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晏 第二章 動亂中的險惡官場 第05節 「朕的蕭何也」
    代宗在吐蕃退出長安之後,受程元振惑言之一就是長安缺少糧食,難以供應內宮及禁軍所需。其實,移居洛陽東都也一樣缺少糧食。郭子儀提出節衣縮食,偌大的皇朝內宮如何能節省得了哩!有身就得穿衣,有嘴就得吃飯。

    糧食已成燃眉之急!一日三餐,頓頓少不了。滿朝文武,皆為肚皮著急,缺糧擔憂!國家連年征戰,國庫空虛;貪官污吏,乘亂肥私;黎民百姓,流離失所,以農業為支柱的大唐王朝已是赤地千里,餓殍載道。只有江南叛亂較少波及,農業生產基本穩定,唯一可行之法是立即從江南運糧至京師。可是千里迢迢,河運不通,陸運阻塞,盜賊四起,官軍如匪,沿路截掠,運糧京師,談何容易!代宗皇帝下旨,要宰相元載解決糧食漕運問題。元載越想越覺得棘手,越想越覺得難辦。漕運糧食,既瑣碎又複雜,既費精力又影響把持朝政,於是他想到一個兩全之策,既不妨礙自己擅權朝中,又能運糧京師顯示自己輔政有為。他想到的唯一可靠人選便是劉晏。劉晏素有才能,辦事嚴謹,事必躬親;辦事認真,敢於負責;不貪私利,猶有報國憂民之心;更重要的是,這個人素有公望,委他陷入具體事務之中,可免去自己一個爭權對手。何況,劉晏剛被罷免相職,再委以重任,一定會感恩涕零,效盡全力。

    元載主意已定,即起草奏書,委任劉晏為御史大夫,宣慰各府州道,並領東都、江准、河南、山南轉運使。代宗立即准奏,在早朝時宣詔劉晏領旨。

    劉晏跪伏在地,侍御官捧著旨令朗朗念道:「令太子賓客劉晏進兼御史大夫,領東都、河南、江淮、山南轉運使。」(1)

    一股暖流在劉晏血管裡加速流動。他知道,再受重用的日子來到了,連忙叩謝皇恩。

    侍御官嚴肅而凝重地大聲宣旨:「歲之不易,征伐繁興,河洛肅然,江外尤劇。供上都之國用,給諸道之軍需,庶務徵求,未逞少息。火耕水耨,夏葛冬裘,尤饋運而屢空,一戎衣而不足。農人勞而轉困,編戶流而卒歸。……

    今區宇漸寧,凋殘日甚,惕然在躬,姑務息人。……宜令太子賓客兼御史大夫劉晏,往諸郡宣慰。「(2)

    看來,代宗還是瞭解情況的。形勢漸趨安寧,社稷卻凋零殘破一日甚似一日,農民辛勤勞動卻轉而貧困。在這篇給劉晏的敕令中,明確授權劉晏嚴格督察各租庸使、大守縣令、祿事參軍,對百姓征役科稅繁重的,人戶逃亡及水旱造成的損失情況,應該一律給予幫助救濟,隨時處置完畢。對於「官吏之政,在邦必問,知無不為,公道斯在」。對於能夠「精於政理,賦均役平」的優秀官吏,一一開列出名單,報告朝廷,以便進行甄別鑒定優劣,予以提拔重用或是另作處理。對於那些「殘忍慢法,貪污贓官,有害於人,不應時務」的官吏,也一一開列出名單,具狀以聞。代宗在敕令中對劉晏宣慰諸道的目的說:「四海至廣,九重至深,使下情上通,常令上旨下達,務於審慎,朕之意深焉!」(3)

    劉晏頓首接旨,掩泣而曰:「微臣一片坦誠,忠心可鑒,期報聖恩!」

    散朝之後,劉晏感到身心舒展,步履不覺輕盈許多。元載從旁走來,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劉御史危難受命,可喜可賀!」

    劉晏抬眼一看,是宰相元載,連聲拜謝:「下官曾苟同元振請天子暫居東都,猶遭官員誹謗,所幸相公始終如舊,不信流言蜚語,似賈誼復召宣室,桑弘羊重興功利,下官怎敢不悉力報答相公所知啊!」(4)

