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的,時間就這樣過了。
要不是那個討厭的傢伙又回到紫姬島來,杜懷默早忘了去年的這個季節曾經發生的事。
是的,那個莫名其妙的晚上,那些怎麼也想不通的話……在她幾乎遺忘的當口,在午夜時分……有時它們會從某個角落忽的跑出來煩她,可她總是能夠很快的忘了它。
然而,高軒昂的歸來卻讓她的記憶清明起來,那些原本以為忘了、不在乎的事,搞得她好不安……奇了,這關她什麼事啊?她已經十六歲了,只消再一年,爸爸就要來接她回家了!到時候,就算炎島翻了、紫姬島沉了都不干她的事。
杜懷默想著,用力的點點頭,彷彿這樣就能趕走心裡的疑惑,可她的目光卻飄到窗外……
什麼也尋不到的她很清楚,一如往常的,高軒昂還是把自己關在工作室裡,不肯出來。杜懷默不清楚他在做什麼,也不想去探究,她告訴自己,這樣一個大壞蛋,她理都不想理!
然而,當阿金來喚她時,卻發現她在神遊太虛。
「小姐!小姐!」
失神的杜懷默差一點被阿金的大嗓門嚇倒在地。
不好意思的拾起地上的書本,杜懷默傻笑。「金姨,有事嗎?」
阿金搖頭,這些年來,她的性子改了不少,因此也沒開罵。「阿芳和阿玟都出去採買了,如果你有空,幫我整理一下書房,好嗎?」
「整理書房?」幹嘛這樣大費周章?上個月不是才大掃除過嗎?
阿金的回答解決了她的疑惑。「軒昂少主畢業了,要留下來長住,所以,我們得把書房清一清。」
原來如此。杜懷默點點頭,這樣說她就懂了。等等?那傢伙要長住?不會吧?那不就代表著……她將會常常看見他?
杜懷默咬著唇,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情緒在心中翻攪著,教她的心靜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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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杜懷默拿著抹布擦拭書架。
看著滿是書籍的壁櫥,杜懷默輕歎口氣。
說什麼書房?這裡分明就是個小型圖書館,別說是書了,光是架子就多得令人頭皮發麻。
仔細想想,她這些年在阿金的逼迫下是讀了不少書,可是真要算起來,根本就論不上這裡的十分之一……加上自己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所以噦……對於這兒,杜懷默總是保持著敬而遠之的心態。
然而,書也是有靈性的,對於一個根本就不喜歡書的人,它們也不會喜歡她的。是故,當長梯上的杜懷默拭淨上層,想要跳下的時候,一個不小心,竟然將那堆沒擺好的書勾了下來。
杜懷默被那堆書雨給砸中,聞著空氣中的霉味,和頭殼上傳來的疼痛,她真想把這些書毀之而後快。可,她能這麼不請理嗎?跟一堆沒有生命的東西發火?想著,她歎了口氣,還是乖乖的將書放回架上。
然,就在那一刻,臨架的一本書吸引了她的注意。
修羅?
不會吧?
竟然有本書叫修羅?
杜懷默想著,隨性將手裡的書一放,搖著長梯到另一頭。
當她集中視線,果然尋到了那本叫修羅的書。
杜懷默取出它,仔細的端詳那本小書。「宮澤賢治的《春與修羅》……宮澤賢治……宮澤賢治……老天……原來是宮澤賢治……」
是的,就是爸爸帶她來的那天,高軒昂手裡的書……突如其來的回憶讓杜懷默傻了……她呆呆的用著極破的日語,看著裡頭的一行一字,其中的一句教她的心無由的擰緊。
他真的看得見我嗎?
