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如海的河面反射著金陽,那片金燦燦的水而亮得幾乎叫人睜不開眼。
她坐在船頭,拿著相機,用乾淨的布擦拭著鏡頭,清理她的生財器具。
這鬼地方又悶又熱,河面上雖然偶爾會吹起風,但那熱風吹在汗濕的皮膚上,卻教人更加不舒服,船艇一路行來,通常只有在經過那些糾結蔓延的籐蔓樹蔭下時,才會感覺清涼一點,不過樹蔭下蚊蚋蟲蠅卻多得嚇人。
沒有多久,她坐的船艇離開主河,彎進一條支流,穿梭在雨林中,船艇在小河中掀起波濤,岸邊的浮游水草隨著水波上下浮動晃蕩。
唐琳清好相機,剛把所有器材收回除濕的箱子裡,裝上底片時,就看見前方一條美麗的蟒蛇蜿蜓攀在一根粗壯的樹幹上,她示意開船的印地安人瓦曼慢下速度,讓船艇緩緩滑過它身旁。
她從不同的角度和方向連拍了數張相片,再比手勢示意他繼續前進,回到他們這幾天紮營的地方,途中她又拍了上百張相片,從動植物到風景照都有。
說真的,她工作的地方一向不是很舒適,但越是偏遠、沒有人工斧鑿的地方,大自然呈現出來的景象,越是教人震撼。
一隻鳥羽鮮艷亮麗的金剛鸚鵡翩翩從她頭上越過,她差點來不及捕捉它,然後底片又用完了,她又換了一捲上去。
她總是盡量把握機會拍照,即使她的技術已比當年一開始拿相機時要好上許多,她每次拿起相機時卻仍維持能拍多少就拍多少的習慣,長年來的經驗讓她曉得,好的相片永遠不嫌少,這張角度好,也許下張角度會更好,這秒光線好,也許下一秒光線會更好,相片這種東西不洗出來,根本無法確定是不是真的抓到了那一瞬間的感動。
小河支流穿過一片不見天日的林蔭後,前方豁然開朗,岸邊出現他們幾天前整好的營地,營地裡冒著炊煙,她遠遠就聞到食物的香味。
她背起裝攝影器材的箱子,準備在船艇靠岸後上岸,卻一眼看見那個體格壯碩的男人站在岸邊。
一瞬間,她以為是自己認錯了,畢竟在她記憶中,那男人幾乎從頭白到腳,根本不像眼前那站在岸邊,膚色曬成古銅的猛男,而且他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平常叫他去公園就像要了他的命,何況是這蠻荒濕熱的雨林。
但是……她也從沒見過誰有像他那樣淡金的髮色……
船艇越開越進,她心跳加快、喉頭一陣緊縮,他的面容越來越清楚,他表情看似平靜無波,那雙琥珀色的瞳眸卻閃著金光。
瓦曼熄了引擎,技術良好的將船艇停在營地前。
是他沒錯,他曬黑了。
他涉水來到船邊,伸出手挽住她的腰,一把將她抱上岸。
怔仲的望著他,她還是有些茫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放她到地上時,她忍不住開口問他。
「你說呢?」他兩隻大手仍擱在她的腰上,沒有縮回,低頭俯視著她,壓抑著怒氣問。
來這裡兩星期了,她一直避免讓自己去想他,她本來還以為時間會淡化她對他的感覺,但此刻心跳仍跳得飛快,她還是想一頭縮進他懷中,索取他的溫柔,還是想用力搖晃他的腦袋,強迫他說愛她。
沒用的女人……
他該死的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瞥開視線,啞聲把話題帶開,「你來這裡多久了?」
「兩個星期。」他幾乎是咬牙將這句說出來的。
她一僵,倏地又抬起頭,瞪著他,「你說什麼?」
「我跟著你後面來的。」他抓狂了,積壓了兩星期的怒氣和擔心一口氣全爆發了出來。「你他媽的不知道自己病才剛好嗎?哪裡不去,偏要跑到這種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鬼地方!」
「我——」
他搖晃著她,怒氣沖沖的破口大罵:「你到底在想什麼?你沒有腦袋嗎?為什麼出來也不和我說?我給你電話給假的啊?你手機為什麼不開著?」
「你———」
「還有你們為什麼沒有照路線走?我整天在這條鬼流域兩旁的雨林裡鑽來晃去的,連續兩個星期都沒你的下落,你知不知道我擔心得快瘋了?」
一再被他打斷,唐琳本來有些惱火,聽到最復一句,火氣卻莫名消了大半。
他擔心她?還在亞馬遜河流域晃了兩星期?
