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逸凡煮了三亞咖啡,餐廳裡空蕩蕩的。一會兒,他將煮好的咖啡壺溫熱在架子上。
十點多,屋子裡的人該離開的早離開了,其他的人也早就回各自的房間。當然,劉若殊是個例外——他注意到她像個不安分的夜遊精靈,每晚總要出去遊蕩個幾十分鐘。
走出餐廳,他刻意等在大廳。
「陪我喝杯咖啡。」他坐在沙發上,對著剛進門的小女生說。
是啊,她看起來就像個小女生!怎麼看都不像她實際上是個已經滿十八歲的大女孩了。, 有幾秒鐘,她像做錯事被逮個正著的孩子,一臉不安,另外有著更多的驚惶。她一點兒也不明白這個不曾主動跟她說過話的男人,為何選在尷尬的晚餐結束後主動開口?
他是想挑明說請她離開的事嗎?
唉。她已經決定要走了啊。
難道在他眼裡,她是這麼不識相到底的人嗎?他以為在他餐桌上那樣明顯的怒意下,她還能蒙著眼假裝什麼事都沒有嗎?他實在可以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找她談話的!
「你若不喝咖啡,我可以幫你把晚餐的湯熱一熱。」
「我……」她好緊張。為什麼在他的注視下,她會不由自主地慌張?她的不安洩露在雙手絞扭衣角的動作上。她甚至慌亂地想著,不該穿著逸桀買的衣服,在楊逸凡的視線範圍內走動。
「如果你什麼都不想喝,那就坐著陪我,我有話跟你說。」他等了幾秒,才又說。
他說完話、起身、轉身、走向餐廳,一連串動作利落得沒有絲毫猶豫,沒給她任何拒絕或接受的反應空間——她惟一的選擇是,跟著他的背影進餐廳。
進了餐廳,他逕自弄著咖啡,她則安靜找個位子坐下,看著他自然熟練地張羅那些杯盤……
他由釘在牆上的收納櫃裡拿出一個咖啡瓷杯與瓷盤,再由流理台下的抽屜拿出∼只小茶匙,倒了一杯咖啡後,他由咖啡機旁的小竹籃裡拿了一包糖、一個奶油球,擱在咖啡瓷杯上。
若殊沒別的選擇,只能怔怔看著他背對自己做那些簡單的動作。
咖啡杯、小茶匙、糖包、奶油球,那些在她而言不算太小的東西,為何只要上了楊逸凡的手,都有點兒像小孩玩的小玩具?!在那些東西的襯托下,若殊不得不注意到他那雙大掌。
此時,她才醒黨到,這些天不單是楊逸凡不曾主動跟她說過話,她自己似乎也下意識地迴避他,因而不曾仔細觀察過他的樣子。其實,她不該迴避他,他救了她,把她帶回這個溫暖、彷彿與世無爭的地方,她至少該跟他說聲謝謝的。
「逸桀總說我是個吹毛求疵的老人家,一個人喝咖啡還要講究『排場』,一定要端端正正擺好正式的咖啡杯組才肯喝。我卻覺得,喝咖啡是我享受人生的方式之一,不懂得享受人生的人,就注定只能讓生活摧殘。」
若殊尚在胡思亂想之際,楊逸幾已端著咖啡挑了隔她一個桌角的隔壁位子坐下,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話。他的話又像有某種特定味道,或者該說特定意含?彷彿是則有用意要說給她聽的,可惜.她不是很能理解他話語背後的用意。
不過,她倒是明白了,原來自言自語不是楊逸桀的專利,原來楊逸凡也有同樣傾向。
不期然地,她碰上楊逸凡的雙眼,只撐了一秒鐘,她便低下頭對著桌面,因為在他那雙炯亮有神的眼睛底下,透著教她無法消受的壓迫感。
她沒直視過他的雙眼……也不對,在遇見他的那個晚上,在她即將陷入昏迷之前,她記得她看的是同一雙眼睛。然而,那時候的她,意識不若此刻清楚,感覺不若此刻敏銳……她一直不知道,原來他有雙充滿力量、教她不由得害怕的眼睛。
「你考上台灣大學,你自己知道吧?」
「……」她——頓時抬起頭,卻找不出該接的話。
楊逸凡的臉色若有所思,喝了口咖啡,才由上衣口袋裡抽出一張折疊平整、似乎是只被剪下一小塊的報紙。他攤開折疊的部分,將報紙放到餐桌上,推送至她面前。
那一片薄薄的再生紙上,∼行斗大標題躍進她的眼——
深夜死亡火警……
她伸起放在雙腿上的右手,顫抖著想將那張剪報拿到近∼點的距離,她的雙眼熱熱地,有層朦朦的水模糊了視線,她努力閱讀著紙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她努力專注到連楊逸兒起身至咖啡機前倒了第二杯咖啡,又回位於上的舉動都沒在意。
終於,她好像花了一世紀那麼長久的時間,才看完了那則新聞。
而眼淚……眼淚竟開始如洪水氾濫般奔流出雙眼,她的所有情緒、所有恐懼、所有悲切全在這個時候——崩潰了。
她趴在餐桌上,放聲痛哭!
