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麗子,下,馮拾翠看到混亂的房間,散落一地的衣物,她的臉刷的慘白,隨手抓起一地的衣物,白色衣裳的腳印讓她皺起了眉,原本用來埋藏證據的小桶子,已經從衣櫥上方的角落橫躺在地上。看來,她的秘密被方思詠探知了。
她的手心冒著汗,可她沒能管那麼多,下一秒,她低頭在櫃子裡翻找著張錯送她的棋盤跟棋匣,想要確認它的完整。
「麗子、麗子——」張錯跟在她身後追上來。
抽屜被翻開了,棋盤與棋匣不見蹤影,她拚命的在一堆雜亂中找著它們的下落,最後,她在棉被堆下翻出裂成兩半的棋盤,還有一隻棋匣,她緊緊的捧在胸前,拚命的喘著氣。
張錯推開門,看見她捧在胸前的東西,許多記憶跟著被強行拖曳出。那個棋盤他記得,是他從日本帶回來送給拾翠的禮物,他記得……
但是,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強作鎮定的看著眼前的女子,雙唇緊抿成了一直線。
「阿錯,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邵恩新跟著兩人的腳步來到,一見到屋子裡的混亂,他嚷呼著,「哇塞,現在是怎樣?遭小偷了嗎?」
只見他們兩人各據一方,張錯再次翻開護照。麗子的臉、拾翠的名,究竟,她是麗子還是拾翠?
他臉部線條逐漸僵硬,把護照扔給一旁的邵恩新,然後又逐一的抽出皮夾裡的證件、相片,有馮拾翠的身份證,還有她和馮奶奶的合影。
這些東西都該屬於拾翠的,為什麼會在麗子手上?他困惑的閉上眼,喘息不斷的加劇。
腦海中,拾翠平庸的容貌,靦腆的笑容,飛快的閃過,下一秒,換成了麗子美麗的容顏,還有開朗直率的笑容。
邵恩新的詫異不下於張錯,瞧他的嘴都張成了吃驚的大圓形。
「麗子,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邵恩新問。
沒等她開口解釋,張錯怒不可遏的上前抓過她,強逼她面對自己,「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阿錯,別激動。」邵恩新上前安撫,但他的手才碰上張錯的肩膀,就馬上被甩了開來。
他使勁的搖晃著眼前不發一語的女人,「說,你究竟是誰?是麗子,還是拾翠——」他的聲音像夏日驚雷,又沉又響,「為什麼你變成這樣……」
她用幽怨的眼神望著他,「我是誰,你不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嗎?是,我為了追求美貌,所以動了整形手術,我的眼、鼻、口、臉,乃至聲音,通通都在手術刀的雕塑下,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啪的一聲,他驟然揮了一巴掌在她清麗的臉上,留下泛紅的掌印,灼燙她的臉。
「阿錯——」邵恩新努力的想架開他。
「你太可惡了,馮拾翠,你真的太殘忍了,你莫名消失,然後十年後換了一張美麗的容顏再次出現在我面前,你不表明身份,眼睜睜的看著我同時為兩個你陷入痛苦,你真的太殘忍了!」張錯的眼神暴凸,巴不得殺了彼此。
對,她是殘忍的,但是,人若不殘忍,又怎麼成功?她哀戚的閉上眼,接受他所有的指控。
