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灰姑娘 第五章
    在春日的最後一場櫻花盛宴中,莫珂蘿還是簽下了那張情婦合約,從此交付身心,無可救藥地沉溺在林哲琛的款款溫柔中。她的天真爛漫,換得的是他游移不定的心,儘管他是在乎她的,但是,他卻更在乎所謂的原則問題。

    而他最堅持的原則,便是誰都不准提出結婚這等事情,這是他林哲琛最深惡痛絕的忌諱,因為他要他的心是自由無羈的!

    他認為一旦感覺沒了,豈又是一張結婚證書能挽回的?就如同他那癡情的奶奶谷永理惠,不也在臨死前,都喚不回他爺爺的愛憐?而他們不也曾經相愛過?不也在患難中立下了白首誓盟?但是,愛像花朵,會開也會凋落,而一旦花落枝頭碾成泥,婚姻就成了一道枷鎖,鎖著兩個人,成了一個無法解脫的噩夢!

    他不要把這麼美好的一件事最後變成一場噩夢。尤其是對莫珂蘿,她是那麼地純真,那麼地真情灑脫,也是第一位真正走進他心底的灰姑娘。他多希望「完美」是她永遠留在他心底的形象。所以,林哲琛不敢把「情」字想得太遠、太深重,他只想趁有感覺的時候,好好地寵她,好好地把她愛個夠。

    他很用心地去鋪陳與她每一刻的浪慢情衷。他替她辭掉了台北的工作,再把灰姑娘五號香水的拍攝地點,從東京移到了京都,他要用最特別的方式,來紀念他三十幾年生命裡,最重要的菁華時刻。雖然他不知道自己能這樣愛她多久?但是,他要他的每一寸真心都交付在她的手中。

    「來,這樣坐舒不舒服?這料理你喜不喜歡?吃不飽的話,我再替你多叫幾盤。」他總是這樣細心溫柔的對她,把她疼得像個孩子,寵得讓人眼紅。

    「嗯,不要了,不能再吃了,要是胖了,上鏡頭可是會破功的——你可別害我喔!」她總是搖頭推托。雖說她很喜歡他如此的榮寵,但是,基於職業道德,在廣告拍攝的期間,她還是得忌口。

    「管它什麼鬼鏡頭,你這麼樣,我看了都心疼!來,我餵你吧!一次一口,恩愛永不休——」他淘氣地對她半說半哄。

    每一回,莫珂蘿總是拗不過他,在這個鴨川夏日才會搭起的納涼床上,上演著你儂我儂的戲碼。

    她最愛這地方,不僅是鴨川的美麗風光,也不僅是納涼床上美食與涼爽,而是因為這裡是她與他第一次釋放衷情的訂情地。京都的鴨川,不論她與他未來會怎樣,她莫珂蘿永遠都會記住它。

    灰姑娘五號香水的廣告拍攝計畫已經如火如荼地展開了。而正陷於熱戀中的莫珂蘿與林哲琛,更是名正言順的在廣告拍攝的情境裡,在舉手投足間,逼真地演出他們的愛慕情感。

    大家都說,他們是配合得天衣無縫,演出百分百;但是在背後,這些人卻反了嘴臉,全都等著好戲看。他們想看看,這位新出爐的台灣灰姑娘,在一個月的戀愛週期過後,如何被這聲名狼藉的花花公子給隨手扔開?

    「哼,看你能風光多久?」

    「呸!你以為自己很行嗎?不過是他貪鮮罷了,才會迷戀你這野丫頭,你等著吧!沒幾天,他就膩了。」

    在拍攝的現場,總會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當著莫珂蘿的面,故意這麼說。莫珂蘿對這些充耳不聞。她不是不在乎這樣的冷嘲熱諷,而是她太珍惜與他共有的每一刻鐘,她不要因為這些耳語,而破壞了她所剩不多的美好時光。因此,她把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都藏進了內心深處,卻把她最燦爛、最美的笑容,呈現在他的眼中。

    在廣告拍攝的空檔時,他們經常相偕上京都的中央市場,也就是錦市場,去採買一些食物回來烹調。當然,他們不是嫌家裡的傭人煮的菜不好吃,而是他們都愛上了這種洗手做羹湯的居家生活。林哲琛覺得她炒的台灣菜看起來怪怪的,不過,卻挺合他的胃口;莫珂蘿則是愛死了他的礙手礙腳,他老是在她炒菜的時候,偷偷地從背後襲擊她,不是說些肉麻兮兮的話,就是直接吻得她腦袋一片空。

    「嗯,不要嘛!我正在忙啊!」已經好幾次了,他就在廚房與她纏綿似火。

    「可是,我餓了,現在想先開動。」

    「不行啦,我不能老把紅燒魚煮成碳烤的呀!喂,不要啊!」

    「哎呀!又來了!大家快閃哪!」一幫子歐巴桑、歐裡桑紛紛成了走避不及的受害者。自從他們戀愛以後,他們這群老人們,一個不小心就會看見限制級的鏡頭,不但是針眼長了好幾顆,有時還會差一點心臟病發。

    有時晚飯後,林哲琛會帶著莫珂蘿外出逛逛。她最愛去新京極那地方,因為那裡的東西是物美價廉,總讓她買得直呼過癮呢!

    「都是一些小紀念品嘛!你買那麼多,準備回去開店哪!」林哲琛笑著開玩笑說。

    「送人嘛!光是要送胡美津的,就一箱子了。」說著,她的眼光頓時被一個懸在架上的景泰藍鏈子給吸引了注意,不過,她還是順對林哲琛說:「至於開店嘛——或許等哪天你不要我時,我會考慮這麼做也說不定。」

    「你不需要這麼做。」他突兀地打斷了她的話,一副正經八百地說。

    「嗯?」她有點錯愕地望向他,原以為他終於給了她一句有關天長地久的承諾。

    「我是說,不論以後會怎樣,你的生活,我都會替你安排的。」只可惜,他讓她失望了,話一出口,又將她熾熱的心給扔進了大海中。

    她看著他,該謝或該怨,她全都說不出口。她只好黯然地別過臉,強裝若無其事,繼續問著店裡的老闆說:「這鏈子很特別,是什麼時代做的嗎?」其實,她也只是隨便問問。

    「你的眼光不錯喔!這鏈子全是手工打造的,這殼子一打開,裡頭還能嵌入相片,這是仿七、八十年前那時候的樣子做的,當時的人,很流行帶這個,不過,這鏈子可不便宜,要十萬日圓。」

    「這麼貴啊!」她驚呼一聲,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這鏈子的價值。

    「是貴了點,不過,這小小的一條鏈子,卻是耗費多少的心力在其間,所以,它的價值就在這兒,因為有心,才是最珍貴的,不是嗎?」這老闆說了一番很有哲理的話,說巧不巧,就打進了莫珂蘿的心裡面。

    「只要你喜歡,再貴也無所謂。老闆,這鏈子包起來。」

    「不,我不要了!」她搖搖頭,一口回絕地走出了商店。她不是嫌那鏈子太貴,只是沒有心,一切都沒有意義。她要他的心,但是,他的心卻始終不給她。

    「怎麼了?」他突然嗅出她神情裡的詭譎。

    而她沒有回答,只是笑得淒惻,與他沉默地走在擁擠的人群裡。

    他畢竟是懂她的,只是,在什麼承諾都給不起的狀態下,他也只能憐惜地牽起她的手,握著,揉著,以為她真的可以這樣就夠了!