十分鐘過去了,接著另一個十分鐘也跟著過去。楊逸凡不發一語喝著咖啡,沒任何打算安慰她的意思。他認為,與其提供她一個放聲哭泣的胸膛,不如教她學會堅強。
所以,他一徑沉默地坐著,一徑喝著他的咖啡,等她哭夠為止。
沒人注意到餐廳外,站了一個下樓覓食卻不經意撞見這一幕的人。
二十幾分鐘過去,她的哭泣聲弱了許多。
「從你的反應看來,徵信社的調查應該沒有錯。很抱歉,我必須請徵信社調查你的背景,這裡住的都是我關心的人,我有責任不讓自己的一時仁慈對其他人造成傷害,請你諒解。」楊逸凡開口。
她的哭泣聲,此時完全停止。
「學校後天就要辦理註冊手續,我會讓逸桀陪你到學校註冊。學費我先幫你繳了,我用我的名字在銀行開戶,這是提款卡,提款卡的密碼是××,你可以去改你記得住的密碼。這個學期,我每個月會匯八千塊到戶頭。寒暑假你必須回牧場打工,跟小草一樣,一個月我會給你三萬塊工讀金。大學的寒暑假有將近三個半月,你可以賺十萬五千元,用來支付你國立大學的學雜費應該夠了,還能多少貼補一些生活費。別以為我給你三萬塊薪水是在幫助你,牧場的工作很辛苦.假使你不能吃苦,想在外面另外找工作,我沒有意見。」
他逕自說著,她只是木然地聽著,不發一語。
「另外,你在學校上課期間,我希望你能找份兼職工作,家教或者到加油站、餐廳打工,我都不反對.但絕對禁止從事任何非法行業。等你升上大二,我就不再每月匯錢給你。」他看了呆怔的她一眼,又說:「你父親的後事,我已經處理好了。暫時我把你的戶籍遷到我家,這只是暫時,等你大學畢業找到工作,隨時可以辦理遷出。我幫你重新申請一張身份證,因為你原來的證件全燒掉了。我不想問你過去的事,不過如果你想說,我不介意暫時充當聽眾。但我認為,過去的事就是過去了,沒必要翻出來一一清算。我的建議是,那些事能忘就忘。好了,我話說完了。」
逸凡喝完第二杯咖啡,說完話他離開位子倒了第三杯咖啡,然後走出餐廳,留下她∼個人。
轉進樓梯問,他有點訝異看見逸桀坐在階梯上。但訝異歸訝異,他沒打算開口,直接走過逸桀,端著咖啡上樓。
逸桀則一臉不悅,尾隨著他上樓。
「有事嗎?」進了房間,逸兒才開口並看向一路跟他上樓來的速桀。想必逸桀是聽見他跟若殊說的話,他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必然也是為了那些話。
「你幹嗎用那種口氣跟一個孩子說話?」逸桀非常不滿。
「我不覺得我的口氣不好,你聽見我大聲對她說話嗎?」
「你是沒有大聲說話!但聲量大小不代表語氣好壞,你犯不著——」
逸凡坐上椅子,開始翻閱桌上堆了許久的資料,頭抬也不抬地說:「如果你不滿,是因為我對那個小女生不夠有耐心,你可以下樓去安慰她,別在這裡挑剔我的口氣。我自認對她夠好了。」
「你那樣叫做夠好了?冷冷地通知人家父親死了,冷冷地要人家到學校報到,冷冷地命令別人到你的牧場工作你除了冷漠,就不能有一點人性嗎?!」
