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啦?」
「開這麼亮,怎麼睡?」如我,非要見不到一丁點亮才肯入睡。
江日堂緊閉的眼,始終沒睜開,「太暗了,我睡不著。」
在我面前,江日堂一直是活潑、健康的,我從來沒見,過他晦暗的一面,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偏執的那一部份潛藏在理智下,可我看江日堂,橫豎都是一個正常的孩子,和我天差地遠。
「不是說好晚上各弄各的,為什麼要吃泡麵?」
他翻身,不發一語。
我耙耙頭髮,看來這小於還在氣我扔下他不管。
「我加班。」我起身,鬆開領帶。
「第一天就加班?」他的聲音不自覺摻人懷疑的口吻。
有時我真懷疑他不是寄人籬下,而是一個我還得照顧他生活起居的管家。
我背著他苦笑,「臨時嘛!」
「既然老闆那麼苛,為何不到「叔叔」的公司去?」
江日堂從不喊我父親,頂多到叔叔的程度對他來說就算勉強,我亦喊他母親為阿姨,因為他母親實在年輕,三十五多而已。
脫下襯衫,打開浴室的燈,我回了話:「既然我一個人就能活的好好的,又何必去當一個礙眼的角色。」
在他們的眼中,我一直是礙眼的。
所以打我有記憶開始,便在親人間轉來轉去,有時早上在奶奶家玩耍,下午就到了叔叔家睡覺,每個人都對我不錯,那是因為他們知道不用照顧我太久而多贈送的假象。
在我步人浴室前,江日堂一個箭身,抓住我的手,臉色凝重地嚇人。
「你覺得我麻煩?」他誤會我的意思了。
他的口氣之森,加上方才發生的事,令我著實不快。看在他是弟弟的份上,我緊緊移開他的手,淡紅的指印卻消不去,「你已經住那麼久了,還怕什麼?」
熟我如他,應該知道我不愛被質問。
剎那,我意外地發現江日堂眼底的一抹哀傷,好似不信這種話會由我口中說出一般,畢竟我們都相處五年了。
我閉上眼,按住太陽穴,頭,又痛了。
江日堂趁著我不注意,撈起地上的T恤套上,隨即走出房門,我更快地追上,這次,換我擒住他的手臂。
「放開!」他低低地喊,似在隱忍很大的悲痛。
疏忽他的情緒起伏,我意在阻止他半夜離開。
雖然身高才一七六,但從叛逆的國中一路打上大學的我,身手不輸任何一個練過武術的傢伙,我有自信,至少也能與江日堂打成平手,再不然,就能拖延就拖延多久吧。
「我不喜歡給人添麻煩!」他孩子氣地表示。
「日堂,你不瞭解我嗎?我說話本來就這副德行,你要是每字每句都要跟我計較,要計較到什麼時候?你該清楚,我從不當你是我的麻煩,既然你不愛聽剛剛的話,我道歉,這麼晚了,不要出去!拜託……」這就叫做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要是江日堂記憶夠深,應該記得我曾跟他提過我的一個好友曾在半夜出門一去不回的事情,自此之後,每到深夜,我絕對不允許任何一個人離開我身邊,就算是我最討厭的人亦不例外。
客廳不太愉快的張力一下子降到沸點之下,他的頭低了,我想他明白我的意思,手自然鬆開,這一鬆才驚覺自己剛剛的手勁有多麼用力,鮮艷五指爪痕足以形容。
