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荳 第九章
    "——、——呀。"步老爹在女兒的閨房門外又敲又喊。

    "爹,我沒心思安慰你,你自己取條手巾到牆角去哭好嗎?"門內傳來超無情的回應,完全不似一個孝順女兒該有的行為。

    "不是的,爹是來瞧瞧你的情況。"

    "我好的很。"聲音悶悶懶懶地答道,"只是在思索接下來該怎麼樣,讓我靜靜好嗎?"

    "那……我等會兒再來喚你用膳。"

    "好。"

    直到步老爹走遠了,步——才鬆開被她咬得死緊的衾被,即使眼淚爬滿雙頰,她的嗓音還能維持不顫不抖,也才能瞞過步家老爹的擔心。

    事實上她一點都不好!

    讓人誣賴偷花,遠遠不及梅舒城那時一句"是你做的?"來得傷人。

    他說他對梅莊的所有人擁有絕對的信任──那麼就代表她這個非梅莊人的嫌疑最大羅?!

    他說沒有人像她一樣那麼瞭解失竊的"都勝"對他而言有多麼重要,而她又接連數日頻繁顧盼著都勝開花──那麼,難道她就非得應了當初那番玩笑話,當真幹起偷兒的勾當?!

    在看梅莊園子裡哪株牡丹最值錢,到時我藝成下山好偷挖幾株走。

    他沒有直接指明她的罪,卻用著更過分的方式在傷害她──

    他對她,沒有信任。

    他知道她不會為自己辯解,"信任"這種東西不是多說一、兩句便能建立起來,她不辯解是因為她認定自己的清白,而他若信任她就該相信她,無論她是不是梅莊人,抑或她一日三餐守在"都勝"旁邊的舉止,都不該影響他的信任,若信任她,就不該問她──

    是你做的?

    這句話,等於判了她的罪名。

    在梅莊傷透了心回來,才想窩到老爹懷裡放聲痛哭,卻在還來不及訴說她的委屈前,被回抱著她的老爹搶先一步哇哇大哭,老淚縱橫的咿咿呀呀中她只聽懂一句重點──琅-閣,破產了。

    拜她那不成材的大哥所賜,在她離家短短十數日,他就有本事賭光家產,為了避債早不知溜到哪個城鎮去,而店裡所有值錢的古玩全教人搬得精光,已然家徒四壁。

    "屋漏偏逢連夜雨"正是此時最好的寫照。

    被冤枉的傷心還無處宣洩,破產的陰霾又攏聚在她頭頂,一時的震愕讓她連哭都哭不出來。

    震驚過後,她只是很鎮定地安撫老爹,東湊西湊一筆銀兩遺走了幾名在步家四十餘年的忠心老僕,接著便是將自己單獨關在房裡三天,有人敲門便隨口應個兩聲,有人送飯便隨意扒個兩口,直至第三天,她才蒙在衾被裡大哭兩個時辰,將一切混亂藉著淚水沖刷而去。

    淚水乾了,步——又是一條"好漢子"。

    "爹,我決定跟著勇伯一塊出去學著做古玩的買賣,從采貨、鑒識到交易全由我自己來,即使琅-閣已經沒了鋪頭,我仍要用一塊布巾包著貨物叫賣,一分一分地攢回琅-閣。"

    看到三日沒踏出房門的女兒劈頭就轟來一個重大決定,步老爹張著塞滿白饅頭的嘴,愣愕愕地望著她。

    "你說什麼?"

    "沒聽清楚就算了,反正我已經決定好了。"她剝了顆橘子吃。

    "等、等等,爹有聽清楚!只是你、你一個黃花閨女要去做那種拋頭露臉的工作?!你知不知道一趟尋貨的旅途下來,三年五載都有可能,你要去的地方不是繁華富庶的城鎮,而是連鳥也不願下蛋的西域荒漠都得往往返返好些回,再不,為了古玩,連古墓都得挖……古董這玩意兒贗品比正品來得多,甚至工做得更細,你分辨得出來嗎?還有──"

    步——攤掌制止步老爹的發言,"爹,現在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能去?我再說一次,我已經決定好了,明天我就去找勇伯。"

    勇伯曾在琅-閣的尋貨人手中擔任師傅一職,但因前些年他的獨子在一回尋貨的旅途中誤觸古墓機關而喪命,悲痛欲絕的他便辭去工作,獨居在不遠的山腰小草廬,這些年來,她一直都與勇伯有往來,知道他已漸漸從喪子之痛恢復,也曾不只一次向她提及當年尋貨的大小趣聞和寶刀未老的身手──她想,若她開口請勇伯助一臂之力,自是不成問題。

