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歡漸漸疏遠了蘇學安,一樣是學詩,現在承歡時間一到就走,再也不在他身旁逗留。
儘管灑脫的說要放手,但承歡的眼神當中多了些寂寞,沒事就坐在自己的庭院當中,埋首整埋花草,比以前更加不跟外界往來。
衛寧還沒想出辦法解決這件事情,承歡就病倒了。
不止是他,鎮上許多人都染上了同樣的疾病,大夫來看過後,說是肺癆。
這個病一開始看起來並不嚴重,承歡只是不停的咳著,過了陣子,咳出了血來,再過一個月,整個人開始臥床不起。
衛寧派了人照顧,但是下人總是送了飯菜後就遠遠地逃開,不敢接近;因此,衛寧將自己的工作派給他人,親自照顧承歡。
蘇學安時常來訪,坐在承歡床前陪他說話,但被大夫警告後,衛寧開始隔絕眾人的接觸。
「別進去,這是傳染病。」衛寧阻止。
「這是我為承歡寫的,字大一點比較好讀,承歡一直想要學點古詩。」蘇學安遞出一張字,交給衛寧。
「承歡會痊癒吧?」蘇學安臉上滿是憂色。
「會的,他很快就會好起來。」衛寧說出善意的謊言。
「別連我都騙,鎮上已經死丁不少人。」蘇學安沉重的說。
「生死有命,我想,承歡不像福薄的人。」衛寧繼續安慰他,一方面也說給自己聽,讓自己安心一點。
蘇學安的眼神飄向孤寂的庭院,庭中有承歡細心照料的花草,因為平常很少有人進出這裡,所以石階上長滿一口青苔, 「承歡總是孤孤單單的。」蘇學安低聲歎道。
誰不是呢?這個家裡,每個人都有滿腹的辛酸。
不過,至少每個人都得到了某部分自己想要的,承歡得到了富裕的生活,而自己得到地位與勢力。衛寧默默想著。
「他是一個好孩子啊!我不應該看不起承歡,他這麼努力的想要唸書,我卻不斷地嘲笑他的
出身,其實我……我……」說著說著,一向嚴厲的蘇學安竟然掩面痛哭起來。
看到一個大男人哭得如三歲小孩,衛寧藉故走開,不忍看他真情流露之後的醜態。
不管是何種情分,承歡在蘇學安心目中還是佔有一些份量,像個弟弟,或像個朋友。
這就夠了,對吧?承歡。
衛寧把這幅字掛到承歡的床旁邊。
承歡看到後,振作精神,在病榻上閱讀詩句,一整天,朗讀聲從後寢傳到外廳,沒有斷過。
因為醫生囑咐,任何人都不得隨意進房照顧他,衛寧趕走了所有人,親自蹲在房外熬煮湯藥,不假他人之手。
依衛寧的個性,他絕對不放棄任何可以活下去的希望。
這份希望曾經讓他在韓家蟄伏、茁壯,現在他也希望可以幫助承歡跨過這個難關。
入夜後,韓仲熙來探望承歡。
他示意衛寧別驚動承歡,一個人默默的從門縫觀察承歡的睡臉,他站了相當長的時間。
犀利深沉的眼睛低垂,向來挑著高傲的、自信的嘴角也深深抿著,他的發似乎白了幾根,寬闊的肩膀依舊挺立,但有著些許的滄桑。
霸氣與傲氣在死神面前並不管用,所以他今天沒有帶來。
他仰望天際,吁出一口氣。
"我們無能為力,對吧?"
"嗯。"衛寧無言以對。
對這個公開的秘密,誰也不願意拆穿,眼看承歡一天天瘦下去,一天天高燒不起,但眾人還是騙他病很快就會好。
承歡也沒質疑過,常常笑著說:"等病好了之後,我還要上蘇先生那兒去多學一些文章。"
看到他的開朗,衛寧更加難受。這些年在韓家,他把承歡當自己的弟弟一般疼愛,現在卻生死懸乎一線。
"天氣冷,進房子裡去,別守在這裡。這病也不是你守著就會好的。"韓仲熙用的是命令語氣。
"我想守著承歡,這幾天承歡的精神突然好了一些。別人都說是迴光反照,我……有不祥的預感……」衛寧解釋。
在火爐的黯淡光芒下,韓仲熙的剪影越發蕭索。
他低低的向衛寧投來疑問,伴隨質疑的眼眸。
"如果,有一天我也要死了,你會不會這般守在我身旁?"
