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旭日造訪寒星樓與冷非雲共進晚飯,閒話家常,並且商討應付神偷之事。
站在一旁伺候他們喝酒吃飯的小石頭,在終於近距離見到連旭日時,心裡有著激動、有著感慨,也有莫名的心慌,唇畔儘是沉靜的憂傷。
在東宅院裡,她曾幾次遠遠地瞧見連旭日的身影,但都沒有這樣近距離的接觸。她等了十八年,終於有機會和連旭日面對面,雖然他不知道她是誰,但她知道,她很快就會從連旭日身上討回她曾失去的公道。
談著談著,酒酣耳熱之際,話題在連旭日有意無意下,轉到了愛女連若茵身上。
「我與令尊已有三十的交情,以前冷兄總是嚷著要讓若茵當他的媳婦。」連旭日笑看著冷非雲的反應。
冷非雲以淺笑代替回答。
「非雲賢侄,今年也二十三了吧?」
「是的。」
「早過婚配之齡嘍。」
「男兒志在四方,婚姻之事,還言之過早。」冷非雲很清楚連旭日心裡打的主意。
「不早,冷兄在你這個時候,早就生下你和御風了。」
他點了頭,還是以淺笑回答。
「那日我和冷兄提過,既然他這麼喜歡小女,不如等這件事過後,就擇個佳期讓你和小女先訂親,不知賢侄意下如何?」提親之事原本該由男方提出,但是他和冷然有著兄弟般的交情,他就厚顏先開口。誰讓他的愛女這麼喜歡非雲賢侄,連他這個老父看在眼底,不用問,也知道女兒的心思,只有放下老臉,親自訂下這門親事。
冷非雲愕然,沒想到連旭日會主動提親,雖然連若茵長得清靈動人,但他對連若茵一點感覺都沒有,他開始思索該如何拒絕這門親事。
小石頭站在冷非雲和連旭日身後。原來冷、連兩家是世家,將來還是親家,難怪連旭日請得動名震江湖的火龍堂來為連府坐鎮,也難怪他要她不要再去揭惹連若茵,原來是心裡捨不得連若茵。
她執著酒壺的手,聽著他沒立即拒絕婚事,看來就是默許婚事,心頭不知為何像被重重一擊,讓她晃了神,酒壺瞬間從手裡滑落,上好古玉製成的酒壺當場破碎在地。
「啊!」輕輕的叫聲,隨著她清醒的神智而逸出聲。
冷非雲、連旭日、童二立刻起身,看著無措的她。
陪著連旭日一同前來的洪全洪總管,立刻咆哮出口:「你這個下人是怎麼回事?連拿個酒壺都會掉到地上,你是怎麼做事的?!」
「對不住,小的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她慌張地立刻彎下身,用手去撿拾碎片。
「別用手,會割傷的。」冷非雲搶過去,握住她的手。
來不及了,她右手的食指已經被劃出一道血口。
她深幽的眼先看著他,後才發現那如注的血流,她想抽回被握住的手,卻被他緊緊按住傷口下方。
「童二,拿止血散。」冷非雲將她扶在椅子上坐好。
童二從懷裡拿出一瓶小藥瓶,遞給冷非雲。
冷非雲將藥粉灑在小石頭受傷的食指上。
她凝了眉,為傷口上帶來的刺痛感。
「不痛了,等下就不痛了。」他知道她怕痛,嘴裡輕哄著,再從衣襟裡拿出一條帕子,將帕子一撕,撕成長條狀,仔細地將她被劃破的傷口包紮好。
連旭日看傻了眼!非雲賢侄不但不責怪下人,還細心地為一個下人包紮傷口,這是何等的胸襟!真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洪全更驚訝,這冷爺嚴厲的外表實在嚇人,可他怎會對一個下人輕聲細語?
童二早就見怪不怪。自從爺來到連府後,就對這個小石頭特別的好、特別的照顧,這已經不算是什麼新鮮事了。
她感覺得到連旭日驚訝玩味的眼神,還沒感受到他的溫柔,她就連忙站起,「老爺,對不住,這個酒壺,我……」她低著頭,一看到連大老爺,她的心就慌亂無措,平常的伶牙俐齒全打了結。
連旭日這才注意到這個膚色黝黑的男孩,小小年紀難免會出錯,只要不是故意的行為,他都會包容,只是這個小石頭好端端地怎會將酒壺給打破?