    "——……"

    "爹,我知道你當初替我取名'——'的用意,可惜我辜負了這好名兒的期望,纖柔和嬌弱在我身上都找不著半分,以前如此、現在這樣,將來也不用奢望我有太大的長進。"她自嘲地說著,算是想舒緩瀰漫在父女問的低迷氣氛,"以前我最討厭人家叫我——,好似每叫我一回,就在諷刺我的性子一回,我總是惱著,現在想想,或許這也是物極必反的道理吧。"

    她咯咯笑,步老爹卻沒跟隨,讓她收起輕鬆的神態,淺歎。

    "我誠實同你說吧,這數十天我謊稱上白雲寺禮佛,實則是上了梅莊去學習經商手腕,為的就是怕琅-閣走到今天的地步,沒想到,我還是回來遲了……"

    提及梅莊,步——很明顯地垂下眸,掩住瞳間浮現的苦澀。

    "現在琅-閣垮了,由我來撐。你有年歲了,不適合在外頭奔波,大哥又不成材……以後你主內、我主外,咱們父女重新再造一個比舊的琅-閣更好、更成功的琅-閣。"她輕握住父親的手,暖聲安撫著。

    她知道爹親的經商才能有限,他是個適合守成而非創業的商人,十數年來日漸蕭條的琅-閣能維持至今,對他已屬極限,而今,他們要從無到有,已無法再仰賴老爹的保守作風。

    "這太辛苦你了……"

    想當初,他還曾因妻子產下女娃兒而賭氣,直嚷著他想要個帶把的孩子,只差沒將女兒塞回妻子的肚裡,看能不能再換個兒子出來。孰知到頭來最有擔當的,竟是他視為賠錢貨的女兒……步老爹在心底為自己當年的愚昧小小懺悔。

    "不辛苦,我現在……也想讓自己忙些。"

    最好忙到焦頭爛額、忙到沒心思容納琅-閣及家人之外的其他人事物、忙到沒時間想起任何與"他"相關的記憶……

    步老爹看出她的不快樂,"——,你是不是在梅莊遇上什麼不順遂?還是有人欺負你了?難道是梅舒──"

    步——下著痕跡地截斷他:"在梅莊裡,我學到種種梅莊興盛的道理和本領,雖是現學現賣,想像梅莊一樣成為鉅富算是難事,但我會讓你及小妹衣食無缺。"

    步老爹向來懂女兒的心思,怎會不知道城裡富商數十戶,她偏偏挑中梅莊,又偏偏找了梅舒城當家掌事的牡丹花季才上梅莊的用意?梅莊四名公子個個手腕高超,性格卻天差地遠,倘使僅是要學習經商手腕,找琅-閣老主顧梅二當家,或是城裡出了名的大好人梅三當家豈不更容易些?

    別人不清楚她,他這個做爹的可不!

    但由步——臉上的神色及欲蓋彌彰的話題移轉,就算他想問什麼也探不著口風。

    前頭步——說了成串她在梅莊學到的經商道理,步老爹半字也沒聽進去,只是沉浸在自我的思忖中,再回神便聽到步——下了結論。

    "我想盡早走一趟尋貨。"

    "不過我們家根本挖不出幾分錢了,拿什麼去尋貨?就算尋到了頂級品又如何?"沒錢買貨,又要怎麼轉手賺一筆?

    步——早就想到這個問題,"我有人能賒到銀兩,我去開口借。"

    "你?!不,爹臉皮厚,讓爹去!"

    若借錢這事也要女兒拋頭露臉,傳出去對她的閨譽可是大大損傷呀。

    "我做得來的,臉皮與尊嚴這種東西……一文不值。"

    無意間又記起梅舒城說話的語氣及神情,那時她覺得梅舒城說這句話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偏激,而今……她竟懂了,也明白了。

    "爹,全交給我吧,我就算再失敗,也不會讓步家更淒慘,為了步家,我會盡全力撐起一切。"

    當初梅舒城也是抱持這樣為了家人的信念而成功,她不會輸給他!

    "但是……這樣勢必耽誤了你的終身大事呀,。"步老爹歎息。

    "我嫁了。"

    "咦?!"什麼時候女兒嫁人了,他這個做爹的卻不清不楚?!