她挑眉,抬手直接壓住他的唇.阻止他繼續說話。「亞當,閉嘴!」
他瞇起眼,開口又要再罵,她連另一隻手都伸上來,一起壓在他嘴上。
「我有話要說!」她說。
他兩眼仍冒著火,不過終於安靜了下來。
「第一,這裡不是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亞馬遜河流域是塊老天爺賜給人類的瑰寶,光是在這片雨林裡,目前確知的就有至少八種靈長類動物、三百五十種鳥類、三十七種蜥蜴,和美洲豹、樹獺、犰徐、食蟻獸、貓頭鷹、黑蜘蛛猴出沒。」
她看箸他,平心靜氣的說:「第二,我的手機忘了打開電源,等我想到時,它早掉到河裡去了,那地方有食人魚和鱷魚出沒,我半點也不想伸手下去撿,還是你希望我被吃掉?」
他聞言心驚的白了臉,想說話,她兩手卻還是壓在他嘴上,開口繼續道:「第三,誰和你說我們沒有照路線走的?」
他瞇眼皺眉,伸手指指她壓在他嘴上的手,她才鬆開兩手,便聽他冷聲問:「你們有照路線走?」
「亞麗莎主持的這份雜誌才剛起步,我不可能扯她後腿自作主張更改路線。」
他僵住,跟著就回身邁開大步,喊著某人的名宇,連連破口大罵:「孟克,你這個該死的王八蛋,立刻給我滾出來!」
「你找孟克幫你帶路?」她問言一愣,忙拉住他。「孟克-哈里斯?」
「你知道他?」他停下腳步,滿臉不爽的瞪著她。
「她當然知道,她第一次走亞馬遜河就是我帶她走的。」一個男人從營帳中走了出來,他看著亞當露個一笑,慢條斯理的說。
「老孟?」她看到那人驚呼出聲,拋下亞當就飛奔過去。
孟克一把抱住她,笑著問候:「丫頭,你好啊。」
「你怎麼會來的?」她驚喜萬分的回抱住這個如兄長一般的男人,仰頭看他,「我以為你退休了!」
「亞麗莎來找我,說有個菜鳥想到亞馬遜河找你。」孟克笑咪咪的說,「我想說很久沒看到你這丫頭了,所以就來了。」
什麼菜鳥?媽的,這王八蛋果然是故意帶著他在雨林裡亂繞!
亞當一臉臭黑,見這男人還一直抱著唐琳,一股醋勁上湧,他忍不住伸手將她拉了回來,火大的道:「我話還沒說完!」
「什麼話?」孟克嘴裡咬著一根草,挑眉插嘴。
亞當為之啞口,惱怒的瞪著他,「那不關你的事!」
又是這一句!
唐琳神經一繃,莫名惱火的推開他,冷聲道:「他關心我,我的事當然關他的事!你有話就快點說一說,沒事就趕快回去,我還要工作!」
他臉色鐵青的瞪著她,不懂她為什麼又突然生起氣來,他大老遠從北美跑來,被這傢伙在叢林裡惡整了兩星期,她卻趕他回去?
