豐滿,兩人自然可以重逢,也是到那一刻,完顏金才知道藍湘對他的心思不只是朋友那麼簡單。那……他得到什麼時候才叫羽翼豐滿?

    「這麼多年的忍辱負重,我換來的就是你的見異思遷嗎?」藍湘悲傷的舉起他的手,「阿金,縱然趙徽像我,但他終究不是我。」

    確實不是,趙徽對他的肆意妄為總是皺著頭忍耐,直到忍無可忍才會出聲稍微嘲諷一下,有時候遇到他太過分,趙徽也會稍稍埋怨他的野蠻……偶爾,他鬧得太過,他會可憐兮兮的低聲請求……放了他……

    「你在想什麼?」藍湘突的捧住他的臉直視他。

    完顏金心虛的撇開臉,「沒什麼。」

    藍湘沉默了半晌,「阿金,你是不是嫌棄我這身子髒?」

    「沒……沒的事。」他急忙否認。

    「那……抱我。」藍湘一把將他撲倒,熱唇印在他的嘴上,輾轉吸吮。

    完顏金愣了一下,隨即跟著反應,把藍湘壓倒在床,大手在藍湘身上移動,讓藍湘嬌喘連連……只是,只是為什麼他的反應這麼慢?

    跟趙徽在一起,他的火很容易就被燃起,還旺得要一夜發洩好幾次才罷休,可是跟藍湘在一起,他火起得很慢,漫長一夜,纏綿一次就沒啥興致了。

    難道他喜歡趙徽更勝藍湘?

    ◇     ◇     ◇

    他有多久沒見到趙徽了,似乎有半月之久,他過得好嗎?溺水對他的身體有沒有造成什麼不好的傷害?該死的阿福,笨到不知道來報告趙徽的情況。

    翻來覆去直至中夜,再也睡不著的完顏金下定決心翻身坐了起來,悄悄的看著身旁熟睡的藍湘,確定他真的熟睡後,才小心翼翼的躡手躡腳地方踏出房門——怎麼覺得自己有些窩囊?

    踏步王府中,雪景更顯靜美,千盞萬盞燈隨著夜深一盞盞的滅了,他踏向秋水軒,那個王府最偏僻的角落的院落卻存在他心中。

    完顏金原本想要推門而入,偏頭一想,轉而躍身上了屋簷,然後愣愣的佇立。

    園子裡,趙徽一身白衣,在桌上的紙上盡情揮毫。

    他畫什麼,完顏金沒心思看,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微笑的臉,看他專注畫著,一臉的平靜安祥……還有愉悅,那是他以前從來沒看過的。

    難道離開他完顏金,他趙徽就快樂似神仙嗎?難道他趙徽心裡就沒有他完顏金的存在?