    「劉御史言之過譽!言之過譽!」元載得意地笑了起來,「宣慰事大,漕運尤重,萬不可掉以輕心啊!」

    「相公勿慮。」劉晏彷彿是位臨陣出戰的勇士,「下官願赴湯蹈火,不辭水死!」

    劉晏回到私第,稍做準備,即刻離京,奔赴江淮。

    行前,劉晏反覆斟酌了行進線路。他不是常人所慣用的順向思維,恰恰是逆向思維。他直奔江淮,反其道而行之,一路考察漕運,一路進行宣慰。

    這種考察,看似逆向,實為順向。漕運起點在江淮,一路漕運京師,究竟存在什麼問題,有哪些至要關節?一面實地考察,一面解決存在的問題,可漕事半功倍。

    劉晏對漕運實在是太熟悉了。在肅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就任京兆尹,兼戶部侍郎、度支鑄錢鹽鐵使;第二年雖遭嚴莊誣陷被貶為通州刺史,但肅宗去世後,即被代宗於寶應元年(公元762年)六月復任戶部侍郎,兼任度支鹽鐵轉運使。轉運,主要是糧食的漕運工作。

    「人生之本,食與貨而已。」(5)開元盛世期間,玄宗在開元二十七年(公元739年)就下敕書:「理國者在乎安人,安人者在乎足食。」期望「立法濟時,使家有三載之儲,國有九年之蓄,雖遇水旱,終保康寧」。(6)可見封建農業經濟國家對糧食的極度重視,糧食既是人生之本,也是興國之本。

    《新唐書。食貨志》記載:「唐都長安,而關中號稱沃野,然其土地狹,所出不足以給京師、備水旱,故常轉漕東南之粟。」(7)東南漕運,必經運河,而揚州是當時由長江進出淮河扼邗之處的重鎮。所謂江淮漕運,即從江蘇揚州運糧至唐都長安的水上通道。具體路線是長江中下游各地糧食由長江漕運至揚州,再由揚州經運河至江蘇淮安入淮河,由淮河轉入汴水到河陰再轉入黃河,入黃河後西上經三門砥柱之險到達渭口,入渭水再輸達最終目的地——長安。綿延數千里,水情複雜,水道時有淤塞,尤其是經過三門峽,常常水激船翻,運輸極為困難。

    漕運是由於封建統治階級的需要逐漸形成的。戰國末期,秦開鄭國渠,灌溉田地四萬頃;西漢開白渠,又增溉田四千五百餘頃。隋朝末年,天下大亂,關中、河東(今山西地區)以及山東、河南廣大地區飽受戰爭之害,人口減少三分之二,農業生產受到嚴重影響。唐王朝在長安建立之初,所需糧食就有一部分征自江、淮地區。關於江、淮地區的漕運最早記載見於《冊府元龜》卷498《漕運》所述:「高祖武德二年(公元619年)八月,揚州都督李靖運江淮之米,以實洛陽。」據查,武德二年,江都當時為李子通佔據,直至武德七年(公元624年)才歸於唐王朝管轄,唐王朝任命李孝恭為揚州大都督,李靖為大都清長史。《冊府元龜》所述稍有微誤,但是,唐王朝建立初期從江、淮漕運糧食都是實事。以後唐朝統一中國,政權穩固,北方農業生產漸趨恢復,江、淮地區的農業經濟更加迅速發展,獨特的自然環境和氣候條件,使江、淮成為稻米生產的重要基地。在高祖、太宗期間,朝政節儉,冗員不多,中央政府機構及人員都比較精幹。據《通典》記載,唐太宗(公元627649年)臨朝時期,內外文武高級官吏僅六百多人,每年漕運的糧食達不過二十萬石。北方如遇水旱災害,一般臨時調發江、淮糧食賑濟災民,或是令饑民就食江、淮、在高宗、武則天時期,多次發動戰爭,中央政權的機構日趨龐大,官吏人數激增,帝室生活亦越來越奢侈,隨著首都長安成為全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皇族、官僚、軍隊以及統治階級的寄生奴僕們也游集長安,軍糧、薪俸、宮廷支出越來越浩巨,所需糧食遠非關中地區的農業生產所能供應,江、淮漕運糧食增到一百萬斛,仍感不敷支出。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公元696年),建安王武攸宜討伐契丹,陳子昂時為幕僚,為武攸宜《上軍國機要事》中說:「即日江南、淮南諸州租船數千艘己至鞏、洛,計有百餘萬斛,所司便勒往幽州,納充軍糧。」(8)討伐契丹,兵馬未動,糧食先行,一次所運租米即達百餘萬斛,而且是完全充作軍糧,余外所需尚不在內,可見漕運江、淮糧食之巨。中宗、睿宗時期,中央機構繼續擴充龐大,冗員增多,而且多為空耗長安米糧,於政事無補,造成國家巨額開支。中宗景龍年間(公元707—709年),玄宗時代著名賢相盧懷慎時任御史中丞,慷慨陳詞,切中時弊,建議裁減冗吏。節約府庫。他在上疏奏文中說:「臣竊見京諸司員外官,所在委職,多者數余十借,近古以來未之有也。官不必備,此則有餘,人代大工,多不厘務。廣有除拜,無所裨益,俸祿之費,歲巨萬億,空竭府藏而已,豈致理之基哉!方今倉庫空虛,百姓調弊,河、渭漕挽,西給京師,公私損耗,不可勝紀。」因此,「有老病及不堪理務者,鹹從廢省,使賢不肖較然殊貫。此濟時之切務也,安可謂行之艱哉?」(9)