她記得很清楚,那是高軒昂對高默說過的話……只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竟然讓她全身不對勁……
底下的阿金察覺到她的失常,抬頭輕喚,「怎麼了?小姐?」
杜懷默了一聲,揚起手上的小書,一張紙片從裡頭飛了出來,幾經迴旋,安穩的落在阿金的手上。
「老天,這是芊夫人的相片……」
芊夫人?那不是高軒昂的母親嗎?杜懷默想著,快快的從上頭跳下,她湊上去,瞧見照片中的女人——那是個美得教人難忘的女人,這樣的絕世美女,就算是電影明星都要失色。
杜懷默當然知道她已經過世了,可,在這個家裡,有一、兩張她的照片也算是奇怪的事嗎?她不懂。
「有什麼好奇怪的?」
阿金歎氣。「不……沒什麼……只是,我以為所有有關芊夫人的一切都在那場大火中燒光了……」
「那場大火?」不期然的,杜懷默忽然想起那棟廢棄的大宅子,還有……牆上教人膽戰心驚的斑駁……
「是啊!要不是那場大火,少主也不會變成這樣……」跌入記憶的阿金慢慢的搖著頭,根本就忘了要迴避。「芊夫人實在太狠心了,竟然想放火燒死自己的兒子……
唉,發瘋的人果然是六親不認的……」
發瘋……「我不懂……芊夫人……」有病嗎?杜懷默沒有說出最後三個字。
然而,阿金點頭了。「是叼,芊夫人有病,所以才會做出這種事來……唉……就是不知道少主有沒有遺傳到這種奇怪的病……」
杜懷默忽然想起去年阿金曾經跟她說過的話……她說高軒昂有病……原來這就是高軒昂的病嗎?
她想著,過去那些聽不懂的,困擾她的話突然清楚起來……那一字一句終於得以回歸本位,讓她明白個中含義,可真相大白帶給她的不是快樂,而是說不出的惆悵。
怎麼了?那樣一個老愛欺負她的壞東西,就算真有什麼可憐的過去,也不值得她同情吧?
杜懷默咬咬唇,鼻子卻更酸了。
直到阿金悠然轉醒,發現了她的異狀。「小姐,你是怎麼了?為什麼哭了?」
她哭了……為了高軒昂哭了?她是怎麼了?那樣一個沒心沒肺的大壞蛋,就算死在路邊都沒人理,她幹嘛為他哭泣?
「小姐……」
感覺到阿金話語裡的關懷,杜懷默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可……該說什麼呢?她喃喃的開口:「我不知道,只是覺得難過……」
「傻孩子,不是你的錯啊!」
是……不是她的錯……當然不是,可為什麼呢?為什麼她要為這種人哭呢?是不是因為這一切也不是高軒昂的錯呢?
她的同情心這麼多喔?竟然足以浪費在這種人身上?
杜懷默咬咬牙,正想揩去眼淚,阿金接下來的話教她的心更沉更重。
「我明白,你啊!是刀子嘴豆腐心,嘴巴壞,心地善良,所以才為少主哭的,對不對?少主也是啊!雖然他的脾氣怪了點,可他也是個好孩子,要不然你溺水的時候,他就不會救你了……」
救她?那時候救她的人是他?不……他那麼那麼討厭她,巴不得她出事,怎麼可能會救她呢?不會吧?「金姨……」
「沒錯,就是少主。小姐,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了,你知道嗎?少主他不是你想的那樣子……」
不是她想的那樣子?杜懷默想著,腦子倏的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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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裡,杜懷默怎麼也睡不著,雙眼直勾勾的盯著窗外。
她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想要瞧到什麼……總而言之,她的目光就是死瞅著外頭不放。
直到她盯到一抹熟悉的影子閃了過去,她才心滿意足的從床上跳下來。
彷彿是記憶長了翅膀,雖然從那天開始,她便沒有來過這個鬼裡鬼氣的地方,可有它在前頭引路,杜懷默輕易的尋到高軒昂孤寂的身影。
多虧了這些日子的努力,杜懷默已經能夠將自己隱藏
在黑夜裡不教高軒昂發覺。
今夜的月光沒有去年的明亮,可這樣憔悴的暈黃卻真足以讓人的脆弱現形——
這一刻,杜懷默以為自己看走了眼,她用力眨了眨眼,眼前的情景依舊,她終於明白這是真的……
是的,高軒昂哭了……他在哭……一向高高在上的他竟然哭了……雖然猶是面無表情,可那兩行清淚卻在月兒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杜懷默呆了,童年的那一幕和阿金的話浮現腦海……
或許那景像有些模糊,或許她已記不清到底是如何的句子,但,她忽然明白這裡為什麼要種薰衣草——因為它具有安定神經的功用,事實上,就連高軒昂的飲水都是經過特別泡製的香草茶——
即使這樣,他卻還是被父親放逐在這個容易遺忘的角落……
是啊,這個總是用鼻尖瞧人的高軒昂,竟然是如此的嗎?
他真的瞧見我了嗎?真的瞧見了嗎?
