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了蠟燭、關了窗戶,芙影摘下了髮髻、和了衣裳,早早上床安歇,等著明日的回程之路。
才剛合上眼,那賀蘭震痛苦流淚的模樣,又清晰地擱在她的眼前,還有那份親密的接觸,至今想起,仍是羞愧不已。
都怪她不經心,沒提防到男女相處的分際,雖然她李芙影對賀蘭震並無染意,但也難免教他生起揣測或妄下心意。
或許,賀蘭震是遭逢巨變,身心受創,才會誤把對他未婚妻的感情轉移在她身上吧!
想不到,這等看似無情的他,竟是紙糊的老虎,一戳就破,而其心底卻是如火焰強烈的感情。
這同她那可汗的溫柔浪漫、如絹如絲的繾綣是天差地別的!想到了慕容諾曷缽,芙影睡著也是笑容不停的。
「你的笑容是為了我嗎?」耳際突然有個熟悉又低沉的聲音響起,嚇得芙影立刻睜開眼,坐起身來。
「是你?!?!」那斗大的眼說出了她的驚愕,「你來這裡做什麼?你是怎麼進來的?一隻見賀蘭震冷著臉,說:「我還沒問你,為何要瞞我?」
莫非——他已探知她的身份了?!?!芙影直覺地想著。
「要不是這只背袋,我還不知道原來你是中國公主的御醫呢!」
「什麼?」芙影聽得滿頭霧水。
「這一路上我尾隨在你身後,看見你進入造座慕容氏為中國公主建造的園子,我才恍然大悟。」賀蘭震的口氣中聽不出任何隋緒。
原來他誤認我是——也好,反正將錯就錯,早早打發他回去。芙影心中算計著。「就為還個袋子,值得你冒這麼大的險進入此地?你不咱——」
「就憑外面幾個膿包,我有啥好擔心的!」其實賀蘭震的功夫底子是挺不錯的,否則不會在庫拉氏的萵箭齊飛下仍左砍一個、右劈一雙地殺出重圍,而當前駐守在芙蓉園內的士兵,他自然是沒看在眼裡的。
「好吧!既然背袋我拿到了,那你快些離開吧!」芙影催促著他。
「可是我今晚來還有一個目的。」
「什麼目的?一「我終於想出報答你的方法。」賀蘭震的雙眸霎時透著詭異,教芙影捉摸不定。「我不需要。」
「我要帶你回海心寨。」他簡單俐落地說著。
「啊?!?!」芙影愣了一下,隨即忍不住笑意地說:「你瘋啦?帶我回海心寨做什麼?而且我也抽不開身,或許以後有機會我再去作客吧!」
「不是請你去作客,而是要拜堂成親。」這話說得沒半點猶疑。
「啊?!」芙影此刻才明白事態的嚴重,連忙沉下臉說著:「你這是報恩還是佔我便宜哪!」
「芙影,相信我,這是我想過最能報答你的方法。」賀蘭震滿臉篤定。
「你的心意我領受了,但——不行,我不會跟你回海心寨去的。」芙影也是肯定至極。
「不可以不行,反正現在就跟我回去。」說罷,賀蘭震便一手扛起了芙影,踢開房門,一路朝芙蓉園外的林子奔去。
「放我下來,可惡——」芙影氣急敗壞地拚命掙扎。
「我說過,只要我賀蘭震決定的事是不容改變的。」
「拜託你放了我,我真的不能嫁給你,因為——我早就有丈夫了。」不得已,芙影打算全招了。
「哼!這謊編得實在不高明,方纔我只見你一人在房裡,哪來的丈夫?!再說,即使有,他待你不好,配你不起,我一樣帶走你。」賀蘭震健步如飛,完全不像大病初癒。
「你是因為新娘子沒娶到,就隨便抓個人充數。」芙影氣得口不擇言了。
突然間,賀蘭震停下腳步,把扛在肩上的芙影放下,說著:「我不是隨便。」他的神色肅穆,眼光深邃,又說:「小傻瓜,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危險,因為你救丫慕容王朝的死對頭,這事要是被揭發,就算你主子出面也救不了你啊!唯一的生路就是跟我回海心寨避禍。」