見他一句不吭,她冷著臉背著攝影箱轉身走回營帳裡,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只想一拳打掉那站在營帳門口,名喚孟克的男人臉上的可惡笑容。
***
「丫頭,你愛他,對吧?」
星空下,蟲嗚唧唧。
唐琳一語不發,只是坐在營火旁,低頭將箱子裡的防潮矽膠一一拿出來烘烤弄乾。
孟克也不介意,只是將一顆花生丟進嘴裡,看著她,好笑的道:「亞麗莎和我說他長得很像薩奇時,我還不信,結果看到他本人,還真把我給嚇了一跳。」
「他才不像。」她悶聲咕噥著,「薩奇才沒他那麼膽小上 「我原本也以為他很膽小,一開始他光是看到毛毛蟲就嚇得臉色發白,一隻小水蛭都能讓他僵硬發直,我還以為不用一天他就會夾著尾巴跑回去了,沒想到他能撐過兩星期。」孟克看著她,好奇的問:「他為了你都可以大老遠跑來,克服他的恐懼,跟著我在雨林裡到處跑了,你到底還在氣他什麼?」
她搖晃吸濕飽和的粉紅色矽膠,它們在炭火的烘烤下逐漸轉為乾燥的藍色。
她瞪視著那些從粉紅轉為藍色的矽膠,好半晌才開口問:「你覺得他跑來是為了我?」
「不是嗎?」
她很想這樣想,但上回她這樣認為時,那男人幾乎是立刻就戳破了她幻想的泡泡……
抿著唇,唐琳抬起眼看他,「我不知道。」
「什麼意思?」見她一臉不安,孟克挑眉。
「如果我不問,他從來不會主動提自己的事。如果我不說,他也幾乎不問我。他始終沒說過他究竟是怎麼看我的。」唐琳自嘲的笑,「本來我覺得這樣也好,只要他對我好就好了,但是後來……那不夠了,然後發生了一些事,我多說了兩句,結果他卻回我『關你什麼事』。」
孟克聞言一愣,這才知道下午時,她為什麼一聽到亞當說到那句話就抓狂了。
他輕笑出聲,看著她道:「你不確定他對你的感情?」
唐琳窘迫的瞪他一眼。
「既然這樣,那就去問啊。」他不在意的笑著說。
「不要。」她轉回頭,悶聲開口。
「膽小鬼。」孟克站起身,笑著丟下這一句,就從營火旁晃回帳篷裡去了。
她賭氣的拿著鐵叉戳著炭火,悶聲咕噥,「反正我就是膽小,那又怎麼樣,膽小又不犯法……」
***
可惡,該死的蚊子!
亞當啪地打死其中一隻,卻半點無濟於事,河岸兩旁的雨林裡,依然還有成千上百億這死蚊子的同胞血族。
瞪著坐在船頭拿著相機猛拍的女人,他既氣又惱,卻拿她沒辦法。
這幾天,她始終對他視而不見,整天不是在拍照,就是在清理她的攝影器具,她把相機當寶貝一樣揣在懷裡,卻連一點注意力也不願意分給他。
什麼鬼相機、什麼鬼攝影!早知道就不鼓勵她重新拿起那東西了!
天知道他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這女人根本對他不屑一顧,他大可打包回家把她忘掉算了!
本來他是很想這麼做的,但是一想到她可能在下一秒就掉到水中,遇到鱷魚、食人魚,或是被蟒蛇吃掉、被食人族砍頭,他就連一步也踏不出去。
可惡!她到底在氣什麼鬼東西?
瞪著她的背影,他不自覺地緊蹙眉頭。
就在這時,船艇前方底部突然傳來一聲碰撞巨響,船身跟著劇烈搖晃起來,唐琳驚呼一聲,下一秒就掉進了水裡。
他一驚,立刻縱身跳下水,向她游去。
她沒事,她甚至自己游回了船旁,他卻忍不住又破口大罵起來。
「請死的!我受夠了!」全身濕得像落湯雞的亞當,氣急敗壞的站在船上,火大的道:「你立刻和我一起回去!」
「回去?回去我怎麼工作?」她沒好氣的看他一眼,「巴特先生,不是每個人都和你一樣家財萬貫,我們這種市井小民是要工作的,要是不工作就沒錢,沒錢就會沒飯吃。回去?不工作沒錢我吃什麼?你養我啊?」
「好啊,我養你!」他瞪著銅鈴大眼火大的說。
「你要養我?」她一頓,停下擦拭相機的工作,杏眼圓睜的瞪著他,「為什麼?」
「你不是要我養你?」他惱火的說。
「我沒那麼說。」她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冷聲說完後重新低下頭,繼續用力擦拭相機。「抱歉讓你誤會了,我有手有腳的,賺的錢還差堪夠用。」
「你——」他氣得想伸手指她。「你這女人到底想怎麼樣?」
「不怎麼樣。」她冷漠的說:「我和你無親無故的,怎麼好意思讓你養。何況我們中國老祖先有一句話,『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最好』,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好意。」
他氣到完全說不出話來,真想直接把她敲昏帶走算了。
他瞪著她,不懂地為什麼要這麼頑固?