如果韓仲熙也生死垂危,他會如何?聽到這個問題,衛寧的心幾乎冰凍。
"老爺,你身體硬朗,不會有那一天的。"衛寧勉強笑著。
"世事多變,說不定明日找也得了急病回來,你會照顧誰?"
"老爺!"生死竟可拿來開玩笑,尤其是在承歡垂危之際,衛寧氣憤的喊出來。"不要隨便說這種話!"
"我是認真問你的。如果我有一天要死了,你會不會……"韓仲熙凝視他,等著。
"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衛寧橫起劍眉,修長瘦削的身體迥轉,不肯面對韓仲熙。
"生與死本就是天地運行的常軌,你何必反應過度。"
"至親之人就要死在你面前時,你還能輕易的說出這些話嗎?"
從衛寧慍怒的臉色,韓仲熙知道自己問不出真正的答案。
也許,真要到他生死垂危之際,才能看到衛寧對他的真心。
如果真能得到答案,那也不枉,但若到了最後,自己只能抱著孤寂死在一片等待的荒漠之中呢?
衛寧不肯回頭,怕崩潰地說出自己的真心話。
如果韓仲熙死了,他也不想活了。這是他意識到的第一個答案。
而身上突然被增加的溫暖圍住,絨毛環住了他的頸子,長長的氈布毛料垂至膝下。
衛寧回眸,與韓仲熙相望。
"別待在這裡,夜深了更冷,你身子弱,到時候連你也病倒,這個韓家還有誰能幫我管理?"韓仲熙將自己的披風披上衛寧的肩。
「你從以前就很固執,一定不肯聽我的,既然你堅持要守著承歡,至少穿暖一點。」
「為什麼不多分一點溫柔給承歡?或是給夫人?」
咦?他開口了」
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聲音時,衛寧已經來不及阻止。
他終於將這些年的疑問問出口。
承歡柔順聽話,為什麼總是得不到韓仲熙真正的溫柔,反倒是任性叛逆的自己,得到的比所有人都多。
而夫人……唉……
「也只有那麼一點了。我的溫柔不夠多,不足以分給別人。」
衛寧轉身面對他,韓仲熙順勢幫他理理披風,幫衛寧打好領口的結。
厚實的指尖掠過下顎,落在衣領之上,他幫衛寧整理好衣領之後,隨即放手。
不知為什麼,衛寧居然有點失望。
韓仲熙最近對他越來越以禮相待,親吻不再,擁抱也隨著時間減少到幾乎不曾出現過。
給他的,只有溫柔,他自稱他僅剩的那一點溫柔。
韓仲熙眼中有深不見底的呵護與關懷,他淡然一笑, 「夫人說你把承歡照顧得很好,辛苦你了。」
「應該的。」
「你早點去休息。」叮嚀完後,韓仲熙邁著大步離開。
衛寧在他背後說: 「晚安,老爺。」心裡卻歎了一口氣。
同樣的一句話又浮上心頭。
為什麼不多分一點溫柔給承歡?
愛情的範圍好窄,窄到讓一個人變得自私。韓仲熙不是不重視承歡,只是少得可憐。
他的視線集中在另一個人身上,一個永遠不肯直視他的人。
衛寧瞧著韓仲熙的背影,他永遠只敢在他轉身之後凝視他。
怕他靠近,卻又不捨他離開。
他不知道自己的視線裡有什麼情感。
他也不想知道。
*****
子時過後,夜越發深沉,衛寧點-一盆小火爐在身旁取暖,順便煎藥,準備一會兒進去送藥給承歡喝。
承歡突然在房間裡喚他: 「衛寧。」
「什麼事?」他隔著門應話。
「剛剛老爺是不是有來過?我好像聽到他的聲音,他為什麼沒進來?」承歡的聲音很虛弱,飄飄渺渺,宛若從天上來。
「老爺怕打擾到你,他叫你好好休息,明天還會再來看你。」
「如果他明天來的時候,我又睡著了,麻煩你幫我向說老爺一聲謝謝,謝謝他的關心,也請他不用費心了……他忙他的,不用管我。」
「他關心你是應該的,你是他的……他的……你們的關係如此親近。」提及承歡與老爺的關係,居然會讓衛寧有心痛的感覺,所以他換了一種說法。
他絕對不會承認這是一種嫉妒的感覺,嫉妒兩人的親密。
對承歡來說,這僅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親密嗎?」依稀聽見承歡的苦笑。 「老爺這些年來從沒有看見過我的存在,他的心裡只有你一個。衛寧,就算你不能回報老爺的感情,也請你好好照顧他。」