「不要啊——放開我——」芙影扯著被賀蘭震抓著的手。
「放開她。」一聲怒喝霎時響起。
「沅毓!」芙影不禁大喜。
原來,在賀蘭震扛著芙影飛奔出芙蓉園之時,李沅毓就一直尾隨其後,想伺機救出李芙
「我不會放她走的,有本事你就來搶!」在看見芙影方纔那一瞬間的神情,賀蘭震心中也有了底,但他倒想看看眼前這位瀟灑不-的青年到底襯不襯他的芙影。
說罷,一陣刀光劍影霎時錯落在黑暗的山林間,李沅毓甩出了一把軟劍,猶如蛇影般地向賀蘭震吐著舌信,而賀蘭震也不甘示弱拔出背於背上的長劍,以電光石火般的迅速猛烈,迎合著李沅毓的凌厲攻勢。
「別打了,住手——」一旁的芙影急得喊叫著,但正殺得專心的李沅毓及賀蘭震誰也不理。
突然間,李沅毓耍著軟劍,一陣秋風掃落葉地直掃著賀蘭震的下盤部位,而賀蘭震縱身一躍。
「咻——」李沅毓的劍正劃中了賀蘭震受傷的腿。
「你的腳有傷?」李沅毓此刻才發覺。
「好身手!有你在芙影身邊,我也放心了。」賀蘭震的語氣仍掩不住落寞,但依舊以劍撐起自己,正準備轉身離去。
「賀蘭震,你的傷——」芙影奔上前,欲探個仔細。
但賀蘭震只是看著她,以無比的遣憾、無法釋懷的失望,隨後不發;叩的轉身離去。
目送他消失在黑暗中的李芙影,心中霎時百感交集。我李芙影何其有幸,能有你如此的盛情,但身為慕容王朝的女人,我也只能銘記在心。
「他就是賀蘭震?公主前些天就是為他解黑蛛毒?」李沅毓是明眼人,心知肚明。
「嗯,」芙影點點頭,說:「我瞞著你們,是不想他的身份洩漏,既然要救他就救到底。」
「公主做事一向有道理。」李沅毓從不多問,因為他有顆清醒的腦袋及可洞徹事物的眼睛,在方才賀蘭震的眼神中,他看見了一位多情、率性的好漢。
翌日,弘化公主的車隊離開了芙蓉園,往王宮方向前進,而這一路上,也就真的沒再見賀蘭震的蹤跡。
「保重啊!」對他,芙影只有這一句反覆在心裡。
回到宮裡的第二天,芙影一大早便梳妝打理,以最美麗的容顏、最殷切的笑靨等待著她的丈夫——慕容諾曷缽的駕臨。
他會用什麼樣的熱情、什麼樣的話語來回應著相隔多日的愛妻呢?
是一個濃情蜜意的擁抱?還是耳鬢廝摩的低語呢?坐落在魚池前的芙影撥著水波,泛著聿福的笑意。
「公主、公主,可汗回來了!」銀兒老遠地就大呼小叫著。
回來了!!芙影急切地站起身,直往宮門外,可汗回營的大道上恭迎。
「公主——走慢點嘛!」銀兒和其他丫鬟都跟得急。
「瞧!公主可是迫不及待啊!」
「是嘛!咱們可汗和公主多恩愛呀!」
初秋氣爽,和風迎人,曳著一縷輕紗的李芙影猶如仙女下凡地站在宮門的巍峨前,等著她朝思暮想的最愛。
遠遠地、遠遠地,在大隊人馬旗幟飛揚的壯觀裡,那匹可汗鍾愛的黑色勁風馬昂首驕傲地出現在芙影期盼的笑容裡。
但,這一瞥,芙影的笑僵硬了——
她的可汗在哪裡?
那座騎上不見白衣胄甲的勇士,只有一位身穿翠綠紅帽的少女飄揚著及腰的髮絲,款款多姿。
她李芙影的可汗在哪裡?
莫非是滿天的塵土迷亂了她的眼睛,教她生了幻覺、惹她憂心,這一想,她更專心仔細地往那方瞧去——
是的,她的可汗就坐在騎上不偏不倚!那抹浪漫多情的神采依舊,那雙熾熱溫存的眼光閃動。
不同的是,這些以往只有她看得見的溫柔,此時此刻,她竟在那位依偎在可汗胸前的少女臉上清晰映著。
她是誰?怎麼可以獨佔了她李芙影最記掛的一切?
