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得賢臣則安,國失賢臣則危。賢臣往往敢於直諫而失寵,奸臣往往善於求媚而得勢。
歷史常常無情地向人們表明,愈是備受重用的野心家,愈是會不竭餘力地表示「忠誠」,也愈是要蓄謀篡奪權位。
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十一月九日,由於唐玄宗的昏庸腐敗,被他恩寵重用的邊將安祿山,偽造唐玄宗的「密旨」,打出「平禍亂」誅滅奸相楊國忠的旗號,率領號稱二十萬大軍,起兵范陽叛亂。由於唐王朝重外輕內,中原地區已是一百二十餘年沒有經歷戰爭,黃河以北又在安祿山管轄之下,叛軍一路所向無敵。所經州縣,不是投降迎敵,就是棄城逃命。官軍望風瓦解,不戰即潰。安祿山乘著鐵車,以騎兵突襲奔進,僅僅二十三天,就打到黃河岸邊。沒等唐玄宗「親征」的官員集合完畢,東都洛陽頃刻淪陷。從范陽叛亂到佔領洛陽,僅短短三十三天!叛軍一路燒殺搶掠,繁華的東京陷入鐵蹄浩劫之中。大唐王朝彷彿是只「紙老虎」,屢戰皆敗,唐玄宗倏地從盛世頂峰跌落下來。這時,劉晏因戰亂,從溫縣逃出,「避地襄陽」。(1)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勤政樓前的八佾不再倘佯,九韶之樂的音符嘎然停止,王大娘的絕妙雜技「戴竿」也不復存在,大唐帝國歌舞昇平的景象從此一去不復返。朝野上下,以至歷代後世跨躍時空界限,達成一致共識,這是唐王朝的歷史轉折點。然而,安祿山剛愎自用,鼠目寸光,於天寶十五年(公元756年)正月初一,迫不及待地登上皇帝寶座,自稱「雄武皇帝」,國號「大燕」,改元「聖武」,自戳「奉密旨」誅楊國忠的謊言,過一把皇帝癮,由進變守,深居宮闈,沉溺酒色,漸失銳氣,使唐朝獲得了喘息的寶貴機會。倘若安祿山一鼓作氣,佔據東京洛陽後,親自督軍攻破潼關,直搗長安龍庭,再橫掃江、淮,恐怕唐王朝就很難平定這場叛亂,歷史將重寫。
經半年相持,唐王朝的頹勢有所穩定。在河北,以顏杲卿和族弟、著名書法家顏真卿為代表,在淪陷區首舉義旗進行抗戰,切斷了從洛陽至范陽的驛路,給安祿山帶來後顧之憂,不得不分散兵力。唐朝著名將領郭子儀、李光弼在山西、河北一帶屢創叛軍。著名老將哥舒翰領兵鎮守潼關,禦敵於關外,形勢漸趨穩定。然而,昏君唐明皇平叛心切,竟在奸相楊國忠的縱容鼓說之下,不顧客觀條件,一再強令哥舒翰出關征戰。哥舒翰君命難違,號稱有二十萬的官軍,僅僅五大就被安祿山的驍將崔乾-一舉擊敗,致使全軍覆沒,哥舒翰被俘而降,潼關不攻自破。一代盛世之主唐玄宗頓感一切無可挽回了,只得倉皇逃命。天寶十五年六月十四日,逃離長安的第二天,就發生了馬嵬驛事變。正如《長恨歌》所云:「六軍不發無奈何」,奸相楊國忠被怒不可遏的禁軍殺死,楊貴妃也難逃厄運,唐玄宗被迫「割愛正法」,賜死縊殺了自己最寵愛的貴妃。唐玄宗倉皇逃命,連自己愛妃的生命都保不住,又怎能成為百姓之主,率眾平叛,恢復李唐王朝呢?真是「此恨綿綿無絕期」。
歷史的重任落在了太子李亨身上。
父子分道揚鑣。唐玄宗走上崎嶇的蜀道,向成都而去。太子李亨則率兩千餘人馬北上朔方。七月十日,李亨到達靈武(今寧夏靈武西南);七月十三日,即位於靈武縣城南樓,史稱唐肅宗。肅宗親御南門,群臣歡呼「萬歲」。
