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
只有那清脆的蛙嗚、潺潺的山泉仍聒噪不停地在賀蘭震久久不能成眠的夜裡。
昏迷前的那一幕,就像團火簇,燒顫了他內心某處早已麻痺的感受。那亮光,照亮了他從未注意過的地方,那熱度,至今猶在他的心口冒著煙、暖和著他。
他是不是中毒過深了?!?!否則沒理由一些他自小到大,未曾見過的陌生感覺竟在一瞬間全湧向了他。
單調如他、單純如他、單一如他,一時之間不知如何面對、何從化解。
他只知道,一定是那多管閒事的李芙影惹的禍!「唉!女人真是禍水——」無奈的他,蒙起了頭,強迫自己入眠。
而另一處,在「芙蓉園」的李芙影卻仍是秉燭夜讀,專心仔細地在研究化解黑蛛毒的秘方。「公主,怎麼還不就寢呢?」銀兒又沏來一盅茶。
「你先睡吧!」芙影仍目不轉睛地盯著醫書。
「究竟是什麼病?讓公主您如此耗費心神?」
「是一種西域劇毒。」
「毒?!?!一銀兒愣了一下,說:「這村落有人下毒嗎?我怎麼不知道?」銀兒一向替芙影掌理藥方,而每回芙影為人診脈開方後,銀兒就會再抄一份,以備複診之用,而當然賀蘭震的毒傷是不在她的單子上面的。
「是今天我去山裡採藥碰上的。唉!這下毒的人真是狠,把箭抹上黑蛛毒再射進人體裡面,屆時毒性一發,便通體腫脹,而且奇癢難忍、奇痛難挨,如此三天二夜,方會氣斷。」芙影不愧是個天才,不消多時,已能摸出黑蛛毒的特性症狀。
「那不是教人生不如死嗎?這麼殘酷。」銀兒一臉驚愕,又說:「那毒危不危險?公主您。」
「我是百毒不侵的——」芙影知道銀兒是擔心她的安危,就輕鬆地展個笑靨。
「可是那個人是被仇家追殺的,萬一要是被人發現了,那公主不就被牽連,我看明兒個再找李沅毓護衛一同上山吧!」
芙影放下了書籍,抬起頭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要是不妥,咱們再調些侍從士兵隨行,您看如何?」銀兒又出個主意。
「不了,」芙影站起身,踱步到窗口,說著:「明天就我一個人去便成。」「為什麼?平常公主都會要銀兒前去的呀!」
「因為——因為我是百毒不侵,可是你們不是啊!」
就這一句,搪塞了銀兒的疑惑。
而事實上,這也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李芙影不願教賀蘭震的身份曝了光,以免日後稍有疏漏,讓慕容諾曷缽知道了,那她李芙影縱有滿腹才學、萬種理由都交代不過去。再說,她一個人單獨行動也比較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她可不想在醫好賀蘭震之後,才又看他被人砍死,枉費她的一片苦心。
就這樣,一連三天,芙影都備妥糧食、飲水單獨上山為賀蘭震敷藥。
「喂,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呀?盡塗這些花花草草的東西,有用嗎?」賀蘭震一開口總是這樣,明明有一肚子的感激,卻半分也說不出口。
「死馬當活馬醫囉!」這些天來,芙影早就習慣賀蘭震的挑釁,性情溫和的她根本不會在意,只不過一種身份的轉換不由得讓她多了些玩心,嘗試著身為弘化公主以往不能說、不能做、不能想的新奇。
就如同她老愛逗弄冷若冰山又驕傲的賀蘭震。
其實賀蘭震對她而言是特別的,因為芙影天生的貴族身份,只有阿諛奉承的人,沒有真心批評的言論,她一直有個「平凡」的想法,就是有天能真正體驗一下「平凡」的滋味,不論好壞,都是珍貴。
或許,這才是她隻身來為賀蘭震療傷的真正用心吧!