    但是,不夠就是不夠!!她在日曆一頁頁撕去的怵目驚心中,她騙不了別人,也騙不了自己,於是,她憔悴了!她的幸福摻雜參著隱憂,使她原本清澈的眼,罩上一片淡淡的灰蒙。她經常看著他,看著看著就失了焦距,他變得好近又好遠,多像是一場夢。

    「嗨!你又在發呆了。告訴我,你在想什麼?」他剛從外面回來,帶著一身落拓,走進她怔忡的視線中。他手裡捧著一袋熱呼呼的饅頭,那是他特地繞到只園的南座劇場,不是為了欣賞戲劇,而是為他心底最在乎的女人,到劇場對面去買那遠近馳名的京都饅頭。

    「哇——又有饅頭吃了!其實,你不必這麼麻煩的。」她接過饅頭,熱在手心,也滾燙入心中。一時間,什麼委屈都煙消雲散。打從她說過她最愛吃南座劇場的饅頭後,只要有空,他一定不會忘了她的饅頭。

    「傻瓜!為了貪看你的吃相,再麻煩,都是快樂的。」他拍拍她的頭,再起身沏了杯綠茶,體貼地擱上她身旁的小桌。

    莫珂蘿低著頭,輕輕地咬著那細緻又香甜的饅頭,一顆心漲漲的,鼻頭酸酸的,而淚,就這麼撲簌簌地滴了下來。

    「怎麼?不好吃嗎?!」他有些錯愕,神色緊張地趨近問著。

    「不是。」她頻頻搖頭。

    「你心底有事?」他捧起她的臉,抹去她的淚痕,輕聲問道。

    「我是在想,你對我這麼好,要是把我寵壞了,那以後沒有你的日子,我該怎麼過?」她仍是笑著,不過,卻比哭更令他心疼難受。

    「說不定以後我們還是會在一起,數著對方臉上的皺紋或白髮,相互取樂!」他捏了捏她的粉腮,再輕笑地點著她的鼻頭。

    「不可能的!沒有人還會要個老太婆當情婦的,更何況,你是林哲琛,你的情婦週期,至今還無人能破。」她愈說,心愈沉到深不見底的黑洞中。

    她的憂慮,讓林哲琛無話可說,但是,為了證明他的真誠,他決定要用更多的情感,來彌補他不能出口的承諾。

    於是,他下了指令,讓廣告的拍攝暫停個幾日,好讓他可以帶著她到京都的名勝古跡去走走,他要把他們的戀愛,延伸在京都的每一個角落。

    一日,他與她來到觀光客來京都的必遊之地——金閣寺,佇立在那遠近馳名的鏡湖地前,驚歎那倒立於湖中的金光爍爍——

    「這讓我想起了一個人。」她有感而發地出了聲。

    「誰?」他看著她,心悸著她略帶感傷的雙眉間。

    「齊籐美靜。」

    「是她?!」他已經聽她提過日記裡的種種情事。

    「你爺爺曾在他的日記本提到過,每當他前來此地時,他都會因為想起齊籐美靜而心痛。」由於林海默的日記太多了,莫珂蘿只能隨手挑著看,沒有順序可說。

    「我爺爺向來都很沉默的。對於往事,他從來不肯多說。」

    「齊籐美靜曾經對你爺爺說,她好懷念京都金閣寺的雪妝金閣,她多想能在冬日的下雪時刻,與你爺爺攜手同游。」而這也成了她堅持非來此處一遊的原因。

    「是啊!雪妝金閣,這是京都的絕景之一啊!滿天白花花的大雪,罩在那全是金箔貼著的寺院——銀光與金光,頓時閃爍在這天地間,教人看一眼終生都難忘啊!」

    「只可惜,我和你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她想像著雪妝金閣的莊嚴絕美,心頭的隱憂又翩然竄上心間。現在才五月天,她卻完全沒有把握林哲琛對她的愛可以撐到下雪的季節。

    「我爺爺在日記中都是怎麼描述我奶奶的。」他好奇地問說。

    「信不信?他日記裡全以齊籐美靜為主,對於你奶奶的事,提得很少。對了,你還記不記得,你爺爺與你奶奶相處的情形?」這也是她很好奇的一部分。

    「他們之間很冷淡,常常是我奶奶在一邊吵著,而我爺爺卻悶不吭聲地躲回房間。我還記得,有一年,他們兩老又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大吵,隱約中,我聽見了從來不發火的爺爺竟然高聲怒吼。自從那一次後,他們的關係就更疏離了。難道這跟齊籐美靜也有關係?」

    「我覺得齊籐美靜好幸福啊!有一個深愛她的林海默,還又一位暗戀她的陳友賢。只不過,卻苦了沈桂香與谷永理惠——也苦了我。」她最後一句是說給自己聽。都是齊籐美靜惹的禍!要不是她,她莫珂蘿根本不會愛上林哲琛,愛得這麼如癡如醉,愛得這麼患得患失,也愛得心力交瘁……

    ☆☆☆☆☆☆☆☆☆

    這一晚,在回到宅裡後,莫珂蘿又迫不及待地翻著僅剩的那幾本日記本,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重回當年林海默與齊籐美靜悲歡交集的愛情中……

    日記的開頭,接上了他們歡愛後的那一天清晨。齊籐美靜一臉幸福中帶著深深的憂鬱,在整理好身上的衣著後,她走到房門外,對著守了一夜的陳友賢深深的一鞠躬。

    「小姐,你這是幹嘛?」陳友賢倒是讓她的舉動嚇了」跳。

    「友賢,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些事。」她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看著這位在她家拉了三年的車伕,他是這麼的不起眼,卻有一顆善良又勇敢的心。

    「小姐,不要謝我,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憨直的他,說著說著就紅了臉,還好一旁的沈桂香睡得死沉,否則,鐵定會瞧出什麼不對。

    「友賢,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再幫幫我,不知道你……」她吞吞吐吐。

    「小姐,你說吧!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全力以赴。」雖然他只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但是卻一諾千金。

    在濃霧還未散盡之前,陳友賢依著齊籐美靜的要求,將附近攝影館的照相師接到家裡,準備為這對可憐的戀人,留下分手前最後一個紀念。

    「海默,別愁著臉!現在,我是你的新娘,你應該高興才是。」齊籐美靜穿上陳友賢為她找來的新娘禮服,強顏歡笑地站在照相機前。

    「是的!你是我的新娘子,你齊籐美靜永遠都是我的新娘子,我深愛的妻啊!」林海默潸然淚下,緊握著她的手,心中有千萬個不捨與不甘哪!