    不忍給予老爹過多驚嚇,步——補充道:"我嫁給琅-閣了。若有人上門提親,你就全替我推了吧,倒是小妹,為她留意好婆家先。"那位集婦女美德──女子無才便是德──於一身的步家小妹,早早嫁出去也好,省得雪上加霜,在步家慘澹的帳目上又增添多筆胭脂水粉及華裳鉅款。

    "——,答應爹,你只准先出去一趟試試,若不適合或吃不消就得乖乖聽爹的安排嫁人,至於琅-閣的事換爹來煩惱,爹不許你再插手,你能做到嗎?"

    "好。"口頭上的應諾不花錢,多說也無妨,沒有白紙黑字,說說就算。

    "還有,你說能賒借我們銀兩的人選是?"古玩的尋貨旅途可是需要一筆不小的費用。

    "梅二當家。"

    "耶?!"

    看著步老爹錯愕到說不出話的模樣,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如此大的自信,她與梅二當家不過數面之緣,何況她還背負著"偷竊梅莊祖奶奶──萬兩牡丹"的罪名。然而,如果連梅二當家都不願借款給她,放眼全城也沒人有能力助她了。

    一直到現在,她隨著梅家小二踏進客棧,都還在思索著自己的自信來源。

    客棧二樓雅座,雕鏤荷池的窗-邊探出一隻手,在半空中晃呀晃,五指上全是價值不菲的金玉指環,吸引著街道上市井小民的仰首注目。薄哂的唇角有著高深莫測的精明,偶有幾名俏麗姑娘投以怯笑,手掌的主子還不忘朝她們揮揮。

    "為什麼你認為我會賒這筆銀兩給你?這可不是區區十數兩的小錢。"梅二當家收回視線,卻也沒投在步——身上,淡笑問道。

    "我的人面不廣,翻翻腦中少得可憐的友人名冊,似乎只剩梅二當家能求助了。"

    "我和你的交情沒好到賒借銀兩,你應該還有個更好的人選。"

    "除您之外,沒有了。"

    "步姑娘貴人多忘事,容我提醒你,那人與我同姓同宗甚至還同爹娘。"

    "您是指梅三當家嗎?若您都不願賒銀兩給我,我哪有臉皮向三當家開口?"步——佯裝聽不懂他的暗示。

    "你再裝傻沒關係,我從不跟不聰明的人談生意。夥計,會帳。"梅二當家收回擱在窗-外的手,執起桌上的玉骨紙扇,招來客棧夥計。

    步——擋下梅二當家招人的手勢,惱著梅家人一貫的富賈傲氣。"您知道我絕對不可能向他借一分一文,況且我不認為他會借銀兩給我這個盜竊他寶貝牡丹的偷兒。"她的口吻不免賭氣。

    "我大哥並不是懷疑你是竊賊。"

    "他只是對我不夠信任。"她反駁。

    "他近日不斷在找尋真正罪犯,洗刷你的嫌疑。"畢竟當時是梅莊奴僕指出步——每日三回探顧那株失竊的"都勝",她過度的專注讓奴僕們產生困疑,待竊花事件一發生,很自然便聯想到她的奇異舉止。大哥雖然相信她的清白,但眾口鑠金,若不能找到讓眾人信服的解決方法,步——仍得承受太多不信任的眼光及蜚短流長。

    可惜他大哥的用心,全被步——的怒火所蒙蔽。

    "他只是在找證據證明我的清白,而在他心底,我是罪證確鑿。"對此,她另有解讀,若不是認定她有罪,又何需替她洗刷莫須有的罪名?!

    "如果不是看在你以後會冠上'梅'這個姓氏,我實在不想委屈自己和這麼笨的人說話……"梅二當家支頤嘀咕。都說了他大哥正為她奔波卸罪,她還同大哥鬧脾氣,女人在這種時候怎麼都這麼笨、這麼刁蠻呀!

