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頭,痛。
自從離開遠流後,我的頭就不時地會痛,尤其,每當我想起他時。
回轉身體,我的背貼在門板上。
「你還是不瞭解我的意思。」這種麻煩事,我實在想早一天解決,好能專心投入工作中。
「要給我一個明確的理由。」
理由——兩個字,一時扼住我的喉嚨。
對啊,分手都是要理由,但,什麼理由?
難道就跟他說因為天氣暖了,我不需要暖爐?
左思右想後,結果,也只有這個理由足以成型。
暖爐?任遠流聽了,情緒沒有我預估中的激動,他競是朗聲大笑,笑得連眼淚也流出,夠誇張了。
我靜立一邊,接受他的訕笑。
他笑停了,才對我說:「等你哪天不趕著回去,再和我吃頓飯。」
「遠流,你還是不懂……」
他握住我的手,吻了人類身體上最敏感處之一的指尖,使我一窒。
「我懂。沒關係,我能等,等冬天,等你再需要暖爐的那個時候,為了你,我的耐心會比平常還多更多,無論多久。」
那神情、那眼神,遠流的名字又慢慢深入我的心臟裡,不!這不是我要的結果!我只想一個人就好,我不想再失去了!
千分之一秒間,我抽手,嚴肅地回道:「可是,我不要你等。」
終於,找回了最後的理性,果斷地拒絕遠流,不要他的護送,獨自搭上計程車。
面對車窗外的景致,我的偏頭痛,不斷。
重重地壓制住太陽穴,也阻止不了侵襲全身的冶汗。
為什麼會去認識遠流?
原以為,遠流也是那種很懂得享受的男人,沒想到深交後,才發覺他的確懂得享受,但,僅止於享受物質,而非人生,他真的是個很死心眼又執著的人。
而我……一個連自己也不愛的人,更遑論愛人。
遠流給我的愛,我承受不起。
一個沒了操縱者的風箏,誰能決定它的方向?
我愛的人拋棄我,那教我無法相信什麼,我,猶如斷線風箏,欲往何方?
沒有答案。
所以,我什麼也不信,包括——愛。
愛,不過是一種賀爾蒙作祟的過程,對我來說,僅僅三個月的陣痛期,過了,我也不執著、不強求,反正初冬—到,又會分泌新的,年復一年。
鑰匙剛插入鑰匙孔,門便開,等著我的是江日堂。
「你づ下天比較早。」
「思。」我意興闌珊回道,走人臥室,褪下西裝外套,本想更衣,卻發覺背後一道灼熱的視線,以往,我並不在意換衣時多一個人,不過今天不行,我很介意。
「我要換衣服了,你先出去。」
豈料,江日堂沒有離開,反而更靠近我,低了頭,在我耳畔低語:「你換了古龍水?」
「沒有。」
「那為何身上的味道不對?」
我耐著性子,「日堂,你是狗嗎?出去了,我真的要換衣服,要不然你待會兒要吃什麼?」
江日堂不吭半聲,離開前,順手帶上門。
我吁了口氣,終於解開襯衫,由穿衣鏡裡注視自己的胸膛,一片紅印,我的臉不禁浮上紅潮和一股淡淡的無奈。
無怪江日堂會誤以為我換了古龍水,因為就連我也聞到了,全都是遠流的氣息,流竄全身,那感覺彷彿此刻他還在我背後摟著我。
他的古龍水和我的截然不同,卻配合的天衣無縫,明明不同的兩個產品,混合後,卻產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契合感,是不是冥冥之中就影射了我和他的立場?
