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幾次爭吵了?楊逸幾根本懶得去細算。
總之,他這位正義感過剩的弟弟,就是非常不爽他對待若殊的方式。小女生才放了一個星期寒假,他們兄弟為她吵架的次數,就已經比從小到大的吵架次數多了許多。
看來今天晚上,逸桀是真的火了。因為今天頂著正中午的大太陽,他要小女生跟林伯去翻修牧場的圍籬,結果她頂不住烈陽昏倒,讓林伯送回大屋。
然後,林伯責備了他兩句;母親責備了他十幾分鐘;逸桀「忙」於照料昏倒的她,當時沒能加入怪罪他的行列;小草則一反往常熱心助人的習慣,只在一旁悶不吭聲看著逸桀。
也虧逸桀真的火了,才將小女生一道拖進他的書房。
他等這一刻早等得有些不耐煩,既然小女生會讓逸桀拖進書房,他是不是可以假設那女孩子終於有一點點受不了?他很想知道她會不會為自己說些話?
「你為什麼一定要找小若殊麻煩?」先聲奪人的當然是逸桀。
「她又向你告狀了嗎?說我刻意找她麻煩?」這句話明明是要回逸桀,但逸凡卻是看著低頭、似乎不甚甘願的若殊ˍ一個字一個字說。
「我說過很多次了,小若殊從來沒在我面前說過什麼!我倒是想問問你,她到底哪裡讓你看不順眼?你可以直接說,讓她改啊!為什麼要找她麻煩?我——」
逸桀還有一大串話要說,但站在他身邊的若殊,拉了拉他的袖子,喊了一聲:「逸桀,我沒關係——」聲音雖小卻清晰。
原來她喊他逸桀?!聽進逸凡耳裡,感覺有那麼一絲不對勁,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不過他現在立刻想通了,為何這陣子他老覺得小草的表現有些奇怪。
「我說過,你別怕,我讓你靠!」逸桀說話大聲了些,看起來倒像是吼著她似的。
逸桀這句話,幾乎是立刻、馬上、完全卻莫名地激起逸凡的怒氣。
「行了!我不想再聽下去了。」逸凡吼了一聲,擺明是要逸桀閉嘴。爾後,才又刻意對著從進門後就低著頭的若殊說:「小女生,如果你心裡不舒服,我歡迎你隨時『親自面對面』跟我抗議。我生平最看不起躲在男人背後的女人,你若以為找逸桀幫你說話,我就會給你輕鬆一點的工作,那很抱歉,辦不到。我之前就說過,你要是不能吃苦,想留在北部打工我沒有意見。但你既然選擇在牧場工作,就得聽我的。再說一次,我討厭女人用脆弱的模樣,騙取男人的同情跟保護。我的話你聽懂了嗎?」
「你幹嗎說話這麼刻薄?小若殊又沒——」
「逸桀,夠了。不用幫我說話。」若殊只晚逸桀兩秒開口,卻是用從沒出現過的大聲量。「楊逸凡,我不是你講的那樣,只會躲在男人背後。以後我的事只有我開口才算數,不是經由我說出口的抱怨都不是我的意思,這樣你滿意了嗎?」
她不明白自己哪來的「神力」,能讓她大聲對這個嚴苛的男人說話。
逸凡的目光閃過一絲驚異,隨即恢復往常的漠然神色。
她的聲音聽得出來有些顫抖,不知是恐懼或者氣忿?他剛剛應該沒聽錯,她是清清楚楚叫了他的大名,三個字、連名帶姓,不多也不少。
呵!她竟叫他楊逸凡啊?他終於激起她的怒意了?
奇異的是,為什麼聽見她連名帶姓喊他,他會不太適應?為什麼她喊逸桀能那麼自然,能少用一個「姓」?
