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天寶六年
「你看,衛寧跟棲霜站在一起的樣子真是郎才女貌。」
韓仲熙抬起頭,視線從妻子暗示的微笑轉至外頭。又是荷花開放的時節,他的視線越過一大片花田,看到衛寧與棲霜並肩而行,兩人有說有笑。
藍色長衫的衛寧與白衣勝雪的余棲霜站在一起。兩人姿態美好、眉目如畫,如一片乾淨的晴天,看起來便是一幅圖畫。「是不是相配極了?」韓夫人笑著。
「的確是。」韓仲熙不情願的說。
"算算,衛寧待在這裡兩年多,也該是幫他娶一房媳婦,定下來的時候了。管家老是誇衛寧做事細心妥當,早跟我推薦他接自己的位子。現在剛好幫他娶一房媳婦,成家立業。"
方管家因為年邁,準備回鄉過含飴弄孫的生活,幾個月前便開始將自己的工作移交出去,衛寧是他委以重任的第一人選。
韓仲熙點頭,漆黑的眼神黯沉下來。
才不過兩年,所有人都已經淡忘了衛寧當初進府的目的。
可見衛寧做人有多成功,用工作的能力換來上層的看重,又用溫和沉穩的態度贏得下人的愛戴;他唯一沒做好的,就是多接近主人,拍拍主人的馬屁。
誰也不會記住,衛寧本來是他的人。
"衛寧的意思呢?"他沉著聲音問。
"如果說是接任管家,衛寧已經點頭:如果是棲霜的事情,我還沒跟他提……"
"喔。"那還好。
韓仲熙揉揉眼角,假裝疲倦,他不想讓任何人看出自己的在意。
"我自己去問他,你別跟來。"他起身。
"仲熙。"韓夫人在後面喊著,卻拉不回丈大的腳步。
*****
衛寧將手環套入棲霜纖纖的手腕。
"送你的。"
余棲霜對著衛寧微微一笑,十分歡喜。
"啊!好漂亮的玉觸。"她細細撫摸玉觸上的花紋。
"你喜歡就好。"衛寧淡淡一笑。
"衛大哥,你對我真好,若不是你在這兒……真不知道日子怎麼過。"余棲霜的口氣有點傷感。若不是家貧,也不會在此寄人籬下。
"職責所在,夫人囑咐我多照顧你,不必客氣。"衛寧像是澄清什麼似的說。
"衛大哥,如果我能永遠的留在這裡,留在你身邊,那該多好。"余棲霜眼神上抬,露出癡迷的神態。
一個聲音突然插入這個融洽的氣氛當中,像六月降下的雪。
「原來余家不打算把女兒接回去了?要一輩子留在這裡?」韓仲熙微笑著說。「棲霜,難得你這麼喜歡這裡,就多留一段日子吧。」
衛寧見到韓仲熙,點頭道: 「老爺。」
余棲霜也連忙喚道: 「表姊夫。」
她是韓夫人的表妹,所謂一表三千里,誰知道是哪裡來的。
韓仲熙心中冷冷的想,本來夫人說要收容表妹時,他對於家裡多一雙筷子並不以為意,誰知道竟變成自己的心腹大患。
「管家給你的工資不少嘛!衛寧,竟買得起這麼貴重的東西。」韓仲熙看著余棲霜的手腕。
聽到這句諷刺,衛寧知道韓仲熙生氣了,沉默是應付怒氣最好的方法,所以他不發一語,反倒是余棲霜急急地說:「表姊夫,衛大哥看我沒什麼首飾,所以好心送我一個玉觸。」 「這種東西,想要的話找你表姊要去,跟一個下人拿東西,不是在嫌我們韓家不懂得照顧客人嗎?」
韓仲熙的臉色從親切轉為嘲諷,嚇得余棲霜膽戰心驚,怯怯地認錯: 「表姊夫,我下次不敢了。」
「知道錯了,就還給人家吧。」
余棲霜不情不願地將玉觸拔下,交與衛寧。
韓仲熙臉色稍緩,「現在就去找你表姊,愛要多少要多少,別讓人以為我們韓家小氣。」
余淒霜向衛寧望一眼,發現他無意提供任何援助,微低著頭不知道想什麼,只好苦著臉快
步離去。
他沒有那個力量去幫別人遮擋風雨,所以衛寧只靜靜看著余棲霜離開。
「捨不得?」韓仲熙輕聲的說。
"嗯?"衛寧露出疑惑的神情,過一會兒,才道:"老爺,您誤會了。"
都已經而立之年,才開始懂得嫉妒是什麼滋味,韓仲熙很不習慣自己奇怪的心情。
開始厭煩衛寧的存在,他是他唯一的弱點,任何有關衛寧的事情,他都會拉起耳朵聽、瞪起眼睛看,不由自主做出一些太過激烈的反應。失控的感覺並不好受,像是提醒自己就跟所有人一樣平凡,而不是呼風喚雨、富甲一方的大地主。
有時候,韓仲熙會興起趕走衛寧的衝動,但一接近衛寧,又讓他心中泛起悸動,不忍放手。
衛寧平常對所有人皆溫柔和善,只有避自己唯恐不及,看在眼裡,他隱忍許久,今天終於找到爆發的機會。
他眼睛掃過衛寧。
"你們的感情已經好到要送如此貴重的物品?"
