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命難從(上) 第二章
    「不公平!實在不公平!」

    坐在石砌的錨樁上,秦嘯月看著緩緩駛回港口的秦氏大船「長風號」,憤懣不平地咕噥著。

    看來都是她以前沒有認真拜神仙造下的因!

    由於生氣,她濃黑的秀眉高聳,美麗的眼睛更加晶亮有神。

    「哼,明年正月初一時,我一定要去拜娘娘!」

    她又氣又怨地在心裡發誓,這次她一定要懷著最虔誠的心,去最靈驗的清源山神女廟燒九九八十一炷香,磕七七四十九個頭,求神女娘娘幫忙,讓她來世再也不要做女人!

    喔,不,她得更正,做女人也行,但是要做像大姊那樣威風的女人,絕對不再做像自己一樣可憐的女人!

    想想看,同樣是秦家女兒,可是姊姊嘯嵐能做的事,她就不能!

    最讓她難受的是,秦家有那麼多大船,可她卻只能每日坐在這裡眼巴巴地看著威武神氣的大船在眼前來來去去,就是不能上去乘風破浪盡興游一回!

    除了她以前敬神時總被稀奇古怪的東西吸引,而不太認真拜神的原因外,她所有的不幸還要怪爹娘偏心!怪大姊當初只顧自己快樂自由而害爹娘定了那些專門鎖死她的家規!怪死硬冷心腸的哥哥不通融!也怪一向對她最好的嫂子現在眼裡只有孩子們和哥哥,都不再陪她玩……

    「嘯月,在生誰的氣呢?」

    就在她怨天尤人,心情無比鬱悶時,秦嘯陽的聲音從側面傳來,嘯月知道他剛從「長風號」上下來,便氣惱地不理他。

    「哥跟你說話呢,成啞巴啦?」秦嘯陽走過來輕拍她的頭打趣道。

    「走開!我討厭你們!」嘯月一搖頭甩開他的手。

    想想自己早先不顧她的苦苦哀求,堅決不讓她上船的態度,秦嘯陽有點內疚,便蹲在她身邊耐心解釋道:「嘯月,講點理好不好?今天是新航標啟動的祭天儀式,自古就沒有女人能參與。再說,爹娘也定下規矩……」

    「規矩?你們就是會給我定規矩!」嘯月委屈地打斷他。「大姊也是女孩,但是她可以上船出海,為什麼獨獨我不行?」

    看著妹妹噘起的嘴和泛紅的眼睛,秦嘯陽笑了。「就是因為大姊,爹娘才立下規矩禁止你上船。秦家有一個女中豪傑就夠了,你也想學大姊做船工啊?」

    「我沒說我要做船工,可是長這麼大,看了這麼多年的船,我卻連大船都沒上過,這公平嗎?」

    聽她說的可憐,秦嘯陽心軟了。「那好,哥去跟爹娘說說,下次長風號去石湖塔時帶你上船。」

    「真的?」嘯月暫時忘了不開心。

    如果能去石湖塔,那就太棒了,那裡是出海口,不僅距離遠,在船上停留的時間可以長點,還能看到更藍更寬的海呢!

