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島還是跟五年前一樣,人煙稀少。以前住的房子還是矗立在海邊的高地上,我回想起那個夜晚,精疲力竭地走在沙灘上,腳都是傷,我遠遠望著我們的房子,沒有燈光,我的心中卻看得見希望。
那個砰砰響的窗子,那個火熱的唇舌和愛撫,那個七天的相纏。
恍如隔世。
又是從圍牆跳過去,躡手躡腳,蹲在牆角觀望一番,這裡仍然是寬敞整潔乾淨,這裡的草啊花啊還是原來的模樣,連屋頂那個木頭風車上漆的紅色都沒褪掉,上次漆它還是我搭起梯子爬上去的,好像只有它還停留在時間的盡頭。
我跳出去。
——「是新來的花匠吧?」
我眨巴眼睛,停住動作,覓向聲源。
「——您好,蘇奶奶。」
老婦人放下手中的針線,把頭偏向我的方向,她慈祥地對我招招手:「年輕人,你從哪來?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好像聽過你的聲音。」
我跑過去,撿起她掉落的線團,放進布簍子裡,我坐在她身邊的小凳子上,「奶奶,我以前到這住過兩天,您還送給我一盆海草花,說會保佑我的朋友病早點好起來;他真的好了。」
蘇奶奶側著頭,她順著我的聲音看我,她的眼睛仍像從前一樣明亮有神,絕沒有人能一眼看出她的眼已經壞了幾十年。
「是李先生吧?你又回來了。」
她搭住我的手,開心地笑,像抓到淘氣的小孩子。
「總算找到你了,雷先生每次回來,都要問我們你有沒有來過,有沒有人見到過你,我看著都替他著急,你這孩子跑去哪呢?去什麼地方都要記得說一聲,快點給他打個電話啊。」
「蘇奶奶,您叫我端康吧,雷耀他還住這嗎?」
「這房子就是雷先生買下的,除了我,還有新來的劉嬸,平時看看房子,掃掃地什麼的,雷先生每年過來幾次,他來了也就一個人在附近走走,住幾天就走。」
「蘇奶奶,這邊缺人手嗎?我幹什麼活都行,我只想一個人待著,您別告訴雷耀我在這?」
「年輕人要把心放寬,心寬了,什麼就都看得清了。」
蘇奶奶還是慈祥地笑,就像故事書裡面銀白頭髮的好神仙,她沒有問我什麼,就讓我留在這個房子裡,這個海島上,成了一名看守一大片花園的普通花匠。
得益於早年豐富的打工經歷,我種花也是有兩把刷子的,不用兩個月,那近百平米的花房都被我整飭得像模像樣,有海島上最常見的海草花,珊瑚蟲花,小礁巖果,海島上不常見的蝴蝶蘭和小橘子果,把綠色的小棕櫚栽在邊上,鐵鍬鏟了條溝渠引進來,海水、濾化過的淡水各分一邊,澆花的時候拿勺舀了就可以給它們播撒。
雖然也想跑到遠的地方,但身上也沒什麼錢,嘴上說著散心是要到優美文雅的地方,最好還能到哪個歐洲國家街心角的露天茶亭上坐坐曬曬太陽,想是想這樣最好,但家當叮噹湊起來也就夠買張通往這個孤僻無人小島的機票和船票,連歐洲的犄角旮旯都摸不上邊。就將就到這裡算了吧,畢竟在這裡我也度過了像做夢一樣的魔幻時光。
頂著同片天空,要跑到哪裡才能算徹底跑得無影無蹤,除非是外太空了,太空梭坐一次要多少錢,想都不敢想;跑得遠了就越來越像躲貓貓,在暗地裡還是會期待對方能抓到自己,只是在做一場你追我趕玩距離的遊戲;我篤定他不會發現眼皮底下的小花匠,這可算作我的直覺。
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到沙灘上釣小螃蟹,特別在漲潮的時候,那些紅紅的小寄居蟹全都爬啊爬往岸邊溝縫岩塊裡鑽,他們老外是不吃這個的,我也不吃,只是用線釣了不尖的鉤子,放了點餌食,在一隊隊斜斜歪歪精神抖擻的外國蟹中間,搖吧搖吧,居然還有不少上鉤,一提鉤子,它們就又滑下去,繼續趕路。當然我也有吃它們的時候,那是真挑了大個的,直接撲上去拎了就走,後來手被夾過一次,就提了個樹杈編的簍子,逮著橫衝直撞的就徑直往裡面丟,收穫豐富得絕對媲美養漁場小開。