「抱歉?痛嗎?」
江日堂,始終沒抬頭看我一眼,默默走回臥室內。
力氣彷彿在瞬間從我身上被抽離,我無力倒在沙發上。
想起少防,想起遠流,深深吐氣,我覺得好像回不到平靜的過去了。
腦袋裡一雙含憂的眼神,緊緊瞅著我。
閃了我的理智,弄糟一上午辛苦的成績。
我長長吁了口氣,內心平靜不得。
左手習慣性地壓住太陽穴位置,輕輕搓揉,見同事跟我打過招呼紛紛出去用餐,直到只剩下兩、三個人,我臉上的不愉快,掙脫面具,盡情展現。
正在想補救措施,頭頂上又傳來邀約。
「不吃飯?」
來者何人,無須抬頭,光聽聲音就清楚,「跟你,我吃不多。」
第一天上班掃我的興,第二天就擺局設計我,這種人,不理也罷。
高先生側身倚著牆,眼神輕佻地睨著我,「邀你整整五次,你也拒絕我整整五次,我真那麼顧人怨?」
聽他自怨自艾的聲音,又好氣又好笑。高先生說話毒了些,我並不是真心厭惡,只是,他是為誰出頭,箭靶又指著誰,我可不想傻傻地自投羅網。
「你明白就好。」我話向來點到為止,沒慧根的,多言無益。
「好吧,我這人也很有自知之明的,既然你不肯賞光,我也不勉強。」
麻煩離開,我埋首。
耳邊竟又飄來他不放過我的聲音,「樓上也有個跟你一樣愛逞強的工作狂,真不曉得你們這兩個人在想什麼……」
聲音散了,我的心也亂了。
玩著筆,目光遠眺窗外。
本來,能夠專心一致的,偏偏,高先生又故意……公寓外的遠流,我幾乎一無所知,甚至是在公寓內,我好似也不曾認真聽他說話,每到冬天,除了上班、玩電動,我幾乎都在睡,像個需要冬眠的冶血動物。
冷血——這樣的形容,差不多!
放下筆,離開位子,我決定上樓探探。
究竟,遠流也是我的朋友之一。
注意到遠流辦公室門僅輕輕靠上而已,內心又一陣嘀咕。那個高先生,真是我的剋星。
推開五公分的距離,由小窺大,一覽無遺。
遠流坐在辦公桌前,眉頭深鎖,手裡的文件夾不停翻著,似遇上什麼難題了。
從來,都沒有那麼凝視過他。
在公寓裡,我總是享受遠流對我的付出,也認為那是應該,他對我的愛,幾乎溢滿我的心,而我的……卻薄如蟬翼,面對認真的他,我覺得……慚愧。
輕輕合上門,轉身背靠著。
回想小時候,我的愛也是和遠流一樣不吝惜,但回報我的呢?
卻是一個一個不說再見就將我推給別人,他們都當我是小孩,不算一回事,沒有考慮到我的心也會受傷,然後,就在我最後一次被親生父母拋棄時,我也放棄自己了。
我的愛在那一天就徹底被關在角落處,隨波逐流。
什麼是愛?我很難相信。
愛不會變嗎?那更是天方夜譚。
一個人也是能過活的——這是我至今不變的想法。
會不會有天我會後悔今日的舉動?
也許吧……但時間還要長些,我才能有所覺悟。
「喀!」
門板突然向後,我頓時往後傾,半分不差地跌進遠流的雙臂間。
仰頭瞧著他帶著驚奇喜悅的笑,我競不知如何是好。已經很久很久不見遠流的笑容了,至少,在我有限的記憶,最近的一次是一個月前,我送他搭機的時候。
他沒有放開我,反而還摟得更緊,「原來你就是振羽要送我的禮物?」
我暗忖著:那個高先生,就不要哪天被我逮到小辮子!