    "你說什麼?"步——蹙著眉。

    "我說,你要借多少?"梅二當家話鋒一轉。他也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奸商,自然明白步——往後的身份會高他一截,還是少積怨為妙。

    "十萬兩。"

    "十萬兩會讓我大哥查出來的。"她開的價對梅莊而言並不算多,他手指上隨隨便便三個指環就遠勝過這筆數目。

    "我相信二當家要瞞過他是輕而易舉,至於利錢,我一分也不會少算給你,不過至少得賒五年,在這期間我會先償利錢和部分本金,若二當家願意雪中送炭,——感激不盡。"

    "如果我不借,你下一步有何打算?"他倒是好奇步——在絕境中如何求得生機。

    "借句梅大當家的話,天底下沒有什麼是不能賣的。"步——自是考量過所有結果,不論好壞。

    梅二當家搖著頭,異常清艷的中性容貌上呈現出越來越無力的表情。聰明如他,當然知道步——口中準備拿來"賣"的東西是什麼。

    "你可不可以別讓我大哥影響得如此透徹,連他教壞人的話也被你奉為圭臬!"如果可以選擇,他可不可以不要這麼笨的大嫂?

    但,若因他的見死不救而導致未來的大嫂賣身求財,這事要被他大哥知道,可不只剝他一層皮就可以了事的……

    "他說的話句句都要有嘗過的人才明白個中冷暖。"也才能體會字句裡的心酸無奈。

    "容我多嘴一句,如果那株'都勝'真的在你手上,麻煩你拿到西市三街的郝有前員外家去賣,依他垂涎我大哥這株'都勝'的程度,我保證你能換到十五萬兩,犯不著把自己給賣掉,再說……除了我大哥外,沒有男人願意出十萬兩的天價買你好嗎?"真當自己是國色天香的仙女下凡來普度眾生嗎?

    面對梅二當家的調侃,步——瞇起眼,"我確信我的美貌不及梅二當家您的一半,您犯不著出言損人。"被一個比自己容貌更勝的男人羞辱,這種滋味非常的嘔!

    "要抬高身價最有效的方式不是吹捧自己,而是貶損他人。"梅二當家說。得理所當然。

    "這是您的為商之道嗎?"她的口氣冷颼颼。

    "一小部分罷了。"梅二當家還她一個甜笑。

    "十萬兩一句話,您借是不借?"若不借也別浪費她的時間繼續陪笑。

    "記得我曾說過,只要是我大哥要的東西,我都會替他找來,千金萬兩在所不惜。"

    "記得。"就是拜他的烏鴉嘴之賜,害她在幾天之後便被人誣陷。

    "在我眼中你是不值十萬兩,但我大哥認為你值,為了他,這筆錢我不會吝嗇,利錢也可以意思意思算上一分利就好,不過你可別仗恃著我大哥的珍視,故意欠錢不還噢。"

    "白紙黑字,我簽借據押手印給你。"步——也下贅言,乾脆答允。

    "借據是一定要簽的,可你別到時拿我大哥來壓我,坑我這筆銀兩,害我賠了夫人又折兵。"夫人自是指十萬銀兩,折兵是指他欺負步——一事定會遭大哥好幾頓的白眼,甚至是抄寫梅氏家訓萬來遍。

    坑他的錢?!步——現在只想挖個坑,把眼前這個笑得燦爛卻字字如針刺的梅二當家給活埋!

    "錢是向二當家您借的,與梅舒城何關?"她壓根沒有梅二當家這卑鄙的想法。

    "這句話加在借據裡。"先小人後君子。

    "成。"

    步——從袖中取出早已擬好的借據,好似對這回的借款有十足的自信──天知道她根本沒有把握……或許,在內心深處她確信梅舒城對她的確是重視的,也因為這重視,讓她有了足夠的決心。

    喚來夥計借齊文房四寶及硃砂印子,謄上他要求的字句,在借款人"步——"下頭按下鮮紅手印子。

    "喏,十萬兩銀票。"收下借據,梅二當家也不囉唆,掏出銀票。

    "謝謝您的大恩大德。"望著她拋棄尊嚴換來的鉅額銀票,她深吸了口氣才接過手,"這筆錢我一定會還,到時娜媼閣重新再開張,梅二當家您所看上的貨品,我二話不說定給您最低廉的價錢,算是還您一個大人情。"

    "一言為定。"

    "沒什麼事的話,我不打擾您了。"她沒有太多時間花在諂媚奉承上,接下來要忙的事還在身後列隊等她。

    "請便。"他揮揮袖,不多留她。

    見步——的身影融入街道人群中,漸行漸遠,梅家小二才以指輕叩著桌沿,低語道:"大哥,這筆鉅款可是用來保護嫂子的貞操,到時可別又罵我亂散財呵。"

    他會養成敗家子的惡習,有大半的責任全得歸在梅舒城身上。

    哎,好弟弟難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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