「應該要問你自己滿不滿意吧?畢竟自願跟逸桀來找我理論的人,是你。」他不理會心裡的怪異感受,用再冷漠不過的口吻說。
「你——」她不懂他為什麼看她如此不順眼。可是,他既然這麼討厭她,當初又何必救她?
「怎麼?你生氣了?我以為你是個沒情緒的人,可以任人擺佈、隨人打罵。其實我一直很好奇,會不會你根本就很享受你父親對待你的……」逸凡的態度,擺明了故意顯露一絲輕蔑。
「哥!你——」逸桀從沒看過這樣的逸兒,他說這些話分明是刻意挑釁。
「逸桀,我不需要你幫我說話。」一整個星期下來,她一直不願與楊逸凡正面衝突,她努力隱忍他的無理要求。努力做完那些沉重的工作.是念著他無論如何是那個救她的男人。
可是,他真的太過分了。
「楊逸凡,我的事你不懂,更無權置喙……」
「我是不懂,我不懂怎麼會有人甘心讓人打得滿身是傷、奄奄一息!」
下一秒,逸凡出人意料地走至她面前用手托起她的下頜,強迫她直視他的雙眼,他的聲音有股迫人的力量——
「人生,有很多痛苦是自找的。這句話用在你身上再貼切不過了。小女生,記住我的話,沒有能力捍衛自己的人,只能任人宰割。你能考上台灣大學,所以我願意相信你有一定的智商,有空多想想我的話。」說完這段活,他放開她,回到原來的位子。
有陣子沉默,三個人皆未開口。
逸桀訝異著看到的,他以為……以為這個不可理喻的老人家是討厭小若殊的!可是剛才他對若殊說話的樣子,彷彿閃過一陣關心……是他誤會了什麼嗎?
「小女生,如果你沒其他想說的話,回房間早點休息,明天會很忙。逸桀,你留下來,我有話跟你說。」逸凡打破靜默,對兩個「很有默契」同時出現神遊表情的人說。
她頭一回用自已也驚訝的專注力看著一個人。楊逸凡真是奇怪的男人,她不懂他,她在他眼中看到的到底是什麼?
很多時候,她覺得楊逸凡很討厭她,討厭到彷彿想盡方法要她離開這個地方;但極少時候,她卻又覺得楊逸凡像是要說些什麼、要讓她明白些什麼——方才就是「極少」的時候。
前一刻的他,看著她的眼神,沒有絲毫惡意,更沒有厭惡。
他到底是什麼心態?她著實不懂。
相同的,很多時候她也弄不懂自己,面對一個大部分肘問挑明了找她麻煩的男人,她為何不「一去不回」?現在的她跟三個多月前的她很不一樣了。至少,她要餵飽自己已不是太難的問題。
她又為何要留在這個偏僻的牧場?
「莫非你還有話要說?」他迎上那對專注的目光。她看他的方式不太一樣,那雙黑色的眼瞳裡似乎多了些光芒。原來,她有雙懂得語言的眼,對視的這一刻,逸凡覺得,心裡彷彿有什麼被打開了。
她在探究他嗎?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會引出一個小女生探究的興味。
「沒有。」她乾脆地,轉身離開。
兩個男人的臉色各自流過一抹驚異,若殊離開前那兩字「沒有」,語氣乾脆得讓人有∼剎那要懷疑話真的出於她?!而她首次出現在兩人面前的堅決,更是令人驚奇。
或許,他確實激醒了小女生某些情緒?逸凡想。另一方面,他困惑地察覺到,他超乎常理他渴望看見她的改變。
或許,小若殊並不若他以為的脆弱?逸桀想。再者,他老哥也可能不若他原先認定的,那麼以虐人為樂?
「小桀,你真認為我會無理取鬧找人麻煩?」
通常,當老人家認真地喊他「小桀」時,就意味著他想講的是再正經不過的事。
「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逸凡的問題讓逸桀∼度以為,他終於要對近日非人性的做法,給個合理交代。於是,逸桀立刻心平氣和坐了下來。
況且他尚在思考,剛剛逸凡對若殊流露的,到底是不是關心?
