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坦雅將英傑直接帶到神殿。
從一名實習小神官口中問到祭司長阿曼法正在神殿的側殿裡,而大祭司迪魯娜剛離開——得知了這訊息,她想也沒想就往神殿內走。
「請問,我還有發問權嗎?」英傑發現自己踏進了一座肅穆、光線冷潔的大空間,他與米坦雅的腳步聲在四周輕輕迴響,終於忍不住對前頭一直沒說話的人開口。
米坦雅未曾稍停。
「祭司長阿曼法會為你解答所有疑問。」腳步稍稍放慢了下,她低低、帶著沙啞,卻意外騷癢人心的聲音才傳來。
英傑挑起一道眉,突然跨去一個大步和她並肩而行,微偏下頭注視著她。「你不能為我解答?」對於這個似乎不怎麼想搭理他的奇異女人,反而激起他挑戰她的興致。
米坦雅因他的突然靠近,差點做出自然防備的動作,待意識到他是無害的之後,立刻不著痕跡地松下緊繃的肌肉。不過即使如此,她還是不動聲色地悄悄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大。
她不習慣與人太接近,更何況他還是個陌生人。
就算他可以替薩國找到新女王、可能成為薩國舉國上下的大恩人也一樣。
「我可以。但你的問題我不一定能回答。」她實話實說。
「你的意思是你們的祭司長無所不知?」被挑起了興趣。
如果將自己的意願暫放一旁的話,其實他很能適應環境,也極富冒險精神。一如此刻,他已經敏銳地察覺到存在於他四周異於尋常的狀況。他知道這裡的人和事與他原來世界的完全不一樣,更看不出他們有何必要為了騙他而偽裝這一切。所以說,他很有可能真的被帶到另一個「世界」來了。
他一向不受人威脅擺佈——就算他現在被別有目的帶來這莫名其妙的地方也一樣。
所以,首先他得弄清楚幕後指使的人是誰。而他從剛才就一直聽她提到「祭司長」,可想見這個人必定是要角,說不定正是令他們做這件事的人。
因此,他非常期待和那個「祭司長」會面。
「你想要知道什麼都可以問他。」米坦雅根本沒發覺身邊的男人在打什麼主意,她決定把他帶到祭司長那裡就算任務完成。至於要怎麼從這男人口中得到新女王的消息就不是她的事了。
說話的同時,他們已走到一個大廳門前。
米坦雅只一眼就看到祭司長在裡面。
「祭司長。」她站在外面叫喚。
原本在廳裡踱來踱去、身穿簡潔白衣的高瘦人影聽到聲音立刻停步,轉身面對門口——
以為會見到個白髮蒼蒼、仙風道骨般老人家的英傑,完全沒想到轉過身來的是一名金髮飄長到地、俊美靈秀到不可思議的年輕男子。
當然,祭司長也發現到站在米坦雅身旁、一臉錯愕的英傑了——阿曼法原本微攏的眉心立刻舒展開來,微笑地朝兩人招了招手。
「米坦雅,你也進來吧。」似乎早知道米坦雅心裡的打算,祭司長一開口就截斷她的念頭。
米坦雅眨了下眼,而很快回過神來的英傑,倒不怎麼驚訝那俊美年輕的「祭司長」也是一口他聽得懂的語言。
緊接著,他恍悟到米坦雅原來打算把他丟下就走。
不想讓她如願,他冷不防伸手拉著她走進去。
米坦雅雖然並沒有預料到身邊的男人會有此舉,待她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拉進了大廳裡。
她立即掙開他的大掌,站離他兩大步。
接收到她瞪來的一眼,英傑反倒心情大好地對她咧嘴笑,然後再回頭面向大廳裡的祭司長。
「我是英傑。據說你們有非把我綁架到這裡的理由。」他決定開門見山。
阿曼法沒想到這男人會這般直截了當,不由得笑容加深,金眸毫不掩飾地染上欣賞之色。