    不爽,心底超級不爽。一個鷂子翻身,完顏金直接落在他的身後,沉迷於畫作中的趙徽根本沒發覺,讓他心底更是不爽。

    「沒有我,你似乎過得很愉快呢!」

    趙徽嚇了一跳,手上的畫筆掉落,下意識的轉身看向他,眼睛倏忽睜大,然後突然想到,又急忙轉身把落在紙上的筆拿起,但已經太遲了,墨漬已經嚴重污了他的「仙山重重」。

    完顏金咬牙切齒的鄙視他的畫作,「你畫這麼多雲做什麼?」

    雲?趙徽差點失笑,但想到完顏金孩子般的個性,「這是雲霧繚繞的千山萬山。」

    「畫這麼多雲啊山的,很快樂嗎?」

    趙徽轉身,抬眸看向完顏金,心重重一跳之後,是平靜,不再波濤洶湧,他真的很欣慰,自己的心終於又回歸己身,「很快樂。」

    「比跟我在一起快樂?」完顏金橫眉豎眼。

    他揚眉,沒忘記完顏金的孩子心性,「境界不同。」

    「到底畫畫跟我,哪一個比較讓你快樂?」完顏金步步進逼。

    他步步後退,「王爺深夜來此,就是來問我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

    這回答徹底惹惱了完顏金,他揪住趙徽的衣襟把他拉近自己,「別忘了,你是本王的人,你的職責就是取悅我,現在告訴我,到底哪一項讓你比較快樂?」

    「那當然是你……王爺。」他還能怎麼說。

    「很好。」完顏金猛的低頭吻進他的唇,熱烈的程度好像多日未近床事。

    以趙徽對完顏金的瞭解,他根本不相信這種事情會發生,只能說完顏金體力驚人,應付完了一個還來要他。

    鼻間湧現陌生的味道,長期相處,他知道這不屬於完顏金,這應當是屬於藍湘的味道,一種淡淡的青草香味。

    一鼓厭惡湧上,趙徽推開完顏金,「王爺,藍湘公子知道你來找我嗎?」

    完顏金的眼眸一黯,「不要提他。」

    「如果他知道你來找我,會不會生氣?」他試圖阻止完顏金的獸行。

    「我叫你不要提他。」完顏金低吼,攔腰把他抱起,一腳踢開門,直接把他丟到床上,在他還沒緩過氣前,就已經壓上他的身體,撕碎他身上所有衣物……

    依據長久以來的經驗,趙徽知道,完顏金熱情勃發時,阻止是沒用的,若抵抗,受傷的只會是自己。

    所以他認命的躺在床上,努力的放鬆自己,承受完顏金毫不憐香惜玉的奪取。

    ◇     ◇     ◇

    長夜漫漫,好不容易撐到黎明,雞啼。

    完顏金再度在趙徽體內釋放自己,然後整個人癱在他身上。

    趙徽輕喘一下,調整呼吸好承受完顏金的體重,就聽完顏金的聲音悶悶的在他耳邊響起——

    「為什麼……怎麼跟你做這麼多次?」

    趙徽苦笑,難道吃了太多雞,還要怪雞好吃嗎?

    「那是王爺你體力勇猛,非常人所能及。」他虛弱的開口。

    完顏金支起上半身,挑起他的下巴,凝視他激情方退的眼眸,覺得裡頭清明得很,跟以前不一樣,胸臆湧上不安。「趙徽,在你心裡,我到底是什麼?」

    趙徽愣了一下,「王爺,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男寵,我想什麼,不是你該在乎的。」

    完顏金不喜歡趙徽這樣說,卻也沒有反駁的理由,因為趙徽說得對,他雖然是亡國之君,但在金國京城,在世人眼中,他確實是他完顏金的男寵。

    「我命令你說。」完顏金強硬道。

    他平靜的仰視,「王爺想聽我怎麼說?」

    「我要你說實話。」

    實話?他在心裡冷笑,「在我心裡,王爺是……我的主子,主子想我怎麼樣就怎麼樣,我無話可說。」

    一股氣堵上胸口,完顏金離開趙徽身體,披上外衣,迅速的穿戴,「還想我來找你嗎?」

    趙徽用顫抖的手拉來衣服勉強為自己穿上,聽到問話,頓了一下,「王爺想來便來。」

    「不想來呢?」

    「小的還是會在這裡,王爺什麼時候想到了,隨時可以來看小的。」

    他這樣卑微的態度讓完顏金很不爽,冷哼一聲,「沒想到堂堂的一國之君也可以變得這麼下賤。」

    趙徽愣住,隨即點頭,「也是,相信以後也不會有任何君王像我這麼下賤。」

    聽到他如此自我詆毀,完顏金心裡更是難過,可是卻想不到任何話語可以安慰,他遲疑的伸出手……又縮回,沉默了半晌後,乾脆甩袖離去。

    趙徽立即躺回床上,用棉被把自己緊緊裹住,只感覺好累好累,說不清是軀體累還是心累,只知道累,還有——今早似乎特別的冷。

    註:老子道德經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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