「公主——公主——」一旁的銀兒看著面容慘白的芙影,不禁又憂又急。
但,喚醒神智的,不是銀兒的聲音,而是迎面來襲的楚楚痛意,仿-叮嚀著她,無論如何不能失了大唐公主的威儀。
塵埃落定,慕容諾曷缽躍下了馬,抱下那位少女來到弘化公主的跟前。
「歡迎可汗回宮。」領著家臣的芙影,必恭必敬的姿態中有些隱約的顫抖。
「這些日子,公王你辛苦了。」慕容諾曷缽笑著,隨即對著身旁的少女溫柔地開著口:「來!見見大唐的弘化公主。」
「公主萬安。」這少女笑容可掬地對芙影頷首致敬。
「什麼公主?!?!日後要喚姊姊了。」慕容諾曷缽大笑著。
「姊姊?!」芙影心中一沉,不禁望向興奮不已的丈夫。
「喔——她是回族部落庫拉拖利的掌上明珠庫拉朵蘭,我已在半個月前立她為我吐谷渾王朝的妃子,只待回宮之際再重新昭告百姓,大肆慶祝——」
就從這刻起,芙影是如何進殿、如何回房、如何應對、如何微笑全是恍惚不明、毫無知覺。
這天夜裡,慕容諾曷缽還是來到了她的寢宮,只是對仍陷於混沌狀態的芙影而言,已無當初的萬般喜悅。
他只是要來說明一切。
「公主,你還好吧!」一向細心的慕容諾曷缽不會遣漏芙影悲慼的面容。
「還好。」芙影喃喃念著,那粉嫩的臉上沒半點血色。
「我知道這件事對你而言,是太突然了。」慕容諾曷缽走上前,輕輕地擁抱著芙影,「不過,這是唯一免去回族叛亂的最佳辦法,庫拉朵蘭的身份等於是回族的公主一般,還好我先行一步,否則差一點朵蘭就成了賀蘭震的妻子,那我吐谷渾就後患無窮了。」
賀蘭震?!?!這三個字頓時紮了芙影一下。
「你娶的是賀蘭震的未婚妻?!」她如夢初醒地問著。
「沒錯,」慕容諾曷缽有些得意,說:「像朵蘭這麼美的女孩,嫁給那莽夫是可惜了,所幸我提出了這個婚事才挽回她的一生。」
在他懷抱中的芙影,突然間被一股力量彈出了他的胸膛,這時的她才錯愕地看見,她一向可恣意撒嬌的天地早已無她容身的地方。
但她無處哭訴,因為疼愛她的家人在迢迢遠方。
而她也無力掙扎,因為這不就是宮闈后妃的宿命嗎?!
憑她,更無計可施,縱有萬種借口,也掩蓋不了喜新厭舊的心是千軍萬馬也挽不回的堅硬。
「怎麼了?公主,你應該可以體諒吧!」
「可汗是一國之君,自然有權作任何決定。」
「可是你是一國之後,我也要問問你才好吧!」
我不是公主,我是你的芙蓉仙子,我也不要是一國之後,我只想當你的愛妻!芙影的內心強烈吶喊著。
「怎麼不說話?」慕容諾曷缽有些沉不住氣,「我知道你的心裡不好受,但是想想,吐蕃贊普即將啟程前往迎娶的文成公主不是比你處境更難?!在她之前,早已有位印度公主入主後位,照你們中土的規矩,凡事不是講求著先來後到的順序嘛!怎麼說,這朵蘭還得叫你一聲姊姊,聽從你的教誨呢!」大男人的說法總是理直氣壯、絛條有理。
遣一字一句聽進芙影的耳中,痛徹心扉!