「我是阿曼法。非常抱歉,我們得把你請到敝國來作客,希望米坦雅請人的方式沒造成你的困擾。」他溫柔徐緩的聲音令人的心情不由自主舒暢開來。
米坦雅站在原地,忍下想皺眉頭的衝動。
「所以,我是真的來到了異世界?」英傑再次確認。
「歡迎你,英傑先生。」阿曼法的笑臉真誠極了。「請坐吧。」他比了比一旁的玉白石椅。
英傑倒也不客氣地說坐就坐。
阿曼法也跟著坐下,還親自動手倒了一杯水給他。「米坦雅,偶爾輕鬆一下無妨,難不成城衛長他們的工作能力你還不放心?」他對米坦雅一招手,心想:這孩子滿腦子就只想著工作,薩國有她這個集力量和智慧於一身的守護者是好事,但他們可不想提前折損一員大將,理由是——過勞死。
米坦雅沒動,看著祭司長,直言:「不是。我只是以為接下來應該沒有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
「誰說的?」一句話就讓她訝然挑起眉。
阿曼法可不管她的驚詫,轉頭又招呼起被他冷落一旁的貴客。「來,請喝水。還有,我已經叫人準備你的早餐,在這之前,我們可以先聊聊……就聊聊我們非得把你請過來的原因。因為根據我這幾個月來不斷反覆查證預言的結果,只有你能替我們找到我們新一任的女王。」
阿曼法很快地便讓這個外來客知道他們薩國的風俗民情,和女王對薩國的重要性——他很清楚要是把這說明的任務交給米坦雅,肯定她三言兩句就會結束,接著再任英傑自己去摸索。就因為太瞭解這孩子的性子,所以為了讓這個能幫他們完成預言之人盡快進入狀況,只好由他當起說書人。
「……所以你應當能明白找到新女王對我們來說有多重要了。」終於下了結論。「怎麼樣?你有沒有感應到什麼?有沒有察覺到你腦中浮現什麼不一樣的影像?」
他終於找到他尋找已久的人了。
除了水晶球的預言,另一個秘密也在英傑身上……
英傑的思緒還沒完全由阿曼法所講述的情境中抽離出來,有些恍惚的視線仍放在面前那張英姿俊美又傲氣無雙的臉龐上——當那美麗容顏的神色愈來愈難看、湖綠色的眼瞳不悅地瞪向他時,他才驀地驚醒。
英傑終於發現自己一直盯著米坦雅看,下意識立刻站起身朝她走去一步。「啊,對不起,我……」尷尬地將腳步停下,他不好意思地猛對她致歉:「對不起、對不起。」
見他毫無遲疑地為自己的行為道歉,被他看得既惱又不由自主心跳加速的米坦雅靜默了下,這才僵硬地搖一搖頭,恢復了平靜面色。
一旁的阿曼法倒是看得有趣,且他金燦的眸底還有兩簇神秘的火花慢慢燃起。
這時,使女送來了英傑的早餐。
不自在的氣氛適時被衝散。
阿曼法早斂去了眸心的光,趁勢笑著要英傑趕快用早餐。
確實已經餓了的英傑,再朝米坦雅看去一眼,這才不客氣地開始朝小桌上的食物進攻。
三兩下便清潔溜溜。他抬頭對目瞪口呆的兩人笑笑。
「抱歉,在這之前,我已經餓了半天了。」從山上匆匆趕下來,又去成家找學弟,他連一滴水都沒空喝,更別說吃飯了。
想到成彥修兄妹倆,不免又想起他在成家被綁架的畫面……
他失蹤了至少一個晚上,他們應該沒那麼快就放棄找他吧?
重重的疑惑突然湧上來。
「為什麼是我?」內心的疑惑跟著脫口而出。
一點也沒受到他問話變化之快的影響、以及知道他在問什麼的阿曼法,露出氣定神閒的淡笑。
「就是你。」阿曼法回答。伸出修長細白的手,轉眼間,一團彷彿用水氣凝結而成的球形平空浮現在他掌心上方大約三公分處。
他將這團幻影似的水晶球移到了英傑面前。
英傑從那不斷漫出白煙水氣的球形裡隱約看到出現其中的影像——
那正是——他!
水晶球裡那張要笑不笑的臉不就是他?!