「我問你,你高興了吧?看到我被你玩弄於股掌之間,你高興了嗎?拾翠,喔不,你現在可是個千面女郎,我該請問你現在扮的是麗子,還是拾翠?」
「阿錯哥哥……」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她才不是想要將他玩弄於股掌之間,她只是不敢告訴他,她多麼害怕他愛的是過去純樸卻姿色平庸的拾翠,然而另一方面,她更害怕他早忘記了自己,而愛上眼前麗子的脫俗容貌。
她也一樣陷入兩難的痛苦,痛苦著世上竟然有兩個自己!不管殺了誰,她都不能存活。
「不要叫我,你不配——」他發出受傷的低吼。
「阿錯,你冷靜一點!」邵恩新震懾於馮拾翠歸來的消息,還得忙著安撫激動的張錯。
他一把揪住她的衣領,「回答我,你高興了嗎?你告訴我啊——」
「我……」兩串眼淚像雨天簷上的水珠,從她空洞的眼中落個沒完。
張錯痛苦的看著她半晌,重重的甩開她,轉身離去。
「阿錯——」邵恩新的呼喚仍阻止不了他的腳步。
馮捨翠傷心的跪在地上,無聲的啜泣。
「拾翠。」邵恩新在她面前蹲了下來。
她抬起滿是斑駁淚痕的臉,除了流淚,她說不出一句話。
「這麼多年來,辛苦你了。」他的手拍上她的肩膀。
搖搖頭,她依然吐不出任何話語來回應他的體貼。
她不想傷阿錯哥哥的心,但,還是狠狠的傷了他們彼此,包括他們的愛情。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邵恩新追著張錯的車於來到酒吧,原以為這個終日沉溺在圍棋黑白世界的人,永遠不懂酒吧存在的意義,看來,他比誰都懂,一受傷就飛快的來到這兒準備用酒精澆去他的理智。
「阿錯?!」酒吧裡走來的男人驚喜又震撼的看著他。
多久了?應該也有近十年了,沒想到他們這麼久不見了。
「阿龍。」張錯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昔日放縱的中輟生也已經成長,看來他依然過著在槍口下討生活的日子,臉上的滄桑更勝以往。
「靠,阿錯,兄弟十年沒見面,你就頂著著張死人臉來啊!坐,」阿龍熱情招呼著他入座,他是這間酒吧的老闆。「今晚不好好跟你喝一杯,不知道又要等多久?怎麼,下圍棋下瘋啦!連去日本也沒打聲招呼。」他口氣儘是埋怨。
張錯勉強扯出一個笑當作回應,當作是默認,默認他的指控。
「阿錯?」尾隨而來的邵恩新,看著他跟眼前看似道上兄弟的人熱絡的情形,不免有些狐疑跟擔心。
「你朋友?」阿龍看了他一眼。
「嗯,邵恩新。」張錯轉而對邵恩新說:「阿龍。」
「來啊!坐下來一起喝。」阿龍伸手一招,上好的酒就捧上了桌,三人面前的酒杯迅速的盛滿琥珀色的液體。
張錯端起酒杯,一口仰盡涓滴不剩,讓洶湧灼燙的酒精洗滌他的內心。
「阿錯,不用喝這麼急,這裡的酒很多,不需要擔心我跟你搶好不好?」阿龍調侃的說,緩住他酗酒的衝動,不忘用眼神詢問著一旁擔憂的邵恩新。
怎麼十年不見,一見面就是這死樣,還拿酒當水喝,他阿龍都沒這麼離譜過。
邵恩新搖搖頭,一言難盡的驢樣,結果他一焦躁,也跟著張錯豪飲一杯。
「靠,你們兩個喝這麼凶,我再不跟進,倒顯得我婆婆媽媽。」阿龍二話不說也飲了一大口。
他食指動動,招來小弟。
「龍哥。」理著平頭的小弟恭敬的喊。
「交代下去,今天酒吧不招待其他人,把客人全打發走,我今天只跟我兄弟喝酒。」阿龍吩咐著。
「是。」
「阿龍,開店不做生意,你不如關店。」張錯奪過酒瓶,自己斟了一杯。