「我希望從現在開始,你別再為小女生的事找我吵。除非你自認你能照顧她一輩子,否則就該趁早讓她學會照顧自己。」
這算哪門子交代啊?
那口氣,一副要他別多管閒事的模樣。逸桀好不容易靜下來的怒氣,又被點燃了。
「不要告訴我,你折磨她是為了讓她學會照顧自己!這是我聽過最可笑的話,你怎麼不連小草也折磨?小草也該學學照顧自己,她連把米放進電子鍋煮熟都不會。若照你說的來推理,你折磨小若殊,是為了讓她學會照顧自己,那小草跟小若殊比起來更該讓你好好折磨折磨才是。你簡直——」
他原想說他簡直不可理喻,但逸凡沒讓他說完。
「小草有父母能依靠。你告訴我,小女生有什麼?」唉,他突然覺得跟他這個醫術、名氣紅遍北台灣的弟弟溝通,是件困難的事。
怎麼救人本事了不得的逸桀,在判斷事情時卻總像是少用了三分之一腦容量?!衝動莽撞的脾性,任誰都改不了分毫。
「她無父母、無親戚、無兄長,她只有自己能依靠,一個只能依靠自己的女孩子,再不學會照顧自己,要怎麼活下去?」逸凡接著再問。
「她有我!我可以照顧她啊!」標準的「逸桀式」答案。
只不過料定逸桀回答方式的逸凡,親耳聽見意料中的答案時,卻沒料算出自己心裡會湧現的莫名不安,但他又為何不安啊?
「你要用什麼身份照顧她?兄長?還是丈夫?」他很明顯意識到出口的話,飽含不經大腦的成分居多。一時間,他竟分辨不了說出口的問題,是為了小草而問,或是……別懷它意?
「丈夫?!拜託,你想太多了吧!小若殊只是個孩子耶。我當然是以兄長的身份照顧她!」逸桀哇哇大叫。
「兄長的身份能照顧多久?再怎麼照顧,大部分時候她還是得一個人過生活。小桀,我不期望你能理解我的作為,但至少你可以做到不妨礙我——」逸凡試圖忽略聽見逸桀說「兄長身份」後,那股鬆了口氣的感覺。
「妨礙你?你說我阻止你凌虐一個孩子叫做妨礙你?!」逸桀再一次哇哇大叫,根本沒等逸凡把話說完。
唉,逸凡知道他不應該期待習慣少用三分之一腦容量思考的人,有改變思考方式的奇跡發生。
「楊逸桀!」逸凡沉聲喊了一句。「你只要記得,我不會毫無道理折磨一個孩子就成。話,我說到這裡,從今天開始,你別再為小女生的事找我,只要你替她來,我都會當做沒聽見、沒看見。除非小女生親自對我說,否則我一概當做沒事!」
他應該已經「明示」、「暗示」得很清楚丁吧?應該足以讓少用三分之一腦容量思考的人理解了吧?理解他不是真的刻意要那女孩受苦,理解他對她其實是用心良苦,希望她能懂得為自己努力爭取權益!
可惜,逸凡錯了!
他錯估逸桀的思考力只少用了三分之一,楊逸桀根本就只用了二分之一——也許不到二分之一的腦容量在思考!因為他完全無法理解逸凡的暗示加明示,不然他會停止「哇哇大叫」!
「我頭一次聽說,折磨一個孩子要什麼人生大道理!我看你根本就跟小若殊的父親一樣,沒有半點人性!高興折磨人家就折磨人家,還要什麼道理?你簡直不可理喻!」逸桀忿怒地推開椅子站起來,他知道再說下去他很可能會送楊逸凡一拳。
按最近的慣例,逸桀離開前又送逸凡一記「轟隆巨響」的甩門聲。
望著那扇門,逸凡露出苦笑。為了那個小女生.他在這個家已經快變成人神共憤的虐童暴君了!