英傑忍不住摸了摸下巴,用以證明眼前的不是一面鏡子。
然後他極感興趣地揚高了眉,伸手向這幻影似的水球碰去。不過就在他的手指剛要觸到那球形時,水球瞬間消失無蹤。
像是剛才的景象完全是他的想像一樣。
他立刻向阿曼法看去——阿曼法則回他一個沒事兒的表情,然後慢慢收回手。
英傑無法置信地瞪直了眼,同時卻很想大笑。
「你……這就是我會被你們帶來的原因?就這個魔術?」
懂了!原來他們口中的祭司,根本就是魔術師嘛!隨便變個小魔術就想唬弄他,未免也太看不起他這個生長在高科技世界裡的人了。
英傑的反應引發其他兩人各異的神情。
遭指控是變魔術的薩國堂堂祭司長不但毫不在意,還面露微笑。不過另一個人可就沒那麼好說話了——
米坦雅臉色一沉,瞬間便逼近這膽敢蔑視祭司長的男人面前,伸手揪住他的衣領,另一手則幾乎貼到他的鼻端。
一團美得令人屏息、也危險得令人心悸的火焰在她掌心裡飛舞。
感覺到了真實的熱度撲襲而來,英傑震驚地看著這團詭艷之火,怔愣得說不出話。
「你認為這是什麼?」米坦雅聲音的溫度與她手中的火焰形成強烈對比。
英傑此時毫不懷疑自己所看到的,同時也知道了她「發火」的原因。
「抱歉,是我太無知了。」他誠心誠意地說。
米坦雅哼了哼,顯然還不打算就這麼放過他。
「米坦雅,別嚇壞人家。」阿曼法及時在米坦雅打算要燒英傑眉毛前出聲阻止。然就連英傑都聽得出來他聲音裡有一絲可疑的笑意。
米坦雅冷綠的眸狠瞪英傑一眼,這才放開他。同時,手心的火焰一霎湮滅。
英傑總算毫髮無傷地坐回椅子上;而經歷了這驚魂的一幕,他可不敢再大言不慚地誇耀自己是科技人了。
此刻,他更加確信自己真的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異世界了——在他居住生活的地方,當然不可能有這些小妖精、獨角獸了,更不可能人人可以操控水幻影、還變出火來吧?
「英傑先生……」很有禮貌的出聲。
「叫我英傑就好。」英傑揉揉作痛的太陽穴,一點也不敢再小看這些人。
「你留在這裡的期間,米坦雅會負責你的生活起居和安全,你想到什麼、需要什麼都可以跟她說。」阿曼法不忘待客之道。
「我?」突然被點到名的米坦雅錯愕地皺起眉,看向做出這項安排的祭司長。「祭司長,我想宮裡會有其他人更適合擔任這項工作。」她不覺以原來的語言回應,意思很明白——她,一點也不想接這工作。至於原因?或許只是認為這種小事並不需要動用到她吧。
他的生活起居有使女可以照料;而只要他乖乖待在宮裡,他的安全自然沒問題。
就這麼簡單。
「不,只有你可以。」阿曼法一句話就阻斷了她的念頭。他充滿智慧的金眸凝視著她。「孩子,我還沒告訴你一件事。在我的水晶球裡顯示出答案的其實不只有他,還有另外一個人,那人就是你。」
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米坦雅驚訝地瞠圓了碧眸。
阿曼法慢慢看向英傑充滿興味表情的臉——他說的一直是英傑聽得懂的語言。「米坦雅,你知道我的預言從來沒有出過錯。雖然我還不清楚女王的下落到底和你們兩個有什麼關聯、我們的女王最後又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出現,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只有你們兩個可以找到女王。」
米坦雅還在試著消化這項對她來說太不可置信的預言。
她,也在祭司長的預言之列?
「這下你對於我的一頭霧水總算可以感同身受了吧?」英傑將她形於外的表情瞧得一清二楚。他撇撇唇,涼涼地說。
大老遠被拉來找個跟他毫不相干的人,他比她還委屈、還莫名其妙好不好!
不過,他心裡還是有個大疑問——
「既然你的水晶球這麼厲害,怎麼不乾脆要它直接顯現人給你看?」還要麻煩兩個人去找一個人,簡直超沒效率。
阿曼法搖頭。「我也很想,不過沒辦法,無論我問幾次,它就只出現你們兩個。」這是實話。「所以請兩位好好合作,早日把女王找到吧。」
英傑倒覺得這個似乎掌理這個國家重要大事的祭司長,輕鬆輕率得有些可疑。
「等等!我有拒絕的權利吧?」他突然很認真地開口。
顯然有人早想到這一點了。「你想不想回你原來的世界去?」
英傑微瞇起了眼。「你該不會是要說,要是我拒絕,就永遠別想回去吧?」
「答對了。孩子,你很聰明。」不吝稱讚。
他剛剛怎麼會覺得這狡詐的傢伙像天使?「那要是你們的女王都不出現呢?」他的拳頭開如發癢。
雖然他父母老早在他國中時就愉快地分道揚鑣,再去自組自己的家庭了;雖然他沒有兄弟姊妹、沒有老婆小孩;雖然他在那個世界可以說是無牽無掛;雖然那個世界天災人禍、戰爭不斷、恐怖分子猖獗;不過再怎麼樣那也是自己熟悉的世界吧?