    裁減冗吏,節省開支,革除弊政,談何容易,真可謂行之艱哉!中宗昏庸軟弱,根本不是「行之艱哉」,而是眼看行之艱難,最後乾脆拒而行之,一切如舊。唐玄宗李隆基即位,常年漕運江、淮糧食已達一百萬石以上。

    既然要漕運江、淮米糧,就得維繫水路暢通。據《冊府元龜》卷497《漕運》中記載,開元二年(公元714年),河南尹李傑上奏玄宗,(黃)河、汴(水)之交有梁公堰,年久失修,江、淮漕運不通。因此請發汴、鄭民丁進行疏浚,以圖省功速就,公私深以為利。當年漕運糧食達到二百五十萬石,其中包括山東、河北各地租米。開元十五年(公元727年),唐玄宗命安及疏決河口斗門,安及聞命而動,調發河南府懷、鄭、汴、滑四府縣三萬民丁整修,旬日而畢。但這種「省功速就」的局部整修疏通,只是收效一時,並非萬全之策,也不能保證全線暢通無阻。開元十八年(公元730年),宣州刺史裴耀卿以江南租庸調糧物布帛,每年二月至揚州人斗門常常苦於水淺,無法漕運,至四月以後,才能渡淮入汴,此時汴河又乾又淺,只能停留;到六七月才能到達河口;而這時黃河水漲,不能入黃河,又須停留一兩月,須等至八九月水落,才能溯河入洛,而漕路多梗,船檣阻隘,運至京城長安常常需要八九個月,備極艱辛。這種直運法帶來許多問題,江南老百姓,不熟悉黃河;轉雇河師,勞費又勢必增加。加上沿途損耗,船翻人亡,加以成本核算,可謂「斗錢換斗米」,所運糧食「五折其一」,即損失達百分之二十。

    於是裴耀卿建議採取分段漕運,在河口設置武牢(今河南汜水)倉,鞏縣設洛口倉,使漕運船隻不入黃河,黃河之舟不入洛。同時在黃河北岸設河陽(今河南孟縣)、柏崖(孟縣西)、太原(黃河、渭水交匯處)諸倉,逐級轉運,水通則船行,水淺則貯倉以待。這個建議沒有被玄宗採納。