    「我要照羅!你們把淚擦一擦吧!來,看我這邊。」「咋嚓!」一聲,代表齊籐美靜的愛只能留在相片裡,藉此回味一生了。

    「友賢,我跟你們合照一張吧!你跟桂香都是我的貴人。」在齊籐美靜的要求下,從來沒照過相的陳友賢與沈桂香就這麼與他們站成一排,準備合照。

    「來,看這裡,我照了。」就在攝影師按下快門那一剎那,門外突然有急促的腳步聲經過,齊籐美靜就這麼側過頭一望,「咋嚓!」一聲,她便以這等的面貌入了鏡頭。

    終於,該走的時候到了!她知道自己再不回去,林海默恐有性命之憂。她重新坐上陳友賢的黃包車,在絕望的淚眼中,揮別了她此生最愛的男人

    「美靜——美靜——」林海默淚眼迷濛,隨著遠去的黃包車,頻頻地窮追在後。

    「海默,回去,不要再跟著我。」她頻頻回首,整顆心碎落在與他分離的每一寸泥地上頭。

    「不——美靜,我不甘心哪!我不能讓你離開我!我要帶你走,我一定要帶你走!」分離的痛,讓他生起了豁出去的念頭。

    「你不要做傻事啊!我們逃不掉的,你不要做傻事啊!」

    「可是,沒有你,我怎麼活?!我愛你啊!我怎能讓你嫁給宮本那畜生!」

    「海默,後會無期了!照片,照片洗好了,交給友賢,請他轉交給我,我永遠是你林海默的妻子,我的心,永遠都是你一個人的!」在塵土飛揚中,她肝腸寸斷地看著他,消失在滿天的風沙之中。

    那個囚禁她靈魂的家,逐漸地出現在她的眼簾之中。她抹去了淚痕,挺了挺背脊,要陳友賢讓她下車,為免牽連他,她決定獨自走回家中。從此,這場風暴,全歸她齊籐美靜一人所有,就算不能嫁給林海默,但是,她至少可以保住他的人。

    不過,她沒想到的是,卻有一個人還是被她牽連了,那就是谷永理惠。在她逃出去的那一晚,谷永理惠便被齊籐伊治打成重傷,不但是皮開肉綻,還讓她雙腿骨折,造成她日後的幾十年,膝蓋每逢颳風下雨就會發酸發疼的傷害。

    「理惠,對不起!對不起!」齊籐美靜只能頻頻含著淚抱歉。

    「你是小姐,我只不過是個賤婢,你的道歉,我受不起。」身體上的疼痛,與心理上的和成一氣,衝擊著谷永理惠的心底。齊籐美靜為了林海默,可以冒著讓人逮到的危險,去探視及安慰他受傷的心,而他的心裡也始終只有齊籐美靜;他們為了貪戀一時的歡愉,竟顧不得她谷永理惠的處境,

    有人說,醋意會使人喪失內心的平靜,齊籐美靜不知道,那一位與她有姊妹淘感情的谷永理惠,竟然已經對她生起了嫌隙之心,不再似往常一般,對她熱絡親近。但是,她還是依然對著她吐露著心事點滴,因為在她回家後,她就被父親軟禁在房裡,哪裡都不准去,只能每天望著那株老不開花的雪櫻發著愣,等著即將來臨的婚禮。

    「小姐,新娘禮服做好了,夫人要我拿來讓你試一試。」一日,谷永理惠捧著一疊衣服,神色淡然地,看不見她心底的怨憎悲苦。

    「不必了。」齊籐美靜憂傷地望著窗外,對那禮服是瞄也不瞄一眼。

    谷永理惠也習慣了,自從她回來後就是這樣子,成天悶悶的,話都有一句沒一句的。

    「那我不打攪你了,衣服我給你擱在床上。」谷永理惠正想退出房門。

    「理惠!」突然,齊籐美靜叫住她,轉過臉來,問著她:「你的傷怎樣了?好點沒有?」

    「好多了。只不過,膝蓋還疼著,不能跑,上下樓梯時會痛得發抖。」

    「理惠,都是我害你的!」齊籐美靜望著谷永理惠膝蓋上的紗布,心中還是陣陣歉疚。

    「小姐,何必再這麼說呢?後天你就要嫁人了,新娘子應該有點精神與笑容才是。」有時候,她也是挺同情她的為情所困。

    「我怎麼還笑得出來呢?理惠,你最懂我了,如果,我不是顧忌著宮本會對海默不利,我根本不會捱到這時候,我寧可死,也絕不讓官本糟蹋我!」她站起身,削瘦的身子緩緩地倚在窗口,有種櫻花即將凋零的意味。

    谷永理惠怔怔地看著,齊籐美靜的絕美,讓她自慚形穢,而齊籐美靜的善良單純,又讓她憐惜頓生。但是,一想起林海默,谷永理惠的內心依然是紛亂交錯。

    「理惠,答應我!」美靜突然握住她的手,一臉誠懇卻蒼白地對她說:「在我回日本後,我把海默托給你了,請你替我好好照顧他,我只能相信你了,」

    「小姐!」對於她突來的請托,谷永理惠愣住了。她錯愕地看著齊籐美靜那真誠的臉孔,一時間,她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這裡有一包金銀首飾,你拿去,找個機會離開我家,跟海默離開台南,重新過生活去。」

    「不!小姐,我不能!」谷永理惠含著淚,頻頻推卻著。

    「拿去吧!我不能讓海默繼續留在這兒,我擔心,宮本不是真的放過他,所以,理惠,我拜託你,請你看在我們主僕多年的情份上,不論用什麼方法,你一定要帶他走,我把他的命交給你了,告訴我,你會不負所托!」