阿曼法緩緩起身,一頭金色瀑布似的長髮隨著他的漫步飄動而炫目。走了兩步,他偏過頭望向那開始面露不善的男人,微笑安慰他——
「孩子,要對我的預言有信心。再說,要是我們的女王不出現,你待在我們這個世界又有什麼不好?我相信你很快就會愛上這裡……就當是我送你的預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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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邊天際一大片妖詭的黑雲愈積愈厚。
靜立在矮丘上的一抹纖長身影,一直密切觀察著那片已經懸在天空好幾日的黑雲。
一陣強風由西面吹掃過來,身背長劍銀弓的英氣女子削瘦的肩微聳,單手在倏忽遠揚的風中一抓——
風過,無蹤無跡。
她抬起那隻手,在她仍握拳不放的指縫間,隱隱有幾股黑色如煙影的細蟲在掙扎蠕動。
她眉色乍厲,紅艷的火光同時自她緊握的手心迸出;而那被她抓住的影蟲立刻被燒去那黑、燒去形影,接著灰飛煙滅。
火光收束。她用另一手在那掌心揮了揮,便若無其事地再次望向西方的天際。
「那是塔加國的方向……」她若有所思地低喃。「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這時,陣陣馬蹄聲由她兩側傳來。
很快地,兩批城衛便來到她前方會合。
「長官!」城衛下馬致禮。
米坦雅微頷首。「這一帶有任何異常嗎?」今天她仍是負責帶隊巡守西邊王城外的安全。
為首的城衛報告了他們發現的一些惡黑鳥蹤跡,和他們處理的情況。大致說來,今天並沒有太多問題,狀況尋常。
米坦雅點頭,接著俐落地翻身上馬。
「好,你們先回去,我去辦點事。」下達命令,說走就走。
這麼一大隊人馬忽然被撇下,城衛們一時之間都還反應不過來地愣望著米坦雅向西邊飆遠的身影。
一直到黃昏時分,米坦雅才回到宮裡。
梅已經在小殿旁等候她。
「米坦雅,你是不是又發現什麼了?那些城衛說你獨自去辦事,不讓他們跟。」不用她問,自然就會有人跑來跟她通報。
米坦雅對危險和異常情況的敏銳度驚人,且又常常身先士卒,所以梅自然而然將她這舉動猜得十之八九。
「嗯。我覺得這幾天由塔加國那一邊吹來的風很不對勁,還有那些黑雲,所以才往西邊過去看看。」米坦雅承認對那盤據在西邊的黑雲感到古怪,但能查到的線索並不多。
正想往神殿的方向走去,不過似乎忽然憶起了什麼似地停下腳步。「對了,塔加國的公主不是來我國作客嗎?」
前陣子塔加國的茜兒公主應他們的蘇拉瑪小姐之邀,來到薩國參加她的生日宴。如果米坦雅沒記錯的話,茜兒公主應該還沒離開。至於他們的蘇拉瑪小姐,其實在一年前曾是他們薩國的蘇拉瑪公主——
依照慣例,女王逝世後,她的親族們仍同樣享有王族的權力與榮耀,只是他們的頭銜不能再冠上王夫或王子、公主。當然,這些慣例制度也曾引發過問題,例如在某位女王駕崩後,她身後依然眷戀權勢地位的家族妄想打破慣例,甚至起了登上王位之心,但最後的結果是:一把無名天火將王宮燒掉了大半。從此敬懼的王族人便不敢再亂來。
至於現在的王宮,除了住著蘇拉瑪小姐和瑪芳小姐這兩個艾莉絲女王的親女兒及一些各有要職的貴族王侯外,另外就是平日輔佐朝政、在女王還未出現的這段期間暫代朝政的元長老、三位大長老、五位長老,還有掌理神殿祭祀各種要務的祭司長、其他祭司們,神官,再如像她這般的護衛官、宮衛、使女、下人等等……也在宮中各司其職。
總而言之,因為宮中的秩序早已建立,所以女王去世後,王宮的氣氛平和如常,只除了所有人期待著的女王尚未現身,一切幾乎沒什麼改變。
「是,茜兒公主還在宮裡。」梅立刻點頭。
「她現在在哪裡?」米坦雅隨口問。