離開遠流,我盡量臉上不露情緒,「是被騙上來的。」
「剛好,一塊用餐?」
面對他的提議,我躊躇。
「看在老闆的面子上!」他附註。
迎上遠流溫文俊秀的臉龐,我捨不得拒絕。
「因為你是我朋友。」
那晚之後,這是我們首次面對面交談,到底遠流清不清楚我堅決的意思,唯有他自己才明白。
遠流的眼眸匆匆與我交會一眼後,立即迴避。
「想吃什麼?」
第一次,遠流閃躲了我的話。
原來,遠流不愛青椒、紅蘿蔔,獨獨偏愛海鮮中的鱈魚。
這些,都是過去我未能發覺的。
想來,的確慚愧,遠流對我的喜好瞭若指掌,而我對他,卻陌生得緊。
分別後,今天我第一次認真專心地聽著遠流說話,他說了很多,都是辦公室內的新鮮事,對於他自己的,他沒提半個字。
我想,是他對我存了失望,不想再多說,因為我總讓他傷心,沒記下他說過的任何一件事。
對面刀叉放下的清脆聲音,使得我抬首。
「怎麼了?」我不解遠流一臉微慍由何而來。
「你從來就沒有一次和我在一起是專心想著我,我的存在是不是真的令你難受?讓你想逃?」莫名地,遠流朝我抱怨。
注意到附近的視線不斷,我刻意壓低聲音,「遠流,不要在這裡……」
「要不然該在哪裡,你說?到哪裡你才會真心對我?而不是用不專心對著我!」
停住聲音,他的目光又在我臉上徘徊。
這會兒換我躲避。
「如果你不吃了,那我想回公司去……」丟下話,轉身就走,這場混亂令我難堪。
「楚……啊……」
身後傳來餐具掉落地上的清脆聲音,我不禁回頭。
「先生,你沒事吧?」看來服務生比我還著急遠流。
遠流單手支撐著桌面,臉色蒼白,我來到他身邊,問:「怎麼了?」
他笑地僵硬,手按著胃部,「沒事,可能是昨晚沒睡好,下礙事的……送我回去,回去躺一下就好。」
不舒服的人最大,我自然照著他的話去做,護送他回去。
後來,想找高先生接替,好讓我回去處理今天早上的殘局,結果,可想而知,若會同意我提議的人,肯定不姓高。
「他的老毛病了,多熬了幾天夜,不礙事,你就幫我照顧他一下嘛!你人最好了喔!魏楚,我還有事情要忙,下午我會幫你請假,就這樣,拜!」
就這樣,高先生掛斷我的求救,讓我獨自應付。
無奈地煮了一鍋稀飯,我喚醒他。
「剛剛什麼都沒吃,先把這碗稀飯吃了吧。」
他輕笑,「你從來沒對我這麼好過。」笑痕印上我的心版,壓痛我的良心。
遠流是病人,我不想計較,靜靜聽他發表,但才說了一句,他就安靜。
牆上鍾內的秒針聲音太大了,大到……好像全世界只剩下那面鍾而已。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再也忍受不了這房裡的沉悶,我欲離開,然就在我打開房門時,遠流追出來。
這次,他早我一步伸出手臂攬過我的腰,讓我趕不及逃開。
身後的他,溫暖的呼吸在我脖子上,愈來愈近、愈來愈熱……此時此刻,時間停了——換過多個胸膛,總是遠流的最適合我,他心臟跳動的頻率,和我最相似,貼著他的心臟,我總能安心入睡。
「從和你在一起開始,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遠流的心,我沒資格瞭解。
「你曉得我要問什麼嗎?」他的聲音裡有著壓抑許久的痛。
我搖頭。
「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愛過我任遠流?」他的聲音不復以往的瀟灑自信,而是充滿深沉的委屈。
「我們都分手了,既然已經過去,又何必徒增麻煩。」時遠流,想要乾淨地斬斷,似乎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想知道,你欠我的!」
一句「你欠我」,我腦子裡開始思量到底該怎麼回答。
「別想太久,我要你最真的回答。」
最真?意思是我在他面前很假?
轉了身,焦距對準,我以「最真實」的面目對他。
「你想知道,我就給你答案——我有愛過你。不過我愛一個人只有三個月,一個冬季而已,其他時間,我下屬於任何人,所以,也別對我妄想了,若是有喜歡的人,記得別錯過了。」趁著遠流短暫的失神,我彎下身要套鞋。
都那麼清楚地建議他可以留心其他對象,他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我的心卻隱隱不捨。
「喜歡的人……不會再有我喜歡的人,我只要你!」
下一秒,我的身體被遠流整個打橫抱起。
「遠流!」原來他的不舒服又是個幌子,我真蠢!