    「自然是真的。」

    「什麼時候去?」嘯月急切地問,恨不能立刻成行。

    「年尾吧。」

    「還要等那麼久!」嘯月失望地垂下頭,興致不再高昂。

    「別得寸進尺,答應你就不錯了,再生氣哥可是要改變主意囉。」秦嘯陽在她頭上輕輕一拍。「現在快回家去,今天家裡要宴客,哥也會早些回家。」

    說完不等秦嘯月回應,他站起身對著停靠岸邊的大船高喊:「秀廷,下來。你送嘯月回家,順便去看看你姊姊。」

    「來啦。」一直在長風號上流連忘返的陸秀廷聽到姊夫的呼喚,很快就從船上下來了。

    秦嘯陽匆匆交代了他幾句,就扔下他們忙自己的事去了。

    陸秀廷滿臉喜色地對嘯月說:「我還是頭一次在大海上祭神呢,那感覺好奇妙呀!」

    看他開心的樣子,嘯月心裡更不是滋味了,她懨懨地說:「那當然,特別是站在長風號那樣威武的大船上。」

    「沒錯,我也正有這樣的感覺。」陸秀廷興奮的心情仍未平息,可當看到嘯月帶他走向城東時,他站住了。「喂,你走錯了,回秦宅該走那邊。」

    「走這邊沒錯啦!」嘯月拉他。「天氣這麼熱,我不想回家。」

    「那要去哪裡?」

    「打野鴨。」

    「啊?」

    「啊什麼,快走吧!」夏季的泉州城總是又熱又悶,濕熱的空氣讓人喘不過氣來,可城東門外的萬婆湖卻清風習習,涼爽宜人。

    萬婆湖是晉江下游江水沖積而成的自然沼澤大湖,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叫萬婆的女人因新婚丈夫出海遇到風暴而喪生,萬婆因悲傷過度投湖自盡,其後她的魂魄化作了湖裡的水妖,時常發出淒絕勾魂的哭聲,據傳聽過她哭聲的人沒有一個能活過三日。於是此地一向人跡稀少,因而水草葳蕤,十分幽靜。

    嘯月與陸秀廷坐在湖邊半坡上高過人腰的茅草間,緊盯著湖中央凸出水面的小島,那裡有一群野鴨在徜徉,有的停在石頭上,有的正低空盤旋,其中一兩隻正往他們飛來。

    「來啦!快瞄準!」嘯月興奮地喊。

    「你確定彈弓能打野鴨嗎?」陸秀廷遲疑地看看手中小小的彈弓。

    「能,只要把它打暈,我們就可以捉住它了。」嘯月自信地說。

    「那要是掉到湖裡去呢?」

    「那好辦,你下湖去撈……」

    「下湖?」陸秀廷立刻拒絕。「秦嘯月,這次我可不會聽你的,這裡是萬婆湖耶,惹到水妖可不好玩!」

    嘯月一聽,鄙夷地說:「虧你還是堂堂男子漢,這種事你也信?」

    可陸秀廷還是搖頭。

    「哎呀,再不打,野鴨都飛了!」嘯月推他,見他還是不動,便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皮彈弓,拉滿後跟蹤著飛行的目標,全力將充作子彈的小石頭打了出去。

    可是一彈既出,她的目標──野鴨子還在天上飛,附近卻傳來了低聲驚呼。

    「糟了,你打到人啦!」陸秀廷著急地說。

    嘯月也是一愣,怎麼附近有人?這下可闖禍了。

    她一拉陸秀廷。「快跑!」

    然而,還沒有邁步,一道黑影掠來,他們已經被雙雙攫住。

    不過在發現嘯月是個姑娘時,那男人立刻放了手,只是緊扣住陸秀廷。新上任的泉州市舶司提舉大人羅宏擎做夢也沒想到,第一天易服出巡就受到這樣的迎接──被人打了個額頭包!

    「大人!」

    看見大人挨打,跟在他身後的兩個侍從躍起,一個撲下草坡,一個趨近他。

    「沒事,不用喳喳呼呼的!」羅宏擎一聲低斥,侍從不再吭聲,只是警戒地往四處探看,以防有什麼人藏在茅草裡再次對大人下手。

    羅宏擎俯身拾起腳邊那個擊傷他的暗器:一塊稜角銳利的小石頭!

    他轉動著那塊小石頭,驚訝自己竟被這不起眼的東西打得頭暈目眩!

    姑且不論他曾在南少林練過多年功夫,身手不凡,就說做為泉州最高地方官,在第一次巡視轄區時就被人「暗算」,這實在讓他頗失面子。

    不行,他得給這個膽敢用這種破石頭偷襲他的人一點教訓──不管他是出於什麼樣的動機!