杜懷默耳邊縈繞著高軒昂的問句,讓她想起白天看的詩,那濤怎麼說的?
「……」
忿怒與苦澀交織的蒼藍,
在燦爛的四月空氣中流轉,
景物在淚水中搖晃,
咬牙切齒,懊惱不已的我,已化成憤世嫉俗的修羅
這是他隱藏自己憤怒的方法嗎?把自己化為修羅?
然而,就算是好了,這樣的他就快樂了嗎?
杜懷默很清楚,答案是否定的。
★ ★ ★
那天晚上,杜懷默作夢了。
許許多多的場景,紛紛擾擾的故事,結局都只有一個——那個救了她的天使,和高軒昂的臉疊成了一個。
不,不會的……杜懷默從夢裡醒,仍然不願相信這個可能性。
從小到大,除了爸爸,就是她的天使對她最好。在她心裡,一直把他和爸爸相提並論,可真要比較,她的天使還是高爸爸一截,只因他長得好漂亮好漂亮……
但是聽了昨天金姨的一番話,讓杜懷默的美夢全變了質。
金姨竟然說她的天使就是那個魔鬼少主!
不!不可能的……怎麼會這樣?但是,金姨會騙她嗎?
這也不可能,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個早上,就見杜懷默又咬唇又擰眉的,根本就沒有好好練劍。
就連有人進了道場,她都渾然不知。
高軒昂看著眼前的妙齡少女。
在這個小麻煩身上,依稀還見得到九年前的討厭模樣……是的,討厭,只要是生物都令人討厭!
高軒昂斂下眼睫,挑起旁邊的一柄劍。然而,就算他這樣對自己說,卻有別的聲音出現反駁——
討厭嗎?既然討厭,為什麼要留下她?為什麼又要出手救她?更不用說……他竟然一次又一次的容忍她?
他是怎麼了?
竟然還有心情去想這些無用的東西?他抬眼,無波的眸子忽的盈滿殺氣。沒錯!他早在那場大火中給燒死了!
想著,高軒昂沒有預告,提起劍往杜懷默刺去。也不
知道是因為怒急攻心,還是什麼不願承認的原因,劍術極好的他偏了準頭,只是削去她一截長髮。
隨著髮絲揚起,杜懷默這才醒了。訓練有素的她根本還沒瞧清來人的長相,手裡的長劍已經飛了出去。
來回的鏗鏘聲多少平息了高軒昂沒來由的怒意,因此,到了最後,雖然他還是打敗了杜懷默,卻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坐在地上的杜懷默,手裡的長劍早就不見蹤影,她喘著氣,凝視著傲慢的高軒昂。
那似是同情似是探索的目光,教高軒昂好不自在。怎麼?難道她知道什麼了?要不然為何用那樣的眼光看他?
不,就算她知道了又如何?他會在意嗎?他該在意嗎?不會!不該!說得是!他就是這樣一個人,還有什麼怕人家說的?高軒昂想著。
他冷笑道:「你那是什麼目光?不甘願嗎?不甘願的話就把我打敗啊!」
又來了,他又說那種話!杜懷默氣得咬唇。「我會的!」總有一天,她一定要把他打趴,看他跪在地上向她求饒!
「是嗎?光說比較容易吧!」說著,高軒昂不可一世的揚起下巴,消失在她的眼前。
杜懷默恨得牙癢癢的。真是個大混蛋!
這樣的他怎麼可能會是她的天使?絕對不是!一定是金姨弄錯了!
是的,一定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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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長途半九十。
十個年頭對杜懷默來說,是很漫長的一段歲月,尤其是接近和父親約定好的那一個月,根本就是度日如年。
然而,當約定的日子在她的期待中流逝時,她的心開始不安起來。
爸爸怎麼可以這樣?他忘了時間嗎?還是發生了什麼事?杜懷默不懂,卻也不願往不好的方向猜,可是思緒再怎麼轉,就是會回到她最不願相信的那句話上——
你爸爸是不可能來帶你回去的……
是的,那是高軒昂說過的話,他說爸爸留她在這裡是因為她是累贅,是因為要她當殺手……哦,不!不會的,她爸爸不是這種人……
可若不是,為什麼爸爸沒有來呢?