但她依舊不能忘了大唐天子的教誨,只得故作大方、強顏歡笑說著:「恭喜可汗平定了回部,娶回了如此佳人,在禮教上,咱們是不是該有個儀式,正式頒賜名分封號。」
「當然、當然——」慕容諾曷缽的表情是釋然開懷的,「那——我立刻派人去備妥這些儀軌。」
匆忙離去的他,沒發現芙影的眼中正滴落的淚——
「公主,你多少吃一點嘛!瞧你這般模樣,我銀兒怎麼向長安的王爺夫人交代啊!」銀兒端著粥,不禁潸然。
「爹?娘?」芙影怔仲地低語著。
「公主,吃了這粥再好好打扮一下,一會兒在殿上才不會輸給了那番回女。」
「再打扮又怎樣?空白垂憐、空歎息!」哀怨的口氣中有無法化解的沮喪,自從可汗回宮的那天起,芙影的寢宮只有她孤單的身影。
聽著宮中鑼鼓齊鳴、熱鬧喧囂,處處張燈結綵,一片紅喜,更對比出芙影的落寞輿說不出口的無奈。
大唐公主又如何?!?!徒具一身尊貴與華麗,卻連起碼的尊嚴都要求不起,尚不如民間的平凡生活,雖是粗茶淡飯,但有髮妻共享則香;雖是硬炕草蓆,則有暖和的襟前可臥矣。
芙影要的就是這麼簡單,誰知簡單卻是她此生的最難。
「公主,時辰已到,可汗請你前去。」外面的宮女奉旨來迎接芙影。
一場仿自大唐的冊封儀式正要開始——
居於上位的李芙影恍如置身於一年前的大婚典禮,那時的她-眺羞澀,那時的可汗脈脈含情,那時的排場也浩大非凡,錦簇的花海一片炫爛。
而今時,可汗依舊脈脈含情,但她李芙影卻換成了庫拉朵蘭,就連非凡的仍是非凡,炫爛的仍是炫爛,這不就是擺明著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的心態。
「庫拉朵蘭從今起,賜封為蘭貴妃。」
眼前這女子是美麗脫俗的,難怪可汗對她一見鍾情!接過庫拉朵蘭遞上酒的李芙影此番才把她瞧仔細。
那賀蘭震呢?當時的他是不是也如同我此刻的傷心?芙影霎時有了同病相憐的心隋。「我何其有幸哪,右有公主這般的芙蓉仙子相輔,左有蘭貴妃相侍,來!大家今晚痛快暢飲,不醉不休。」看得出慕容諾曷缽的歡喜。
但他心中的那株芙蓉卻已連根拔起,那句芙蓉仙子聽在芙影的耳中僅是嘲弄而已。
「公主,你要寬心,事已成定局也無可奈何,況且——況且男人三妻四妾也是不足為奇,我知道你是嚥不下這口氣——」回到寢宮後的日子,銀兒總是安慰著日漸憔悴的芙影。
「我不是嚥不下這口氣,我是……我是……我想回家去呀!」撲簌簌地,芙影又是淚下
「公主——」銀兒也心疼不已地抱著芙影,主僕兩人哭成一氣。
「要是當年皇上挑的不是你,公主你至今也是個堂堂縣主(皇親國戚的女兒皆稱縣主),很多將相之門都等著提親呢!而這些人他們絕沒那個膽敢娶妾的。」
「這是我的命,我該怨誰呢?」拭著淚的芙影,一臉悵然。
想到當年,她含淚拜別雙親,一路顛簸困頓地走在往吐谷渾的路徑,多少次的頻頻回首、多少回的夜半驚醒,走到了黃河,她的淚也滴在那裡,滾滾的黃泥水有她-濫的思鄉之情,而這一切的苦,她日後全在可汗的呵護中彌補於無形。
他成了她的丈夫,讓她一睜眼就看見一切。
而如今她的天地瓦解了,要她如何自處?中秋時分,天空一輪明月,偌大的花園裡只剩芙影憑弔著往日美景。
秋涼如水,尤其今夜分外淒清。
默默佇立一旁的李沅毓黯然地看著芙影的孤寂。
「要是那天我沒及時趕到搭救你,現在的你,會不會快樂一點?」李沅毓知道賀蘭震對芙影的心。
「人心難測、世事難料,快樂和痛苦總是相隨不離的。」這半個月來,芙影從十七歲天真無憂的少女轉變成歷盡滄桑的少婦。
「唉——」李沅毓只能歎息,「公主,我能不能為你做些什麼?」
芙影對月,輕輕說著:「我要的真心——這世上沒有,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是的,真心。可以天長、可以地久的真心。
「沅毓,謝謝你的心意。」芙影轉過身望著李沅毓,「我想獨自靜一靜,你先去就寢吧!」
芙影揮揮手,示意要李沅毓及一干宮女離去,隨後她便踱個步,想看一看前方不遠的花想亭,重溫著可汗輿她的花前月下、品茶吟詩之情。
才到魚池,就聽那亭中傳來的笑語——「朵蘭,這宮中你住得還習慣嗎?」
「只要有可汗在,朵蘭在哪兒都可以。」
「喔,親愛的朵蘭,你是上天賜給我的寶貝呀!」
「那姊姊呢?」
這一問,教芙影豎起耳朵、屏住呼吸——「她也是我疼愛的妻子,端莊大方又體恤子民,是不可多得的國後典範,只不過……」「只不過怎樣嘛?」朵蘭一陣嬌嗲。
「只不過……我更憐惜你。」說罷,慕容諾曷缽就吻著他懷中的佳人,款款深情,久久不停。
此刻的芙影,怕是一滴就成決堤,就正掩住心口即將轉身離去之際,又有話語吸引了她的注意。
「可汗,朵蘭心中尚有一事憂心。」
「賀蘭震的事嗎?」
「嗯!他們海心寨的人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我擔心他們會對回部有所行動。」
「放心吧!這次的突擊已教他們元氣大傷,雖然賀蘭震殺出重圍,但那黑蛛毒鐵定教他撐不回海心寨的。」
「可汗,都是為了我,才教你如此耗費心力。」
「傻瓜,你是我的最愛,我當然得如此保護你。」
「此番盛情就不知可有止盡之日呢?!」朵蘭撒嬌說著。
「此心此情了無盡期,對你庫拉朵蘭,我終其一生,不離不棄!」
不離不棄?!?!
