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走吧,原!逃掉吧,就我們兩個,永遠在一起,好吧!」
深夜裡,我就像大水襲來前的倉皇老鼠,想要整個搬空我賴以為生的小家庭,我推著原的輪椅,逃出這個蝸居大半年的安全巢穴,我使勁著,汗流浹背,把他搬上我的汽車,這個時候,我哪還顧不上他的反應,他,反正在我的掌控之中。
車門鎖好了,萬籟俱寂,四周沒有一個人發現,定定心,我發動汽車,車子很容易就發動起來,我們也很容易就駛離停車場,我們的一切都很順利。
開到公路上時,我才有心情好言好語地安慰一直沉默不語的他:
「小原,我帶你出去過兩天好嗎?我帶你去個特別美的地方,對了!那裡也有海,有很藍很藍的海水,我們可以在水上玩小帆船,還可以打水漂;還有還有,有很多好吃好玩的,我以前跟你說過的那種辣得嘴都紅了的麵條——我忘了,你不喜歡吃辣,沒關係,那還有綠顏色的糖果,還有好多好多我都買給你,你想要什麼我全都給你!好不好?原,跟我走吧?只要往前再開五分鐘,我們上了渡船,誰都追不到我們了!」
我欣喜地從後視鏡裡望了他一眼——
我愣住了,慢慢地,在荒蕪人煙的公路上,我停車。
「你,不願意嗎?」
他的眼神,好像是悲傷——
我知道那肯定不是悲傷!全是我錯亂的想像作怪,我眨眼,使勁盯著被兩倒車燈衍射出的路面,我踩下油門。
我什麼都不要再想。
我已經望見渡口了,就在前面,再過幾個小時,就要有人從上面下來,把我的他帶走,他就肯定肯定是永遠不會回來了!
「跟我走吧,原,我不管你是小原還是雷耀,我都要帶你走,誰都不能擋著我!」我抓緊方向盤,我的指頭尖銳地疼,好像我緊抓的是長滿刺的荊棘,但我不能鬆開,倘若這時候再鬆手,連皮帶肉,我的筋骨都要拆散。
我把車開到渡口了。渡口只有燈,渡船還沒有來。
我看表,還差半小時,第一艘渡輪就要來了。我把車裡暖氣開大,給他套了兩件毛衣,還是怕不夠。
還有半小時,還有半小時——我開始吹口哨,反而因為緊張而吹得更悠揚,更自在;不想讓別人看出來我的本性,只有貌似自在地偽裝下去。
手機突然響了,像把整個黑夜都吵醒,我立刻把它關上。
再沒有人能打擾我們。
我不吹口哨了,我把臉埋在方向盤裡,深深呼吸。
萬籟俱寂。連海鳥都歸巢。
我連他的呼吸聲都能聽見,我甚至還能聽見他的囁嚅,我的頭腦又在發昏——他不可能在說話!
逐漸地,我的臉一點點嚇白,我鼓起我所有勇氣,我抬頭,我回頭,我看著這個男人,像看著終生的敵人,我盯著他的嘴,好確信我真是在發昏。
不可能啊,他不可能再說話了,他已經失去一切了,他怎可能說話?
當我凝視他的時候,他真的沒有動作,他根本還是老樣子,我把手朝他伸,想摸摸他的臉,這時候,我就聽見他的聲音了,無比清晰,無比細弱,無比真實——
他說:「端康——端康。」嘶啞地低沉地,他說,他吐露。
剎那,我的心都不能再跳,他真的在出聲,他真的在說出我的名字,好像我的名字是他在這世界上唯一所知道的語言。
喉頭堵著,氣都要喘不上,還提什麼哭,我的力氣都給抽走,我只能看著他,呆愣木然地看他。
這個毀滅我一切的他,卻在叫出我的名字,一遍接著一遍。
我完了,我知道我一切的如意算盤都完蛋,他認出我了,他知道我是誰了——這就像有人把我最後一塊遮羞布扯掉,我卻眾目睽睽下行走一樣,開始時我自己還不知道,所以可以沾沾自喜,現在我知道了,我傻掉了。
終於,我被他認出來,沒錯,我就是他最討厭最討厭的李端康!
他,是雷耀。他回來了。
「你想怎麼樣?你不跟我走了,是吧!」我還沒能回過勁,我還在想把他帶走,話講出口,才知道不可能,我在說話的人是堅決頑固的雷耀,而不是隨我擺佈的小原。
我硬嗆嗆地問,卻又手足並用的跌跌爬爬到後座,我哆嗦地張開雙手,像癲狂的獵狗找他迷路的主人,我踉蹌爬到他身上,我死死摟著他,我不要鬆開!
我沒有哭,哭也只是我一個人的眼淚,他也不會因為同情我,為我掉幾滴淚,我又何必要在雷耀面前丟人現眼,我倒恨不得現在真用雙手把他勒死算了,他以後就再也別想恢復,再別想哄騙我又愛上一個他。
他安靜地任我發狂。他還要裝小原!
我摟他,我只知道我要緊緊地摟著我的他,不然他就要走了,直到第一聲渡船鳴笛,催命符一樣地急,根本不讓我等到他回心轉意。
在漫無邊際地黑夜與黎明的交界,我被困住,掙扎不得,他卻要離開我走進光亮,把我一輩子都扔在黑夜裡。
輕微地,他開始說新的詞語,我一直一直顧不上聽,但最後,我聽了,聽清楚了——
「三角——」
「什麼?」
「心,三角……心,我的。」
「三角形?你的心?——是那個泥巴?」
我好不容易,抬頭看看他。
他的眉頭才慢慢展開,他的眼睛又是那麼美麗和溫柔了,他的瞳仁裡只有睜大眼睛呆若木雞的我,他終於回應我的渴望,而微微地微微地點頭——真的是對著我,李端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