"她過幾天生日,所以買個東西送她,沒什麼意思。"
都已經兩年了,衛寧還是習慣低著頭跟他說話。是不敢,還是不願?
漸漸開始氣自己當年一時心軟放了他,有些事情根本不可能用時間來解決。
這些年,衛寧對他的態度,只能用避之唯恐不及來形容。
韓仲熙將眼光飄遠,若無其事的問:"夫人有意將余棲霜許配給你,你意下如何?"
衛寧沒有考慮太久,緩緩搖頭。
"不,我並沒有成家的打算。"
"真的?"
"請轉告夫人別為我費心,我承擔不起。"
衛寧的神情有些哀傷,讓韓仲熙片刻間失神。
雖然衛寧老是表現得冷靜而堅強,但總在許多瞬間,韓仲熙會不期然抓住他脆弱的一面。
他對衛寧的過去一無所知,僅知道他離開上一個家時是帶著傷的,除了身體之外,還有一顆傷痕纍纍的心。
誰會相信,現在冷靜自持的衛寧,也曾經如野獸一般倒在雪地裡哀嚎嗚咽?
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衛寧不提,他也就不問。
"衛寧,你在發呆。"韓仲熙若無其事的笑。
"抱歉,老爺。"衛寧行了個禮。
"既然沒其它的事,我先告退了。"迴避韓仲熙的凝視,衛寧低著頭快步離去。
韓仲熙來不及追趕就被妻子叫住,韓夫人從後面追上,帶著期待問他:"仲熙,衛寧的意思如何?"
"衛寧說,他沒有成家的打算。"
"他都不小了,怎麼還沒打算?總不能孤家寡人到老吧?"韓夫人淺笑,"好吧,等等我去勸勸他。"
"不用了,何必讓表妹去嫁給一個下人。"
韓仲熙對妻子的熱心有些不耐,以前她從未如此努力的幫下人撮合婚事,她是真心當月老,還是另有目的?他投下懷疑的眼光,望向人人都稱賢良的妻子。
韓夫人全然沒發現丈夫的眼神,笑著說:"原來你在意這個。衛寧人品好,待人溫柔,做事又勤快,他的身份不是太大的問題,要說身份,表妹她何嘗不是出身低微?"
"憑韓家,還怕找不到好人家嗎?別委屈表妹了。"
他說這些話的用意絕對不是為了余棲霜的幸福,韓仲熙很清楚自已在想什麼。
"這……好吧,我再看看。"發現丈夫的口氣堅定,韓夫人遲疑了下,勉強點頭。
很好,這個家沒有什麼是他控制不了的。
除了衛寧。
韓仲熙彎起嘴角,露出還算滿意的笑容。
*****
衛寧的工作很雜,吩咐完下人修剪庭園的工作後,他轉至賬房,察看這個月收租的情況。韓仲熙近年來大舉兼併土地,將朝廷發放給人民的田地購為己有,再派給佃農種植,獲利頗豐。
在賬房前,衛寧被余棲霜攔下,悄悄拉至一旁,她手上拾著小包裡。
"衛大哥,這些衣服、首飾麻煩你幫我拿去外面的當鋪當了,好嗎?"
包裹露出個縫,衛寧看出裡面皆是余棲霜到韓家後,夫人幫她購買的衣服。
沒想到余家的經濟已經糟糕到這種地步?
"棲霜,夫人給你的錢不夠用嗎?"
"我一個人是夠的。"余淒霜低下了頭,千不該萬不該就是家人以為她投靠到了這兒,在韓家的縫隙中隨便鑽鑽,就可以有許多錢跑出來。
"求求你,衛大哥,這裡沒其它人能幫我了。"
"棲霜,你不怕老爺夫人知道嗎?"