「我若沒有一點人性,就不會把她救回來!不會給她安身的地方,不會幫她繳學費,更不會幫她處理父親的後事!最重要的是,假使我沒有一點人性,我會放任那個真正沒人性到把親生女兒折磨得不成人樣的男人不得好死後再讓他曝屍荒野。可惜我太有人性了,才會浪費我的人性葬了他。話說回來,關於人快這個話題,我記得我們討論過了,我本來就歸屬動物類,所以就算我真的沒人性,你也不該太驚訝才對。現在我很忙,沒空再跟你討論我的人性問題。你若閒得發慌,麻煩把你的人性用到樓下那個小女生身上。」
逸凡的態度,擺明了要「送客」。
逸桀被逸凡的態度氣得接不了話,索性如老人家之願,自動離開。不過他可是非常用力地甩上房門,充分表現出他的不滿。既然跟動物類溝通不成,那使用一丁點暴力發洩怒氣總成吧!
房門被惡狠狠地關上後,逸凡才抬起頭,吐了一口氣。
第三杯咖啡,眼看就要見底了。
他已經許久許久不曾一夜連續喝上三杯咖啡了。然而今晚,他想,無論他是不是喝了三杯咖啡,八成都無法人眠吧。
這些天,他知道得愈多,就愈是無法壓抑滿懷怒氣!是氣誰多些?他不太能分得清。
氣那已故的男人?或是氣不肯反抗的孩子?氣她的懦弱、瘦小、逆來順受?
雖然他的理性不難明白,一個只剩父親能依靠的孩子,沒有多少反抗空問,然而,他就是怎樣也無法停止對她生氣,氣她讓那些傷害發生在自己身上。
另一方面,他也氣自己莫名涉人這場社會上早就習以為常的家庭悲劇;更氣的是,也許他看待這場悲劇的角度,太過苛刻了。也許他根本不該苛責那個毫不反抗的孩子,也許她不是不願反抗,只是無力反抗、不知由何反抗。
唉……逸桀其實錯了!
假使可以,他多希望自己的人性能完全泯滅,在這種時刻。
如此,他就不用拿著這張看來冷漠的表情,面對那個驚惶脆弱、一無所有的小女生;更不必狠著心逼她長大……
他其實真的很希望,他沒有絲毫人性。
林裡的咖啡,真的空了。
而頭一回,總覺時間不夠用的他,竟驚覺眼前的夜晚似乎遙遙無結束之期般,漫長得可怕。
在大學裡,只要考完所修課程的期末考,就算開始放寒假了。因此即使是同班同學,每個人開始放假的時間也不見得相同。
若殊這學期比較幸運,選修課程的期末考全比必修課期末考時間早一個禮拜。所以考完最後一科必修期末考,班上還有一大半人等著奮鬥其他選修考試,她就已經進入放假狀態了。
她要帶的行李真勉強要算行李,也實在少得有些寒酸可憐。只消簡單用一個小型背包就裝好了,埋頭裝了三件擦洗衣物和兩本書。
出了恆春車站,若殊的第∼件事是找提款機。
四個月生活費三萬兩千塊,加上學雜費、住宿費,她算了一個整數——六萬五千塊。
領完錢,她走回恆春車站等林伯接她。沒多久.一輛藍色小貨車停在她面前。
「上車。」駕駛搖下車窗說,口氣冷淡。
她的吃驚很明顯,沒想到來接她的人會是楊逸凡。儘管吃驚,她也沒開口說什麼,靜靜上車、關好車門。
「我正好有事到鎮上來。」車子開了好一會兒,他說話的聲量突然得刺耳。
這句話是為了解釋接她的人何以不是林伯嗎?他像是需要向人解釋的人嗎?若殊不自覺地擰了擰眉,卻不忘對他的話以默默點頭當做反應。