猶如曉得我懷疑他,怕我逃跑的遠流很快壓上了我的身,將我困在他與床之間。
我是真的不舒服,所以想在睡前服用安眠藥。」
「在哪裡,我去幫你拿……」遠流的意圖太過明顯,讓我恨不得盡快逃離。
過去的遠流如同高尚的紳士,他對我,總是溫和得體,從來就沒有像這次那麼強烈過,激烈到使我難以招架。
「在哪……不就在我面前?失去你的這一個月裡,沒有安眠藥,我睡不著,用量愈來愈多,楚啊……都是你的錯,就當我一次安眠藥吧……」
「遠流,我們……分手了。」微薄的聲音抗拒不了遠流的撫摸。
他的嗓音,磁化了我的理智;他的吻,帶有鴉片的作用,使我意亂情迷;他的手,從容不迫地二解除我的遮蔽;他的溫暖,滲入我骨髓內,佔了我的神經。
「那是你單方面的決定,我從來就沒答應過……噓!剔說話了,我只想愛你……」
遠流——這個名字,彷彿自我出生後就刻印在我的身體內,每遇到他,我就拒絕不了。
「楚……楚……」
夠了,別再喊了,遠流,別再喊了……知不知道你每喊一次,我的心就痛一次。
迷幻間,我的身體得到最大的滿足感。
「楚……看著我,告訴我你看到了誰?」
汗水淋漓,分不清是誰的比較多。
我笑,「遠流啊……」
遠流眼稍上揚,莞爾。
那眼神啊……所以,我才忘不了他。
每次,都是遠流主動,然後」」」沒完沒了。
他愛我的方式,很像是明天就是末日一樣,狂烈熾熱。
遠流修長的手只細細滑過我的背,來回地,一遍又一遍。
我趴著,臉朝著窗外,硬是不看他,直到背上的汗毛豎起。
「夠了吧?給我棉被一一」話沒說完,就打了一個噴嚏。
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遠流自歡愛過後,就把我這一邊的溫暖奪去,恣意「欣賞」我的裸背。
明知道我拒絕不了他的身體,他卻偏偏教我進退不得,現下,好了,因為他,我破壞了我這些年來的鐵律——絕不在冬季以外的日子上別人的床。
我吸吸鼻子,要是前面有個鏡子擺著,八成也是難看的一張臉。
「真的很冷!」初春,天氣都是未知數,變與不變,沒個准!
遠流的聲音隱含濃厚的愉悅,「自己過來……」
轉過頭,才發現他拉開棉被,好整以暇地「歡迎」教投奔。
我白了他一眼,逕自起身,撿起地上遭他亂扔的本物,散滿一地,都是,有他的、有我的。
「才五點,再睡一會兒,我們等一下去吃飯?」他的聲音透著淡淡的喜悅。
激情後的理智,格外清晰,早不動心了。
我套上襯衫、長褲、領帶,最後著上西裝外套,戴上手錶,我整整袖口,神色冷淡,也別要我擺出什麼好臉色,我是對他有愧疚,但若再對他好些,不就讓他爬上我的頭?
再說,我的腦子現在渾沌不明,所有的規則全被剛才的放縱打亂,要找回過去的冷靜,需要一段時間。
「要走了?」
他失望?我才更生氣,居然在面對他的時候,我竟拿不出對待其他人的冷漠,明明已決定不和他有所私下牽扯,現在可好!
「思。」我輕輕哼聲,人已離開臥室。
「楚……」他喊我,在大門前二度攔下我,「為什麼那麼急著走?」
「家裡有人等我。」我據實以告。
「不能在這裡過夜?」
我等他問,他卻不問,害我想報復的心態頓時隨浪潮退去。
「他在等我。」我強調。
遠流仍是什麼也沒問,僅在我頸邊印下一個吻,輕、柔,他的歎息也一併融人我的身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