    開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裴耀卿任京兆尹。京師雨水成災,糧谷價格騰貴,玄宗將去東都洛陽就食,召裴耀卿復問漕運事。裴耀卿再次提出他的分段運輸計劃,請於河口(汴渠、黃河分水處)置一倉,納入江、淮租米,江、淮漕運船隻到此下米即回,再由官府僱船分入黃河、洛水。同時,在三門峽東、西各置兩倉,漕船輸入東倉,由陸路運至西倉,以避漕運三門覆舟砥柱之險。唐玄宗這一次採納了裴耀卿開通北運的建議。裴由此得到玄宗的寵任,遂於汴水入黃河之口的河陰縣置河陰倉,河清縣柏崖倉,三門東置集津倉,三門西置鹽倉。又在三門之北開闢山路十八里,用牛車把糧食從集津倉運出,陸路繞過三門砥柱,運至三門西鹽倉,避免了船翻三門帶來的損失。然後再經渭水到達關中。可以說,為了保證京城長安的糧食供應,可謂費盡心機,不惜路遙和勞力。自採用裴耀卿的分段運輸法後,河北的濮、邢、貝、濟博各州以及河東的晉、絳、魏各州租米,亦輸入黃河北岸諸倉,轉而入渭水輸往關中地區。據《新唐書》卷51《食貨志》記載,至開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的三年間,共運糧谷七百萬石,節省陸運腳錢三十萬貫。

    這七百萬石糧食中,屬於江、淮漕運的有多少,雖數目不詳,但可以推斷,當不會低於一半。當時,曾有人勸裴耀卿把節約下來的運費獻給玄宗皇帝,進行報功。裴耀卿卻說:「這是用國家的財富來媚上求寵,行嗎?」他把錢全部上繳做為官商資本的「和市費」。裴耀卿的運輸改革,節約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對於關中地區的糧食供應乃至唐朝的強盛,都有重大的意義。開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十一月,由於李林甫不斷向唐玄宗饞言誣陷,以與張九齡結黨的莫須有罪名被罷相。裴耀卿罷相後,北運不久也就停廢,又繼續仰賴陸運。

    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關中地區豐收,太原倉積粟有餘,玄宗下詔暫停江、淮運米,改用布帛代租。停止江、淮漕運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裴耀卿只著力於改善河陰以西的運輸,而不及時整修運河,因而由江、淮至河陰一段,依然運輸困難。開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潤州(州治在今江蘇鎮江)刺史齊浣,從潤州渡江北至揚州境內,須上溯至瓜步(今六合縣境)沙尾,要迂迴六十里,船繞瓜步,漕運船隻多為風濤所漂損覆沒。齊浣則改鑿漕路至京口(鎮江)埭,直接渡江二十里,又在江北開挖伊婁河二十五里,即達揚子。這既縮短了江南至江北的漕運路程,又免遭了漂損覆舟之患,一年還減少了腳錢數十萬貫。這條新開伊婁河,當時稱為新口河。自此,江南漕運由鎮江直渡長江,由伊婁河進抵揚州,再經運河至淮安入淮河。

    唐代大詩人李白熱情讚頌道:齊公鑿新河,萬古流不絕。

    豐功利生人,天地同朽滅。(10)

    李白熱烈頌揚齊浣開鑿伊婁河之功,反映了伊婁河對於唐王朝乃至後代所具有的重大意義。天寶元年(公元742年),玄宗命陝郡太守、水陸轉運使韋堅,引-水開鑿廣運潭於京師望春亭之東,以通河、渭。韋堅奏請在禁苑之西、渭水南岸,引渭水東來,橫越灞、-二水,旁渭而行,至華陰永豐倉下與渭水合,運永豐倉及太原諸倉糧米以供長安;又在望春樓下鑿潭用來停泊漕舟,經二年而成。首運各種輕貨土特產至望春樓下時,唐玄宗親臨觀看,京城文武百官也一同前往,盛況空前。「(韋)堅預於東京、汴、宋取小斛底船三二百隻,置於潭側,其船皆署牌表之。若廣陵郡(揚州)船,即於筏上堆積廣陵所出錦、鏡、銅器、海味;丹陽郡(潤州)船,即京口綾衫段;晉陵郡(常州)船,即折造官端綾繡;會稽郡(越州)船,即銅器、羅、吳綾、絳紗;南海郡(廣州)船,即玳瑁、珍珠、象牙、沉香;豫章郡(洪州)船,即名瓷、酒器、茶釜、茶鐺、茶碗;宣城郡(宣州)船,即空青石、紙筆、黃連;始安郡(衢州)船,即蕉葛、蚺蛇膽、翡翠。船中皆有米,吳郡(蘇州)即三破糯米、方丈綾;凡數十郡」。(11)