「關店就關店,我從來沒怕過。」他一向灑脫,「有種你把我的酒吧喝倒。」
捧送上桌的酒多得是,張錯跟阿龍像是槓上了似的,一杯又一杯的喝,看得一旁的邵恩新阻止也不是,不阻止也不是,最後索性搶過一瓶,把自己先灌醉好了。
拾翠回來了有什麼不好?一個消失這麼久的人回來,高興都來不及了,阿錯實在犯不著發那麼大的脾氣!唉,誰叫阿錯向來是人人捧在手心的天之驕子,他就不懂他邵恩新挫敗的心。
曾經他也喜歡拾翠的,可是拾翠的心啊眼的只忠誠的追隨阿錯,跟著他追逐圍棋造詣,跟著他追求那不可得的愛情,說來阿錯比他幸運多了,真不該還對拾翠生氣的。
她是變了,變了另一張漂亮的臉,可那又怎樣?女人都希望自己更美麗的,女為悅己者容,誰都不想老停留在過去醜陋小麻雀的階段,是女人就會希望自己蛻變成為一隻高貴的鳳凰,但阿錯不懂,因為他已經優秀慣了,根本不懂這種心情。
邵恩新拚命的喝,反倒比張錯還像個喝悶酒的傢伙。沒多久,他頭重腳輕的往桌面一趴,發出咚的一聲,便沒再爬起來。
「你這朋友酒量真差,一瓶就倒。」阿龍豪氣的笑著。
張錯看了他一眼,回過頭,又安靜的喝著酒。
「靠,阿錯,你啞巴啊?我唱了一大段的獨腳戲,你連吭都不吭一聲。」阿龍抗議。
「喝酒就喝酒,你吵啥?」他冷冷的說。
「好,喝酒就喝酒。」
但每飲一杯,拾翠和麗子的臉就會在他腦海中廝殺一陣,就像圍棋裡的黑白棋般,在他腦中刨割領地爭著勝利。
曾經,他是那麼期待著拾翠的歸來,期待著她純樸天真的姿態,然而他卻失望了,取而代之的是美艷睿智的麗子驟然出現,為此,讓他歷經一番內心糾葛,而當他決心放棄拾翠的時候,竟然讓他發現原來麗子就是拾翠——
他想問,她的隱瞞把他受過的掙扎當成什麼?而他在兩人之間陷入的為難又算什麼?
看著他為她痛苦,她高興了嗎?
越想越煩悶,他索性抓起酒瓶,把自己灌得一臉的酒。
「阿錯,上好的威士忌你是這樣玩的?」
「少囉唆,心疼啊?!」他煩躁的喊。
「心疼?我有什麼好心疼的?我要也是心疼自己,心疼自己交上你這個朋友,早知道你這麼冷血,當初叫兄弟把你打得鼻青臉腫扔到海裡喂鯊魚就好了,幹麼認識你,還跟你飆車、打撞球,拿命跟你搏感情?結果人要去日本了,竟然招呼也沒打一聲,我真覺得自己很驢。」阿龍憋了一肚子鳥氣。
張錯看著他,愧疚起來。
「靠,說這個做什麼,真是驢。」阿龍也跟著拿起酒瓶猛灌。
酒吧的氣氛冷了,酒的溫度更冷,誰都不想再說話,只是用碰撞的玻璃杯聲響,證明自己還存在。
許久,張錯醉得迷離,寡言的他開始低訴他的挫折。
「她回來了。」
「誰?」阿龍摸不著頭緒的問。
「拾翠,住在我家的那個小丫頭。我去日本後,她也跟著離開了,三年前我回來,她今年才回來。」
「拾翠?你說的是那個長得不怎麼樣,又老愛跟在你屁股後打轉的那個傻丫頭啊!」沒想到陳年記憶還能及時找出,阿龍自己都訝異。
張錯不以為然的看了他一眼,顯然對他那句長得不怎樣,很感冒。
「我說話本來就直,她的確長得很不怎麼樣啊!沒眼睛、雀斑臉、亂牙嘴,就是乖乖靜靜的,還不討厭。」阿龍有些疑惑,「她回來了你應該高興啊,幹麼一臉鬱悶?我當你家發生什麼事呢!以前你不是老說,飆完車有個人在階梯上等著的感覺很溫暖,那時我都懷疑你是不是愛上那個醜小鴨了。」
張錯賞了他一記凌厲的白眼,又灌了自己一回,「她不醜了,這次回來她艷若桃李、美若天仙,十足十的整形美人,而且還下得一手好圍棋,有時候連我都沒把握能贏得了她。」