"我也沒別的辦法了。"
這附近的當鋪都是韓家開的,自己哪能隨便拿衣服去。讓他們知道夫人的表妹拿衣服去當,
這對老爺、夫人的面子都過不去。韓仲熙是個好強的人,最討厭有損面子的事情,如果這件事情傳到他的耳中,只怕他會大發雷霆。
"好吧。"衛寧答應下來,將棲霜的衣物收在房間當中,自己偷偷墊點錢給她。衣服值不了多少錢,這些錢他還有。
余棲霜向他要當票,想自己收藏安心一點,衛寧只好推說一時不知道丟哪去了,使惹得她不高興。所以好人難做。
韓仲熙偶爾經過衛寧的屋子,會順道進來看他一會兒。這不算什麼稀奇事,但因為有了余棲霜這件事,衛寧難免有些心虛。
"連在房裡也工作?難怪管家對你讚不絕口。"衛寧聽到人聲,推開計算好的田賦數目,抬眼看到韓仲熙走進來,帶著一絲魅惑的笑容看他。
衛寧連忙站起來行禮:"老爺,您早。"
他匆匆收拾著桌上的紙張,一慌張,不小心翻倒了墨,只能用一旁的宣紙擦去墨痕;發現不夠,又拿起一旁的布來擦,但布料不吸水,情況難以收拾。
韓仲熙沒幫忙,站在旁邊笑, 「你在慌什麼?」
等等!這是什麼?余棲霜的衣服?
舉在半空的手停住,想擦桌面又不敢擦。
「這是?」韓仲熙抓住他的手。
「衣服。」衛寧尷尬的回答,想要將衣服藏入懷中。
「女人的?」
衛寧默認,他鬆開了手,任由韓仲熙搶走,他的視線在衣服與衛寧的臉上來回移動,露出類似恍然大悟的表情。
「棲霜的?」他笑著問。
衛寧再度默認,氣氛冷到極點。
*****
「棲霜,你別哭了。」
「衛大哥,我不想嫁,你幫幫我!」
「棲霜,對不起,我沒有辦法……」
面對著哭紅眼睛的棲霜,衛寧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勸慰,他默默歎著氣,聽棲霜哭訴她將面對的一切。
他也是方才才從韓夫人的口中得知,余棲霜下月將從韓府直接出嫁,嫁給鎮上的黃家。
韓夫人要衛寧好生籌備,務必要體面風光的讓棲霜嫁出去。
韓家要的是面子,而深深庭院後,卻有個少女為了突如其來的婚姻哭得肝腸寸斷。
令衛寧百口莫辯的當衣事件距今不過半個月,就傳來這個消息,很難不讓他懷疑這件事是韓仲熙干的。
黃家早已家財散盡,剩下的幾家小古玩店欲振乏力,韓仲熙正想要收購,等於已經垮了一半。將妻子的表妹推入這風雨飄搖的人家,是何居心?
覺得自己有一部分責任的衛寧,心情越發感到沉重。
他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下人,找他哭訴是不會有結果的,真要不想嫁,得去求韓仲熙才行。
棲霜是求不動那個無情的表姊夫的,但自己可有機會?
衛寧揣測著,如果自己肯壓低身段幫棲霜說話,說不定會有一絲希望。
但,想要韓仲熙響應,自己也必須付出點代價才行,那個代價會是什麼?迷迷糊糊的想著,衛寧的心思亂成一團。
「衛大哥,我知道夫人曾經想要把我嫁給你,你去跟他提提看,要嫁,我寧可嫁給你!」
這就叫狗急跳牆吧!他無財無勢,嫁給他也只是眼前隨手拉一個人選而已。
衛寧苦笑。
「棲霜,你若真嫁給了我,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不,衛大哥,我心甘情願嫁給你,一輩子都不後悔!」 女孩期待的星眸凝睇,這個突如其來的美人恩教衛寧有些難以消受。
「棲霜……別這樣,你只是賭氣而已。」衛寧淡淡的說。
「好嘛!」余棲霜嘟起了嘴, 「我知道你對我沒有那份心,你老說我像你妹妹,原來是真的……」
難道她以為他只是藉故接近嗎?衛寧搖頭,難怪連夫人都誤會了,他的確只是拿棲霜來彌補他許多年來未曾忖出的親情。
「衛大哥,你是不是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一句無心的話勾住心弦,發出若有似無的情韻。
他從來不敢去回想過去那一段往事,怕一回首,自已就會被腦海中的痛苦回憶撕裂成碎片。
有的。曾經有那麼一刻,就算他要為了愛化成灰、化為塵也願意,但現在他卻想不起當初是怎樣的心情了。
想不起為什麼會愛一個人勝過愛自己。
"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但是……"他可能已經不再愛她了。
衛寧的眼光飄遠,許久都沒有再說話。
真不公平,竟有個女人可以讓衛大哥露出這種表情,比起來,自己就跟螻蟻般,仰望著、祈求得到一點點關愛,卻被瞬間推開。
余棲霜淚眼婆婆,恨著這個世界的不公平,也恨著自己被擺佈的命運。
*****
韓仲熙看著這一幕。
本來只是無意間走過,卻讓他挖掘到了衛寧心中一個陰暗的角落。
他看著衛寧的目光飄向遠方,纏綿熾熱、似愁似怨又似癡狂的眼神教韓仲熙心中一動。
原來這個如冰似雪的男人也是有情感的,而且放得極深,所以無法容下其它人。
在這瞬間,韓仲熙的心受到了傷害。
在自覺贏不了的時刻,他的挫敗感格外清晰。
如果連時間都不能改變他與衛寧之間的關係,如果長久的等待,換來的依然是衛寧對過去的深深眷戀,他何必堅持下去?