在戰亂中即位稱帝的肅宗,激動得涕淚橫流,左右官員無不感動。肅宗即大赦天下,改元「至德」,遙尊玄宗為「上皇大帝」,並派使者赴蜀報告。實際上,玄宗此時尚未傳位,肅宗及支持者是急不可耐地搶位。古時,信息不便,直到近一個月後,玄宗到達成都已近半月,靈武使者趕到成都,玄宗才知太子即位。不過,玄宗必竟是歷經風雨的大唐天子,也有大唐天子的謙謙風度,聞而則喜說:「吾兒應天順人,吾復何憂。」(2)不幾日,頒布《命皇太子即皇帝位詔》。此事做得倒也體面、大度。
當肅宗在靈武即位時,玄宗正頒布一道重要的制令,檢討自己的「不明」,「致令賊臣內外為患」。所謂內外賊臣,指的是楊國忠與安祿山。制文還自責道:「伊朕薄德,不能守厥位,貽禍海內,負茲蒼生,是用罪己責躬。」
昏君經過幾乎亡國的教訓,終算有了明智和清醒。在這道制文中,還宣佈以太子李亨為「天下兵馬元帥」,領朔方、河東、河北、平盧節度史,任務是「南收長安、洛陽」,擔當平叛的重任。同時又宣佈諸王子分別領兵:永王李-為西南東道、嶺南、黔中、江南西道等四道節度都使,江陵大都督;盛王李琦為廣陵大都督,領江南東路及准南、河南等路節度都使;豐王李珙為武威都督,仍領河西、隴右、安西、北庭等路節度都使。對於明皇任命諸皇子領兵分管幾個地區,諫議大夫高適曾勸阻,主要是擔心皇子爭權奪位。唐玄宗基於「夫定禍亂者,必仗於群才」(3),急於平定安祿山叛亂,而沒有聽取。為了平亂的需要,玄宗撤手放權。實際上,他也管不住了,由各皇子自己任命選擇郡縣官員。
安祿山攻陷洛陽後,玄宗曾命永王李-為山南節度,但永王並不出閣,實際上由副史全權負責。事過半年,長安又陷敵手,首都被佔,形勢惡劣。
玄宗再任永王李-為四道節度使。可見此時權力和管轄範圍都比原來大得多,而且是出閣親任。肅宗在靈武即位後,永王李-於天寶十五年(至德元年,公元756年)九月,來到湖北江陵,開始了「圖謀異志」,另立王朝的分裂活動。安史之亂期間,湖北江陵可謂戰略要地。因為河南、河北已為叛軍佔據,唐王朝財政收人愈來愈依賴富庶的江南提供稅賦。由於原來的汴水漕運已經斷絕,江准租庸只有改道江漢,由荊襄輸至關中。這對於以後平定安史之亂,具有重大的戰略意義。永王李-是唐玄宗第十六個皇子,年幼時母親郭順儀身亡,太子亨(肅宗)收養了他。夜裡還摟著他同榻而眠,可見手足情深。永王自幼聰明好學,但相貌醜陋,且有眼睛斜視的毛病。當時,江淮租庸像山一樣堆積在江陵,永王-來到江陵隨即恣意招募了幾萬名將士,招兵買馬,破用數億。這時劉晏正在襄陽。永王賞識劉晏的才華和為人,便「署晏右職,固辭」(4)。永王-委任安排劉晏相當高級重要的官職,劉晏卻堅決拒絕了邀請。他給當時並不屬於管轄自己的宰臣房-上書了一份公文,「移書房-,論封建與古異」說:「今諸王出深宮,一旦望桓、文功,不可致。」(5)他憂慮重重地認為,現在各皇子出深宮領兵轄地,一旦求望武王、文王之功,為爭奪皇位進行割據,無法平叛,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果然被劉晏言中。永王身邊的謀士薛-、李台卿、蘇垧等人給永王出謀劃策說:如今天下大亂,只有南方富庶安定,永王掌握四道軍隊,封疆數千里,應該佔據金陵(今江蘇南京),保有江南,好像東晉那樣,分領天下。
永王自幼生長在深宮,不明世事,他的兒子襄城王李惕,掌握兵權,勇猛好戰,左右為之眩惑,一個個都暈了腦袋,謀反的決心狂肆地付諸行動。
當時肅宗已離開「龍飛」之地靈武,經順化(今甘肅慶陽),於十月初抵達彭原(今甘肅寧縣)。當他知道永王要東下佔據金陵,遂下詔令永王「歸覲於蜀」,回四川到玄宗的身邊。永王正野心勃勃,怎麼可能從命?節度都副史李峴看永王要起兵爭天下,便推辭說自己有病,離開永王到肅宗那兒去了。肅宗也早就知道劉晏的才華。神童之才,朝野之間,無人不曉,當他知道劉晏拒絕永王的邀請,更要爭取劉晏,於是詔命劉晏為戶部度支郎中,兼侍御使,專領江淮祖庸。劉晏聞旨,欣然領命,由襄陽前去吳郡(今江蘇蘇州)就任。也許是命運的安排,也許是歷史的巧合,也許是歷史注定給後世留下遺憾,中國最著名的大詩人李白似乎比劉晏多幾分浪漫,少幾分實際,誤從永王,給後世留下了多少疑惑和不解。