    心念轉動間,他抬頭向坡下愈來愈近的吵鬧聲看去。

    可是,當看到侍衛腋下夾著個很不配合的男孩,後面追著個又叫又吼的女孩向他走來,特別是聽到他們的對話,確定擊傷他的武器是只小彈弓,而「暗算者」竟是那位姑娘時,他除了錯愕不已外,再難按照預先想好的,對這個闖禍者做出任何處罰了。

    「放開他!」見陸秀廷被人抓住,嘯月追過去用腳踢那個粗壯結實的男人。

    可那男人根本不予理會,只是抱著陸秀廷大步往坡上走。

    他的腳步很快,嘯月眼看追不上了,氣得站住腳,揚手就用彈弓還以顏色。

    「嚇,打人的原來是你!」那男人猛地停住腳,摸著被打到的臀部看著她。

    「沒錯,是我!」嘯月不否認,並迅速在皮彈弓裡包上另一塊小石頭瞄準他,大聲命令道:「放下他,現在!」

    「哼,好個刁蠻女子!」那男人沒放下陸秀廷,卻轉身向她走來,大聲吼道:「打人的既然是你,那你得跟我走!」

    「跟你走?鬼才跟你走!」嘯月同樣用力吼回去,還將手中的彈弓拉得更直。

    「陳生,放下他!」威嚴的聲音從坡上傳來,隨之一個身形頎長的男人飄然落在他們面前。

    這人身形好快!嘯月吃驚地垂下彈弓看向他,只見他相貌儒雅,眼神凌厲,穿一身鑲了黑邊的藍色直袍,頭上戴著黑色垂帶的軟巾儒帽,下巴蓄著一綹修剪得十分整齊的長鬍鬚。

    相貌上看,此人應該年紀不小了,可動作竟如此俐落,真教人欽佩!她欽佩地想。

    「爺,打您的正是這個丫頭!」那個叫「陳生」的男人大聲告狀。

    打他?!難道自己真的打到人了,而且還是這位氣宇軒昂的老爺?

    嘯月的疑問很快就得到了證實,因為她在對方的額頭看到了那個大包,這下她知道麻煩惹大了。

    她趕緊為自己辯解道:「大叔……」

    「什麼『大叔』?不長眼的女人,敢對大人如此無禮?!」

    她解釋的話還沒說出口,那個挾持著陸秀廷的陳生就態度惡劣地打斷了她,這讓她怒氣橫生。但正想發作時,突然意識到他稱呼眼前這位大爺為「大人」,不由心頭一驚。

    大人?什麼大人?難道是朝廷官吏?

    顧不上生氣,她覷了眼一言不發、只是冷冷地看著她的儒雅男人,心裡連呼不妙。

    這人儀態不俗,看起來確實有點官樣!這下該怎麼辦?打誰不好,偏偏打到一個「大人」了呢?

    她很想問問他是哪座衙門的大人,可轉念一想,還是算了吧,管他什麼來路,反正都是不好惹的神仙,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吧!

    她轉身對陸秀廷擠眼睛。

    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更用力地掙扎。「放開我!」

    「想跑?沒那麼容易!」陳生也不笨,當即更緊地抱住他。

    面對儀態端莊、冷淡嚴厲的「大人」,嘯月心裡很緊張,但看著被抓住的陸秀廷,她忘記了害怕,強硬地再次將手中的彈弓拉緊對著陳生,命令道:「放開他,不然這次我對準的就不是你的屁股!」

    「大人面前,你還敢放肆?」陳生惱怒地瞪著手持彈弓、桀驁不馴的她。

    「放下他!」羅宏擎再次開口,聲音依然冷冽,而他的目光一刻都沒有離開過嘯月,他被她充滿活力的神態和一心只想救助同伴的勇氣吸引了。

    這是個梳著雙髻的美少女,她有張鵝蛋臉、白裡透紅的肌膚,和十分引人注目的濃密黑眉。在他看來,那本該屬於俊美男子的眉毛,長在她的臉上卻同樣出色,絲毫不損她的嬌美,反而為她增添了些許英氣。