    「小姐,我……我答應你,理惠答應你!」她終於哭了,抱著齊籐美靜,兩個女孩哭得驚天動地,全都為了林海默這個男子。

    ☆☆☆☆☆☆☆☆☆

    夜已三更。齊籐美靜卻始終睡不著,索性下了床,搬張椅子到窗台旁坐著,望著窗外稀疏的星星,靜靜地回想著她與林海默的相知相許。

    「啦啦啦——」她開始哼起歌曲,輕輕緩緩地,恰似當日她與他第一次的相遇。他那深澈的眼眸,溫儒的笑容,還這麼鮮明地在她的眼前揮之不去,而今,她卻與他分隔兩地,從今以後,她再也無法沉浸在如此的寵溺裡。她知道,就這樣了,她齊籐美靜終其一生都只能用這樣的方式,追悼他們這一段短暫卻又轟轟的愛情。不論她身在何處,她會日日夜夜遙望著天上的星星,哼著這首歌曲,堅貞地傳送著她的思念,她的祝福,她的心……

    陳友賢躲在黑暗的樹叢中,把齊籐美靜的哀傷絕望全看入心頭。

    她披著一肩長髮,失魂落魄地坐在那裡,黯淡的星光照在她那白皙的小臉上,卻蒼白得令人心疼不已。她的眼睛,還是一如從前的深邃晶瑩,在星月下,反射出一道霧狀的光暈。只不過,那並非她因快樂而散發出的光暈,而是因悲傷而湧上眼眶的淚滴,在暗夜中閃呀閃的,讓他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她似乎在哼著小曲,歌聲蕩氣迴腸。這曲子,他以前聽過好幾次,但都沒有今晚來的教他驚心動魄。她唱得斷斷續續的,旋律也模糊不清,而兩行淚不斷地從眼睛滾落兩頰,一滴,兩滴,三滴……迅速地將他陳友賢淹沒在波濤洶湧的淚海裡。

    他突然升起一個念頭,如果可以讓她不再哭泣,就算要他陳友賢上刀山下油鍋,他都願意。

    「誰?!」突然,齊籐美靜發現了窗外的動靜。

    「小姐,是我,陳友賢啦!」他翻出草叢,還不時向四周張望著。

    「友賢?!」她頗感訝異。

    「林醫生要我送東西來給你。他要我告訴你,他都安排好了,絕不會出問題。」

    「海默?!快,快拿給我。」她急忙地找了個盆子,綁上粗麻繩,懸到了窗子底下,接過了陳友賢送來的驚喜。

    「小姐,你別擔心了,友賢一定會竭盡所能幫你。」在留下這句話後,陳友賢這才轉身跑出花園,留下來的,卻是他真摯的支持。

    齊籐美靜迫不及待地拿起了林海默送來的小錦盒,打開來一探究竟——是一條青黃色的景泰藍項鏈。揭開殼蓋一看,裡頭竟鑲上那一日她與他合照的照片。就在這一瞬間,她的淚,奪眶而出。

    「海默,海默——」她撫著項鏈,潸潸落淚低語著。

    「小姐,你怎麼還不睡呢?」不知何時,谷永理惠已經走到她的身後,望著她手上的錦盒與項鏈,滿臉詫異地看著。

    就在這當兒,齊籐美靜又發現在錦盒中還有另一張小紙箴,她趕忙地打開來瞧一瞧,震撼之情溢於言表。那上頭寫著:傍晚五點,安平碼頭見。齊籐美靜,我會愛你,永遠永遠。

    「這、這是什麼意思?」谷永理惠幾近窒息地問著。

    「他要帶我走,他真的要帶我走!」齊籐美靜雖然感到錯愕,卻升起一種義無反顧的堅強與快樂。

    「不!小姐,你們跑不掉的,不可以啊!」

    「我知道他的,他要是沒有完全的把握,是絕不會貿然行動,更何況,我愛他,如果我們逃不了,能死在一塊兒也不錯。」

    「不!不要!小姐,你跟他走了,那、那我怎麼辦?你有沒有想到我?!」她有點歇斯底里地質問著,原本該屬於她的幸福,轉眼間,又成泡沫。

    「對不起!理惠,都怪我一時太高興了,沒去考慮你的處境。」齊籐美靜好生抱歉地握住她的手,再誠摯地對她說:「你趕緊收拾收拾,明天,找個機會溜出去,從此天涯海角逃得遠遠的,別讓我拖累了你。」

    齊籐美靜臉上的烏雲終於散開了,她那久違的笑容,又跑出來招搖。她把林海默送的項鏈掛在脖子上,再把錦盒收進布巾中,開始收拾細軟,準備明天傍晚的私奔行動。

    在她滿心的興奮中,她卻忽略了谷永理惠的感受!她沒發現,站在一旁的谷永理惠是一臉寒慄,丹鳳眼冷冷地看著齊籐美靜的快樂。她是羨慕她的,羨慕得怒火翻騰不休……

    ☆☆☆☆☆☆☆☆☆

    等待的時刻,總是漫長而折磨人的!

    齊籐美靜一整天都心神不寧地在房裡踱來踱去,深怕臨時又會出什麼差錯。

    「理惠  理惠——」她想找谷永理惠去幫她一探情況。

    「小姐,有什麼事嗎?」不料,上來的卻是另外一位女傭。

    「理惠呢?」

    「夫人派她去補買一些明天婚禮要用的東西,她一大早就出門去了。」

    「出去了?!」她急躁地頻頻望向窗外,眼看著傍晚的時刻就要來臨,她卻只能在此慌得沒了主立忌。

    「小姐,老爺夫人說要上宮本家去商量事情,要你一會兒晚飯自己吃,別等他們了。」

    「我不餓。對了,我覺得頭有點昏,想睡一會兒,晚飯就先擱著,別進來吵我就成了。」她先計畫性地把家裡的傭人全打發走,再將房門反鎖,等著接下來的行動。

    「喂,你今天不是請假嗎?怎麼還來了?!」突然,門口的侍衛大聲喚著。

    「我送滿月酒來呀!我大姊的兒子今天滿月,要我拿一些酒來請大伙喝呀!」是陳友賢,他故意將嗓門提高,好給齊籐美靜一些暗示。

    「呵!友賢哪!你可真會挑時間,老爺跟夫人前腳才走,你就接著送酒來,看來,我不捧個場喝個夠,就太不應該羅!哈哈哈——」

    在一陣熱烈的杯觥交錯中,陳友賢偷個縫,悄悄地溜到了齊籐美靜的窗口下,喊著:「小姐,是我。」

    「早準備好了,就等你了。」她說著,便接住了陳友賢拋上來的粗麻繩,再將它一頭綁在床腳下,先扔下包袱,緊接著翻出了窗,沿著繩子,一路滑了下來。

    「我把車停在籬笆外,來,從這裡鑽出去。」他領著她,躲過了那些侍衛的耳目,鑽出了籬笆,再上了黃包車,神不知鬼不覺地奔向安平碼頭。

    「友賢,海默呢?他人在哪兒?!」她的心老懸在半空中,晃呀蕩的。

    「林醫生托人買了兩張去日本的船票,他要我把你載到港內第三號碼頭,船預計五點十分開,他會在船上的甲板等你。」

    夕陽餘暉美得動人,卻無人有心去欣賞它的風情。齊籐美靜把手上的包袱揣在懷裡,一顆心忐忑地跳著,只想直接飛到船上;陳友賢則是拚了命地拉著黃包車,要把他心愛的女人送到另一位男子的手裡,儘管是千萬不捨,但是,他是滿心歡喜的。