連旭日說:「這酒壺是上好的古玉做成的。」
「老爺,從小的的工資裡扣吧。」她說得極誠懇,心裡卻是不願積欠他絲毫。
「你小小一個僕傭一個月才幾文錢?就算你在連府裡工作個三年五載,也未必能還得起這支古玉酒壺。」這個下人,能夠當場認錯,還自願被扣工錢,連旭日對小石頭有些刮目相看。
「僕傭也有出頭的一天,小的不會一輩子只當個僕傭。」她緊挨著冷非雲而站,還是顯得有些緊張。
「好,很好,小小年紀有志氣,不愧冷爺對你另眼相待。」連旭日斯文地笑說著。
連旭日,一個對她來說既陌生又親密的人,她不敢直視著他的容貌,怕長久壓抑的情緒會在頃刻間瓦解,她只能壓制內心的激盪,將視線對著自己的腳尖。
「伯父,這個酒壺我替小石頭賠吧,」冷非雲告訴自己,他只是心疼她是一個女兒家,又是個孤兒,才對她特別照顧,決不是對她另眼相待或者別有用心。
「賢侄,你以為伯父會這麼苛刻,跟一個下人計較這個嗎?」
「伯父,這個酒壺價值不菲……」
連旭日擺了手,阻止冷非雲繼續說下去,「你對下人有這個雅量,難道老夫就沒有嗎?」
「伯父,是小侄的錯。」他拱了手,眼微瞇地看著童二。
他無心於和連旭日繼續閒聊下去,心裡竟掛念起她手上的傷勢。她總是這樣的粗心大意,三天兩頭就把自己給弄傷一次,像她這個樣子,若他一旦離開連府,他怎能放得下心呢?
童二明白,立刻找了個說詞:「大老爺,夜已深,我和我們家爺還要四處去巡視,還請老爺子早點歇息。」
話題既被打斷,連旭日也不好再重提一次,反正來日方長,他便帶著洪全離開了寒星樓。
冷非雲等連旭日離開後,讓小石頭在他身旁坐下,輕聲問:「還痛不痛?」
「不痛!」相對於他的溫柔,她口氣沖得可以。
「怎麼了?」他怎麼感覺到一股火藥味?
「沒事!」她站了起來,「我先回房去。」想起了他和連若茵的婚約,她就不知為何有了無名火。
他沒攔著她,他已經能大致摸清她的性子;她通常在極生氣下,會忘了口頭上那個自稱,看來她現在又氣極了,才會連「小的」這個自稱都忘了說。
可是他又是哪裡惹到她呢?
小石頭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她氣喘不已,頰上已佈滿了汗珠。
夢裡的美艷婦人,衣袂飄飄,可惜,她怎麼都瞧不清她的容貌。
可是她知道那是娘!
娘在她夢裡是那樣的慈祥和藹,總是笑盈盈的一張臉,而那對深湖似的酒窩,與她雙頰上的那對,就像是同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聽師父說,娘有著傾城之姿,光是那對酒窩就不知擄獲多少男人的心。
她無法再睡,起了身,就如同過去十多年來一樣,每當夢見了娘之後,她便無法平息心中的那份激動與難過。
她躡手躡腳地下了床,身上還是一身的男裝,連頭上的布巾都沒卸下。
輕輕推開房門,她踏在走廊上,看了右側臥房的窗戶一眼,裡頭燭火已媳,冷非雲應該已經睡了吧?
出了寒星樓,夜半三更,她來到連府位於主宅院裡的祠堂外。
秋風狂掃,空間中凝結著一股寒意。
她看著莊嚴肅穆的祠堂,在大門外停頓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推開祠堂的大門
來連府這麼久,她遲遲不敢進祠堂,就怕忍不住氣而致事跡敗露,可是事情總有結束的時候,她若不來,或許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
祠堂內供俸著連府歷代祖先的牌位,一對對的白燭燃燒著昏黃的光芒,從白天到黑夜,日日無止境地照亮著祠堂內的幽暗。
她不怕這樣的鬼魅氣氛,不怕陰氣重重,她用迷濛的雙眼,一一在眾多牌位前,尋找著那唯一的牌位,直到她的瞳眸盯在最左側的一個牌位上──
連氏何女之牌位
她很想哭,卻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那不曾存在的記憶,遺留在她心中的只有遺憾及痛楚。
她在心裡無言地喊著:
「娘,我是心兒,您記得心兒嗎?心兒回來了,心兒終於回來了。」
她的唇邊儘是苦澀的笑意。
「能夠看見娘,心兒已經很滿足了,這裡不該是我久留之地,反正也沒人會歡迎我,心兒也該走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夠再回來。娘,心兒心中沒有恨,想做的事,只是討回一個公道,不管是對您,還是對孩兒,娘會支持心兒的決定吧?」
窗外,是跟隨著小石頭來到祠堂的冷非雲。
小石頭就睡在他的隔鄰,她的一舉一動,根本沒法逃得過功夫高強的他。
可是她來連府祠堂做什麼?他從窗縫中,偷偷觀望,也只能看見她的背影,站在牌位前久久不動。
「心兒很想為娘燒上一炷清香,但是,現在的我還不能。」她哽咽了,眼底有著氤氳的水氣,「不管未來如何,心兒總是要試著去做,娘,您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我。」
過了良久,冷非雲看見小石頭要走出祠堂,他一個旋身,無聲地躲到樑柱後,直到看她往寒星樓的方向走回去,才飛身回寒星樓。
一連串的疑問,充斥在冷非雲心裡,可是他又不想當面去揭穿她的行為,去質問她這樣的行徑。她到底是誰?也許事情並不像她說的,她只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孤兒;一個謎題似的小石頭,她進入連府當下人,難道別有用意?