挺無奈的,無奈到連他書房的門也得跟著遭殃。
看來這扇門在逸桀頻繁的摧殘下,近日之內可能得換過一扇了。
唉!盯著無辜的門,逸凡突然又想到逸桀最近回家的頻率似乎高了些?!
上個週末他回家、這個週末也回家,最近的人都很健康,醫院生意清淡嗎?要不然,逸桀怎麼連續兩個週末都有空回來甩他的門?
「你以為你在做什麼?我要你用搬的,不是用拖的,你把整捆草料放在地上拖行,那些沿路掉落的全都浪費了。」逸凡語帶責備。
盛冬的天色亮得較晚,五點一刻的早晨昏昏濛濛的,空氣透著冰寒。前兩天來了個冷氣團.晨昏的風特別冷。
今早他准五點整打算敲若殊的門,沒想到小女生在他站定於她房門前的同時打開門。
那時,雖然有一剎那他忘了要反應,卻也沒錯過當時她臉上那份打量的表情與晶亮的眼神。
她睜睜地盯著他看,大概有十兒秒之久,而他則讓她灼灼的目光看得忘記原來該說的話。可能是太過驚奇吧!驚奇於看見她雙眼裡,閃著從未出現過的聰慧光芒,以至於忘了說話。
結果反而是她先開了口,儘管她的口吻有幾分不確定與不安,像是害怕著她的話可能造成的後果。
「你每天要我提前半個小時工作,請問下個禮拜開始,我是不是就沒有睡覺時間了?上星期我第一天工作,你說九點開始,第二天卻變成八點半,到今天變成五點,照這樣算,下星期我應該不用睡了。但是依勞基法規定,員工的雙周最高工時是八十四小時。老闆,你可能快要違反勞基法了。」
「你是在跟我抗議你的工作時間過長嗎?」他記得很清楚,他是這麼回她的話。
「目前只是提醒,等你超過勞基法規定的最高工時,我就會抗議——親自面對面向你抗議。」若殊刻意引用前一晚他對她說過的話。
「等超過再說。」
他盡可能說得冷漠,其實當時他想給她的是∼個笑容,因為她將他的話聽進心裡了。
正當他轉身時,她又不甚肯定地問著:「就這樣嗎?」
「不然,你希望怎麼樣?」
「我以為,你會拿我吃不了苦那套說詞解雇我。」
「你希望我解雇你嗎?」那一刻換成他認真盯著她看了,他很想知道她的想法。
她似乎是馬上想也不想地,就搖了搖頭。
「為什麼?基本上,單就你而言,我不是個好僱主。」他忍不住追問。
這個問題她也問了自己一夜,換句話說,昨晚她幾乎沒睡。想著究竟留戀這裡什麼?楊逸凡確實不是個好僱主,但也只是單單針對她而已。事實上,他對牧場裡的所有人都算好。
「我喜歡這個家,楊媽媽很疼我、逸桀對我也很好,其實大家對我都不錯,只——」
後面的話,她沒說完。
那個答案她只花了些時問想,至於昨晚大部分時間,她全用在思索楊逸凡這個人上頭了一想他別有意涵的話,想他為何單單只找她麻煩……想著想著,天就亮了。
「只有我對你不好。」他接下她沒說完的話。
她沉默半晌,算是默認楊逸凡的話,然後再接著說:「你救了我。你可能是後悔了。」
這就是她推斷出他對她「不好」的評論?
對她的結論,當時逸凡只以沉默回應。
而此刻,在堆放草料的倉庫前面,他邊做事邊心不在焉想著半個小時前兩人的對話。
他之所以能將她的一字一句記清了,原因無它
今天是她開口說最多、最多話的一次,更令他驚奇的是,她在不安中居然能帶幾分伶牙俐齒。
他發現,他竟因此而開始期待起她「開口說話」了。這是多奇特的一種期待!