    而她輪廓分明的嘴角很有個性的向上翹起,清澈的眼眸裡閃爍著如同初翔在天空中的小鷹那樣犀利、靈活,卻有點彷徨的眼神。

    這次陳生沒有違背他的命令,放開了手中抓著的人。

    嘯月拉過陸秀廷就想跑,沒想到那位大人突然身形移動,擋在了他們面前。

    「幹嘛?你不讓我們走嗎?」嘯月再次驚訝他的神速。

    但是當她的視線落在他額角時,她不敢動了。因為這麼近的距離下,她看得真切,那腫起的地方正滲出絲絲血跡。

    那塊石頭真夠鋒利,打到鴨子身上就剛剛好,可惜打錯了地方!她不無遺憾地想,心裡為自己開脫,只怪這位大人的頭不夠硬實。

    羅宏擎看到她眉頭時蹙時舒,眼睛毫無顧忌地盯著自己的額頭,便嚴厲地說:「沒錯,如果你平白無故被人打傷,能不問清楚緣由就讓他離開嗎?」

    「這、我……我又不是故意的,誰叫你走到我彈弓前來了?」嘯月避開他銳利的視線低聲辯白。

    本來面對他頭上的傷,她心裡是有罪惡感的,可是看到那個叫陳生的男人一副恨不得揍扁她的模樣,再看這位老爺冷冰冰的眼神,她又不願意乖乖認錯,於是懷著幾分怒意和內疚,心虛嘴硬地說。

    「你說的是什麼話?」被她用彈弓打過屁股的陳生再次對她瞪眼。

    「人話!」嘯月不服氣地頂撞他,眼睛餘光在看到身側大人嚴厲的表情時,又很不安,心想:算了,民不跟官鬥,好漢不吃眼前虧。

    於是她大眼一眨,收斂起剛剛還倨傲強硬的氣勢,轉而對大人屈身行了一禮,謙卑地說:「大爺,您大人有大量,是小女子失手打傷了您,給您賠罪了,求您老饒過我們吧。」

    說這話時,她深為自己的表演天賦自豪,這麼謙卑有禮的言行舉止,任誰都會原諒她的。

    可是沒想到,她話音才落,那個叫陳生的莽漢竟然大罵起來。「臭丫頭,滿嘴胡言亂語!什麼『大爺』、『您老』的?」

    這可又挑起了她的怒氣,她直起身子瞪大眼對陳生說:「你這人是怎麼回事?不懂敬老尊賢嗎?喊『大叔』不行,喊『大爺』也不對,那你要我怎樣?」

    「我要你看清楚,我家老爺正當盛年,你……」

    「陳生!」羅宏擎低沉的聲音讓他住了嘴,但眼睛仍忿忿不平地瞪著嘯月。

    羅宏擎轉回頭注視著眼前這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女孩。

    她對他的稱呼確實讓他很不滿意,可她前倨後恭的神態和那雙漂亮的眼睛裡無法掩飾的慌亂卻讓他覺得有趣,這女孩似乎能同時表現出不同的情緒。

    「姑娘如何稱呼?」他語氣委婉地問,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他何曾主動詢問過女人的姓名?

    幹嘛?要問我罪嗎?嘯月心頭一跳,戒備地瞄了他一眼,無意回答。

    陸秀廷雖比嘯月小一歲,但因為常在外走動,見多識廣,懂得變通。

    此刻見大人一徑盯著嘯月問名字,因怕性急的嘯月又亂說話,忙走到她身前,恭恭敬敬地對羅宏擎鞠躬行禮道:「大人明察,我二人來此是想捕野鴨,不料彈弓誤傷大人,此屬意外,並非蓄意而為,還請大人寬恕。」