杜懷默想不明白,陷入死胡同裡的她就這樣茫茫然的過了好些天,直到阿金覺得事有蹊蹺,向高軒昂報告。
當高軒昂瞧見她時,簡直不能相信她就是那個總愛逞強的麻煩精,因為她的眸子早就沒了昔日的光彩。
這個認知高軒昂的心難受起來……等等,難受?他竟然同情這丫頭?高軒昂氣惱的甩開心裡的疑惑,開門見山的道:「你這是在幹什麼?」
杜懷默難得的沒同他鬥嘴,只回了一句,「我在等我爸。」是的,她在等,等了十年。
他當然知道她一直在等她爸。「如果他不來,你準備這樣下去?」
他的話就像晴空裡的一記響雷,讓沉靜已久的杜懷默跳起來。「你胡說什麼?我爸爸當然會來!」
可是,高軒昂已經從她的語氣裡察覺她失意的原因。「他不會來了。」
杜懷默叫了起來。「你胡說!」她才不相信!
「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
每個人都知道?杜懷默呆呆的轉向阿金。
「少主……」一旁的阿金愣了,少主怎麼說得這麼直接
呢?
「阿金,你給我老實說!」是的,一定要有人來點醒這丫頭,否則她絕對會沒完沒了。
「金姨……不是的,對不對?他是騙人的……」杜懷默想從阿金這裡獲得一些保證。
可是迫於無奈,阿金還是把實話說出來。「少主說得沒錯。小姐,你的家人早就死了……你父親當年就是為了躲避仇家,才把你送來紫姬島的……」
杜懷默的臉白了,下一刻她大叫出聲。「不……我不信……我不信……」
阿金是騙她的吧?爸爸、媽媽和婆婆怎麼可能死了?不會的……不會的……想著,杜懷默腳一軟,就這樣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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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好久沒有見到爸爸媽媽和婆婆了,好想好想他們
還記得前不久,她還是個矮冬瓜,整天纏人,要人抱抱,嚷著要快點長大……可現在呢?她終於長大了……爸爸媽媽是否瞧見了呢?杜懷默想著,心酸的眼淚悄然滾落頰邊。
早知道當初一別竟是天人永隔,說什麼她也不肯留下來。是的,就算是死,也要同家人在一起,至少大家疼她愛她……哪像現在?一個人孤零零的,還要忍受那個魔鬼少主的折磨,這樣活著算什麼呢?
杜懷默想著,眉都糾起了。可下一刻,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從她的四肢百骸裡湧了出來。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彷彿有人正緊緊的抱著她……抱她嗎?好久好久沒人抱她了,過去,大家都愛抱她的……可,這樣的感覺跟過去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
該怎麼說呢?就好像有人怕她跑掉似的,正用著又緊又熱的懷抱懇求她留下。
留下?留在哪裡?
杜懷默想著,頭都疼了。
就在她不解的時候,一股暖流從她的唇擴散開,那樣輕那樣柔的感覺,誘惑著她的每根神經,引導著她的吞嚥,從她的喉嚨直抵她的腸胃,漫過她的身軀,讓她的靈魂清明,為她身體的每個細胞注入活力……
她隱約聽見金姨興奮的大喊:「太好了,小姐終於肯吃東西了。」
是嗎?她吃東西了?原來她剛剛是在吃東西。然,下一刻,讓她無法置信的話響了起來。
「還是少主有辦法。」
「是啊!要不是少主……」
是少主?
魔鬼少主嗎?杜懷默困惑的擰眉,鼻尖卻傳來一陣清香——那是她記憶中的味道……不,或許該說,那是一直存在她週遭的味道。那昧道她再清楚不過,是薰衣草的味道……鎮定人心的薰衣草……
難道真是他?他就是她的守護天使?
杜懷默想著,努力使眼睛睜開一條細縫,雖然視線有些朦朧不清,卻足以解答她的疑惑——
一個影像在她面前閃過……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依然是不慍不怒,無喜無悲……老天,高軒昂真的就是她的守護天使?原來一直都是他嗎?一直都是?怎麼可能?
杜懷默合上眼,這強烈的撼讓她思緒紊亂,可身體的虛弱卻教她無法再想。
就在她即將昏迷的那一剎那,她聽見他遣退左右的聲音,以及他在她耳邊的細語——
「不許死,你絕對不能死,為了我,你一定要活下去……」
為了他?她是不是聽錯了?他說……為了他嗎?為什麼他會這樣說?他不是好討厭好討厭她嗎?
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