她一直以為,他這人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根本不顧別人感受,只會自以為仁慈做自以為對的事!就像他三個多月前說的、決定的,關於她未來幾年該怎麼過,那態度彷彿他安排的是某項理所當然的工作進度,而不是一個「人」未來幾年的生活。
她,不過是楊逸凡的一時仁慈。
她會一輩子記得那個桌上攤著一張剪報、一張提款卡的夜晚。
那晚,她一個人盯著那一紙一卡,茫然得找不到半點頭緒。然而或許,真正教她永生難忘的,是楊逸凡說那句一時仁慈的施捨態度。
那夜,她才明白自己是真正、徹底地一無所有。
即使楊逸凡「∼時仁慈」給她一張卡、給她一個看似能暫時安頓的地方.但同時楊逸幾也讓她深刻體會到「一個人」的滋味,有多無依。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說得多好的一句話。
從她醒來得知自由那一刻起,她沒有一秒想過要回去那個殘破不堪的「家」但當楊逸凡抽出那張剪報後,她才領悟到「無不是父母」這句話的真諦,再好再壞的父母,即便終生不再相見,都還有絲血脈維繫的存在感,就算一無所有,這世上她至少還有個「家人」……
父母再不是,最少最少仍有這麼一點「是」;最少最少仍頂著「家人」這個位子啊。
可是那晚,楊逸凡教她明白了一無所有的真正滋味。雖然一切不是他的錯,甚至他還一時仁慈地給了她幾分施捨,讓她「表面上」不是完全一無所有。
她沒問過楊逸凡把父親的後事「處理」在什麼地方,沒回過那個被火燒淨的家。倘使一把火能燒干浮一切污穢、苦痛;倘使一把火的發生是為了讓一個人重生.她怎能不下決心對那些過去不聞不問?
想及此,若殊不自覺輕歎了氣,聲音很輕很輕,輕得連她都沒意識,但楊逸凡卻往意到了。
「你不需要趕著回牧場,學校沒有活動嗎?你應該跟小草一樣,多參加活動。」
她搖搖頭,依然無聲。
對她無聲的回應,他不甚滿意,於是回以枯I同沉默。他們一路由恆春鎮,用沉默熬了半個多小時車程回到牧場。
「小女生,這裡交給你,三點以前能做完嗎?」楊逸凡示範如何將堆在馬廄入口旁的草料,分別鏟進馬欄前,爾後才回頭看一直站在他後面的若殊。
她,仍是點點頭,無聲。
楊逸凡帶了點在若殊看來不明所以的怒氣,將鏟子攔在一堆草料上——說扔在草料上頭,可能會比較恰當些。快步走出馬廄。
走了約莫十步遠,他忍不住回頭看,只見那瘦小的女孩子,已經開始一鏟一鏟做著他交代的工作,面無表情。
可惡!他為什麼覺得自己像極了虐待兒童的壞人?
該死的!該死的!她怎麼不留在北部輕輕鬆鬆教她的家教就好?!他明明幫她安排好了,她卻硬是要回到這個偏僻的牧場,做這種免不了要日曬雨淋的辛苦工作!
她存心故意跟他過不去嗎?故意挑釁他嗎?
不,她不可能知道那些家教是他安排的,她沒有理由因為他而拒絕那些「苦苦哀求」的家長們,更要拒絕早該拒絕,不該只拒絕寒假這段期間。
該死的!這孩子腦袋裡到底裝了此汗麼?