過去,每回和遠流結束,都有一段時間不能上健身房,因為我不曉得如何向他們解釋我的情人為何總那麼熱情。
換穿深黑套頭的薄長袖毛衣,我已摘下隱形眼鏡,換上居家式的黑色細邊框眼鏡。
來到客廳,江日堂趴在沙發上,一手無聊地撥轉電視。
「學校沒作業?」我順口一問。
「思。」他無精打采地哼了聲。
我走人廚房,打開冰箱,著手準備晚餐。
沒多久,江日堂來到飯廳前坐下,玩起桌上的碗盤。
忙到一半,我無意瞥見他已經把碗盤疊光,換玩筷子,見他那副無聊樣,也不知該罵還是笑好。
走了過去,沒收碗盤,我揉揉他的頭髮,「怎麼了?」我很清楚他這副樣子絕對不是餓了,恐怕是別的俗事纏身。
既為人兄長,我有義務幫他解決難題,但僅限我的能力範圍內。
他抬頭,一雙小狗似的眼神直盯著我,「媽要我們明天回家,海海生日。」
海海,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長得很可愛,又聰明,我挺疼他的。
聽見回去,心底自是欣喜,冶漠的我,很少會主動聯絡,除非有急事,或是有關海海。
「海海生日,當然要回去,他是你弟弟,你難道不想幫他慶生?」謹記著江日堂身處叛逆期,我試著和他「講道理」。
汪日堂一臉埋怨地轉過頭,玩不了餐具,他改找一顆由早上放到晚上的蘋果。
見他這樣子,我好不容易才會意過來,由於回到家裡,我們便會住到隔天下午再返回,上次,我已答應要帶他去看「藍宇」,他可能以為我忘了,所以才生悶氣。
叛逆期的小孩果然難以捉摸,什麼都不說,只會擺臭臉。
再次,收回蘋果的使用權,我朝他笑,「答應你的事我沒忘,要是你不介意,那我們明天早上去,順便買海海的禮物,傍晚再回家?」
江日堂也是我弟弟,我也會寵他。
要是遠流曉得我這麼配合,恐怕會嘔死。
真糟!又想起他了……撥開烏雲見天日,江少爺果然展開笑顏。
「去餵凱撒,然後洗手吃飯了。」當了五年的哥哥,我也不是白混的。
連這麼難纏的都搞定,難怪海海愛我愛得要死。
晚餐後,江日堂照例牽著凱撒要去附近公園遛遛。
我喊住他,來到客廳,「等我一下,我跟你們去,順便去超市買些菜。」
等我塞了幾張千元鈔步出臥室時,正好捕獲江日堂蹲下身和凱撒玩耍的情景,二個身高超過一百八的男人卻為了一隻狗而蹲下身,讓我心底不由得漾出濃濃的幸福。
對了,就是幸福……凱撒喜歡親近江日堂,而他也疼惜凱撒的親暱感讓我覺得幸福。
失了神,直到江日堂偏頭,帶著笑,「好了嗎?凱撒等不及了。」
視線交投的那一剎那,一股類似幸福的心情慢慢由心底深處浮升。
我非常清楚,我內心還是渴望親情、渴望家庭的。
儘管外表能騙人,但渴望被愛是人的天性,江日堂都喜歡我疼他了,更何況是我自己,回想起過去遠流對我的關愛,一抹悵然不禁溢滿胸口,誰教是我自己放棄了遠流的胸膛。
我躺在床上,難以成眠。
江日堂是我弟弟,他尚不曉得我性向,想他性格如此衛道,我挺怕被他明白後遭他唾棄。
被自己的親人拋棄的滋味已經沉澱許多年了,如今的我,又怎會害怕?
……不——我其實還是有些瞻怯。
除了巧可外,江日堂是與我最親近的人,幾乎我的事情,他都清楚。
一一還沒到二十的小子,偶爾眼神流露出的是超乎年齡的成熟,尤其,當他含著我不一知其所以的視線對準我時,我的心總會隱隱不安。
我擔心——他是不是看出什麼了?