「今諸王出深宮,一旦望桓、文之功,不可致。」劉晏基於這樣的認識,堅決沒有答應永王任命的高級幕府右職。而李白不管是脅迫也好,還是從命也罷,終成永王的高級幕僚。一個從實際出發,對全局深思熟慮,順應歷史潮流;一個則從理想出發,脫離實際,缺乏深思熟慮,認為當官可以報效國家,誤從搞分裂割據的永王.正當李白登上樓船,隨永王沿江東下,沒有「一掃胡塵」,而是直搗吳郡(今江蘇蘇州)時,劉晏與吳郡太守兼江南東路採訪使李希言正在謀劃如何抵禦永王的進攻。
李白與劉晏分屬的兩個營壘進行了一場殊死的戰爭,血與火的較量。
一個是詩仙,一個是神童,二人毫無恩怨,卻各為其主成了對立面。
至德二年(公元757年)一月,雖已立春,卻似寒冬,河面結著一層薄冰。可憐江南人煙稠密,卻不能戰,面對永王的大軍壓境,不禁紛紛南逃。
李希言與劉晏等人商議,先書一信給永王曉明大義:逆胡安祿山已佔據河南、河北,洛陽、長安兩京淪人水火之中,李-不滅胡賊,卻奔襲江南,於國家社稷損而無益,理應退兵而回。
永王接信一看,信中竟然直呼自己的名字,不禁勃然大怒,隨即派部將渾惟明直搗吳郡,進攻李希言;又派季廣琛進攻廣陵採訪使李成式,但重點進攻李希言,李希言派部將元景暖和丹徒(今江蘇丹徒)太守閻敬之率兵抵擋,李成式也派部將李承慶前來協助,共同抵禦永王的進攻。
誰知首戰即敗,全軍覆沒。閻敬之被斬,元景曜和李承慶見永王銳不可擋,二人率眾不戰而降。永王軍威大震;江淮一片驚恐,許多唐朝官員望風而逃。李希言看到自己派出的人馬,不是戰死就是投降,心中十分害怕,與劉晏共商退策,準備棄城而逃。
劉晏力勸李希言說:「永王不服君命,必將滅之!棄城而逃,無疑助紂為虐;當以據城固守,斷不可拱城投降。」李希言聽從劉晏的意見,隨即讓劉晏領兵駐守餘杭(今杭州西餘杭縣),李希言駐守吳郡,以便互相支援,互相配合。
永王乘勝前進,直抵吳郡,李希言感到自己力量單薄,實在難以頂住永王的進攻,棄城而逃,領兵與劉晏合在一起。劉晏在餘杭積極進行抗擊永王的準備,廣招兵員,駐城待戰。永王見劉晏死守餘杭,準備決一死戰,便沒有進一步南下。這時,他的謀士認為,吳郡已佔,重點在攻克揚州和金陵。
於是,集中兵力向西挺進。正當李白還蒙在鼓中,歡欣賦詩「樓船跨海次揚都」,「帝子金陵訪古丘」之時,唐肅宗知道永王已進兵江、淮,進行了部署:設置淮南節度使,管轄廣陵等十二郡,派高適擔任節度使;設置淮南西道節度使,管轄汝南等五郡,來-擔任節度使,命他們和江東節度使韋涉一起對付永王,進行討伐。
永王進兵江、淮,與肅宗爭權,反映了唐肅宗繼承皇權的不穩定性。正如劉晏所擔心的那樣,「今諸王出深宮,一旦望桓、文之功,不可致」。其根源還是唐玄宗造成的,他寵愛無比的安祿山起兵反於范陽,他恩寵重用的奸相李林甫、楊國忠誤國禍民,弄得他眾叛親離,只好寄望於諸王子領兵平叛。其實,他自己就是靠政變上台的,應該明白「諸王出深宮」,一旦領兵,必然會「望桓、文之功」的道理。可是,他又有什麼辦法呢?應該承認,從封建道德皇權觀念來說,唐肅宗派出高適和來-分別擔任淮南、淮南西道節度使,決心討伐永王,至此,永王理應成為反王。