    數十州郡的土特產堆放在二三百隻船上,猶如大唐王朝農副上特產品博覽會!可謂琳琅滿目,應有俱有。玄宗觀後,龍顏大悅,高興地將士特產賜與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又賜潭名為「廣運潭」。廣運者,大大漕運也。韋堅從此大受寵幸。韋堅所列各船財貨,除南海郡屬於鄰南道外,其餘皆分屬江南、淮南、浙東、浙西、江西等各道府。各船所載大量輕貨,並不是各地貢品,而是韋堅用江、淮糧儲備災的義倉儲備糧米易為錢幣轉買而來。從各船所列輕貨可以看到,安史之亂前,江、淮廣大地區經濟繁榮的社會發展概貌。所列產品豐富多樣,製作精美,達到相當高的水平。廣陵船、丹陽船,晉陵船排列第一、二、三名,最後又以吳郡蘇州船概括結尾,足以說明江南廣大地區的經濟發展水平。從蘇州到常州、丹陽、鎮江直至揚州地區,已成為唐帝國經濟最發達、最繁華的地區。

    天寶年間,江淮漕運多為布帛及其它珍貴物資,糧食所運不多,軍中所需大部來自河東、河南、河北、山東地區。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玄宗再次下詔停止江、淮漕運。詔文說:「所運儲糧,本資國用,太(原)倉今既豐羨,江、淮轉輸艱勞,務在從宜,何必舊數!其采載水陸運入京宜並停。」(12)然而,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安史之亂爆發,唐王朝形勢急轉直下。天寶十五年(公元756年),安祿山攻陷東都、長安,漕運斷絕。其後,兩京雖然收復,但漕運仍未開通。肅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九月,史思明再次攻陷東都洛陽。上元元年(公元760年)五月,劉晏任京兆尹,加戶部侍郎,度支鑄錢鹽鐵使。由於史朝義佔據河南,漕運仍然斷絕。江、淮所輸糧食布帛要沿長江溯江而上進入漢水,抵陝西洋縣、漢中,再轉輸入關中,路途遙遠,水情險惡,勞務增加,不足贍給。

    代宗廣德二年(公元764年)正月,劉晏被罷相撤職,僅為太子賓客;時過兩月,又時來運轉,於三月復出任御史大夫,專領東都、河南、江淮、山南等道轉運租庸鹽鐵使。福耶?禍耶?是耶?非耶?有誰又能說得清!不過劉晏總是聞命而動,即赴江、淮。他來到江南漕運的積集地潤州,直渡長江,浮舟齊浣開鑿的伊婁河,抵達江、淮漕運的起點揚州。揚州沒有因安史之亂而調殘衰敗,反而乘著安史之亂急速繁榮起來,大批北人為逃避戰火南下,揚州不是東都洛陽的「十戶余一」,而是人丁興旺,商店林立,百貨齊集,舟車相繼,晝夜不絕,水上浮載之盛,陸地行車之密,真是「萬艘江縣郭,一樹海人家」。(《全唐詩》卷149,劉長卿《奉送從兄罷官之淮南》)

    一到晚間,「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容紛紛」。(《全唐詩》卷301,王建《夜看揚州》)絕非東都洛陽、京城長安所比所見。劉晏不由想起李白的《江夏行》:誰知嫁商賈,令人卻愁苦。

    自從為夫妻,何曾在鄉土!

    去年下揚州,相送黃鶴摟。

    眼看帆去遠,心逐江水流。(13)

    由詩可見,湖北鄂州的商人遠去揚州做生意,長去未歸,妻子愁苦生怨,情隨遠帆,心逐江水,好不痛苦!