「你成天吃飽沒事幹嗎?」其實賀蘭震是想說:你為何對我這麼好?
芙影停下手邊的工作,瞪了他一眼,說:「我忙得很呢,只不過本姑娘想試試新配的藥劑,所以就找你當試驗囉!」芙影說得淡然順口,而肚子裡卻憋著笑意。
「是嗎?恐怕是你這凶婆娘沒人要,看上我這大男人生得器宇軒昂,又無法逃脫你的魔掌,才如此不顧矜持地天天往這兒跑——」賀蘭震是心高氣傲,禁不起芙影的三言兩語便又反駁回去。
這等把戲,李芙影不看在眼裡,說穿了,賀蘭震就是不相信芙影能治好他的腿,到頭來,他還是必須自我了結,犯不著大費周章、拖拖延延。
不理會他的叫囂,芙影背了藥袋逕自離開山洞下山去了,此刻,她還有村落幾戶人家需要診治,不能單單為了賀蕭震一個人而誤了事。
回到村落中的芙影,依舊馬不停蹄地穿梭在病戶之間。
「公主,這是最後一戶人家了,咱們該回去了吧!」銀兒總是惦記著芙影的辛勞。
「也好,咱們這回下鄉總算做了事。」這算是此番芙影行醫的最後一日,因為打從明天起,芙影便開始打包,準備啟程返回王宮,迎接慕容諾曷缽的回朝。
「謝謝公主的駕臨哪!咱們這小地方真有福氣,能有公主如此慈悲為懷地為我們醫病,我們吐谷渾可汗真是娶到了一位人間至寶呀!」村長領著村民,感激地連連哈腰致敬。「老人家別這樣,這僅是我的職責罷丫,無須言謝。」芙影笑了笑,淡然地說著。「就不知咱們鄰國吐蕃,是否有這等好運氣了?!」另一位村民說著。
「怎麼說呢?」銀兒好奇地問道。
「聽說吐蕃國內正在大興宮殿城池,準備要給即將嫁給吐蕃贊普棄宗弄瓚的中國公主居住呀!就不知這位中國公主是否會像咱們的公主一樣愛民如子?」
這件事,芙影印象深刻。
這是貞觀十二年的事,就在吐蕃兵敗求降之後,皇上就答應了吐蕃贊普的請求,在繼她許配給吐谷渾之後,又擇了一位皇室女兒,賜封「文成公主」,準備下嫁比吐谷渾更遠的吐蕃王國。
雖然與同是堂姊妹的文成公主素未謀面,但芙影知道,傳聞中喜讀佛經的文成公主,勢必會為文化貧瘠的吐蕃注入一股前所未有的新生命。
「吐蕃將有明珠降臨——」芙影突然間為前前後後、身負「和番」重任的李氏諸位公主,升起了大唐女兒無人語說的榮譽與壯烈。
當然,也包括自己!
回到了居住的「芙蓉園」,芙影仍為方纔的聽聞感觸在心!
「公主,向你討副解藥行不行?」護衛李沅毓莫名其妙地問著心不在焉的李芙影。
「什麼?!討解藥?!要幹嘛用的?!」芙影愣了一記。
「解思鄉之苦用的呀!」李沅毓不愧是李芙影的好友知己,浪愴如他卻隱含著一顆細膩的心,總能在笑語喧鬧間化解芙影的心事。
在芙影聽到文成公王之事的那一剎那間,李沅毓便看見了她眼中掩不住的淡淡哀愁。回不了家的折磨,是李沅毓奉命護送弘化公主這一路來,盡收眼底的心疼。「能有這藥,就天下太平了。」李芙影不免被李沅毓的話逗得笑起來。
「唉呀,天下如何我不管,我只在乎腹中的空城計啦!」李沅毓甩著披散在肩的髮絲,一副饞相地看著銀兒甫端進來的菜餚。
「侯爺派李大人來還是對的,沒牽沒掛,又生得這般落拓個性,飄到哪兒就落地,真是夜夜好眠、薔灑來去。」銀兒對李沅毓是崇拜得緊.