    在另一邊,林海默腦海裡,全是與齊籐美靜即將共有的生活美景,為了今天的計畫,他可是費盡了苦心,才說服他的朋友買通船家,准許他用假名偷渡到上船。

    「林醫生,你的朋友快到了嗎?還有幾分鐘就要開船了。」船上的船夫提醒他。

    「放心!她一定會來的。」儘管情勢危急,但是他知道,陳友賢一定會將齊籐美靜完好地送到他的手裡。是啊!陳友賢,那個有情有義的小伙子。他早在這段日子裡察覺陳友賢對齊籐美靜的愛慕之情,然而,他並不生氣,因為陳友賢的愛很無私,很深重,並不輸他林海默。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敢把私奔之事告訴他,並且信任他,可以準時地將齊籐美靜帶來碼頭,與他遠渡重洋。

    他還自信滿滿地引頸企盼著,卻被突來的叫喊給一棒子打進地獄深淵中。

    「林海默,你快來呀!我有話要對你說。」是谷永理惠,她跛著腳,拚命跑向船的那一頭。

    「理惠,你家小姐呢?她來了嗎?她在哪兒?」他倏地奔上前,拉著她直晃,還不時朝四周張望。

    「先別問這個,先跟我來。」她一臉慌張,一手挽著包袱,另一手就拉著林海默,繞進了碼頭倉庫躲藏。

    「發生什麼事了?美靜呢?」他心知不妙。

    「你就快沒命了,還只顧著她!」她喘著氣,忿忿地說道:「官本的軍隊就快到了,這一次你要是讓他逮著,你絕對活不了呀!」

    「官本?他知道了?他怎麼知道的?」林海默正錯愕得不知如何是好,便聽見倉庫外槍聲大作。

    「糟了!他們來了!」谷永理惠臉色刷白地顫抖著,再與他拉開倉庫裡的一扇氣窗,注意著外頭的動亂。

    「可惡啊!敢跟人私奔!這分明不把我宮本放在眼裡,要我這張臉往哪裡放?給我仔細搜,誰要敢反抗,格殺勿論!」宮本大佐已經氣得幾近瘋狂。他根本不愛齊籐美靜,他要她,除了是貪她的美色之外,最重要的還是他大男人主義的虛榮心與佔有慾作祟。不過,他沒料到,這回他是偷吃不著蝕把米,在婚禮的前夕,他的新娘子竟然要跟人私奔!要不是齊籐家的傭人前來通風報信,他至今還被蒙在鼓裡,更遑論明天婚禮他拿哪張臉去面對軍政界的人物。

    「大人,有人在碼頭附近發現了齊籐小姐的身影。」

    「哼!我看你往哪兒逃!賤人!看我怎麼對付你!」宮本大佐搶下侍衛手上的長槍,殺氣騰騰地朝那碼頭附近而去。

    「美靜?是美靜!」倉庫裡,林海默突然看見齊籐美靜慌張地奔向碼頭的另一邊。

    「不!你不能去,宮本就在那裡呀!」谷永理惠及時拉住他,卻發現宮本大佐一行人正往齊籐美靜的身後追去。

    「不對!美靜跑錯方向了,三號碼頭在這裡啊!」他眼看著她朝反方向地愈跑愈遠,焦急地直想衝出去。

    「不要出去啊!你們跑不掉的,你一出去就會送命的!!」谷永理惠緊抓著他不放。

    「可是,我不能丟下美靜,她有危險啊,」

    「不會的,宮本不會對她怎樣,她是他的新娘啊!」

    「砰!砰!」突然,槍聲打斷了他們的爭論,他們的心裡「咚!」地一聲,連忙往外看去。

    「臭婊子,這是你逼我的,我叫你站住你不聽,是你逼我的!」宮本大佐滿是紅絲的眼,殺氣沸騰地放下手上的長槍,失魂落魄地盯著十公尺外的人影中了槍,跌進海裡。

    「喔!不——不——」林海默的心跳幾乎停了,他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心愛的女子當場身中數槍,滿身是血的跌進海裡。

    「小姐,喔!天哪!我……」谷永理惠幾乎快暈了過去。

    「美靜!宮本,我要殺了你!」他崩潰地一把甩開谷永理惠的手,打算衝出倉庫去。

    「不可以,不可以!」谷永理惠忍著腳傷的痛楚往前一撲,死扣著他的腿,硬是不放他去送命。

    「放開我!她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放開我。」他悲憤交加,再也顧不得她,用踹、用踢的,硬是要把她踹鬆手,但,她始終都沒放手,任由他拖行在地,把雙腳磨得鮮血直流,她就是咬緊牙根,死都不放手。

    「轟!轟!」就在這個時候,幾陣巨響從三號碼頭傳了出來,倏地,火光四射,伴隨著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徹底粉碎了林海默所有的夢。

    他心碎地昏了過去,在痛徹心肺的黑暗中,他只想與死去的齊籐美靜重逢。

    他在這本日記的最後一頁寫著,他的心早就葬在當年的那一場悲劇中。而往後活下來的林海默,只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只能在雪櫻盛開的時候,重溫著齊籐美靜的溫柔。

    齊籐美靜,是他活著心中最大的痛。

    那一年,林海默就在渾渾噩噩之中,由谷永理惠照料著,再趁風聲稍過後,兩人一起坐船來到了日本暫避風頭。或許是感恩,也或許是責任,終於來到日本的第五個年頭,他娶了一直無怨無悔隨伺在側的谷永理惠,並且搬到京都,開始從事藥品研究的工作。

    只不過,莫珂蘿始終沒有在他的日記裡,找到他對谷永理惠的情感描述。在這間記錄著他林海默一生的房子裡,除了那一張與谷永理惠的結婚畫像之外,全部都是齊籐美靜的。

    真相終於大白了!關於齊籐美靜、林海默、林友賢與沈桂香,他們都在近十幾本的日記中,交代得一清二楚。而接下來的發展,莫珂蘿早在來日本前就聽老奶奶詳述過了,只是,陳友賢爺爺對齊籐美靜的愛,讓她怎能對患了絕症的老奶奶說呢?