    「打野鴨?」羅宏擎重複他的話,瞟了眼半空飛過的野鴨,視線在陸秀廷身上轉了一圈後,再回到那個長相秀美可有點倔強的女孩臉上。「他說的是事實嗎?」

    嘯月很不情願地順著陸秀廷的話,再對這個盯著她看的大人草草行了一禮。「是啦是啦,就是那樣的,是小女子無意冒犯了大人。」

    「你們是泉州何家人氏?」羅宏擎突然問。

    嘯月差點兒衝口說出家門,可忽然又想防人之心不可無,還是不吐實的好。於是她話頭一轉。「我們不是泉州人,是路過的。」

    「真的嗎?」大人顯然不信。

    「真的,我們是表姊弟,今日隨爹爹送貨,見此處風景雅致又清涼,才趁爹爹停船下貨時來此打野鴨子,不料闖了禍,請大人明察。」

    她的謊話說的有模有樣,容不得人不信,可大人似乎還有疑問。

    「誰的船?送什麼貨?」

    嘯月眼都不眨地說:「明州絲綢船。」

    「送給何人?」問題立刻跟上。

    「刺桐港秦氏。」嘯月的回答也一點不慢。

    羅宏擎雖然是第一天巡視,但已經去過刺桐港碼頭,也查看過船務貨運,瞭解港口的情形,因而知道她所說沒錯,便也不再開口。

    見大人不再問了,嘯月心中暗喜,幸好今天她在港口親眼見到明州絲綢船正往大倉裡送貨。

    「大人,可以放我們走了嗎?我爹爹一定在找我們。」她可憐兮兮地問。

    「走吧。」他點頭。

    也許是他的寬宏大量讓嘯月突然良心發現,臨去時,她毫不吝嗇地稱讚他道:「大人,您是個好人!」

    羅宏擎還來不及做出回應,就見她拉起她的表弟往湖邊跑了,彷彿害怕他改變主意又把他們抓回來似的。

    這個女孩可真有趣!他默然地想。

    跑走的嘯月沒注意,在她身後,那雙深不可測的黑眸正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慌張的背影。

    「大人對他們太寬容了。」看著兩個肇事者跑遠,他的隨從十分不樂意。

    「那還能怎樣?她又不是有意的。」

    「可是,大人今晚要到秦府赴宴,您這傷……」

    羅宏擎不在意地擺擺手。「不礙事,秦大哥不是外人。」

    他將頭上的帕頭略微壓低,蓋住腫塊。雖然有壓痛感,但只要能遮蓋住那醜陋的腫塊,他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昨天秦嘯陽在碼頭接他時就說好,今晚為他接風洗塵,可如今想到將帶著這個不雅的「額頭包」前去赴宴,他難免感到懊惱。

    再回頭看了眼早已消失在湖邊小徑的身影,他往停在坡頂的馬車走去。

    此後一路上,他眼前不時地浮現出那個女孩執拗又不乏天真活潑的嬌美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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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泉州首富秦嘯陽在家裡設宴為新上任的泉州市舶司提舉大人,也是他的結義兄弟羅宏擎接風洗塵。

    「爹、娘,這位就是我常跟您二老提起的羅大人,羅老弟。」當陪同輕裝簡服的羅宏擎回到家時,秦嘯陽高興地為家人介紹。

    早已等候多時的秦老爺、秦夫人及陸秀雲等都高興地與聞名已久的客人見面。

    羅宏擎的大名對於閩粵一帶的人來說並不陌生。原因是他本身是閩南人,在三年前年方二十三歲的他廷試對策萬餘言,直斥時弊,名震京師,擢進士第一(即狀元),隨著報喜文告的宣達,他的聲名也傳回了家鄉,曾轟動一時。