所以,看見小女生拖著那捆大型草料,他下意識用了責備的語氣說話。
逸桀可能說對了,要折磨一個人哪需要什麼人生大道理!
他只有一個小小的道理想聽小女生開口。不過這小小的道理。也是逸凡今天一大早才「領悟」出來。
「對不起,我只能告訴你,我不是故意造成浪費。我建議你找高大一點的人陪你做這個工作,最好是跟你差不多身材的人,比較能達到你的要求。」對楊逸凡的責備,若殊想了一會兒後,回答。
他看了眼似乎已經非常懂得「面對面抗議」的小女生,停頓一下才說:「你手裡那捆就原地放著,先回大屋吃早餐,吃完早餐再過來這裡找我,我會給你別的工作。」 .
她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麼,楊逸凡似乎不是更要她做那些超出能力範圍的事。要不,他不會萬分乾脆地放她去吃早餐。可是為什麼呢?實在很難想通。
若殊放下那捆幾乎高至她胸口的草料,舉步離開,身後卻再度傳來楊逸凡的聲音。
「小女生,能不能麻煩你順便幫我帶份三明治過來?」
若殊回過頭朝他略略頷首,但十分懷疑他前一秒使用了「麻煩」與詢問口氣。
她以為,楊逸凡只會命令別人。
這個下午,對若殊來說,是個轉變。
因為這個下午,她對一直在心裡擾了好些天的楊逸凡,有了不同的看法,非常不同的看法。
但何以她會讓楊逸凡困擾了她許多天的原因,倒是值得一提。
在楊逸凡用了麻煩與詢問口氣的那個早上,後來她當然是幫他拿了一份三明治。原以為接下來,他會再指派她一份工作,沒想到,楊逸凡竟說要教她騎馬。
她記得他說:「除了你之外,牧場裡的每個人都會騎馬。」
依楊逸凡的意思應該是,學會騎馬是她分內的事。
事情似乎非常自然地發展著——因為她要學會騎馬,所以楊逸凡教她。從那個上午之後,幾乎每個上午,楊逸凡都會花一個多小時教她。算一算,他持續教了她五天。
表面一看,是沒什麼太大的不對勁,如果她沒繼續深思的話。
然而,事情就是不對勁。
楊逸凡對她彷彿不再那麼嚴苛了;不再給她太多「份量誇張」的工作;不再給她過於嚴厲的臉色看。
當然,大部分時候,他總是冰寒著一張臉,活像剛由大冰庫走出來似的.
可是偶爾——非常罕見的偶爾,她會在他臉上看見某些類似讚賞的神情,雖然那神情往往是一閃而逝。
再偶爾——這個「偶爾」在近來則有增加的趨勢,她會跟楊逸凡頂上一兩句、拌拌嘴;而楊逸凡,偶爾也會回她兩句,有時楊逸凡的回嘴還會招來其他人的好奇。
就像楊逸凡教她騎馬的頭一天,馬背太高,她試了幾次老跨不上去,站在後面監督她的楊逸凡有點生氣地喊著:「你不能多用點力嗎?這麼簡單的事一你要幾次才能做好?」
那時,林伯正好經過他們,若殊很確定看見林伯臉上流露出十分訝異的表情。
至於試了幾次都上不了馬鞍的她,已經有些氣餒,他的責備自然如同火上加油,惹得她大聲脫口:「你以為我沒大腦嗎?我要是有更多力氣,會白目到不拿出來用,然後讓你有機會罵我嗎?馬要長那麼高,我有什麼辦法!」
說完話,她其實有些後悔,也有些驚嚇!怎麼自己居然有勇氣又一次放大聲音「反駁」他?