「我會的。」
承歡交代遺言的口氣讓衛寧越發覺得不安,但承歡不肯住口,談興極高。
「如果我下輩子能投胎到一個正常的家庭,是不是也能做一個普通人,唸書、進學、考取功名、娶一個自己喜歡的人……」
「也許吧!」
「那真好,不是嗎?」
「是啊。」
「學安說,人生就像一場夢。真好,我的夢就要醒了……」
承歡沒有再與衛寧對話。
衛寧坐在門口不知不覺的睡著,耳邊依稀還傳來承歡俏皮的聲音,念著: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衛寧作了一個夢,夢到自已站在有晨霧的荷塘旁第一次見到承歡的情況。
他從濃霧中走來,年輕俊秀、言語開朗,任誰都不會討厭他。
雖然偶爾會耍些讓人生氣的小聰明,但也不會讓人生氣;有時候會惡作劇,但絕對是個本性純良的小孩……
他也夢到承歡堅定的抿著嘴角,說他這輩子都不會坦承對蘇學安的愛,他要的不是虛假的愛情,而是真實能享受到的物質生活。
承歡是如此複雜的人啊!既單純又現實,一切情感反應都如此外放,但卻將情感藏在內心最深處。
這個夢很長,長到來不及說再見。 衛寧從夢裡醒來的時候,承歡已經死在沒有人知曉的清晨,如一朵早凋的花,沒有與任何人告別。
*****
承歡的死對於韓家,就像一片葉子墜地,安安靜靜的沒有一絲聲音。礙於他的身份,雖然請了和尚誦經、做了法事,但整體來說依然低調進行。
為著承歡的墳地,衛寧與韓仲熙起了前所未有的激烈衝突。
「我希望承歡可以葬在韓家的祖墳。」
「這是不可能的。」韓仲熙已經派了錢下去叫人尋找最好的墓地,他認為沒有多此一舉的必要。
「承歡雖是男子,也算是你的妾室。」衛寧鎖著眉頭,高聲的說。
「他沒資格進祖墳,你不用說了!」韓仲熙揮手,要衛寧退出他的書房。
「你當初將承歡接回家與你在一起,他是你的人,你現在就要對他負責。」
「我給他豐衣足食的生活,縱容他一切的要求,對他善盡照顧的責任,這些不夠嗎?」
衛寧語塞。這的確已經是承歡要求的一切,他從來沒有奢求過韓仲熙的情感。
承歡缺乏安全感,唯有充滿物質享受的生活才能支持著他。
「好吧,將承歡葬在我那兒。」他頹然道,終於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哪兒?」終於吸引了韓仲熙的注意力,他訝異地瞪視衛寧。
「你給我的那塊地,記得嗎?我要把承歡葬在那裡,與我傭伴。」
「那是屬於我們的地方,你要讓一個第三者進駐?」韓仲熙動氣,用力抓住衛寧的肩膀。
「承歡從一開始就在我們之間,他不是第三者。」
這個男人為何無情至此?承歡在他身邊不下六、七年的時光,對他百依百順,乖巧聽話,到了最後,卻得不到他任何一絲憐愛與尊重。
「你何必對承歡如此無情?」
無情的是誰? 是誰將自己贈送的禮物毫不在意的轉手?
「為什麼……為什麼我在你心中從來沒有任何一點份量?甚至,連承歡也比我重要?」韓仲熙說得很輕,衛寧幾乎以為這是幻覺。
「老爺,我尊重你,但是……」這一點毋庸置疑,衛寧答得問心無愧。
「我不要你的尊重!」韓仲熙打斷他。
衛寧不會去問他要什麼,這個問題太危險。
他調轉視線,落在韓仲熙的衣角。事情失去控制,他必須想一個和緩氣氛的方法,讓他們能夠平心靜氣的討論承歡的喪事。
身後的腳步聲絀碎地移近,救了衛寧。
「你們在這?」韓夫人走進來,柔聲道。
「夫人。」衛寧轉身行禮,立刻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幫自己找一個得力援軍。 「我正在建議老爺,能否將承歡葬在我南方的一塊上地上,我與承歡情同手足,我希望能為他盡一點心力。」 他知道,韓仲熙雖然不愛妻子,對她的尊重卻只有多沒有少,他的歉意已經讓韓夫人到達予取予求的地步。
韓夫人聽衛寧一說,雙手合掌,歡喜地歎道: 「阿彌陀佛,這是好事一件啊!虧你有心,承歡在天有靈,若知道了,一定十分高興。」
她柔媚的雙眼轉向丈夫, 「仲熙,你同意嗎?」