宮裡的事,梅幾乎能夠完全掌控。「她和蘇拉瑪小姐,英傑先生在蘇拉瑪小姐的小殿裡。」
米坦雅的眉不自覺地微微挑起。
「他……那傢伙在那裡做什麼?」
她發現,那傢伙似乎無所不在。
她更發現,才短短的幾天時間,原本對這裡一切陌生且語言不通的那傢伙已經如魚得水了。
雖然祭司長將他交給她,不過她還是隨意把他丟給其他人。果然用不著她,靠著比手劃腳,漸有長進的簡單詞彙,他就能輕易地將整個王宮摸透、和每個人混熟,而且聽說他隨手就把蘇拉瑪長年打嗝的寵物貓給治好、讓馬廄裡一匹幾天不吃不喝的戰馬恢復正常食慾,替一頭難產的母牛順利接生……原來他還真如他自己所表明的是名「獸醫」。
真幫了宮裡的醫官們不少忙啊。
不過除了這項專才之外,他對每個人都好的親和力,也是讓他很快和人打成一片的原因之一。
看來他很有立刻融入陌生環境的天分。
她根本不必擔心他。
當初雖然是評估過之後才把他交給其他人,好讓她可以做自己的事,但他畢竟是祭司長交代要照顧的人,自覺對他有責任的她,當然不會就這麼放著他不聞不問。所以透過梅,他在宮裡的狀況,她其實一清二楚。
這幾天她幾乎都在城外忙著追獵某些訊息,即使回來也都已是深夜了,因此見到他的機會少之又少;不過兩人也不是完全沒碰過面——昨天早上她要騎「疾風」出城,他正好和馬官進馬廄不知道要做什麼。他們就那麼匆匆地打過照面。
穿著薩國男子服飾米色長袍的他,看起來氣色很好,尤其當他朝她露出一口漂亮白牙的燦爛笑臉時,竟令她未有防備的心一跳。接著,她離開他的視線,也很快忘了他,因為有太多事情佔據了她的時間和心思。一直到現在又有了他的消息……
「因為蘇拉瑪小姐的貓咪好像又有了什麼問題,所以她請英先生去幫貓咪看病,還『順便』邀了茜兒公主、再『順便』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點心。」梅顯然已摸透蘇拉瑪的心思。「在這之前,英先生正在花房裡忙著和花精『溝通』,他對那些妖精和我們的動物似乎很有興趣。」
梅覺得這位英先生很有趣,整個王宮因為他,氣氛好像活絡了起來。明明在她們眼中尋常看慣了的事物,卻因他而樣樣變得新鮮有趣。為了要對主子報告,也好奇被祭司長預言能找到女王的人究竟是怎麼樣的人,因此她也就趁便和他接觸了幾回。而據她近身觀察的結果,她發現,即使他的語言仍需佐以肢體動作,但他的笑臉卻讓人不知不覺變得極有耐心;他全身上下散發著吸引人的魅力,彷彿陽光一樣明亮燦爛。
她知道,宮裡有不少女孩子已經開始在偷偷注意著他,甚至連蘇拉瑪小姐都沉溺進去了。
呵,糟糕!
向來由她主子蟬連數屆的「白馬王子」寶座好像有點危險耶。
可是……
她卻非常樂意這位英先生將這寶座搶去坐。
米坦雅當然沒發現梅微笑表情下的算計。她略思索了下,然後舉步往神殿的方向走。「我去找祭司長。」去問問他西邊那片黑雲和鄰國塔加國有沒有關係。
她這幾天一直沒時間去找祭司長。不過除了沒時間外,還有個原因——對女王下落完全沒概念的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對祭司長的詢問關切。
女王啊……
每每想到這她就頭痛,因為現在她腦袋裡除了一片空白,還是一片空白。
沒錯!她的疑問就跟那男人一樣——為什麼是我?
她相信祭司長預言的能力,可她最直接的想法是:會不會是什麼地方弄錯了?不過,比起她,那男人才更令人驚訝,畢竟他來自另一個世界……
同時,她也想到了大祭司迪魯娜;不知道迪魯娜預言的破壞和不祥的預兆,到底是什麼?和那個男人有關嗎?
迪魯娜的預言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可連祭司長都沒反駁她的預言。如果,不祥的預兆和那男人有關,祭司長和迪魯娜會怎麼處理這件事?又會怎樣處置那個男人?