冬天時,我都不准他住下,第一年將他趕出去,他氣得整整一個月後才搬人,第二年卻乖乖地搬出去,然後隔年春天又主動搬人我的新遷入的房子裡。
認真想來,我總覺得江日堂彷彿瞭解什麼似的,所以才默默不語,但他不問,我也不敢問。
「喀!」臥室的門開了又關,是江日堂洗完澡。
我閉上眼,想假裝熟睡。
臥室裡的燈都是等他上床後才關的,剛一回神,立即恍悟自己露了馬腳。
「對不起,我洗太久了。」
他向我道歉,因為他曉得我有亮光就睡不著。
我睜開眼,問道:「為何會怕暗?」
他翻開棉被,上床,整個人都埋人棉被裡,只剩半顆頭和一雙眼。
「小時候,有個颱風夜,家裡只有我一個,停電了,整個晚上都只有我一個人,抓著已經快燒完蠟燭,直到燒盡,我嚇得縮在棉被裡,不敢吭聲。」
聽著他的描述,我似乎也跌人他的回憶裡,閉目,即可看見一個小男孩,蜷縮在床上的害怕模樣。
「多小?」
「小學吧,好像是三年級。怎麼,今天突然有興趣知道我的事了?」他訥訥地問。
經江日堂一問,方察覺我竟然作了一件天方夜譚的事——去關心一個人的過去。
「我這個哥哥很失敗吧!」我笑說。
「你是對我最好的人。」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使得整個房間內的聲息驟然打住,只剩下我們倆人的呼吸。
我楞了,江日堂卻像個沒事人地關了床前燈。
「打了一下午的籃球,我好累,睡了吧!明天記得要叫我。」
語畢,埋在棉被下的手習慣性地朝我的腰間攬上,整個人捱近我。
我聽他的母親說過,江日堂睡覺有個小孩的習慣,喜歡抱枕頭或是大玩偶,在他中學時,抱的是個和他那時身高一樣的玩偶,升上高中才換成一般的大抱枕,然後……他搬人我的公寓後,我就是他最現成的抱枕。
從來,我都不覺得他這個舉動有何問題,直到今天……才突然有種遲來的領悟,江日堂這種近似佔有性的行為應該不單單只是喜歡安全感,可能,還帶有某些些的暗示。
空氣一下子變得暖昧起來,他的手臂也使得我的身體逐漸發燙……初春時分,卻有著夏日的熾熱。
我想,肯定是我一時的錯覺。
因為,江日堂是我的弟弟,就算沒血緣,也是我弟弟。
我疼他、愛他,全因為他是弟弟的關係。
愛一個人很難嗎?
會很難嗎?
「當然不難,不過……要教你好好愛一個人恐怕很難。」
去年當我無聊提問時,巧可如是回答我。
巧可是少防的妹妹,亦是最懂我的女人。她的善解人意與偶爾的精明,總為我的人生帶來彩色的光芒。
「巧可,我愛過的。我愛過所有人,但得到的呢?」我偏了頭,望著窗外的黃昏街景,「就連他,也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離開了,那麼,你又要我相信什麼?我付出了那麼多,得到的……又是什麼?」
巧可為我添上一杯溫熱的錫蘭奶茶。
這是你個人的認為。基本上,我哥是去世不是離開你,那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可是每當進入春季,你不說再見就把人拋棄,又算什麼?他們得到的又是什麼?你不過是把自己曾經歷過的痛苦轉移給下一個人罷了,很自私,你明白嗎?」
巧可溫柔的聲音卻吐出我最不願正視的事實,犀利啊!
「收收心吧,你的人生還漫長,難道真要這麼過一輩子?」面對巧可毫不修飾的話,我招架無力。
默然又無力,我趴在櫃檯上。
「你說話好毒。」我悶悶地說,每次來巧可這裡,總是討不到便宜。
「是嗎?我倒不覺得,比起你的無情,我還好很多呢。」玻璃上映出巧可精緻的臉龐,和甜美的笑容。
「我很相念他……」
驀然,巧可的神情有些黯淡,「沒人不想他。」
「巧可……」
「什麼?」
「我這一輩子最愛的人是他。」
我知道,不過見你這樣,他不會高興的,還記得嗎?他最愛對你說教,老是跟你說一句話——」
說什麼呢?我怎麼會忘了。
夢醒後,我仍想不起來那最重要的一句話。
怎麼能忘了,少防對我說的話,我怎能忘。
終於,我作罷,回神之際,定睛一瞧,江日堂的眼眸對著我,幾乎快把我看穿。
「醒了嗎?」他神情認真。
我閉了閉眼,又睜開,「幾點了?」
「八點,要起來嗎?」
我沒好氣,「那不然?」
「不想去就算了。」他瞪了我一眼,轉身離開臥室。
沒轍,我當然得起身,沒十分鐘就跟著出來。
江日堂在陽台上和凱撒玩,我上前,半倚著欄杆,「要在家裡吃或是出去?」
「家裡,外面沒什麼東西吃了。」
「先喂凱撒,我去……」下段話來不及說完,樓下一抹人影叫我停住,「拿個報紙,馬上就上來。」
怎會是他?