但也就在那一刻,她第一次清楚看見他一閃而逝的讚賞,儘管此刻她仍舊懷疑他臉上閃過的是讚賞。
「要怪馬長得太高,不如怪自己長得太矮。」楊逸凡的語氣相較先前的生氣,平靜許多。
「長高又不是說我想長高就能立刻長高的,請你別拿不受人力控制的生理現象找我麻煩。」
「你可以多吃一點。」楊逸兒最後回了這麼句話,接著毫無預警一把將她抱上馬鞍。
那時,她的每根神經都因驚覺男女之間巨大差異而震動著,比起她連一匹馬都蹬不上的微弱氣力,楊逸凡兒乎擁有彷彿不客挑戰的神力。他輕輕鬆鬆就抱起她,連氣都不需喘一口……
唉,就是這些林林總總的芝麻小事,諸如楊逸凡對她的態度、楊逸凡教她騎馬、楊逸凡不再大清早喊她起床做苦工、楊逸凡……總之,楊逸凡成了她想不透的苦惱。
今天下午,楊逸凡有事到高雄去了。
她清閒得無事可做,除了楊逸兒,牧場上沒人會要她做什麼大事,甚至是小事也不會喚她去做。所以若殊才有時間坐在樹陰底下,思索她的苦惱。
正因為她清閒地坐在樹下,也才有機會引來另一個清閒的人,小草。
而這個下午,兩個各自擁有不同苦惱的小女人,各自得到解決一小部分苦惱的「答案」。
「若殊,我可以跟你聊聊天嗎?」
若殊過於專注在思索苦惱上,沒留意旁邊走來一個人。因此當小草開口時,她嚇了一跳。
「當然可以上她很困惑,這些日子小草很明顯在迴避她。
坐在草地上的兩個人,並沒有一開始就說活,而是先持續一陣子靜默。
「對不起。」說話的人是小草。
「呃?」對突如其來的道歉,若殊不知該做何回應。
「我想了好幾天,覺得應該為自己沒有風度向你道歉。」小草又說。
小草這些話是為了逸桀嗎?
「你誤會我了。」若殊以為逸桀會向她解釋,小草撞見他們雙手交握那天,她明明記得要逸桀去問問小草的「生氣」。看來逸桀根本沒找小草談,顯然她讓小草誤會很久了。
「沒關係的,你不要介意我的情緒。這陣子我對你的態度不好,請你原諒我。我想了很多天,感情根本沒有先來後到的道理,是我自己不對。我應該祝福你跟——」小草完全沒將若殊的話聽進去,自顧自說著。
「我跟逸桀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誤會了。」若殊不得不打斷小草。「我對逸桀沒有特別的男女感覺,逸桀對我也沒有,你真的誤會了。那天下午逸桀會握住我的手,是因為他太高興了,他以為我在學校交了男朋友。他會為我交男朋友而高興成那樣,你還覺得我跟他之間會有什麼嗎?」
「是嗎?」小草滿臉驚訝。
「是啊,我以為逸桀會跟你解釋清楚。」
「可是我真的以為你跟他……他對你那麼好,如果你是怕傷害我,我……」
「小草,我沒瞞你什麼。逸桀對我好純粹只是同情我,他是個善良的人,你應該要對他有信心才對。」
「他根本不知道我對他的感情,我哪來的信心……那個超級大木頭。」小草的語氣有幾分苦澀。
「也許你該試著讓他知道。」
「不說他。若殊,不管怎麼樣,我還是要跟你說對不起。我明知道楊大哥常找你麻煩,卻只是站在旁邊看,沒幫上你的忙。我覺得自己很可恥,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畢竟我是個外人,不但突然出現,又給大家添了許多麻煩。」
「你不要這麼說,我會覺得更慚愧。」小草安靜了一會兒,等她再開口,話鋒便轉到若殊的苦惱上。「其實楊大哥跟逸桀一樣,也是個很好的人,雖然我不太明白他為什麼老愛找你麻煩。」
「我想他可能是後悔救了我這個麻煩吧。」
「應該不是上這點小草非常有把握。
「如果他後悔,他可以在你醒過來時就請你離開。你知道嗎?你醒過來那天,他在用餐時間對大家說,你會在牧場住下來,他要求大家不能問你私人的事,他說你需要一段時間安靜修養。他還要楊媽媽燉湯幫你補身體,要逸桀問你的名字。所以我想他應該不是因為後悔,才找你麻煩的。」
原來是他特別要求!若殊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的感覺,那個明明面對她時態度惡劣的楊逸凡,竟背著她做那些體貼人微的事,他到底在想什麼?