    劉晏從揚州又乘舟至淮安,人淮河再轉汴水至河陰。汴水歷經禍亂,年久失修,河岸崩坍,荊棘叢生,河道淤塞,漕運船隊已無法通行。劉晏又越沛州(開封),來到河、洛。中原地區數年征戰,一片廢墟,十室九空。更加令他揪心的是,廣大農村餓殍載道,有的人家因為生產極度破壞,春荒難熬,竟然「易子相食」。恢復漕運,修復河道,勞力何從解決?劉晏黃河西上,直至三門,黃河呼嘯,濁浪排空,三門砥柱又如何能夠穿行無恙?平亂之後,驕兵如匪,軍糧短缺,中途截路搶劫又怎麼辦?一連串的問號在劉晏的腦海裡轉悠,他帶著一連串問號回到長安。

    劉晏回到長安後,臨危受命的激動己變為冷靜,閉門不出。居家月餘,漕運之事反覆斟酌,切感利弊同存,他一時決心難下。決心之所以難下,一方面是恢復漕運確有許多困難;另一方面則是官場變化莫測,自己為人正直忠厚,不損放人反招人損,已經兩度沉浮。最令劉晏思慮的則是如何能不損民、不擾民、不勞民。國家已是流禍兩朝,百姓流離失所,備受煎熬,怎麼能再以漕運征夫派丁,勞傷於民?他不由想到太宗貞觀之治留下的遺訓:「『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船,亦能覆舟。』陛下以為可畏,誠如聖旨。」(14)「勞弊之事,誠不可施於百姓。」(15)自己怎能損下益上,勞民自安呢?劉晏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矛盾之中。

    正在這時,唐王朝發發生了建政以來不曾發生過的事情:御林禁軍斷了軍糧。京兆尹第五請只得令「京畿百姓捋穗以供之」。(16)揉搓沒有成熟的麥子緊急供應禁軍。可見度日之艱,就食之難!

    京城米價猶如斷了線的風箏扶搖直上!皇苑內宮缺糧!禁軍缺糧!文武百官缺糧!

    長安是唐王朝的皇權中心,皇苑內宮、御林禁軍缺糧似乎就是唐王朝缺糧。其實唐王朝並非缺糧,富饒的江、淮,湖南、湖北、瀟湘、洞庭,糧食年年有餘,積穀貯倉,就是運不到京師來。這豈不是轉運租庸使的奇恥大辱!

    劉晏彷彿感到文武百官戳他的脊樑骨,市井百姓朝他吐唾沫。晚上用膳時,賢慧的妻子李氏端來幾樣可口的小菜,盛上一碗稀粥。劉晏端碗在手,卻張口難嚥,兩行清淚徐徐流下,長歎一聲,放下碗來。

    李氏出身富殷人家,十分賢淑,目視丈夫察視漕運,宣慰諸道勞頓歸來,居家月餘,心情不暢,茶飯不思,擔心他會病了起來,乃好言相勸:「官人憂慮忡忡,當應珍惜自己身體,莫要病了。」

    「唉!方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粒粒皆難求啊!」劉晏噓歎說著,「禁中缺糧,已到極限,糧庫空蕩,連鼠雀也猶感飢餓。我怎能熟視無睹!」

    妻子淚水盈盈:「妾在閨中,家父屢屢教誨,為人妻妾,皆應望夫助夫,家規依從國法,私身交付國家。」

    「賢妻所言極是。」劉晏以巾掩面,擦去淚水,目視妻子李氏一眼,連連點頭,然後閉目沉思。

    閉目也得不到安寧,破碎的夢又展現眼前,彷彿先帝玄宗正向他笑吟吟地走來:「愛卿自任正字官以來,正字幾何?」噢,那是在勤政樓前觀看王大娘戴竿時的歡樂時刻。如今王大娘已不見蹤影,賜予的象牙笏尚供奉案上,可玄宗皇帝卻含恨撤手西去。先帝玄宗躺在西內蒼老含恨的面容又出現在眼前,彷彿開元盛世也隨先帝一去不復返了!難道開元盛世真是一去不復返了嗎?難道能讓開元盛世一去不復返嗎?他感到代宗皇帝對自己還是仁義備加的,嚴莊構陷,被貶刺史,代宗即位之日,也是自己復用之時。自己受元振牽連,再貶相位,身名俱毀,連自己也沒有想到,僅過兩月,又被復用。君待臣義,臣對君忠,自古如此!生為人臣,就應該克己奉公,唯命是從,有死無二。擔當大任豈能瞻前顧後,優柔寡斷,畏流言,懼誹謗而愁慮私身!