好個不離不棄!記得一年前,芙影大婚的那一夜,慕容諾曷缽不也同樣堅定地對她說著造句——不離不才短短的兩個月,他就忘了他的諾言,將它踐踏一地。
教奔回房裡的芙影,情何以堪?
第一次,她徹底地哭出了聲音、哭痛了心肺、哭得肝腸寸斷,哭盡了她這半個月來的辛
「公主,你怎麼了?公主,你不要這樣——公主——嗚——」一直沒敢就寢的銀兒,聽到動靜便立即衝進芙影的臥房,看到芙影這般前所未有的傷心,著實叫陪侍她十年的銀兒大吃一驚,不禁跟著鼻酸哭泣。
這天起,芙影就病了。
從中秋過後到初冬乍臨,她病得奄奄一息。
「銀兒——」芙影喚著。
「公主什麼事?」
「請沅毓過來,我有話要交代他。」
沒一會兒,銀兒便引著李沅毓來到芙影的床前。
「公主,你好些了嗎?」李沅毓的眼光有著心疼。
「你來啦,來,這玉珮交給你了。」芙影把一直佩在身旁的玉珮卸下來,遞給了李沅
「公主,這——」沅毓不解地問著。
「我的病恐怕是好不了,希望日後你能把這塊我自小不離身的玉珮帶回長安,算是讓我歸葬故里。」芙影虛弱著托付李沅毓這件事情。
「不會的,公主不會有事的,只要再加調理,病自會痊癒。」銀兒插著嘴,又掉著淚。
「我要痊癒做什麼?囚禁在這宮廷內院,不見親人不見朋友,每日只是等待著日出日落,這種日子我還要依戀什麼?」芙影一向外柔內剛,從長安到吐谷渾這一路,她也撐了過來,但再堅軔的城堡都有個弱點,只要一擊中,便會全軍覆沒。
而慕容諾曷缽就是她的弱點,對感情的要求也是她的弱點,因而她無法像一般宮妃般可以容忍丈夫的移情別戀。
名利、權勢她全不屑一顧,只有感情,她要全心全意。
「不,公主,沅毓不會答應你,當初侯爺把你交代給沅毓,若是我辜負了他老人家的托付,我也只能以死謝罪,哪還會有臉回去覆命。」李沅毓激動地說著。
「不只李大人,還有我銀兒。」銀兒也接著說。
「你們這是何苦呢?」滿心的感動是芙影無法表達的話語,因為她知道,關心她的也唯有他們而已,若她真的香消玉殞,傷心的也是銀兒及沅毓。
「公主,求你救救自己,也算是為了我和銀兒兩條命,你連西域劇毒都解得了,一定醫得好自己——」李沅毓費盡唇舌想說服芙影。
就在這時,有宮女自外宣報:「可汗駕到——」
他來了?!這是她病中,第一次盼到他的探視。
慕容諾曷缽一踏進門,便直往芙影的床側走去,「公主,怎麼病成這樣,都沒人告訴我。」
「別怪他們,是我要他們別說的,這點病不算什麼。」看到他,芙影還是高興的。
不告訴他,就是不想以此來乞求他的憐憫,既然早已一無所有了,又何必賠上自尊去討著他無心的問候。
「都怪我這陣子太忙了,以致冷落了你。」慕容諾曷缽不禁面有愧色。
他所謂的「忙」,不就是在庫拉朵蘭的粉紅帳中流連忘返。
當然,曾經與他恩愛過的芙影,自然明白這個中情景,或許正因如此,她的病情才一直不愈。
「只要可汗常來看公主,公主的病一定會好得快。」銀兒自作主張地插著嘴。
「銀兒,別為難可汗,他有他的難處。」芙影如此說著,無非是給自己留個後路,免得他在朵蘭的懷中,還抱怨著必須抽身來探病的麻煩。
「公主,別這麼說——」慕容諾曷缽握著芙影的手,以那久未曾見的深情說:「我以後會天天來看你,餵你吃藥、哄你入睡,好不好?」
不知是良心發現,還是擔心大唐公主新婚一年多若就病逝,要他如何向大唐天子交代過去。
總之,那天起,慕容諾曷缽就真的實現了他的承諾,每天都會來芙影的寢宮陪她說話、聊天。