    說與不說,她萬分為難。

    莫珂蘿小心地將所有的日記全放進木箱中,心中苦苦酸酸的,不知是為了日記裡的那一場愛情悲劇,抑或是日記外她與林哲琛這場沒有未來的愛情遊戲。

    其實,這遊戲她早就輸定了,只剩下最後的自尊當籌碼,賭著林哲琛那不夠確定的深情。

    「唉!」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卻不小心又發現了一張發黃的照片,正擱在木箱的角落裡。

    她直覺地伸手拿起,仔細一瞧,照片雖然黃得模糊不清,但仍依稀可辨。

    「這——好像是陳老爺爺?」莫珂蘿一眼就認出合照中那位皮膚黝黑、身材瘦長的人就是陳友賢。「那這位斯文的年輕人應該就是林海默了。旁邊側著臉的日本女子,一定是齊籐美靜,但,這又是誰呢?」莫珂蘿盯著站在陳友賢旁邊的鄉下女子,左看又看的,一頭霧水。

    「照理說,她應該是沈桂香沒有錯,可是,不像啊!完全都不像!」照片中的沈桂香,有著張圓圓的大餅臉,人長得個頭不大,但卻粗粗壯壯的,就是那種可以下田耕作,一餐吃三碗飯的長相。而這跟莫珂蘿認識的那位老奶奶完全不搭軋,儘管老奶奶年紀也已一大把了,但是她的五官依然看得出來,她年輕時絕對是個美人胚子,不但氣質高雅,舉止言談問,也散發出富家千金的貴氣來。

    「老奶奶說,她是出生在一個貧苦的農家,從照片裡看,我是絕對相信,但是人老了,會連膚色、臉型都變化這麼大嗎?」有個疑竇頓時在她心底蔓延開來。她將這張照片悄悄地帶回房,打算先借回台灣,讓老奶奶先瞧一瞧,或許還能瞧出個什麼端倪來。

    「嗨!你在忙什麼?害我到處找不到你。」林哲琛偷偷地從她背後摟住她的腰,對著她的耳根子哈氣。

    「我剛剛把日記送回書房。你找我有什麼事?」

    「飲酒作樂,算不算事情?」他神秘地對她笑著,再拉她來到櫻花林裡。

    「哇!好有情調喔!」她驚喜地看著林哲琛佈置在林中的野餐巾,上面擺滿了各式的點心、水果,還有一瓶伏見釀的桂冠酒,伴著櫻花的花瓣,浪漫的讓人未飲先醉。

    「這是最後一場櫻花宴了,我不想浪費這樣的良辰美景。」他與她坐在鋪著的棉毯上,在陣陣涼風的吹拂下,他親手餵她大啖美食。

    「這樣的野餐,我作夢都沒想到。」莫珂蘿平躺在林哲琛的大腿上,像個太后似的,任由他體貼的服侍著。

    「以後還有更多你想不到的呢,」

    「是嗎?你又有什麼怪主意?說來我聽聽嘛!」她興奮地望著,眼眸閃爍著清澈的光芒。

    「你猜嘛!猜對有獎喔!」他賣弄玄虛地笑著。

    「嗯——旅行?夜遊?潛水?跳傘?裸奔?高空彈跳?」

    「不對!不對!哈……」他得意地仰頭大笑。

    「結婚!!」不過她才話一出口,他的笑聲就停了。

    「傻瓜!你愈猜愈離譜了!」他神情有異地看著她。

    「結婚很離譜嗎?比起我的麻雀變鳳凰,那根本不算什麼。」突然她脫口而出,把她心底從不敢說出口的想法稍微地洩漏一下。

    「我訂了一棟別墅給你。」他打斷她的話,像是怕她再繼續說下去。

    「別墅?!」她露出好生失望的表情。

    「當然不只別墅嘛!還有這個。」他倏地低下頭,貼上她的唇片,一場纏綿的愛戀即將開啟。

    「琛,可是我要的是……」她什麼話都沒來得及提,便讓林哲琛的溫柔堵住了她所有的思緒。

    他換了角度,輕輕地壓在她身子上,解開了她胸前的一排鈕扣,就這麼用舌頭進駐了她那柔軟的雙峰上。他知道,她永遠都無法抗拒,這是她的弱點,卻也是他唯一能掌控她的地方。

    「琛——這是戶外,不能這樣。」當然,她老是在最危急的時刻,說些聊勝於無的廢話。

    「放心,傭人們都讓我打發了。」他喘著氣,眼光中淨是一發不可收拾的光芒。

    陣陣微風吹來,將枝頭上的櫻花吹成如詩如畫的花瓣雨,落在他們的發、他們的肩,還有他們那時而規律、時而激烈的舞姿上,見證著他與她的確在櫻花凋落之前,真正地愛過一場。

    白雪紛飛的花瓣雨,有如莫珂蘿紛亂的心情。她愛他的溫存,她對他的狂野上了癮,而她不要再撕著日曆,害怕著最後一頁的來臨。

    「讓我們結婚吧!」她在最後的高潮呻吟裡,丟開所有的忌諱,終於說出這樣的話語。

    不過,林哲琛並沒有任何的回應,他只是沒讓她再有機會重說一遍,重新將唇覆上她的,將她再度推到了雲端裡。

    ☆☆☆☆☆☆☆☆☆

    在進入初夏的五月中旬,莫珂蘿在徵得林哲琛與廣告拍攝單位的同立息下,終於回到台灣這塊土地。

    儘管她帶來的事實真相,對於一位即將要離開人間的老奶奶是何等殘酷的一件事,但,愛情的背叛與善意的欺騙,又有哪樣算公平的?

    「陳奶奶,我回來了!」她在猶豫了好久後,依然鼓起勇氣,按下了那粒紅色小圓鈐。

    「你回來了!」老奶奶開了門,在高興的神情中,帶著心知肚明的鎮定。莫珂蘿向來是一根腸子通到底,而什麼情緒都會顯在神情裡,她這老太婆一眼就知曉。

    因此,她沒有逼得太急,還是先去倒了杯茶,閒適地與她聊了幾句後,才神色自若地主動問起:「你找出誰是齊籐美靜了?」

    「你應該認識齊籐美靜的!」她對老奶奶的從容感到佩服不已。「她是陳爺爺以前當黃包車伕時,那位日本大官的獨生女,而那位林海默是齊籐美靜的情人。老奶奶,你再想想看,你跟陳爺爺當年還幫過他們啊!難道你完全沒有印象?」

    「是嗎?」老奶奶很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才一臉茫然地搖著頭說:「自從幾十年前的那場怪病後,以前的事,我真的完全沒有印象,可是,這跟友賢的死有什麼關係嗎?而他為何對齊籐美靜歉疚成這樣?」

    「我想,那是因為陳爺爺沒幫上她的忙,在她與林海默私奔的那一天,就是陳爺爺拉車載她去的,但是,她最後卻慘死在一位抓她的日本軍官手上——」

    「她死了?」老奶奶插著嘴問道,腦海中卻突然閃過一個畫面,是陳友賢拉車奔跑的畫面,接著,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大爆炸!!