    他禁不住心潮滾滾,便鋪紙研墨,秉燭夜書,給宰相元載寫了一封信,信中飽含著熱情的希望,也飽含著冷靜的分析。

    首先,劉晏指出:從江、淮恢復漕運是「社稷之奇策」。由於劉晏親赴江、淮至長安進行了實地考察,「驅馬陝郊,見三門渠津遺跡」,又到了河陰、鞏、洛,考察梁公堰,親臨通濟渠,步步探討,理解了過去進行漕運採取的一系列匠心措施,認為開闢漕運,將糧食從長江中下游運至長安是不可失卻的當務之急,可以立即改變整個長安地區的缺糧狀況,使「三秦之人,待此而飽;六軍之眾,待此而強」,有著鞏固大唐王朝的重大戰略意義。

    然後,劉晏以事實為依據,著重分析了恢復漕運的「四利」、「四病」

    所在。「京師三輔百姓,唯苦稅畝傷多,若使江湖米來,每年三二十萬(石),即減謠賦」,其利一:「東都殘毀,百無存一,若米運流通,則饑人皆附」,其利二:「諸將有在邊者,諸戎有侵敗王略者,或聞三江五湖,貢輸紅粒,雲帆桂楫,輸納帝鄉,可以震耀夷夏」,其利三:「今舟車既通,商賈往來,百貨雜集,航海梯山,聖海輝光,漸近貞觀、永徽之盛」,其利四。

    很明顯,劉晏所說的「四利」,首先在於減輕京師三輔、老百姓的謠役和稅賦。沒有江、淮米糧供給,只有強令增加關中地區老百姓的徭賦,才能維持唐王朝宮苑禁軍、文武百官的需求。開通漕運,徭賦頓減,直接關係到老百姓的切身利益,關係到人心歸附的問題,並以此可以恢復殘破凋零的農村。著眼點還在於軍事上鞏固唐王朝邊疆,讓夷邦蕃屬看到漕運開通,貢輸長安,而不敢輕舉妄動,顯示中央政權的威懾作用。而在政治上,通過漕運,舟車相通,必然帶來商賈往來,百貨交流,促進經濟的發展,恢復太宗年代貞觀、永徽之盛世。劉晏歷經玄宗、肅宗兩朝,開元盛世給他留下不可磨滅的繁榮景象,也歷經安史之亂留下的嚴重破壞和痛苦,懷著深情懷念開元盛世的美好年代而注入自己的理想,恢復貞觀盛世。劉晏不是理想主義者,而是腳踏實地的實幹家。他不只看到恢復潛運之利,也冷靜看到並認真分析了恢復漕運的病難。

    他在致元載書中說:「函、陝調殘,東周(洛陽)尤甚。過宜陽、熊耳、至武牢、成皋五百里中,編戶千餘而已。居無尺椽,人無煙爨(音竄,鍋灶)」。

    「今於無人之境,興此勞人之運」。可以想像,五百里中僅有千餘居戶,沒有勞動力,怎麼恢復漕運!這是其病一;而恢復潛運的實際情況怎麼樣呢?

    「自寇難以來,河、汴不復疏治,崩岸滅水,所在淤塞,千里回上,若罔不行舟。」安史之亂之後,黃河、汴水久疏治理,岸石崩坍,已經淤塞,航道猶如無水行舟,修復工程十分艱巨。這是其病二:「東恆、底柱、澠池、二陵,北河運處五六百里,戍卒久絕,縣吏空拳,奪攘奸宄,夾河為害」。其病三;最難辦的是:「東至淮陰,西臨蒲阪,互三千里,屯戍相望。中軍皆鼎司元候,賤卒亦儀同青紫,漕挽所至,船到便留」。其病四。看看吧,沿黃河五百里,久無河卒保衛,縣吏只有施展空拳,盜匪夾河搶掠。從淮河至渭水,綿延三千里路,官軍缺吃少穿,一個個仗勢如同王候,見到漕運船便強行扣留。官兵如匪而勝於匪,如何漕運糧食!