米坦雅不自覺地緊擰眉頭,隱隱感到心頭有股壓力……就在此時,她被一個意料外的人給擋住去路。
正從兩個熱情得讓人吃不消的公主那裡技巧脫身的英傑,一眼就看到這個毫無愧疚於放他自生自滅到現在的女人。
「嗨,好久不見。」英傑堵住這老是行色匆忙、來去一陣風的女人,他的精神和心情指數在見到她時立刻往上飆升。
米坦雅停步,微訝地看著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我們昨天才見過……你不是在蘇拉瑪小姐那裡?」對他的招呼,她直回,接著疑問。
眼前這男人,細看之下好像又有些變了。是他身上一身貴族男子的綢衫讓他更像薩國人?還是他眉眼之間的自在隨意,令她錯以為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事可以對他造成困擾——就連被莫名其妙拉來不屬於他的世界、突然被賦與找人的任務也一樣?
她懷疑,也許他把來這裡當成郊遊,找人的事早被他丟一邊去了。
英傑的眼睛一亮!心裡忽然覺得平衡多了。
「對不起,我誤會你了,我以為你已經把我忘得一乾二淨,原來你有在注意我。」不然哪會知道他的行蹤?
米坦雅不解他在高興什麼。「祭司長把你交給我,你就是我的責任,我怎麼可能不注意你?」她英眉稍揚。「怎麼了?還是你對女王的事有了什麼發現?」她的念頭一轉。
女王的事?
英傑的思考能力有三秒鐘的停擺,接著才終於記起這件事。然後,他慢慢瞇起了眼,不敢相信眼前這女人真的是滿腦子公事。
對!她的意思是,他只是她必要性的公事;所以反推回來,要不是他是被托付給她的「責任」,她恐怕早忘了他這號人物的存在了。
雖然他沒有自大到以為每個人都會喜歡他,卻非常有自信自己並不是個會輕易被忽視的人,然而現在卻有個女人大剌剌地只差沒把他掃到一旁與路人甲同路,這當然教他很不習慣,也很——不、是、滋、味!
「抱歉,我這幾天除了感受到一件事,其它什麼都沒發現。」對她漾起過分愉快迷人的笑。
米坦雅盯著他的笑臉,忽然覺得這男人的陽剛味和陽光笑容有些矛盾卻又意外吸引人。難不成這就是他把王宮裡的人輕易征服的武器之一?
她不禁有一霎的失神。
但也僅只這一霎,長年訓練養成的冷靜讓她很快便回過神。
「哪一件事?」她專注地看著他。難道他也和她一樣對女王的下落一點概念都沒有?
一根食指憤憤地直指她的鼻端。「你丟棄我。」
「丟……丟棄你?」米坦雅愕訝。
「你們的語言我一句都不懂。」
「你現在不是會一些了?」
「那還不是因為有人把我丟棄,我為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求生存,才不得不努力鞭策自己學起來的。」雖然他的說法有些誇張,但指控的可全是事實。
米坦雅秀逸的眉悄悄皺起。「對你來說,我也是個陌生人啊。」他們才見過幾次面,也沒相處多久,現在宮裡的人,大概都比她對他還要來得熟悉。而且他學了薩國的語言,就可以和大家溝通了,這不是很好嗎?她總不可能一直待在他身邊,為他翻譯吧?
英傑收回手指,改以冷冷地把兩隻手臂環抱在胸前。
「你好像一點歉疚感都沒有。」她的不在意讓他氣悶。
米坦雅完全摸不透這有點像彆扭男孩的男人真正要表達什麼。她承認,她擅長的是應付危險、打擊魔物,至於要猜測人七拐又八彎的心思,她可一點也沒轍。
「如果你是在抱怨我沒有依言盡到照顧你的責任,那麼我道歉。」她直截了當。「不過我想聲明,我沒有『丟棄』你,只是我有其它重要的工作要做,無法完全照顧到你,所以才把你交託給其他人。我以為你應該不排斥我這樣的安排。」畢竟依她聽來他這幾日在宮裡的情況,他似乎過得還滿開心自在的。再說,他也一直沒向她抗議啊。
其實,英傑真的是沒意見的。
本來他是沒意見的。
但現在他改變主意了。
因為這女人實在有強力激發男人小心眼、好面子等劣根性的本事。