只不過,李沅毓對女人一向不感興趣,就因為這樣,三十而立的他仍是孤身未娶,也就因為如此,他才能報答侯爺自小撫育他成人的大恩情,義無反顧地陪著公主來到這吐谷渾生根落地。
因此,對芙影,李沅毓更有著一份「托孤」般的心情,他總是以親人的姿態來保護芙影。
「公主,你打算何時啟程回宮?」李沅毓問著。
「後天吧!」
而此刻,浮現在芙影腦海裡的,卻是山洞中的賀蘭震。
趁著明日,該把一切事情處理完畢了吧!芙影心裡盤算著。
翌日,艷陽高照,芙影起了個早,拎起特地準備的大包草藥,逕自朝山上走去。
而賀蘭震也沒有閒著,天才剛亮,他就頻頻望著洞口,等待著芙影的出現。
「怎麼搞的!」賀蘭震不時地咒罵自己。
這李芙影的藥究竟是下了啥東西?教他這麼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頓時冒個娘娘腔的牽絆,才沒幾天的光景,這李芙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眼前揮之不去。
更氣人的是,在她面前,他賀蘭震竟然有種英雄氣短的窩囊,但不見她,又是坐立難安,心中似有蟻爬的難受,怎麼會這樣?
這時,腳步聲愈來愈清晰——她來了?!?!賀蘭震不禁泛起笑意,繼而一想,不行,如此笑臉迎人,豈不太沒出息。那如何呢?裝睡吧!於是他一閉眼,假裝入眠。
一進山洞,芙影便瞧見賀蘭震沉睡的瞼。
此刻的他,臉上全無冰霜,只有那猶如嬰孩般的寧靜安詳,芙影不算懂他,但,至少地不討厭他,或許基於同情、或許憐憫,在芙影慈悲的眼神中,她真的看見了他的委屈,一種宿命使然、無力回天的委屈。
她和他若要說有共同點,可能就是「平凡」這個心願吧!
芙影俯下身,撥去賀蘭震額上的亂髮一片,這時的她,才真正仔細地端詳著他的瞼。
他有著北方大漢粗獷的濃眉大眼,高挺直立的鷹勾鼻在在顯露他倔強驕傲的個性,但那唇形分明、厚薄得宜的嘴唇就是個敗筆,常不自覺地洩漏著主人欲語還休的感情,尤其是他那雙銳利冷漠的眼,更扮演著奸細的角色,時常對正忙於換藥的李芙影透露著他賀蘭震打死也不承認的柔情。她只是故意視而不見,保留他這大男人僅剩的尊嚴。
反正,她李芙影也不需要他的柔情輿感激,因為可汗給她的愛已夠她一輩子享用不盡。一想起她的丈夫——慕容諾曷缽,芙影的心頭不由得升起一陣暖意。
自幼接受中國文化薰陶的慕容諾曷缽,不但熟讀了四書五經,還練了一手好字,閒暇之餘不是挽著愛妻芙影林園漫步、互訴衷情,就是涼亭品茶、作對吟詩。
他的浪漫行事,教離家千里的李芙影忘卻了鄉愁,終日沉浸在幸福恩愛的臂彎裡。
再等三天,她便能與疼愛她的夫君重逢了,十七歲的弘化公主李芙影忘我地沉醉在這片喜悅裡,根本沒留意到眼前早已甦醒、正專心凝望她的賀蘭震。
原來她有著如出水芙蓉般之神韻,怎麼他賀蘭震至今才發覺?難怪素有海心寨母老虎之稱的賀蘭靜,老罵他是天生少根筋。
賀蘭震的驚愕不是沒有道理!