不敢置信。
樓下的賓士,我很眼熟。
倚靠在車門上的男人,我更清楚。
我三步並兩步來到他面前,方想說話,便讓他吻住。
「早安!」
沒遠流那麼好心情,我的怒漸漸揚起。
「我好歹也是你員工吧!你何時連這點也公私不分了?」我以為遠流至少做得到公司裡外的不同。
於私,我是他的舊情人;於公,我是他的員工,他該尊重我,但顯然我高估遠流的正直。
沒經過人事室的最高首長的批准,就算貴為總裁也無法調閱員工資料,但人事室最高首長是誰,大夥兒心知肚明。
那個一局先生……我沉著瞼,把對高先生的怒氣轉至遠流身上。
遠流與平常一般,溫柔地對待我,他一會兒摸摸我的頭髮,一會兒整理我的領子,壓根不覺得自己有錯。
「楚,人是會變的。若要我再冒著失去你的危險,我寧願變成一個公私不分的人,也要把你緊緊拴住,是你把我逼上這地步,我這樣子可不是一個人的責任喔!」
言下之意是責怪我的自私了?
每個人都有弱點,我亦然,這間公寓裡有我的秘密,我不會讓任何人找到它。「你到底想怎樣?」我低吼。難得,我對遠流冒了火。
相較他的成熟穩重,我的動怒就顯得幼稚許多。
遠流一雙眸,似怨似憂地刺穿我的心房,我才恍悟自己又在無意間傷了他。
「很少看見你冷淡以外的情緒,我真榮幸!不過……原來我在你心目中真的一點原則也沒有。楚,你該清楚,我向來就不會以弱點威脅對方……」
面對他的正氣凜然,我頓時矮了不只半截,頓了頓,他莞爾,續道:不過倘若能讓你回到我身邊,我倒不介意使用下流招數,況且,我愛人的方式本來就不是那樣,之前是因為我遇到的人是你,你那時太冷了,現在的你卻有些不一樣。振羽也教了我幾招,我想……」
他瞇著眼的神情,吸引了我全副的注意,至於他說了什麼,我已無所覺。
遠流的眼睛真的很有魅力。
當初,也是因為他這雙眼,我才情不自禁地隨他去喝咖啡,不單單神似少防,而是透著一種更為神秘的感覺,令人心神嚮往。
我想,遠流他應該也明白自己的魅力所在。
過去每當我們喝著酒時,他修長的手指夾著酒杯,眼神略帶迷濛地凝視著一個人時,那神態最是性感撩人,也最叫人無法抵擋他的誘惑。
遠流他,幾乎可說全身上下都散發著迷人的氣息。
但……為何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男人卻獨錘於我?
這問題,我始終想不透。
「楚,你又分心了,我每次說話你都不注意聽。」回過神,遠流皺眉的表情讓我在心底發笑。
「我聽到了。」我試圖挽回面子。
「那我剛剛說什麼?」
慘!自掘墳墓,我哪知他說什麼。
尷尬一分鐘,遠流眉心緊攏慢慢鬆了,表情又恢復平常的樣子,我想我大概又逃過一劫。
「罷了,今天是海海的生日,我是特地來送生日禮物。其實我也不太清楚現在的小男生喜歡什麼,上次跟他玩過象棋,覺得他有天分,所以這一組象棋遊戲,就麻煩你幫我交給他。」
說到海海,我才想起上次他們大人出國去,把海海托付給我和遠流的事情,沒想到短短兩天的相處,遠流連海海的天分與生日都一清二楚,不過我不太會下棋,自然是情有可原才是。
「我代海海謝謝你。」我接過禮物。
「有空的話,帶他來找我,我上次答應要帶他去遊樂園,我不想食言。」
沒有經過大腦慎重考慮,我竟脫口允諾他,話出口就收不回,再次自掘墳墓!
遠流卻因為我一時的分神,而笑得很……幸福。
罷了,看在他那麼開心的份上,我就當作日行一善,反正又不一定會做到,遠流曉得我經常言而無信的。
「我希望你真的能做到,而非是敷衍了事。我先走了,星期一見。」
面對遠流突然地強勢作風,讓我措手不及,不過剛剛因約聽見他提起高先生的名字,我不禁揣測,偉大的高先生究竟出了什麼餿主意來設計我?
我冷淡地目送遠流離開。
待車子駛出我的視線外,我上樓進了門,江日堂整個人靠在陽台欄杆前的景象立即跳入我眼簾內,他整張臉繃緊,我讀不出他的欲透露的訊息,於是選擇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