亭子當中的余棲霜哭累了,告辭回房,衛寧則繼續發呆。
韓仲熙終於移動腳步,走到衛寧身旁。
"衛寧。"他喚他。
衛寧安靜的身影旁,有翻飛的荷葉,陽光下將影子舞得凌亂,散亂的發披在他的肩上,襯得膚色白淨,氣質飄逸。
韓仲熙看進他的眼睛,等著他從茫然裡恢復清醒,也等著那個人從他的心中逸去。
看清楚來人是韓仲熙後,衛寧想起他所背負的重責大任。
"老爺,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韓仲熙已經知道衛寧要求他什麼了。
"如果是余棲霜的婚事,已經決定好了,你求我也沒用。"
"老爺,衣服那件事情我已經向您解釋過,都是我私自作主,跟棲霜絕對沒有關聯。如果有什麼錯,我可以一肩承擔,但如果要用一樁草率結成的婚姻來懲罰棲霜,實在太殘忍了。"
"你以為這樁婚事是我安排的?"韓仲熙冷冷的笑。
難道不是?衛寧在心中揣測著。
"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以為我惡劣到這種地步?余家貪黃家的錢,我可不貪。"
"老爺,您不是氣我幫助棲霜……"
看到韓仲熙臉色驟變,衛寧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
"你真以為你對我有多大的影響力?這種事情,我第一時間沒過問,就不會繼續追究,你不過是個下人,需要我多花心力去懲罰棲霜來教訓你?黃家也是一片好心,同情余家家貧,所以幫他們一把。他們沒嫌余家家貧,要棲霜做妾已經很好了。"
韓仲熙的話刺傷了衛寧某部分的情感,他頓了頓,好一會兒沒出聲,極力忍耐著心中的不滿。
"你在心裡偷偷罵我對吧?不把人當人看,以為用錢可以買到一切。"
就像是被剖了心一般的貼切,這便是剛剛衛寧心中想的。
他訝異的抬起眼眸,眸光流轉間已經揭曉了答案。
"夠了,我受夠了。"韓仲熙真擔心再被衛寧氣個幾遍,他的牙齒會被自己磨碎。
"你不想當被販賣的物品,我就給你自由。"
"咦?"衛寧不敢再抬頭了,但卻忍不住疑惑,他有說過要自由嗎?
總覺得……老爺的口氣有點不對,像是壯士斷腕,有種悲壯豪邁的成分在裡面。
"你走吧!衛寧,從今天起,我韓家不需要你,而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腦袋空白了片刻,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韓仲熙是在趕自己走?
為什麼?
他做錯了什麼?就是因為方才三言兩語的頂撞?
衛寧不敢相信,當年他反抗到掀起翻天巨浪卻安然存活,居然會在這種陰溝裡翻船。
他是個下人,主人既然要他走,他當然只得走。
定了定神,衛寧低頭道:"是的,老爺,您珍重。"他深深一揖,以為告別。
這人甚至連求情都不會。韓仲熙看著他。
"那賣身契……"
"叫管家撕了,你想要自由就讓你自由。"
自由了?這就是自由的滋味嗎?很茫然、很空虛。
韓仲熙踏著大步離去,他好像在生氣,不過他到底在氣什麼呢?衛寧實在不懂。
既然他不是氣他幫棲霜的事情,趕他的理由何在?
該生氣的是自己吧?莫名其妙的被定了罪、趕出門去,連個罪名也不告訴他。
他也無須去在乎韓仲熙的心情了,衛寧歎口氣。
反正,他再也不屬於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