別說小草不懂了,她這個當事人也不能理解。
「我爸爸說,楊大哥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就算我想不通,我還是相信楊大哥不會無聊到故意找你麻煩,希望你不要討厭楊大哥。而且,我向你保證,從今天開始不管楊大哥給你什麼高難度的工作,我一定會幫你。絕對不是因為你說你跟逸桀沒什麼,我才決定幫你,請你相信我是真心想當你的朋友。」
「謝謝你。楊逸凡最近給我的工作,少了很多。」
「你叫他楊逸凡?」
「哪裡不對嗎?」
「也沒有,只是——可能我不太習慣吧。在這個牧場,所有的人都很尊敬他,從來沒聽過有人連名帶姓叫他,聽起來很奇怪。不過我能理解你,要是楊大哥對我這麼壞,我大概也會連名帶姓叫他。」
「楊逸凡是這裡的老闆,大家當然會尊重他。」
「不是。這裡的人都是出自心裡尊敬他,不是因為他是老闆的關係。楊伯伯剛去世那陣子,楊大哥才由學校畢業,那時我爸說,牧場可能撐不到一年就得關閉了。可是,楊大哥不但讓牧場撐過一年,還經營成現在的規模。楊大哥真的很厲害,他剛接手牧場沒多久就去當兵了。
「他在當兵期間卻能兼顧牧場,利用電話、利用放假經營牧場,雖然執行的事都是我爸在做,但決策的部分還是全靠楊大哥一個人。我爸常說就算當年牧場沒有他這個執行者,憑楊大哥的能力是會撐得很辛苦,但也一定能撐過去。所以,楊大哥會被大家尊敬,全是靠他的能力贏得的。」
小草的口氣,充滿了敬佩。
「還有,你別看楊大哥一副冷酷的樣子,他其實有最柔軟的心腸了。你在牧場看到的小貓、小狗都是他救回來的。有機會你可以注意楊大哥對待小動物的樣子,我注意過,他只有在那時候才會表現出溫柔。你信不信?他曾經為了照顧一隻出車禍的狗狗,兩天沒睡,那隻狗狗就是現在守在牧場入口的多多。」
為什麼關於楊逸凡的評價她聽到的、看到的,全是正面的?逸桀、小草,偶爾牧場工人間的言談……就連她被楊逸凡非人道對待,旁人也說楊逸凡一定有他的道理!
而自己,聽小草說著說著,竟也開始動搖了,開始覺得楊逸凡八成是要借由那些非人道對待,教她懂得些什麼!就像他教她騎馬的嚴厲態度、他偶爾說出口的無情話語。
最重要的一點,此時若殊很肯定,楊逸凡絕對不若他表現的,那般冷漠。
她原本無法理解、摸不透的楊逸凡,此時此刻似乎不那麼難以理解了。
這個午後,她對楊逸凡的認知有了轉變。她眼中的他進化了,比較像個有人性的人了,而不再是她原以為的那個僅有無情與冷漠的人。
說到底,楊逸凡稱得上是表裡不一的矛盾男人。
只是,他表現在她面前的冷漠,是他真正的面貌嗎?他的心真的冷漠嗎?
會不會在那冷漠表情底下隱藏了某些理由?會不會只在面對她時,他才刻意冷漠?一如他只對她態度嚴苛。
當然,這個午後,若殊得到的不僅僅是「苦惱」的部分解答,她還得到了真正的朋友——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