她才回來一天,仔細算甚至不滿二十四個小時,但是他卻被氣得快七竅生煙了。她不但放著北部輕鬆的家教不做,回來找苦頭吃,更在回牧場的第一個晚上,就拿了六萬五千塊給他。
說是要還他先前代付的學費、生活費,並說從現在開始他不需要再幫她墊付任何費用,更表明上學期他幫她買機車的錢,下學期就能還他一部分了。
對她一連串的「說辭」,他沒表示任何意見,昨晚恐怕是她對他說過最多話的一次,不過仍是用詞精簡。他沒表示意見,不是他沒意見,而是她的「表現」原就是他要求她做到的。
可是,他要的是她活得有「生氣」、他要的是她的「反抗」,而不是現在這個死氣沉沉的模樣,對一切逆來順受!從早上到現在,不管他要求的工作有多辛苦,她所有回應只有一種——沉默、點頭、面無表情。
他能不生氣嗎?明明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孩子,卻活像七八十歲的老人,暮氣沉沉!
除了錢這回事,她表現得立場鮮明之外,其他的事,她全毫無反應地被動承受。
像現在,分配草料的工作明明很沉重,光是那把鏟子就夠重的了,更別說要來來回回走上二三十趟了。面對連大男人都會覺得辛苦的事,她競只是「默默接受」他真的無法不生氣!她如此被動消極的生活態度,難怪會讓人折磨得全身傷痕!他如何不對她生氣?!
要怎麼做,才能讓她活得像個人?像一個正常有情緒、有反應,會生氣、會為自己爭取權益的人?
他停在原地好半晌,終於帶著怒氣離開。
看來,他得好好想想辦法,讓她懂得適時反應自己的意見、懂得何時該知難而退。可能,他給的工作還不夠辛苦,光是幫馬匹洗澡、分配草料,大概不足以教她懂得忿怒。
「小若殊,你想不想——」逸桀問一半的話卡在現下的景況。
而若殊則順著聲音,回過頭。
搞什麼!八步腳程的距離,他花三步就跨到,可見他有多急切、多不高興了。
「我哥要你做這工作?」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
逸桀拷問的口氣,使得若殊停下工作,她回了一個「對」字結逸桀。
沒料到逸桀才聽完,立刻憤憤扯過她手中的鏟子,摔在那堆已經少了五分之一的草料上。
他一回家聽見若殊回牧場了,找到老哥問才知道她在馬廄。原以為老哥給她的工作,頂多是跟小草一樣,幫馬梳梳毛這類輕鬆的小工作,誰知道看到的竟是這畫面。
拜託!楊逸凡是腦袋遭人打劫得不剩半點思考能力了嗎?
居然叫一個小女生做大男人的工作!光是那把鏟具,擺直就要高過若殊半個頭耶!搞什麼東西!
「走!我幫你找那個虐待狂理論去!你別怕,我讓你靠!」他義憤填膺,拉了若殊的手,一徑想往大屋走。
這兩個男人的的確確是如假包換的兄弟,雖然對待她的態度有天南地北的差異!
一個小時前,楊逸凡才用同∼把工具、同樣扔往草料;一個小時後,弟弟來了,依然拿同一把工具,只不過動作更激烈一點,將之摔往同樣的草料上。
「我能做,不用理論。」她稍微用力,才脫出逸桀的掌握。
「你不需要做這些,這一直是阿德的工作。」他實在想不懂,明明是阿德會處理的工作,那個死男人幹嗎要若殊動手?
「老闆要我做,我就做,本來是誰的工作不重要。」她走回草堆前,彎腰拾起爐具。
「你——」逸桀看她執意的態度,一時間竟氣弱了。他能說什麼?受苦的人都不願喊痛了。「算了,我靜你做,晚上我會找我哥談。」
「不用幫忙,我可以做得來。」
「你坐一邊去,再噦嗦,我現在就拉你去找我哥理論。你自己決定,要讓我幫忙,還是現在就去找我哥?」話沒說完前,他已搶去她手中的器具,料定她會妥協。
果真,她選擇默默「坐一邊去」。
逸桀的忿怒總像陳龍捲風,來得快,去得也急。看見若殊坐到一旁,他又回復到原先急著找她的好心情。他其實是好奇得快要死掉,憋了三個多月的好奇耶。
自若殊到台大唸書後,前一兩個星期他打電話到宿舍,偶爾還能找到她。一兩個星期過後,他撥的電話,沒有一通電話找到她的人,她的室友總說她不在。
甚至他常常特地等到十一點多才打電話,結果還是一樣是找不到人。他猜想她一定是讓大學多彩多姿的生活佔滿了時間。
這個週末他不用在醫院值班,回到家一聽若殊也放寒假回來了,就興奮得迫不及待想找她說話,想問問到底有什麼精彩萬分的活動,讓這、r頭忙得沒半點時間。說不定,她還偷偷交了男朋友呢!