    劉晏辯明漕運利病,毅然表示:自己思殞百身,「請護河堤,不辭水死」,「見一水不通,願荷鍤(鍬)而先往;見一粒不運,願負米而先趨」。

    元載接到劉晏致書後,心中煞是高興,便順水推舟,全權委託劉晏負責漕運。這對於劉晏來說,倒是一件幸事。元載的大撒手,恰使劉晏可以大刀闊斧地進行一系列改革,使自己的理財思想和改革措施得以順利進行。對此,《新唐書》卷149《劉晏傳》記述說:「載方內擅朝政,既得書,即盡以潛事委晏,故晏得盡其才。」客觀他說,只有元載的全權委託,才使劉晏得以全面發揮自己的傑出才能,做出永載史冊的獨特貢獻。

    劉晏所認識到的潛運之「利」只是理想,只是未來,而現實卻是漕運之「病」,是重重困難。他只有通過治漕運之「病」,才能達到漕運之「利」。

    五月的長安,天已漸暖。劉晏懷著「見一水不通,願荷鍤而先往;見一粒不運,願負米而先趨」的決心,再次走出長安,策馬前往唐王朝的重鎮——揚州。

    沒有「煙花三月下揚州」的瀟灑和迷人,只有「初夏五月下揚州」的匆忙和緊張。劉晏當即組織人力物力,疏通汴河,加固黃河大堤;調集一部分官軍為漕卒,組織訓練,進行武裝護送;並緊急從湖南、湖北、廣西調糧,由江船運至揚州;然後浮淮河,入汴水,過三門,進渭水,當年就從江、淮漕運了四十萬斛糧食輸入關中。史書稱:「自是關中雖水旱,物不翔貴矣!」

    (17)

    據《舊唐書》卷十一記載,上廣德二年(公元764年)七月,關中地區「大雨未止,京城米斗值錢一千文,蝗食田……是秋,蝗食田殆盡,關輔尤甚」。正是這種時刻,劉晏親自押送第一批糧食的漕船駛抵長安。代宗皇帝喜不自禁,立即派宮廷衛士吹奏鼓樂,在東渭橋(今陝西高陵縣南)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宰相元載和京城文武百官喜迎救命糧,宣讀代宗聖旨:「卿,朕的邯侯(蕭何)也!」

    代宗稱劉晏是自己的蕭何,絕非一時激動過譽之詞。建中元年(公元780年)正月,劉晏受新任宰相楊炎排擠誣陷,先被罷相;七月,又被楊炎構貶忠州刺史,唐德宗賜死劉晏,引起許多大臣的不滿,紛紛上表指責「誅晏太暴」。後人稱劉晏「起廣德二年,盡建中元年」,「為管(仲)、蕭(何)

    之亞「,也絕非是溢美之詞,並對劉晏的轉運給予」不發丁男,不勞郡縣,蓋自古未之有也「的歷史性定論。

    註釋:

    (1)參見《資治通鑒》卷223廣德二年三月條。

    (2)《唐大詔令》卷115《遺劉晏宣慰諸道敕》。

    (3)同上。

    (4)《舊唐書》卷123《劉晏傳。遺書元載》。

    (5)《新唐書》卷149《劉晏傳》。

    (6)《冊府元龜》卷502《平糴》。

    (7)《新唐書》卷51《食貨志》。

    (8)《陳子昂集》卷8.(9)《舊唐書》卷98《盧懷慎傳》。

    (10)《李太白全集》卷25《題瓜洲新河餞族叔舍人賁》。

    (11)《舊唐書》卷105《韋堅傳》(12)《冊府元龜》卷498《漕運》。

    (13)《李太白全集》卷8.(14)《貞觀政要》卷1《論政體第二》。

    (15)《貞觀政要》卷6《論儉約第十八》。

    (16)《舊唐書》卷123《劉晏傳》。

    (17)《新唐書》卷149《劉晏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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