「嗯哼。」一聲輕哼透露韓仲熙的心情不甚愉悅,他回瞪衛寧的援軍。
唉呀!拍馬屁這下拍到馬腳上了。
發現自己弄錯風向,韓夫人不落痕跡地轉舵: 「這些事情你們男人決定就好,我沒意見。不過,棺木剛從柳州運到,你們誰要去看看?」
「我去!」衛寧恨不得有這機會可以逃開。
「不用了,叫送貨的放下就走。」
韓仲熙馬上接口,打斷衛寧的冀望。
他轉向衛寧,後者來不及逃開,就被他眼簾下憤怒且痛心的眼眸吸引住。衛寧這一次沒有移開眼睛,他與韓仲熙四目對望,兩人都愣住了。
在方纔那一刻,他們的所有感官思緒郡落入彼此的眼眸當中,無言的、難言的,都在那一眼間傾盡。
衛寧再也無法逃避自己的情感,在這一刻,他清楚的聽見了自己心裡的聲音。
他愛上了韓仲熙。
這份猶如泥掉的感情,一天天讓他深陷。
而韓仲熙同樣激盪,這是衛寧第一次用充滿感情的眼神看他,而非冷漠與恐懼。
就像初次在茫茫人海中遇見了彼此,他們凝視著對方不忍移去。
在他們相互凝視的時候,韓夫人早就悄悄退場,誰也不知道。
「反正那塊地很大,不會造成任何妨礙,就當作您送承歡最後一份禮物。」衛寧放軟聲音,略帶請求。
"就聽你的吧!反正,那是你的地。"韓仲熙同時妥協。
弄不清方纔那一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韓仲熙煩躁的說:"我去看看承歡的棺木。"
"老爺。"衛寧喚,舉步上前。
"什麼事?"
"承歡臨死的時候,交代我轉告您,謝謝您這些年的關心。"
韓仲熙的臉色轉為柔和,他道:"是嗎?承歡真的這樣說?"
"是的。承歡一直到最後,對老爺您都抱著感激的心。他真的很感謝老爺能帶他離開那裡……"
老爺不但救了承歡,也救了自己,但自己卻從來沒有好好的待過他,承歡起碼對韓仲熙百依百順,而自己呢?
衛寧的臉色漸漸泛起一種極溫柔的悲哀。"為什麼不是我?他還這麼年輕……"
"別去想了,生死是不由人的。"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對承歡如此歉疚,因為當承歡染病時,他曾經有個一閃而過的念頭 如果承歡不在就好了。
如果他不在,自己就不用忍受韓仲熙跟承歡在一起的模樣,不用每次急忙避開他們親暱的模樣,不用為了自己嫉妒的心態弄得心慌意亂。
對不起。衛寧深深的自責。
有一刻,他竟然希望承歡死去,讓他獨佔住韓仲熙。
"讓我靠一下,好嗎?"衛寧要求,下一刻,就被拉進韓仲熙的懷中。
"那不是你的錯。"如歎息般的耳語落在身邊,他感覺韓仲熙的手臂輕輕的環住自己,將兩個人之間的空隙拉近。
"承歡也一定很感激你,你如此愛護他,給了他沒有奢望過的親情。"
"親情?"
"承歡對我說過,他將你當作親哥哥看待。" 這些話,衛寧從來沒有聽過,就算聽過,他也一律當承歡在說笑,卻無視於他流露出來的真心。
一直到死,承歡都沒有說出對蘇學安的愛,那自己呢?也將為了現實的考量,將一份愛埋葬,直到終老?
衛寧將頭埋在韓仲熙的肩膀上,感覺韓仲熙輕輕擁住自己,這感覺好令人心安,像是他可以幫助他,撐住一半以上的寂寞與痛苦。
「老爺……」衛寧喃喃喊著他。 韓仲熙沒有說出任何安慰的話,他也不像個會安慰人的人,但這一個緊密的擁抱卻比任何安慰都來得刻骨銘心。
衛寧依附在他的懷抱當中,在這一刻,他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一任情感越陷越深,他卻不能響應,也不敢響應,生怕自己被拿來放在與承歡同等的地位上,他不是卑下的男寵,而是這個家的總管啊! 衛寧只能在這特殊的時刻,悄悄的靠近韓仲熙,再不著痕跡的逃跑。
感覺到韓仲熙要放開他,衛寧用手拉著他的領口處,不肯離開。
「再一會兒,好嗎?」他輕聲的懇求。
他不敢抬頭看他,依稀聽到一聲苦笑,韓仲熙有力的手臂再度擁他入懷。
良久,一個輕柔的吻落在衛寧的發上,取代未說出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