想來,他一開始擔心她對學校生活會適應不良的憂慮,是多餘了。
「小若殊,你在學校是不是參加很多社團啊?咦?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哥讀台大時,參加的是吉他社.他還被封了個什麼王子之類的封號?說不定你現在參加吉他社,還有人記得他,當年他在台大啊,可紅了呢!」
雖說剛剛才氣得要找那老人家理論一番,也許打上∼架也不一定,但只要談起關於老人家的豐功偉業,他照慣例忍不住要顯露兒分與有榮焉的得意驕傲。其實這兩兄弟說鬧歸說鬧,感情依舊挺好。
「沒有。」她的回答很簡單,簡單到用兩個字打發了兩個問題。
「沒有?是沒參加社團?或是沒昕過我老哥的事?」他邊走邊說,動作快得很。
「都沒有。」
他打算半個小時內打發掉這個工作,然後帶若殊到墾丁星際碼頭去大戰個三百回合,氣死那個有虐待狂的老人家!
一聽到「都沒有」三個字,疾走中的逸桀轉了一百八十度,奔至若殊面前蹲下身,整張臉被興奮點亮,活像中了樂透特獎似的。至於那鏟了一半的草料與器械,早被他扔在一邊了。
「那你一定是交了男朋友,對不對?」他因過度興奮,以至於忘形地拉住若殊的手。
若殊才要開口,正巧小草也進了馬廄,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楊逸桀——你——」小草一個大吼聲,空氣頓時陷入膠著狀態。
「咦?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要參加登山社的活動?」逸桀對小草「奇怪」的反應,全然不解。倒是敏感的若殊,無語地借由起身的動作,拉開被逸桀握緊的手。
「天氣不好取消了。」潦草回答了問題,小草看一眼欲言又止的若殊,再以萬分怨恨的眼神瞪了眼通桀,然後轉身跑出馬廄。
「小若殊,小草在生氣嗎?」他莫名抓了抓頭,問著。
「嗯,應該是生氣了。」
「為什麼?」
「你等一下私底下問她,她也許會告訴你。」
「你們女孩子真難懂,我才不管她氣什麼。對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交男朋友了對不對?」
「沒有。我這個樣子男生看都不會看我一眼。」
「怎麼會……」
「逸桀,你不用安慰我。」她昂著頭,目光直直地望進逸桀的眼睛。「你看我這個樣子,假設我沒被你們救了,假設我跟你們毫無瓜葛,假設你對我沒有半點同情的感覺,假設我們只是在路上擦肩而過,你確定你會多看我一眼、會注意到我嗎?」
「可是……」他本想說,青菜蘿蔔各有所好,總會有人喜歡她之類的安慰話語。
然而,一對上那雙此刻清亮無比的黑眸,他竟說不出半句話。
因為她用了那麼多「假設」,擺明不要別人的安慰。
唉,她說的都沒錯,現在的她確實不是那種會讓大部分男人眼睛一亮的清秀佳人。
她瘦弱的樣子,本來就已經夠難引起別人注意了,再加上她特意蓄了一頭長髮又遮蓋大半張臉,顯得很沒精神。至於她那張臉,若仔細看就能輕易發現上頭有許多舊傷留下的淡褐色痕跡。
整體而言,她確實非常不引人注目。
「那你到底在忙什麼?我打電話到宿舍,總找不到你。」逸桀的口氣似乎有點沮喪。
「我去打工,晚上六點半到八點半去上家教,九點到一點在加油站打工。」
「每天都這樣?」逸桀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種答案——打工?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