    獲得功名後,他被皇上親授翰林院修撰,留任京師,一年後出任軍職,如今又被調往泉州市舶司擔任提舉之職,負責泉州港進出口船舶辦照納稅,接受貢品以及地方治安等事宜。

    對這樣一個響噹噹的人物,秦大剛與夫人自然是依禮熱情款待。

    然而又因為羅宏擎與秦嘯陽是結義兄弟,因此秦家在接待中就少了官場上的拘謹客套,多了份親友間的隨興與親情,賓主相見也不避諱女眷了。

    「五兒,去把嘯月找來。」當秦嘯陽將妻子陸秀雲介紹給羅宏擎認識後,發現妹妹沒來,便差丫鬟去找。

    丫鬟才剛要出門,嘯月已匆匆忙忙地跑進來了。

    看到立在門邊的哥哥不悅的臉色,嘯月吐吐舌頭跑到了嫂子身邊。

    「幹嘛去了?」秀雲小聲問她。

    「唉,別提了,今天我可是闖禍了……」嘯月擠眉鼓腮地對她說,卻突然感覺到有道灼熱的目光射向自己,她抬頭尋找,頓時因受驚而張大了嘴巴。

    「天哪!」她一把抓住嫂子的胳膊,心裡連歎這真是她最最不幸的一天!

    因為這位冷然注視著她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她今天闖禍得罪的「大人」!

    「怎麼了?」秀雲被她一抓,急忙回頭問她。

    「我、我不太舒服……」她結結巴巴地說:「我……」

    可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哥哥喚住。

    「嘯月,過來見過羅大人。」秦嘯陽招呼著她,又對身邊的羅宏擎說:「她就是我妹妹嘯月。」

    「是嗎?」羅宏擎面色平靜,實則心裡波濤洶湧。猛然在秦府見到之前用彈弓打了他、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時,他也是大吃一驚。但聽了秦嘯陽的介紹後,他立即明白了,這女孩在萬婆湖邊沒跟他說實話。

    他怎麼沒有注意到她與秦嘯陽的外貌是如此相似呢?光那黑亮的眼睛和霸氣的眉毛都與秦嘯陽毫無二致,還有那微微翹起的尖下巴上,同樣有個跟秦嘯陽一模一樣的小凹陷。

    明州船商之女?!他心中暗惱她對自己說謊,但同時也對她的慧黠與機敏深感欣賞。

    收回注視著她的目光,他頷首抱拳道:「在下羅宏擎,見過秦姑娘。」

    儘管他神態自若,但秦嘯陽仍然感覺到當介紹妹妹時他的身子一僵,目光也有些閃爍。若非他站得近,加上善於觀察,那些細微的變化是沒人能發現的。

    再看妹妹,嘯月的表情同樣不自然,不僅沒有回禮,而且臉上似乎有絲焦慮和畏懼,這可不是他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會有的表情。

    難道他們見過面?

    秦嘯陽心頭犯疑,但個性冷靜的他並沒有立刻表現出來,依然平靜地說:「嘯月,羅大人是哥的結義兄弟,日後見面你喚他羅大哥就好。」

    「哦──羅、嘯月見過羅大哥。」嘯月倉促回禮,心裡卻是七上八下的。

    早知家裡今晚宴請的貴客正是她中午在湖邊打傷的「大人」的話,打死她也不會來!

    如今,她只想跑走躲起來。可是在哥哥犀利的目光下,她不敢造次。

    偏偏就在她心中如同揣了數只小兔般混亂時,貴客再次俯身對她還禮。可是大概這次動作大了點,當他俯身時,頭上的帕帽滑動,露出了額角的青紫腫塊。

    「大人的額頭怎麼受傷了?要不要緊?」秦夫人立刻發出關切的詢問。

    秦夫人的話差點沒讓嘯月的心從喉嚨裡跳出來。

    她緊張得臉都白了,情不自禁地瞪著羅宏擎,希望他不要說出實情。

    因為她明白,一旦家人知道羅大人頭上的傷是她幹的好事的話,那她以後就別想自由外出了!