當永王要佔領揚州、南京時,廣陵採訪史李成式和河北招討判官李銑奉命討伐。李銑率領數千兵員及騎兵進駐揚子(今江蘇邗江),李成式派判宮裴茂率三千士兵進駐瓜步(今江蘇六合東南),準備合兵討伐永王。李銑在江邊插了很多旗幟,並在江上進行檢閱。永王和兒子李惕登城眺望,見江北聲勢很大,不免心中恐懼。大將季廣琛對諸將說:「我們屬從永王來到這裡,天命還沒有到,人謀已經墮毀,不如趁著還沒有交戰,早想出路。不然,死在刀箭之下,只能永做叛臣了!」諸將都同意。於是,季廣琛率領部下奔向廣陵,渾惟明奔向江陵,馮季康奔白沙。也就是李白在《永王東巡歌》中所說的「主將動讒疑,王師忽離叛。」永王知道諸將皆逃,馬上派騎兵去追季廣琛。季廣琛說:「我感謝永王的恩德,所以不想和他打仗。如果逼我,我就無可奈何了,只能回兵作戰!」騎兵回來報告,永工十分憂慮,主將皆逃,何以能戰?一時束手無策。當天夜裡,李銑派部卒點了很多火把,每個人點兩支,隔江望去,火光閃閃。這時,永王部隊裡也有人點上火把相應。永王一看,心驚膽戰,以為李銑的部隊已經過江,便急忙帶著家眷和部屬連夜逃跑。到了天亮,才發現李銑並沒有過江,於是又返回城裡,帶兵乘船倉皇逃走,幕僚也各自逃離,即李白所說的「賓御如浮雲,從風各消散」。
肅宗的江北軍隊派出的偵察兵報告說:「永王已經走了。」於是,江北軍過江齊進。當時,江北軍招募了約有二十人的敢死隊,作為先鋒抵達新豐。
但敢死隊到新豐後競喝得酪酊大醉。永王聽說江北軍來到,派兒子李-和部將高仙琦去迎擊。江北軍驛騎奔告敢死隊,敢死隊被驚醒後立即騎馬迎戰。
雙方正打得難分勝負時,李銑帶大隊趕到,從左右兩翼夾擊,李-肩膀中箭,致李-軍大敗。李-被亂兵殺死,高仙琦等四人保護永王南奔到鄱陽郡(今江西波陽),司馬陶備閉城不讓進。永王大怒,下令燒城,搜羅倉庫物資和兵器,準備翻過大庚嶺,奔往嶺南。江西採訪使皇甫-派兵追上,永王中箭被俘,皇甫-在傳捨(旅店)私下將永王殺死,玄宗的第十六子就這樣命落黃泉,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後來,皇甫洗派人將永王的家屬送到四川。唐肅宗知道後說:「皇甫洗既然生擒我的弟弟,為何不把他送到四川,卻擅自把他殺了呢!」下詔罷免皇甫-的官職,決定終生不用。
劉晏在反對永王的戰亂中,先是固辭受職,爾後積極組織力量抗擊,保護了江浙一帶人民免遭戰火的災難,進一步得到唐肅宗的信任,一再受到升職重用。
李白由於誤從永王,遭到流放夜郎的懲罰,途中遇赦,獲得釋放。他的報國雄心依然不減。當他知道唐朝著名戰將李光弼「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
後,表示「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6)。後因年高有病,只得半道退還。
寶應元年(公元762年)十一月,李白客死當塗縣令李陽冰處,中國最光輝燦爛的詩壇巨星從此殞落了。
值得一提的是,唐代宗即位後,尚不知道李自已經逝世。代宗大概考慮到李白從永王實非是李白的過錯,而是朝廷不能任賢舉能,遂下詔書拜李白為左拾遺。但又惹得中國歷代文人學士的譏笑斥罵:生不及祿,沒而稱官。
註釋:
(1)《新唐書》卷149《劉晏傳》。
(2)《資冶通鑒》卷218至德元載八月條。
(3)《全唐文》卷366《玄宗幸普安郡制》。
(4)《新唐書》卷149《劉晏傳》。
(5)《新唐書》卷149《劉晏傳》。
(6)《李太白全集》卷15《聞李太尉病還留別金陵崔侍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