而芙影的病也就真的漸有起色,那蒼白的臉也有笑容出現了。
「公主,你今天看來好極了,想不到咱們可汗這劑藥挺受用的。」銀兒正幫芙影梳妝,準備一會兒可汗邀約的野苑狩獵。
「你想——可汗是不是對我還有情?」這些天來,芙影一直捫心自問著這件事情。
「當然,公主不論是美貌、才德、心腸都比那回族女子更勝一籌,可汗只是一時新鮮,才會沉迷,如今公主一場病,頓時嚇醒了他,立刻就回心轉意了。」銀兒替主王咼興。
「要真如此就不枉我大病一場了——」芙影喃喃自語。
野苑,有著一望無際的草原,慕容諾曷缽總愛來此馳騁一番鍛煉技擊射箭。
今日,趁著大雪來臨之前,慕容諾曷缽領著弘化公主李芙影及回族少女庫拉朵蘭來此地散心。
「姊姊,你今天的氣色真是好!」庫拉朵蘭走到芙影的帳前向她請安。
芙影心中難免陰影,但依舊展著笑容回應:「這地方離妹妹家應該不遠吧!」
「不算近,野苑比較靠近青海湖,而我家則在另一邊呢!」庫拉朵蘭其實是位個性溫馴的少女。
「是啊!再遠也不及我的長安遠——」芙影感歎著。
「姊姊,」庫拉朵蘭輕輕地握住了芙影的手,說:「你也想家嗎?」
「你呢?」芙影反問她。
「嗯——」朵蘭點點頭,又說:「雖然可汗對我很照顧,但我還是想我娘。」
這孩子有著副明眸皓齒,天真無邪的模樣直教人看了心疼,難怪可汗會如此憐惜!芙影對庫拉朵蘭是沒有恨的,因為她計較的只是慕容諾曷缽的心。
事實上,她是輸得一敗塗地了,只不過心頭仍靠著一些借口來欺騙自己——
或許他對朵蘭的愛只是曇花一現,也或許他愛她比愛朵蘭多一些。不,應該她才是他的最愛,朵蘭只是為了平撫回族動亂的手段。
「姊姊——姊姊,你在想什麼事情嗎?」
「喔——沒有,我只是——」芙影突然間想起了另一樁事,問著朵蘭:「你——你愛可汗嗎?」
只見朵蘭臉上泛起薄暈,點著頭說:「嗯!打從我第一眼看見可汗,我就……就愛上他
「那你不顧慮自己已是賀蘭震的未婚妻嗎?」不知怎地,芙影就想起那位身負重傷的他。
「這——」朵蘭沒料到芙影會有此一問,有些愕然,但隨即以堅定的語氣回答著:「那是我父親作的主,我絲毫不想嫁給那個莽漢子,我喜歡斯文但又英武的男人。嫁進宮裡,不但有溫柔的可汗關心,還有尊貴的身份以及享用不盡的富貴,這哪一樣是賀蘭震給得起?」
「但他可以給你唯一——你就是他的唯一,不需要在此還得喚我一聲姊姊。」「你是不是不喜歡朵蘭喚你姊姊?」她有些焦慮,說:「那我改喚你公主行不行?」芙影苦笑著,搖搖頭說:「沒的事,我只是想知道——唉!或許你還不懂。」朵蘭是不懂,但她的不懂是有理由的。
「姊姊可是要問,朵蘭滿意不滿意現在的生活?」
「你說說看吧!」
「當然好哇!有這麼個好姊姊不愛叨念我,不像我爹娶的那四房老婆,整天吵鬧不休。最重要的,還是可汗事事都依我,他說姊姊是他吐谷渾子民心中唯一的國後,而我是他心底裡唯一的皇后,可汗真是好,把唯一送給咱們倆——」
既是唯一,又如何分送呢?不是一人一半,就是真假摻混充數,而芙影心中想的,卻是與朵蘭的唯一互換。
「嘿——」遠遠地,慕容諾曷缽騎馬向她們的紗帳奔來。
「可汗——」朵蘭興奮地奔上前。
他神采飛揚地下了馬,親吻了朵蘭的額。
她幸福洋溢地接受它,伸手拭著他額頭的汗。
芙影不說話,因為她尋不出再騙自己一回的話。
「公主,你的身子還挺得住嗎?」可汗沒忘記她,還體貼地記掛著她的健康。