    「謝老夫人關心,一點小傷,不礙事。」羅宏擎禮貌地回答,眼睛似不經意地掃了嘯月一眼,與她惶恐的目光短暫接觸後便移開了。

    嘯月心跳如鼓,幸好秦嘯陽插言了,不然她怕自己會當場失態跑掉。

    「娘真仔細,我也問過羅老弟了,他說是在船上不小心碰傷的。」秦嘯陽說。

    秦老夫人明白地點點頭。「大人是乘船來的,海上風浪大,一定很辛苦。」

    「路上還好,是晚輩愚笨。」羅宏擎回答著秦老夫人,再瞟嘯月一眼,將她的不安看得一清二楚,不覺心裡好笑,沒想到這個大膽的女孩還是知道害怕的!

    在他們對話時,嘯月的雙眼始終不離羅宏擎,一隻手還死攥著秀雲的胳膊,痛得秀雲暗自吸氣。

    妻子細微的表情沒逃過秦嘯陽的眼睛,他拉過秀雲,不讓嘯月再抓著她,並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嘯月,你認識羅大哥嗎?」

    「不……不認識!」嘯月矢口否認,低垂著眼睛,不敢與哥哥審視的目光或羅宏擎銳利的視線相交。

    她的神情更加遽了秦嘯陽的疑慮,他想再問,可被秀雲攔住了。

    「夫君請羅大人入席吧,嘯月妹妹今天不太舒服,讓她先回房休息,改日再與羅大人賠禮,可好?」

    她的話讓嘯月鬆了口氣。

    秦嘯陽沒說話,倒是羅宏擎微微俯身對嘯月說:「嫂夫人說的是。秦姑娘身體不適,請自去安歇。在下來此僅為拜見秦府二老,也與嘯陽兄敘兄弟之情,如今能與姑娘相識,甚感榮幸,請姑娘珍重!」

    他的話,話裡有話,似乎帶有安撫與解釋之意,可是除了嘯月外沒人能懂。

    她倉皇屈身還禮,並在嫂子的暗示下匆忙離開大廳,跑回了她的房間。

    「喔,怎麼這麼巧呢?」關緊房門,她倚在門上長長地舒氣。

    她怎麼也沒想到,被她無意打傷的「大人」竟然就是哥哥常常叨念的那個「才華出眾,外剛內秀」的義弟羅宏擎!

    老天爺幹嘛老是捉弄我?為何偏偏讓我失手打了這麼個人物呢?

    她在房裡焦躁地走動,擔心羅大人把白天的事告訴哥哥。雖然剛才他沒有揭穿她,但那並不代表他會守口如瓶,她的心裡一點都不踏實。

    如果哥哥知道這事的話,一定會告訴爹娘,她也一定會因此而被禁足,那是她最不願意的事。

    對於天性好動的她來說,被關在家裡就跟坐牢沒什麼兩樣!

    此刻,她好想找個人說說話,好想有個人幫她解悶。

    可是唯一能幫她的只有嫂子和陸秀廷,而嫂子正跟在哥哥身邊,陪伴著那個害她如此坐立不安的人;為了上長風號,專程來參加新航標啟動儀式的陸秀廷也回德化去了,她滿腹心事卻無人可訴!

    唉!沮喪地倒在床上,她後悔今天不該去萬婆湖,也埋怨陸秀廷,要是那時他動手打野鴨而不是讓她握著彈弓的話,她也不會闖這個禍!

    原以為她已經逃掉了,這事除了陸秀廷再也不會有人知道。可如今,那個大人竟帶著額頭上的大包登堂入室來作客,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啊!

    眼前出現他頭上那個青紫色的腫塊,她不由納悶:那個包為什麼沒有變小,反而比被打到時更大、也更醜了呢?

    那可是我的「犯罪證據」,他那樣的大人物,恐怕從來沒被人打過,如今他肯定再也不會忘記我了,更何況我還說謊騙他,不知以後他會怎樣報復我?

    她忐忑不安地想著,慢慢睡著了。

    睡夢中,她的憂慮也沒有減輕一絲一毫。

    不過她的擔心是多餘的,羅宏擎不會在她的家人面前揭發她的「罪行」,更不會報復她。但有一點她是猜對了,那就是他從此記住了她,再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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