神偷的戰帖,再次送到了連旭日手中。
將於三日內盜走連府內最珍貴的千金
「賢侄,依你看,這神偷是什麼意思?」連旭日心慌慌地帶著信函來到寒星樓與冷非雲共商大事。
「千金,可解釋為錢財、寶物;千金,亦可指為連府的大小姐。」冷非雲作了解釋。
「錢財、寶物我都可以棄之如敝屐,唯獨若茵和九轉夜明珠,我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賢侄,你認為該如何是好?」連旭日煞是擔憂。
「或許這兩樣東西神偷都要。」冷非雲思索著。為何神偷指名要「千金」?這背後究竟代表何種含意?
「賢侄,從今日起,為了小女的安全,老夫打算讓若茵住進寒星樓,這樣你就可以就近保護她。」
冷非雲無法反對,既然他已經答應保護連府的財產無虞,無論是保護九轉夜明珠還是連若茵這位千金小姐,他都不能拒絕,這是身為一個鏢客做人處事最起碼的原則。
當天下午,連若茵喜上眉梢地帶著貼身丫鬟春喜住進了寒星樓。
小石頭恭敬地為連若茵泡上一壺上好龍井。
「小石頭,我們家小姐要住的房間,你打掃好了嗎?」春喜在奴婢中的位階比小石頭高出許多,她仗著人勢,頤指氣使。
「冷爺沒有交代小姐該住哪間房間。」小石頭冷冷地說,收起了頰邊慣有的酒窩。
連若茵欲語還休,「非雲大哥,既然要保護我的安全,我是不是該住在離你臥房近一點的地方?」
寒星樓的樓上,只隔出兩間臥房,其餘空間皆為廳堂及書房。
連若茵表明著就是要小石頭現在居住的房間。
「連小姐,只要你在寒星樓裡,在下就能確保你的安全。」在知道連旭日有意將愛女許配給他後,冷非雲只想和連若茵保持距離,不想和連若茵有任何牽扯,姑娘家的名聲,他不願去破壞。
「爺,讓小石頭住到樓下,連小姐住到樓上吧。」童二不能不提醒冷非雲,要顧著尊卑之儀,畢竟這裡是連府,不是火龍堂,更不是在江湖上闖蕩。
冷非雲陰沉著眸,怪著童二的多事。
「童大哥,我也是這樣想,萬一要是盜匪來了,人家只是個弱女子,還是離非雲大哥近一點,比較安全。」連若茵話是對著童二說,眼尾卻偷偷瞄著冷非雲。她芳心正在暗暗竊喜,這個神偷來得正是時候,她正苦無機會接近冷非雲,現在的好機會正是從天而降。
冷非雲深幽地看著小石頭,他已經習慣夜裡有她,聽著她的動靜,想像著她的舉手投足,想喚她、叫她,她就隨時在側,他一點都不想讓她離開。
小石頭堆起笑臉,如湖水般的酒窩在冷非雲眼前漾了開來。
「冷爺,小姐為千金之軀,不得有一點閃失,小的,立刻就整理包袱,將臥房重新整理過,好讓小姐住進,小的回到原來的大統鋪就行了。」
那樣能攝人心神的酒窩,自從他看見她的身子以後,她就再也沒有這樣對他笑過,今天她怎麼笑得如此魅惑?