「我很好。」芙影頷著首回答,但心中卻清楚看見他眼中的疏離輿淡然,而他話中的禮貌卻是失了熟度的周到。
「我一會兒要到另一頭去狩獵,你們不妨四處走走,別等我了。」
就這樣,大票人馬有一半幾乎隨著慕容諾曷缽上山頭,只留下一些侍衛士兵留守,保護著同行的家眷僕役。
看在賀蘭智的眼中,這確是大好時機。
「大哥,可以動手了。」賀蘭智已拔出了弓箭。
「有必要嗎?庫拉朵蘭我根本不喜歡。」
「大哥,話是這麼說,她給了你這麼大的恥辱,要不把她擄到手,如何能平心中的恨意?再說,看那方纔的樣子,慕容諾曷缽似乎挺喜歡她的,抓了她,正可以此要脅庫拉氏輿慕容王朝。」說話的是一位身手俐落、眉清目秀的少女。
「阿靜!這種下三濫的事不是咱們賀蘭氏的作風啊!」賀蘭震不以為然。
「大哥,他們陷害你的方式又是如何光明正大的嗎?」賀蘭靜愈想愈氣。
「大哥,就你一句話,去或不去?!」賀蘭智一臉冷靜。
一陣風起,動搖著賀蘭震的決定。
「好——不過吩咐下去,不許傷害任何一個女人。」賀蘭震擔心的是他心中始終記掛的李芙影。
但看在賀蘭智及賀蘭靜的眼中,他這悶聲不響的大哥還不忘庫拉朵蘭的美麗。
「呵!假惺惺——」賀蘭靜吐吐舌頭,暗自低語。
海心寨的一千兄弟早就在野苑四周的山林閭等待時機,就等賀蘭震一聲令下,便直向那處粉紅紗帳處,擄掠他們老大的女人——庫拉朵蘭回海心寨去。
而此刻紗帳中,芙影與朵蘭正在用膳,完全沒聽見從紗帳後方傳來的微細腳步聲。「強盜啊——」突然間,有人發現了。
「強盜?!?!」朵蘭與芙影瞬間愣住了。
「不要動!」幾把刀子霎時衝進了紗帳,抵住了芙影、朵蘭及宮女們的咽喉。「你們要做什麼?」芙影勇敢地問著。
「要找慕容諾曷缽的老婆,你們哪一個是?!」因為這班弟兄根本搞不清誰是庫拉朵蘭。這時,一把軟劍迅雷不及掩耳地甩了進來,就與這帳中的人馬猛烈地交手起來。「快走——」李沅毓進出一句。
芙影拉著朵蘭慌忙地跑出帳外找救兵,卻看見一片狼藉。
「姊姊,怎麼辦?」朵蘭已經臉色慘白。
「走,咱們先找地方躲躲。」
才說罷,猛然地就從她們背後伸出幾雙手,硬是捂了她們的嘴巴,扛起她們的身子,把她們塞進了疾駛而來的馬車裡面。
「喂,老大不是說只綁一個人就好嗎?」
「可是我也搞不清楚誰是老大的未婚妻呀?」
「不是說最漂亮的那女人就是——」
「可是這兩個女人都美得不得了啊!」
「是這樣嗎?!」
「反正她們好像是姊妹,多一個多用處嘛!」
「哦,這倒也是!」
而馬車上的芙影輿朵蕭偎在一起,盼望著能有奇跡。
但,可汗去了那麼遠的地方,怎麼會聽見這番打鬥聲音?難不成真要成為階下囚或俎上肉?正在沮喪之際,芙影看見了馬車後方不遠,塵土飛揚、蹄踏聲雜沓。
可汗趕到了!!芙影與朵蘭萬分驚喜。
「可汗——可汗——」朵蘭忍不住地喊叫著。
「糟了!是誰通風報信——」騎在馬上的賀蘭震看見了超出預期的追兵,知道大勢不「大哥,怎麼辦?」
「不要硬拚,免得再損兵折將。」
「那我們馬車裡的女人怎麼辦?」
「不要了,叫弟兄們自行逃離。」
情勢萬般危急!因為駕馬車的弟兄錯會了賀蘭震的意思,以為要把擄來的女人做掉,於是一個岔路,他們把馬車駛近了一處河谷,再跳上同伴們的馬立即離去,任由無人駕馭的馬車逐漸疾駛進危險的深崖叢林裡。
「這是怎麼回事?」賀蘭震驚愕地問著。
「大哥不是說——不要了嗎?所以我們就——」這人以手喻刀,往脖子方向一抹,表示他的「了結」之意。