「那好!現在我就跟你抱怨,你得重新做安排了。」決定了。他對她爽朗一笑。
米坦雅倒不反對。「重新安排?這沒問題。你有什麼地方不滿意,我可以改。」
英傑向她跨近一步,眼睛對著她的眼睛。
「你說的?那就安排我在你身邊吧。」不客氣地直接下達改正令。
米坦雅錯愕。「什麼?!」直瞪著他突然靠近的帶笑臉龐。
「怎麼?不行?你怕我成為你的累贅嗎?」英傑仍保持微笑,只是眼神顯得犀利煞氣了些。
由那個三天兩頭就找他聊天的阿曼法口中,他已經知道米坦雅在這王宮裡擔任什麼職司、以及她到底都在忙些什麼。
這個國家的領導者是女王,自然女王下面的要角也不乏女人。因此在這裡女人能成為祭司、成為大臣、成為將軍,也能成為負責保護女王的護衛官。總之,只要有能力,這裡不管男人女人都能發展出一片天、獲得他人尊重——就像米坦雅一樣。
至於他為什麼想多知道她的事、而阿曼法為什麼也十分樂意提供有關她的所有解答?前者是因為好奇,後者原因還不明。不過總算讓他對這個把他抓來這裡接觸異世界的第一個女人多了一層認識。
至少他已經可以瞭解,為什麼王宮裡的男女都對她著迷的原因。
不僅是為了她既有少年的魅力又有女人的美麗,最重要的是,身手俐落、能力超強,看似冷情、讓人親近不得的米坦雅護衛官,其實有顆極柔軟又體貼的心。而這些正是他最近接觸過的人透露給他的訊息。
米坦雅認真地盯著他好一會兒,才發現他好像不是在說著玩的。
「我是在工作,不是在玩。」
「我知道。」
「所以你會成為我的累贅沒錯。」
即使曾預料到她的回答會是這般,英傑臉部的肌肉還是無法控制地跳了一跳。不過看這女人臉上完全沒有嘲諷的意味,目光也算十分清坦誠實,於是他很快便重新振作。
「你沒見過我的能力,又怎麼能斷定我只會成為你的累贅而不是助力?」這他可不服。要比知識,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他都有涉獵;要比體力,他上山下海鍛練出來的結實肌肉難道只是好看的?
嗟!他還沒被人這麼看扁過。
米坦雅退了一步,一雙審視的精銳碧眸仔細又快速地在他全身上下掃了一遍,接著再回到他臉上。
她搖頭。「你的體格很棒,加入衛隊只要稍加訓練,一定可以成為最英勇的隊員,但你現在不能跟著我,我的工作比較危險,我沒辦法一邊工作一邊照顧你……」
啪!最後一根忍耐的神經終於繃斷,鮮少讓人見到他生氣一面的英傑,一臉鐵青地正要反駁,一個帶著隱約笑意的熟悉聲音適時插了進來。
「你就讓他加入,好讓他趁早死心吧,免得他一天到晚纏著你。」一身白衣、由黑暗那一頭出現的阿曼法,簡直像一尊美麗的神祇。
他優雅飄然地走來;他身邊、後方則跟了一群隸屬於神殿的大大小小祭司或侍奉祭司的神官。不過,與他同樣受矚目的,當屬在他左側、有著同樣神人氣質的銀髮高貴女子。
她,就是大祭司迪魯娜。
英傑和米坦雅當然都看到這一群人了。
「祭司長,大祭司。」米坦雅立刻示禮。至於英傑,則以點頭回應。
怎麼?都晚飯時間了,這麼大陣仗是要出門郊遊嗎?英傑還沒見過阿曼法被這麼多人簇擁的場面。
他在這些人身上轉了一圈,才將視線定在阿曼法身邊、和他有著神似面貌的大祭司迪魯娜身上——當然,這個對他莫名不友善的大祭司,他已經見過幾次——然後再回到阿曼法笑得有些戲謔的俊美臉上。
「祭司長大人,似乎您也對我很沒信心?」回應他出現時說的話,英傑皮笑肉不笑的。
這一群透著肅穆沉靜氣氛的人裡,也只有為首的阿曼法神態閒適、悠然自若。「那你就別讓我失望吧。」這句倒像是鼓勵。接著他充滿智慧的炯亮金眸凝看向米坦雅。「從今晚開始連續三天,我和其他祭司們要在神殿內再次確認神諭在你們身上……至於你想知道的西方的異象,暫時還不會有大變動,不過你得替我們小心盯著。」米坦雅還未開口,他便已將答案說出。「還有,他也是。這個男人對我們、甚至對你來說都會是重要的人,你一定要看好他,懂嗎?」
他……真的有如此重要?