    「陳爺爺可能是認為自己沒有把她保護好,歉疚難當,陳爺爺藏的這個錦盒,其實是林海默送給齊籐美靜的東西,而她可能不小心還落在黃包車上,才會落入陳爺爺手中。」莫珂蘿把真相說了,卻抽去了陳友賢暗戀齊籐美靜的這一段。

    「這麼說,這張紙條不是我們友賢寫給她的?」看得出來,老奶奶鬆了一口氣,露出寬慰的笑容出來。

    「是啊!是啊!」莫珂蘿趕緊點頭如搗蒜,再抽出皮包裡的那張照片,遞到老奶奶的眼前說:「這是當年你們的合照,這兩位就是林海默與齊籐美靜。」

    「呵!這是友賢嘛!他長相沒多大變化,咦?他旁邊這看起來很老土的女孩是誰啊?」

    「嗯……陳奶奶,你連她都不認得啊?」

    「怎麼?我該認識她嗎?」

    「她是沈桂香呀!不就是您嗎?」

    足足有五分鐘的沉寂,老奶奶直盯著照片上的沈桂香,無論她東看西看,遠看近看,就是覺得她跟她完全沒關係。

    「陳奶奶,你是不是覺得她長得不像你?」

    「雖然我失憶了幾年,可是,我可以肯定的是,她不像我!她根本不是我,或者——我根本不是她,我不是沈桂香這個人。」老奶奶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語。

    「咦?陳奶奶,這錦囊裡有夾層耶!好像藏了什麼東西。」莫珂蘿像是突然發現新大陸那樣驚奇,立刻扳起那用膠水黏起來的夾層,一探究竟。

    「哇!項鏈?」她抽起了裡頭的景泰藍項鏈,訝異著竟然與自己在新京極看見的那一條,極為相似。

    「這是他們的訂情之物!」她脫口而出。

    「這……」老奶奶在看見項鏈後,霎時臉色驟變,不自覺地伸出手接過鏈子,把它放在手心上面,好像是被催眠了一般,自然熟稔地按下外殼的卡榫,殼蓋應聲一開,一張橢圓形被鑲在裡頭的合照,倏地映入她的眼簾。

    「奇怪?陳奶奶,怎麼你倒跟齊籐美靜有點像?」

    「砰!」地一聲,莫珂蘿還沒回過神來,就聽見一聲巨響,是陳奶奶!她整個人竟然莫名其妙地跌落椅子,昏倒在地。

    ☆☆☆☆☆☆☆☆☆

    在一道幽幽暗暗、縹縹緲緲的長廊裡,她的記憶瞬間跳回到當年的那個傍晚時分——

    「友賢,糟了糟了,我看見一群日本兵朝碼頭這裡過來呀!」一位鄉下女子喘呼呼地追著人力車說著話。

    「什麼?是他們追來了嗎?不可能啊!風聲不可能這麼快走漏啊!」陳友賢一聽,驚覺事態不妙了。

    「友賢,你帶著沈桂香先去避風頭,碼頭就在前面不遠,我用跑的去,應該可以趕得上。」說著,齊籐美靜就打算跳下來。

    「不行!我答應過林醫生,會把你安全地交到他手上,快上來吧!我就算命不要,也要及時把你送到。」

    「不!我不能再拖累你們了,你們為我做了那麼多事,我今生都無法回報,說什麼,也不能讓你們再冒險了。」

    「不如這樣吧!齊籐小姐,你把衣服脫下來給我換上,我假裝你,去引開他們。」沈桂香主動提議著。

    「不行哪!那你不就太危險了。」

    「不會啦!我就拚命地往前跑,難不成,那宮本敢在我背後開槍?頂多被抓到,痛打一頓罷了,再不然我就替你嫁給他羅,讓友賢沒老婆,總比沒命要好吧!就這麼說啦!快——」

    就這樣他們兵分兩路,沈桂香披著齊籐美靜常穿的那件和服,引著宮本率領的那群日本兵跑向碼頭的另一方;而陳友賢則將人力車繞進了一旁的窄巷裡,閃過宮本的注意,直接奔往三號碼頭的方向。

    「砰——」槍聲響起,震碎了他們的心。

    「喔!不!桂香,桂香——」陳友賢震驚地看著沈桂香一身是血,掉入冰冷的海裡。他愣得久久無法言語,他從未對她有過特殊的情感,但是,她畢竟是他從小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她是被他拖下水而喪命的!

    「沈小姐,喔!天哪!都是我害她的,她掉到海裡去了,友賢,不要管我,快去救她,快啊!」齊籐美靜歇斯底里的哭著,心中又何止歉疚而已?!

    「來不及了,桂香死了,她死了!」陳友賢開始淚如雨下。

    「不可以啊!我要去救她,她不能死啊!」齊籐美靜心頭的震驚無法言喻。

    「小姐,坐好,林醫師還在船上等你。」突然,陳友賢抹去淚跡,重新拉起車子,朝目的地飛奔而去。此刻他已經無退卻的餘地,桂香死了,他要讓她的犧牲沒有白費掉。他鎮定地載著齊籐美靜,一直跑向三號碼頭的目標。

    「快到了,快到了,船就在前面哪!」他終於看見了,卻在他與齊籐美靜同時看見的那一剎那,一聲巨響,那艘載著她的愛與希望的船,就在她面前爆炸了。

    「不!不!不——海默——」她看著火焰自船上噴出來,不到一秒鐘,整艘船全都葬在猛烈的火海中,灼得她的心口疼熱難當。她沒有猶豫,就往前奔去,想要在烈火燒盡之前縱身一躍,永遠追隨著她的愛,天上人間,她亦無怨無尤。

    「小姐,回來呀!不要啊!」陳友賢撲向她,與她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拉扯。

    「海默!等我,等我啊!」她掙扎著,喊著,終於因心力交瘁而昏死在陳友賢的懷中。

    就在這樣驚心動魄、慘絕人寰的椎心震撼中,她失憶了。在醒來的那一瞬間,她什麼都忘了,什麼都不記得了。她把林海默的愛、林海默的好,還有林海默帶給她的重大打擊,全都遺忘在那烈焰濤天中。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拒絕接受這殘酷的事實,她徹徹底底地拒絕接受。