「真的嗎?那太好了,男人看女人還是看長相啦!她現在變美、變聰慧了,你應該替她高興的,否則老是當只丑麻雀很悶的,也該換她當當鳳凰了。」
「阿龍!」張錯懊惱著他的說辭。
「阿錯,我不懂你在生氣什麼?不過從你眼中,我看見你對她的依戀,可是又耿耿於懷她動了整形手術。靠,阿錯,男人有時候不能自私的,你讓人捧慣了,是無法瞭解那種想飛上枝頭當鳳凰的渴望,像我就懂。」
「懂個屁。」他覺得阿龍分明是找他麻煩的,竟在他的鬱悶時添加鬱悶。
阿龍喝了一大口酒,「你長得帥,對圍棋又有天分,還是天豐棋院的繼承人,而她什麼都不是,只能眼巴巴的看著你,如果她為了愛你、為了能與你相匹配,而去動了整形手術,花費青春學習圍棋,這樣又有什麼不對?當初她醜的時候,你都可以認同她,為什麼現在變美了,你反而介意的喝悶酒?怎麼,是她變得太出眾,你覺得高攀不上?」
「阿龍——」阿龍真有氣死他的天分,非要這樣曲解他的意思。
「沒有那就好啊!只要你喜歡她,你就當她是飛上枝頭的鳳凰,給個棲息的枝幹就好,不用喝悶酒。要不你說啊,為什麼生氣?」
「阿龍,我是生氣她隱瞞,三年前回到台灣,我是那麼一心一意的等待著她,還愧疚自己拋下她,沒想到,她竟然以另一個人的身份走向我,讓我在過去的她與現在的她中周旋痛苦,直到我好不容易選擇現在的她,決定忘記拾翠,她才告訴我,她就是拾翠,跟我想忘記的那個人是同一個人,你說,我被她整得不夠慘嗎?」
「慘是不慘,倒是驢了點。」阿龍率性的說,「哎呀,男人現在吃點虧,以後佔便宜的還不是你,況且,你都已經選擇了現在的她,不是嗎?」
一時間,張錯啞口無言。沒錯,他早選擇了麗子。
「我看你臉這麼臭,火氣一定很大,說話就跟著難聽起來,說不定她已被你傷透心了!其實事情沒那麼嚴重的啦,以前老被人追殺的時候,我還不是天天過得開心,別彆扭扭的幹麼,拿出你圍棋的修為,不過就是整形手術嘛,頂多以後胸部摸起來彈性差了點,又不是摸不得,省點吃啦!」
「阿龍,你安慰人的時候可不可以修飾點,別老是這樣腥膻色不忌的。」
「靠,從我開始混幫派我就是這樣講話,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八!」阿龍捶了他一拳,「待會我要去泡三溫暖,你來不來?現在我每天非得泡三溫暖才有辦法睡覺,老了喔!」
「不了,我還是回去好了。」
「好吧!回去抱女人舒服多了,要我派人送你嗎?」
「不用了,酒還沒醒,我走走路,累了再攔計程車就好。」
「不用想太多,回去你儂我儂一下,什麼誤會就沒了,至於你那個醉得跟死人一樣的朋友,就先讓他睡在店裡好了,晚一點我讓兄弟送他回去。」
「謝了,阿龍。」
「婆婆媽媽,跟娘們似的。」阿龍起身交代兄弟幾句,就閃人了。
彼此眼中的笑容那麼真摯,誰都沒有料想到,這晚,是重逢,也是死別。
張錯在路口被闖紅燈的車子撞上,緊急送醫後雖生命無虞,但醫師宣佈他眼角膜受創雙眼失明,阿龍則是在三溫暖被仇家追殺,在加護病房與死神搏鬥。
病房裡,馮拾翠、張士傑,還有邵恩新夫婦都是愁容滿面,大家對著床上的張錯,誰都沒有勇氣告訴他真相。大家耐不住沉默,紛紛躲到走廊,只留下馮拾翠一人陪他。
她怎麼也不敢相信,醫師竟然宣佈阿錯哥哥的眼睛將永遠陷入黑暗。
曾經他的眼眸是那麼深邃動人,銳利的看著圍棋上的佈局擺陣,翩然的看著周圍人的來來去去,老天怎麼可以這麼殘忍的奪去?