蘇奶奶吃素,劉嬸做菜手藝很好,我們湊一桌,蔬菜海鮮特色分明,要不是海島人少,香噴噴的味道肯定能吸引遊客到這一遊。
小飛會愛吃螃蟹,他什麼都愛吃。下次可以帶他來玩,他想吃什麼都替他弄來。我用小海螺殼編了兩個項鏈,大的顏色淡的給馨蘭,小的螺紋漂亮的給小飛。
大房子的擺設還是沒變,去到過去住的房間,發現連以前鬼畫符一樣自己剪出畫好的聖誕卡片都還擺在桌上,卡片上還是署著1999年12月24日,寄給小原,祝他身體健康;雷耀床頭有一個玻璃藥瓶,拿起來端詳半天,才想起來裡面裝的沙子還是當年的灰顏色,一點都沒鮮艷起來,還是自己慎重放在他的床頭,親手放在這個位置。
有些東西可以保留,有些卻留不住。
我沒有碰他睡過的床,我也再沒有進過他的房間,可能會被拉進過去的,還是小心為妙。
「端康,今晚又要有暴風雨了。花房的門窗要縮好。」
蘇奶奶坐在花房的涼椅上,髮髻上被我插上了素淨的小藍花,她手上還是沒離得了編織。我放下手中的鍬,看看玻璃房外的天色,蔚藍一片,但蘇奶奶的話總是跟神仙一樣准,我還是趕緊跑去把梯子扛來,爬上頂,關天窗。
「小心啊——」她念叨。
我很快地爬上爬下,跑左跑右,拉簾子,蓋鋪蓋,都幹完了,我沏了兩杯茶,端到桌上。
「以前我老頭子也愛喝茶,我們這兒只有托人渡船送過來才有得喝。」我遞到她手裡,她舉著,纖長的手指文雅地合攏,瘦削的頸子微微地翹著,看上去就像正牌的大家閨秀,特別端莊又優雅,我看得出蘇奶奶年輕時的風姿一定風靡過整個海島。
「蘇奶奶,你是海島上原住民嗎?」
她抿著口,背挺得直直,銀髮一絲不苟地梳理著。
「我老家遠著了,不怕端康你笑話,也算是地方上的望族了。」
「您跟先生過來的?他怎麼把您從陸地帶到海上了?他很不一般吧。」
蘇奶奶點點頭,微笑的樣子慈祥和善,跟我見過的盛氣凌人的大家氣派一點也不一樣。
「他跟你一樣,從來都不挑,像喝茶吧,有什麼就喝什麼;我和他剛認識的時候,我嫌他土氣,偷偷在茶水裡加了快半瓶子的鹽,他居然一聲不吭仰頭就喝了,還誇我泡得茶是功夫茶,多有趣的人啊;後來他跑去打仗,臨走時又是一聲不吭就走了,我沒辦法了,就只有等他,等到追求我的小伙子個個都抱了大胖小子,連我父母都氣起我來,我還是不支聲,端康,你是不知道我年輕時那個倔脾性,就跟頭騾子似的,最後他回來了,只會傻愣愣跟我說——『蘇小姐,你從來沒跟我說過,我以為你看不上我,我什麼都沒有配不上你,我想去打仗我跑在最前面我就能立下戰功,我就有東西回來跟你說了』,你看,端康,你也笑了,你看我老頭子是個多有趣的人啊。」
蘇奶奶的眼睛閃閃得,發出海裡寶石一樣美麗的光澤,當年她的愛人一定非常喜歡看她的眼睛。
但我還是有一點不明白,我抱著茶杯,我老實問:
「為什麼他有趣?您覺得他又傻,還有他好玩,沒碰見過,就說他有趣嗎?那不是其實覺得他跟自己有點不一樣,覺得他只能給您提供點樂子?」
「這個有趣——」蘇奶奶捂著嘴,笑呵呵,「是真的有趣,端康,久了你就會明白,沒了那個人,就沒有什麼有趣了。」
「有趣……」我琢磨這個字眼,嚼出點味道來了。
我和蘇奶奶在風暴來前,安靜地喝我們的綠茶。
我喃喃:「我明白得太遲了。我讓這麼多人難過。」
「遲,暴風雨?今天不來,明天總會來,不遲不早,總歸是時候了。」蘇奶奶拈著她的銀針,照在晚霞的光裡,就像是揭佛諦的高明禪師了。
我出來走這一遭,看這世界上有這麼多想都想不到的人事,我覺得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