「你敢搬回去大統鋪?」冷非雲挑眉詢問,口氣硬冷。
「不敢!不敢!」小石頭馬上識時務。
「你的手傷還沒好,讓大樹和臭牛來幫你打掃,你就住進童二隔鄰的臥房。」這是他最大的退讓。連若茵是她的鏢物,說什麼他也不能讓他的鏢物有任何的危險產生,否則他這一生走鏢的鏢客,無疑是讓自己的信譽掃地。
連若茵的笑容裡隱藏著太多的羞意,她心儀的男子呀,她終於有機會更進一步接近了。
「小的,遵命。」小石頭微笑領命,白白的牙,燦燦發亮,一切都照著她的計畫在走,她心裡何嘗願意讓高傲的連若茵接近冷非雲,可是不這樣,她又怎能擺脫冷非雲的監視?
小石頭今天這麼好說話?冷非雲心裡有說不出來的怪異,卻又不知哪裡出了差池。
夜裡的寒星樓特別的緊張,除了冷非雲和童二鎮守之外,連旭日又派來了府裡的護衛守護著,將寒星樓守得水洩不通,連一隻蚊子都飛不進來。
連若茵一個大姑娘家也不好意思待在廳裡,早早告退回房歇息著。
而童二在寒星樓的四周加強巡視,廳裡就只剩下冷非雲和小石頭。
「冷爺喝茶。」小石頭為冷非雲泡了香濃的好茶。
「你也坐。」想起她黝黑膚色下那清麗的容顏,他的心微微悸動著。
走動江湖這麼久,什麼樣的美人他沒見過?青樓紅袖、俠女豪情、碧玉村姑、大家閨秀……他的剛毅威嚴、正人君子,擄獲不少姑娘的芳心,女人從他眼前來來去去,有的自動表情,有的默默含意,他總是沒有對誰特別動過情,也許遊戲的成份有,但是曾經烙印在心底的影子?似乎還未曾有過。
她的姿色少了連若茵幾分,卻多了連若茵幾分坦率純真。
「冷爺,你在想什麼?」她看著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瞧。
「沒什麼!」他趕緊低頭喝茶,好掩飾住心虛。
「冷爺,如果抓到了神偷之後,你是不是就要離開連府了?」她找了話題想與他話家常。
「應該吧,這裡非我久留之地。」
「你非得抓到神偷嗎?」
「神偷危害著長安城,造成人心惶惶,不除不快。」
「如果是由你捉到神偷,那你一定會成為長安城裡家喻戶曉的大英雄。」
「我不想成為英雄,這只是一種責任。」
「那你抓到神偷之後,會把神偷怎麼辦?」
「送交官府法辦。」
「或許神偷有不得已的苦衷。」她試探性地詢問。
「偷即是觸法之事,沒有什麼苦不苦衷的。」
依他的個性,她早知道答案會是如此,所以神偷呀,千萬別落入他手中,否則這個神偷一定會死得很慘!
今夜的心情很難說分明。看著他,想著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想著他對她的好,她的胸口泛起無奈的苦澀,本不該她存在的地方,她更應該要瀟灑離去,可是竟有種眷戀、依依不捨。
不該交付的心,或許已經沉淪。
「冷爺,如果你離開連府後,是否還會記得小石頭?」
最近,她總是和他有些意氣之爭,雖然他是主子,她是下人,他看似強硬的性格,也奈何不了她鬧起脾氣時,誰讓他毀了她的清白,他的心裡總有那麼一些愧疚,只能多體諒她是個小姑娘,凡事多退一步。
他飄流孤獨慣了,離別是慣有的事,沒想過會特別惦記著誰,可是對於她,他沒想過會分離,心頭沉甸甸的,口頭上還是應著:
「當然會,如果……」他即時收回將脫口而出的話。
「如果什麼?」
他搖了頭,「沒什麼。」
如果,她願意的話,他可以跟連大老爺要了她,讓她跟他回火龍堂,繼續在他身邊服侍,可是話到嘴邊,他才驚覺不合宜。他用什麼理由去跟連大老爺要人?幸好沒有莽撞,不然就失了分寸。
「那就好。」原先氣他、怨他的心思,如今因為分離在即,卻轉為不捨、難過,不論他是否會記得她這個小小的下人,或許一切都該在今夜停止。
這是她的計畫,不能因為出現個冷非雲,她就裹足不前、三心二意,她看過他俐落的輕功,她在他面前絕對沒有一絲勝算,可是等了這麼多年,為的不就是今晚嗎?無論結果是什麼,她還是得去做,一圓自己多年來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