她的手不斷的顫抖,看著他臉上的皮肉傷,那麼不捨。
皮肉傷可以復元,但是雙眼呢?等不到捐贈的眼角膜,他的人生就只能這樣了?
難道老天爺是想懲罰她違逆自然,強行給自己換上如此美麗的容貌,所以要奪去他的眼睛,好讓她的美麗永遠無法在他眼前出現?
如果真是如此,她寧可她永遠是醜陋的。
紗布繃纏了他的雙眼,張錯感覺到一聲哽咽,還有臉頰旁有風的流動,他本能的伸手一抓,一隻柔軟的手掌落入他手中。
「誰?拾翠,是你嗎?」他的眉挑動著。
馮拾翠忍著哽咽,「嗯。」
「為什麼不說話?」他情緒有些焦躁,畢竟一個正常人突然面對黑暗,都會很難忍受這種寂寞。
「我以為……你在休息。」不管她怎麼忍耐,嗚咽還是忍不住。
「你怎麼了?你在哭?」他的另一隻手在空氣中抓著。
她趕緊把自己的手送過去,好讓他握著,「沒有,我只是讓你嚇到了,好端端的,怎麼搞成這樣,都是我不好。」
他沒有吭聲,「是我反應太過,不是你的錯。」
他的心在猶豫著,畢竟要這麼赤裸裸的說愛,他還是第一遭,還在猶豫。
這時候,推門聲響打斷了他想要說的話,是醫師。
「張先生,我是胡醫師。」
「你好,胡醫師,請問我的眼睛還要纏著繃帶多久?」繃帶讓他像個瞎子,這會讓人暴躁,雖然他愛圍棋的黑與白,但是他不愛這種連線條都看不見的黑暗。
「張先生,我就是來跟你討論你眼睛的狀況,希望你能先有心理準備。」
張錯的心劇烈跳了幾下,胸腔的壓力陡升,讓他差點喘不過氣來。他握著馮拾翠的手是那麼的緊,那麼的用力。
「疼……」
她喊出了聲,他霎時放開,然後雙手頹放在兩側。
許久,他語氣震顫的說:「你說吧醫師,我想知道,即便是最糟的情況。」
胡醫師的腳步靠近了些,「是這樣的,這場車禍造成你的眼角膜嚴重受損,已經影響到你的視力,經過評估,需要做眼角膜移植手術,我們已經開始徵求找尋……」
眼角膜嚴重受損,需要做眼角膜移植手術……
醫師的話像錄音機反覆撥放似的,不斷在他腦海裡盤旋,突然間,失明、瞎子這樣的字眼,重重的撞擊他的腦袋,引發他恐懼的疼痛。
「如果沒有機會,那我……」張錯澀然的說。
「很遺憾,那你將會永遠失明。」
像炸彈,又像山坡上掉下的落石,炸得他屍骨無存,壓得他支離破碎。
馮拾翠擔心的看著他,一雙手緊緊的握著他,想要給他一點溫暖,然而,他的手卻更加冰冷,冰得像是十二月天的霜雪。
他安靜了好久,久得讓人以為他睡去。醫師走了,她的手還覆在他手上,他突然笑著,冷冷靜靜的笑著。
「哈,哈哈,哈哈哈……」他每笑一聲,就多一把刀刺入她的心中。
「阿錯哥哥,你別這樣。」她的眼中呈現極度的憂慮。
「哈哈哈……」他依然還是笑,越笑越大聲,幾乎要手舞足蹈了起來。
「阿錯哥哥,你不要嚇我,我知道你難受,但是你別這樣,醫生說過,只要接受眼角膜移植手術,一切都會改變的。」馮拾翠緊緊抱住他。
他卻一把推開她,猙獰的咆哮著,「走開,給我走開,你聽不懂嗎?那是如果有機會,倘若沒有,我就注定是個瞎子,一輩子看不見任何東西的瞎子。」
「住口,我不許你這麼說。」她噙著淚,除了埋怨造化弄人,也恨自己的束手無策。
張錯的腳踩到地板,雙手在空中胡亂的摸索。他想逃,逃開這個殘酷事實,一個棋士若看不見棋盤和棋子,那麼他跟廢物有什麼兩樣?