米坦雅其實並不真懂,但她點頭承諾。
「如果您要我以生命起誓,我可以依您的意思,絕不讓他離開我的視線。」
「好孩子!」阿曼法滿意地點頭,但他仍是微笑地放鬆標準。「只要你能確定他安全就可以,倒不必連他洗澡睡覺都要盯著。」要是不說清楚,這孩子恐怕真會做到這地步。
當然,兩人是以薩國的語言在交談,一旁的英傑除了抓到些單字外,並不大懂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
偏偏,他們的視線還兩度向他瞄過來,想當然爾,他們的話題一定跟他有關。
阿曼法的視線與英傑的對上,朝他頗富深意地一笑。「祝你好運了,孩子。」接著舉步往神殿的方向前行。
他一走,所有人也跟著移動,其中在他身側的迪魯娜對英傑投來神色複雜的一眼才離開。
英傑和米坦雅都發現了。
米坦雅若有所思,不過英傑並不在意迪魯娜的目光,他想到的是阿曼法——
「喂!那傢伙有沒有搞錯?年紀看起來明明跟我差不了多少,竟然叫我孩子?」他不滿地咕噥。早就對阿曼法不時「小子、孩子」的叫極不順耳了。
米坦雅站在他身旁,想不聽到都難。而他的喃怨立刻取代了她原本的思緒。
她俊雅秀美的臉上忽然出現一抹古怪的神情。
「你知道祭司長幾歲嗎?」她半偏著頭問他。
「他看起來最多二十四、五歲吧。難道他才十八歲?」英傑隨口猜測,有些玩笑口氣。
「你們那邊和我們的年歲一樣,祭司長曾說過。不過你們那邊的人太脆弱,才沒幾十年就老去、壽終正寢……」她忽然很認真地看著他,像是自言自語似地說著。
難得被她如此認真地凝視,不過英傑卻對她的眼光意外感到不舒服。她邊說著什麼「壽終正寢」的、邊這樣盯他,讓他心裡猛冒疙瘩,覺得自己已經是個躺在棺材裡供人瞻仰的死人似。
他的唇角有些抽搐。「那麼請問,您家這位祭司長究竟有多老了?」
「如果我沒記錯……應該是六百三十九。」收回注視他的視線,米坦雅沒發現他的目瞪口呆,決定回她自己的院落。因為剛才祭司長已經給了她一些關於那西邊異常景象的指示,所以她大概知道該怎麼做了。
至於現在祭司長他們要去神殿忙的事,就不在她工作職責及能力的領域內了。
總算從震撼中回過神的英傑,立刻大踏步跟上米坦雅的腳步。
「六百三十九?六百三十九?!你沒騙我吧?」那看來甚至比他幼齒一些的阿曼法,竟然已經有幾百歲的高齡……不會吧?他猛地瞪住身邊這張宛如少年的美麗面孔,提著心問:「那你呢?你千萬不要告訴我,其實你已經一百九十八歲了。」
他一向很能適應環境,所以就算來到這個不時令他感到驚奇的異世界也一樣。既然暫時得待在這裡回不了家,他自然不會虐待自己。而且這幾天下來,他在這裡混得也還不錯,被嚇到的次數已經減少很多。不過現在,他又再度面臨新的挑戰……
米坦雅睨了他一眼,眼神裡有著同情,又有些想笑。
「怎麼?這樣就難以接受了嗎?」沒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她回過頭,繼續專心向前走。「我勸你最好別讓這種小事影響你的心情太久,否則明天開始你會很難過。」沉默了下,她忽然低聲開口。
英傑攏緊的眉頭總算鬆開些了。沒錯!就算阿曼法有六百三十九歲、米坦雅真的是一百九十八歲又怎樣?在這裡,這本來就是件理所當然的事。他都可以接受長著翅膀的小妖精「噗噗」飛過他眼前、跟他微笑打招呼了,又怎麼會對他們的「高齡」大驚小怪?
重整起精神。不過此刻令他又驚又喜的是米坦雅接著的那兩句話。
「你在關心我?」他笑咪咪的。
「我怕你耽誤到我做事。」朝旁邊的人倒下一桶冷水猶不自知。
英傑那張笑臉頓時變得凶了起來。
「對了,在我這裡吃完晚飯後,你再回去休息;明天一早你來我這裡報到,逾時不候。」簡單安排完畢。
看樣子,他想脫離被她貼上「公事」標籤的日子,還有一段長路要走。
「那就請你多多指教了,米坦雅小姐。」英傑對她泛開過分熱絡愉快的笑。
不知怎麼的,米坦雅覺得他的笑竟有些令人背脊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