不肯這樣放棄,他咬牙說:「你要怎樣才肯放棄繼續待在這裡?」
「等在這裡的工作告一個段落之後。」她淡淡說。
他眼角抽搐著,焦躁的說:「世界上那麼多東西好拍,你為什麼非得要到這種隨時會喪命的地方來工作?」
她閉上嘴,不再說話,只是專心一意的做她的清理工作,活像那台相機有魔力,多擦幾下就會冒出巨大的相機精靈來實現她的願望似的。
他惱怒的瞪著她,一時間也卯了起來,乾脆就一直這樣在她面前站著,本得要等她抬頭回答他的話。
兩人就這樣無聲對峙著,幾分鐘過去,唐琳終於受不了的停下動作,卻仍是沒有抬頭。
船艇滑過水面,帶起陣陣輕波。
她看著那些水紋,深吸了口氣,緊握著船緣,鼓起勇氣開口問:「亞當,你愛我嗎?」
除了船艇的引擎聲和遠處的蟲嗚鳥叫,四處一片寂靜。
他沒有回答,她心頭一抽,幾乎就要掉下淚來,卻聽到他火冒三丈的咆哮出聲:「你問這什麼鬼問題?!我要是不愛你,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大老遠跑到這裡喂蚊子?因為無聊嗎?我又不是閒著沒事做!」
唐琳聞言猛地抬起頭,他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她卻覺得他帥得和大天使一樣。
「真的?」她顫聲輕問。
「廢話!」他瞪著她粗聲說,要不是她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他一定伸手搖晃她。
「不只是喜歡而已?」她扯出一抹顫抖的笑。
看著她,他突然想起亞歷士說過的話,暗暗在心裡再痛扁了那傢伙一拳,他才氣悶的開口說:「喜歡是不夠的。」
她喉頭一哽,眼眶含淚,啞聲開口,「如果說我一輩子都沒有辦法放棄這個工作呢?」
一輩子?
要他一輩子擔心她老是水裡來、火裡去的?沒事還要上山下海?一出門就兩三個月不見人影?整天為她提心吊膽、擔心受怕的?
他額角冒起青筋,想開口罵人,卻又罵不出口,看著她淚眼欲滴,他只好不爽的開口問:「為什麼?」
「因為……」她笑中帶淚的看著他說:「你讓我知道,自己可以籍由攝影圖片報導去促成一些事,也許短期內我沒有辦法改變一切,但籍由這些報導,或許我可以喚起更多人的注意,一點一點的去改變現狀,保護這座雨林、對環保有所貢獻、讓一些物種存活下來,或許將來有一天,能夠消弭戰爭……那也許是個不可能的夢,但人因夢想而偉大,不是嗎?」
自作孽、不可活。
這句中國古老的成語突然冒出腦海,瞪著她,他暗暗歎了口氣,向地伸出手,粗聲粗氣的說:「過來。」
她哭了,也笑了,滿臉淚痕、哭哭笑笑的投入他的懷抱。
擁她在懷中,他既心疼又無奈。
落日的夕陽餘暉將河面染紅,幾隻不知名的飛鳥滑行飛過橘紅色的天空,流水潺潺,河的左岸枝枝上攀著一條色彩斑斕的蛇,右岸上一隻鱷魚綬綬移動四肢爬進水裡。
這地方該死的漂亮,也該死的危險,他知道有更多的猛獸躲在水裡岸上,天曉得他到底哪根筋不對勁了?
無力地又歎了口氣,他只著她的腦袋,啞聲開口,「我有個條件。」
「嗯?」她在他懷裡吸吸鼻子,仰起頭。
「你得嫁給我,還有……他媽的,我一定是瘋了!」亞當喃喃咒罵著,卻還是說了:「你到這種鬼地方的時候,我也要在場。」
唐琳瞪大了眼,粉唇微張,「你確定?」
「廢話!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瞇眼滿心不爽的說:「你要是再敢一聲不響就一個人跑出來,我一定和你沒完沒了!」
她聞言笑了出來,點頭答應,「好。」
「好什麼?嫁給我?還是不會再自己一個人跑出來?」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問清楚點好。
「都好。」她將臉重新埋回他懷裡,笑中帶淚的道:「都好,你不要後悔就好。」
「我現在已經開始後悔了。」他嘀咕著。
她聽了卻在他懷中笑得更開心了。
「沒良心的女人……」他咕噥抱怨,更加收緊了長臂。
真不知道他是招誰惹誰了?
本來他只是想安安靜靜在那棟公寓裡終老一生的,沒事寫寫程式、看看老電影,無聊的時候到樓下跑跑步、打打拳就好,誰知道老天爺卻好死不死的塞了一個愛到處亂跑的女人給他……
真的是……
媽的,又來一隻死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