    於是,在她一片空白的記憶中,陳友賢成了她唯一能信任的朋友。他在她臥病在床的期間,日夜不眠地守在病榻前,照顧她的生活起居。

    「告訴我,我是誰?」她記得她曾經不只一次這樣問過他,只不過,他什麼都不說,像是有什麼隱情,說不得似的。

    直到有一日,替她把脈的醫生告訴她,她已經懷了一個月的身孕,她這才驚覺,一切都不對勁了。

    「我到底是誰?!我孩子的爹是誰?!你告訴我呀!」

    終於,在她的哭鬧哀求下,陳友賢不得不編出謊話來騙她。「你——你就是沈桂香,是我的未婚妻啦!這孩子——當然也是我的,之前不告訴你,就是怕你受我牽連,我得罪了日本人,怕他們不放過我。」

    就這樣,齊籐美靜重新用沈桂香的身份,接納了陳友賢的感情,也接受了他為她織羅出的一切說詞。當然,一開始她是半信半疑的,直到有一次在他們逃難的半途中,半夜,她突然渾身不舒服,肚子痛得連腳都站不穩。

    「哎呀——哎呀——」她撫著那已有兩個月身孕的小腹,痛到嘴唇發紫。

    「你忍一忍啊!我去街上找醫生來。」陳友賢急得冷汗直冒。

    「不行啊!晚上宵禁,出去會有危險哪!」

    「放心!我去向隔壁的阿牛借輛人力車來,就算是用跪的,我也會把醫生求來,你等著啊!」他不顧一切地就往市街方向飛奔,把宵禁中的格殺勿論全丟腦後。

    一更天、兩更天過了,仍不見他的蹤影,但齊籐美靜已經支持不住了,在椎心刺骨的疼痛中,她發現一道道熱熱的液體就這麼滑下了她的雙腿,滴到了床褥中,將白色的棉被瞬間染成一片鮮紅。

    「喔不!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她心痛得哭了起來,卻在這當兒,又聽見了屋外的雜沓聲。

    「站住,叫你站住,聽見沒有?!」

    「醫生,坐穩了,我要往下衝了。」陳友賢渾身濕透,緊拉著人力車,閃避著後面的追兵。

    「喂,小心哪!我是來醫人的,不是來送命的。」

    「醫生,我太太情況危急,一會兒你不要管我,只管救她要緊。」他說著,便倏地在屋子前放下醫生,要他趕緊進屋去。

    「友賢,你去哪裡?」她雖虛弱,卻也知情況危急。

    「去引開日本兵啦!」他扔下這句話後,便朝著漆黑的樹林而去。

    「砰砰砰——」突然,暗夜的槍聲驚動了大地。

    「啊——」陳友賢慘叫一聲,一顆子彈就這麼打進了他的左肩,血濺了出來,也讓他應聲掉進了山崖下。

    「友賢!友——」她這一看,憂憤攻心,哼地一聲,也隨之昏了過去……

    「桂香,桂香,你醒醒啊!」

    「友賢?!」她才掙開眼睛,便看見陳友賢頭上、額上、肩上全纏著紗布,眼眶中蓄滿著淚滴。

    「喔!感謝老天啊!你終於醒了。」他激動地放聲大哭了起。

    「你——沒死?!我以為……」她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我不能死啊!我死了,誰來照顧你呢?」原來他在掉入山崖之後,讓一根樹枝給勾住了衣服,這才能安然脫險歸來。

    「可是,孩子沒了。」她心傷地啜泣著。

    「你還有我啊!雖然我不是很富有,不能給你最好的生活享受,但是,我有飯吃的時候,你也會有,如果只有一碗的話,我也會留給你先用,我保證,我會用我的生命來保護你,愛惜你,我要讓你不後悔跟了我!」

    ☆☆☆☆☆☆☆☆☆

    「陳奶奶,你後悔了嗎?」在昏迷醒來後,真相才算真正大白。齊籐美靜終於想起她失去的那一部份,銜接上後來的那一部分,再完整地說給莫珂蘿聽個明白。

    「不後悔,我真的不後悔。」老奶奶搖搖頭,拭著淚,欣慰而坦然地說。

    「可是,陳爺爺騙了你呀!騙了你六十年。」莫珂蘿情緒激動地問說。

    「他全都是為了我,他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一路騙下去的。他是為了要我忘記齊籐美靜的傷痛,他寧可自己背著沉重的包袱,背了這麼久……」此時此刻,她只有感動,並無怨恨在心頭。

    只不過,陳友賢心中的陰影實在太重,雖然是基於保護她的用心,但是,也無非是他的一己之私,才會遲遲不敢把真相說出口。其實,陳友賢早就發現了有關林海默的行蹤,早在林海默揚名在日本的那時候,他就在無意中得知他依然存活在人世中。有好幾次,他想把事實對她說,再帶她去日本,把她交還給林海默,但終究他說不出口,也捨不得放她走,直到他那一日與林海默的重逢,他才知道林海默至今依然愛著她,愛得很深、很重。

    今日的林海默,是住華宅,開大車,身邊一堆人服侍著,反觀他陳友賢,卻是窮了一輩子,害得她跟他吃苦受累。到最後,他卻連最後一塊安身的房子都保不住。天知道,他有多愛她啊!但是,他卻沒讓她過過一天的好日子,他好抱歉,好歉疚,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卑鄙,竟然剝奪了她追求幸福的自由。

    「友賢,你好傻啊!你知道嗎?我不怪你,這都是命,我不怪你的,你為此自殺,實在太不值了呀!」齊籐美靜將照片與項鏈全收進了錦盒中,而滿頭白髮底下的神色,卻是褪去遺憾後的雍容。

    一個人一輩子能被個男人如此愛過,已實屬不易了,更何況,有兩個男人同時為她癡迷至此,她齊籐美靜還有什麼話好說呢?於是,她把錦盒揣在懷中,走出屋外,沿著陳友賢經年陪她散步的小徑上走著。

    「陳奶奶,林海默很想你的,他在花園裡種滿了雪櫻,用它們來代替你。」

    「他倒是固執得可以。只是,什麼都過去了。」她繼續地走著,神色平靜不已。

    「你不想見他嗎?你們還是可以——」莫珂蘿追了上去問著。

    「六十年前,我們都已經死了一遍,那種生離死別的痛,一次就夠了,我跟他年紀都大了,不需要再重新經歷一回。」她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只想安安靜靜地離開人間,不要掛念,不要送別。

    「雪妝金閣!縱然等不到雪季來臨的季節,但,金閣依舊在,你和他,還有重逢的機會。」莫珂蘿只等著老奶奶的一個點頭,她決意要為這對分離六十年的情人,找一道愛的出口。

    但,她與林哲琛愛的出口,究竟會在哪兒?有或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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