「什麼?!我是說算了,不是——唉——」賀蘭震氣急敗壞地騎著馬穿著小徑,追著不遠前的那輛馬車而去。
而另一方面,慕容諾曷缽的那匹勁風馬的確了不起,早已一馬當先地追到了離馬車只有幾公尺的距離。
「朵蘭,把手伸過來——」慕容諾曷缽的眼中還是只有朵蘭,不過他也瞧見了一旁的芙影,「公主——你也是,把手伸過來——」
「這樣行不行哪——」朵蘭不相信他能一手救一人。
既然慕容諾曷缽要逞英雄,那我就省了事,躲在一旁看戲!賀蘭震心裡想著。
突然間,他發現馬車上除了庫拉朵蘭之外,還有另一個女人——
是芙影引他頓時驚心。
「朵蘭——快,再近一點——」慕容諾曷缽俯在馬上,伸出雨手,「公主——你再向前一點——」
公主?!他竟然喚芙影為公主?!莫非——賀蘭震此刻才恍然明白芙影的真實身份。
眼看著馬車即將摔入那萬丈深淵,跟隨在慕容諾曷缽身後的侍衛們都大聲叫喊著——
「可汗——勒馬——」
不!我的朵蘭遣在裡面,我不能拋下她,於是慕容諾曷缽奮力向前,果然抓住了芙影輿朵蘭的手指。
「抓緊,我要跳了。」慕容諾曷缽喊著。
「可汗——來不及了——」侍衛們大呼著。
只見慕容諾曷缽縱身一躍——
他自然而然地甩掉左手的牽絆,全心全意的以雙手抱住了順勢跌下馬車的朵蘭,再滾落到一旁的草地上。
他就這樣把我甩掉?!芙影伸出的手,還有慕容諾曷缽的手掌餘溫,她睜著眼,就這樣無法置信地睜著眼看著這突來的一切。
這一刻,她的心粉碎成灰,隨同往日的情義灰飛湮滅。
他這一放,斷了她最後的念。
他的心只有一顆,不能分割也無力分配,而她的愛卻很挑剔,不能要得可憐兮兮。
隨著顛簸的馬車,芙影不再呼救掙扎,只是怔仲地看著離她愈來愈遠的人群——
「碰——」馬車撞到了山崖前的幾棵大樹,頓時四分五裂地衝下那令人驚懼的深淵。
拂著風,髮絲成片,芙影任由著這一切帶著她飛去未知的世界。閉著眼,她剎那問有了解脫和自由的喜悅。
突然,一隻手扶住了她的腰,另只手攀附在巖壁上的樹籐,飛身降落在半山腰的凹陷平づ口上。
「就因為這樣你要放棄自己?」他滿是激動。
「賀蘭震?!」芙影萬萬沒想到,他會在此出現。
「不如跟我回海心寨,反正慕容諾曷缽也不把你放在心上。」
「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嗯——」賀蘭震點點頭,沉默丫一晌才又開口:「芙影,那混蛋是怎麼折磨你的?看你都憔悴成這副模樣。」他的眼裡儘是心疼。
「我——我——」芙影無言以對,無淚可落,只倏地撲在他的懷中,讓此生的疲倦有個臂彎可靠臥。
良久,良久,就這樣站著不動。
「芙影,跟我回去吧!」賀蘭震吻著她的發。
「我李芙影生來只有兩種選擇,一回宮裡去,一是以死結局。」
「為什麼、為什麼?難道你還執著剛才棄你不顧的他?」
「不——」芙影離開了他的懷裡,神色黯然地說著:「因為我是大唐公主,我是大唐的弘化公主,不能做出辱沒皇上威名的事情!你若不要我死,那就放我回去。」
「但是,你這一去,我們就是敵人了,我不會因為你而放棄推翻慕容王朝的決心。」賀蘭震的語氣帶著痛苦。
「那——我們就別說再見吧,」芙影背向他,沒有任何表情。
因為,她才經過了一番生死劫難,心力用盡,無法再去顧及賀蘭震的深情。就像吃怕了的糖,再多誘惑也不想入口品嚐,更何況是差點要了她命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