光是芙影那白嫩如雪、彈指可破的肌膚,就不是這蠻荒國度女子那粗糙暗沉的皮膚可以比擬,更何況她那雙慧黠含韻的眼睛,總在一顰一笑中閃動著無法抗拒的嫵媚,再加上她那天生皇家的高貴與大方的氣度,更是一般小家碧玉難以相提並論的。
芙彰的美是可沉澱出慈悲、智慧輿沉靜的!「什麼事讓你這麼高興?」賀蘭震的語氣出奇溫柔。
「哦,你醒啦!」芙影急忙地回了神,臉上還泛著一層薄暈,隨即拿出了藥草,往賀蘭震的傷口抹去。
「你怎麼會從長安來到這裡?」這是幾天來,賀蘭震第一次問起芙影的事隋。「嗯,是陪我主子過來的,你知道我是醫術高明哪,當然得隨侍在側嘛!」芙影早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心裡老早就編了套謊,「不過,明天我們就要離開了。」
「可是我的傷還沒好?」賀蘭震其實是捨不得她,便顧不得硬漢的形象,以哀兵姿態挽留她。
芙影愣了一下,隨即笑著回答:「別擔心,你的腿其實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皮肉之傷而已,我這裡有幾副藥留給你,只要記得塗抹就行了。」
賀蘭震不吭聲,心頭卻是亂紛紛。
「還有,趕快回去海心寨,別再教仇家給暗算了。」芙影不忘叮嚀著他。
「暗算我的,不是仇家是親家。」賀蘭震此刻又想起了庫拉氏的無情無義。
「親家?」芙影不解的表情。
「這趟,我原本是去娶親的,沒想到對方攀附權貴、見利忘義,不但將我的未婚妻嫁予他人,更派出大批人馬在途中設下埋伏,殺了我們海心寨二十餘人的迎親隊伍。」說著說著,他不禁悲從中來,紅了眼眶。
想到這票弟兄皆是當年捨命保主的僕役後代,這幾十年來隨著他賀蘭震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好不容易盼到了賀蘭震的喜訊,大夥兒的興奮還猶勝當新郎的賀蘭震。
而如今,卻也不知這班弟兄有幾人倖存?一想及此,他那向來漠然的神情中竟有掩不住的傷痛。
這一幕,看在芙影的眼裡,頓時起了波波惻隱,竟不自覺地伸出了手,輕撫著賀蘭震的肩,安慰著他的心。
而這舉動,恰巧就觸動了賀蘭震最脆弱的心頭,讓他壓抑多時的激動就像碰上了導火線,瞬間地引爆了。
他——撲在芙影的懷中哭了起來!
怎麼會這樣?!?!由於過於突然,芙影不知所措。
沒一會兒,他那環著她的腰的手愈來愈緊,而他的唇竟也以狂亂強烈的方式吻上了她的頸、她的耳垂、她的臉頰、她的朱唇。
「不行哪——」芙影愈是掙扎,他愈是抱緊。
就這樣兩個人交纏在一起,久久不離。
「賀蘭震——」芙影終於使了力,硬是把賀蘭震推離自己。
看著她喘著氣息、滿面紅暈,賀蘭震才發現自己的衝動行徑。
「對不起,我——」其實他也同樣大吃一驚,因為從小到大,他從未如此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面對如此的失態,一向冷靜的他也驚愕莫名。
「我——我該告辭了。」芙影尷尬地起了身。
「我——我還會見到你嗎?」賀蘭震的眼中有著依依。
但芙影沒有回答,只是慌忙地走向洞口,才又停下腳步,回頭對著賀蘭震說著:「保重!」
拋下造句,她便消失在賀蘭震的視線之中。
徒留賀蘭震滿臉的落寞,及始終未說出口的感激。
但,「大恩不言謝」。
對有仇必報、有恩必還的賀蘭震該如何償還她的天大恩情?用他賀蘭震的一生夠不夠?可不可以?
念頭一轉、心意一動,賀蘭震拎起了芙影匆忙中遣落的背袋,以新愈的腿奔出了洞口,向著佳人的身影處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