還有拾翠呢?他能拿她怎麼辦?求她憐憫嗎?不,他不能。
「阿錯哥哥,你要去哪裡?」她上前阻止。
「走開,別攔我,你給我走開——」
「你聽我說,我們已經浪費十年了,這十年我等待的就是回來與你重逢,我那麼努力就是為了愛你,你別走。」她抓起他的手,要他緊緊的捧住自己的臉,淚水洗刷她的臉龐,沾濕他的掌心。
他的眉皺得死緊,眉間捺出的線條層層疊疊的緊密。
「愛?我們之間能有什麼愛?」他憤恨的問。
「當然有,從我在天豐棋院第一鎰看見你,我很清楚那就是愛,我願意用十年去追求蛻變,你怎麼可以拒絕我?」
「你追求的人已經不同了,我是瞎子,我變成瞎子了——」他朝聲音的來源大吼,「難道你要說你不嫌棄我,願意跟個瞎子共度一生?拾翠,倘若你敢這麼說,我真會恨死你,我寧可我死在那場要命的車禍當中。」
他的自尊到這一秒鐘仍是不可侵犯的凜然。
馮拾翠怔然的看著他,下一秒她撲上前去,奮力哭泣,使勁的捶打著他。
「你向來都是備受恩寵的天之驕子,即便我用十年的時間逼自己改變,你還是那麼的高高在上,難道在你眼中,我真是永遠飛不上枝頭、當不了鳳凰的野麻雀嗎?你太可惡了——」
「拾翠,愛情敵不過現實的,你清醒點,我們都好過。」他的態度十分強硬。
她看著他,怒火在體內竄燒著。十年,整整十年,她每天用勞力換取姨婆的認同,用忍耐熬過每一次手術,即使餓得半死,還是撐著把牙齒矯正繼續下去,然後還要逼沒有天分的腦袋在棋盤上進步,挨打被責罵的次數頻繁得超乎她自己可以想像,這樣的奮力不懈為的是什麼?他竟然還要她清醒點!
馮拾翠握緊拳頭,她幾乎是跳起來揪住他的衣領,她狠狠的對他命令說:「我不會讓你好過的,我要你為我努力的十年付出代價,往後的每一個日子,我命令你得在棋盤上與我爭勝負,不要用失明來當藉口,為了跟你對弈,我是那麼努力的學習圍棋,在我還沒有徹底打敗你之前,你都沒有拒絕的權利——」
張錯想拉下她的手,她卻揪得更緊。
「我告訴你,你別想走,只要留著一眼可以看見棋盤,我願意捐出我一眼的眼角膜,讓你這輩子都無法撇清我們之間的關係。」
「拾翠,不要衝動!」他亂了。
「衝動?我這輩子就是不夠衝動,才會讓你這樣踐踏我的真心!我告訴你,我決定用一眼視力換取與你的對弈,你最好想想要怎麼打敗我。」
話落,她撇下他,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