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克先吃完以後,靠坐在沙發上蹺著腳,望著壁爐裡的火焰,茱莉則繼續安靜地吃著。他試著專心構思下一階段的逃亡步驟,但是心情已經放松的他卻忍不住要想,是怎麼樣的命運使得莫茱莉坐在他對面。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在計劃逃亡的細節,躺在牢房裡夢想著他在這棟房子裡的第一個晚上會是怎樣的,可是從來沒想到還會有其他人。剛才與她交談之後,不禁令他想起自己這輩子欠缺的是什麼。一個星期以後他又得上路了,以後更是再也不可能有這麼奢侈的機會,看著她帶著天使般的笑容,眼裡閃著光彩,暢談她那些殘疾的小學生。他看過多少充滿野心的女人和世上絕佳的女演員,但是直到今晚他才體會到什麼是真實的人生。
他在十八歲以前過的是錦衣玉食的上流社會生活,像茱莉這樣一個小鎮牧師的女兒絕對不可能與他的圈子有任何交集。在好萊塢更是不可能,就算碰見了,他會注意到她嗎?
他轉動手中的酒杯,想著這個問題的答案。一會兒之後,他的結論是他會注意到茱莉那張漂亮的臉和迷人的眼睛、細嫩的皮膚。畢竟他的審美能力相當高,是不會忽視她的。他也會欣賞她的質樸、仁慈與甜美。但是,他不會讓她試鏡演戲或是當模特兒。
查克相信,他會領她走出他的辦公室,要她趕快回家跟她那位准未婚夫結婚生子,過一種有意義的生活。他絕對不希望看到像茱莉這樣一塊璞玉受到好萊塢或其他的污染。
他雖然只比她大九歲,但是卻比她閱歷多,而他的閱歷也絕不是她會欣賞的。她充滿年輕的理想主義,查克站在她旁邊感覺就像一根老朽骯髒的腐木。他突然想到她始終沒有問過他電影的事情,從來不曾有過任何女人會對他這樣,她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他一樣。說不定她住的小鎮沒有電影院,說不定老天說不定她看的都是普級的電影,而他的片子不是輔級就是限制級的,充滿了性與暴力。
茱莉吃完了以後,他如約把碗盤洗干淨。她在客廳休息,心裡一直在猶豫,無法決定是否能相信他是無辜的。經過剛才一個小時的交談,她斷定一個真的謀殺犯是不會在吻她時想到要溫柔一點,或是那麼仁慈和風趣。
她的心裡在反駁,否定陪審團的判決是傻瓜才會有的想法。但是今天晚上她看著他的時候,每一根神經都在呼喊說他是無辜的。而他如果真是無辜的,她簡直不忍想像這五年來他所飽受的煎熬。
查克走回客廳,打開電視,然後在她對面坐下。“我想看一下新聞,然後你想看什麼就看什麼。”
“好。”茱莉說道。她隔著桌子打量他。他的臉上有一股昂然的傲氣與決心。許久以前她看過許多關於他的文章,往往把他說成史恩康納萊、保羅紐曼、凱文科斯納等的綜合體,但是現在經過將近兩天的相處之後,茱莉認為他們說得都不對。在現實生活中,他具有一種昂然的力量。還有一些別的茱莉每次看到他的時候都會覺得他仿佛已看盡了人生,然後又把那些經驗深鎖在那對迷人的眼睛之後。那是任何女人都無法觸及的。
他還有一個引人的氣質就是:挑戰性。他仿佛會使她想突破那層障礙,想了解他隱藏的過去,想使他軟化,充滿笑聲和溫柔的愛。
新聞播報員的聲音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電視上。“我們先聽聽記者的特別報導”茱莉突然緊張起來,無法耐心坐在那裡聽。
“我去拿一杯水。”她說道,但是記者的聲音使她停了下來。
“兩天以前,一度是好萊塢風雲人物的班查克由阿瑪瑞尤市逃獄。他是在一九八八年因為謀殺妻子范蕊琪而被判刑。”茱莉看到電視上出現查克穿著囚服的照片。“據說跟班查克在一起的有一個女人”
茱莉發出一聲驚呼,電視上出現了一張她跟學生一起拍的照片。
“德州警方指出,莫茱莉現年二十六歲,兩天以前有人看見她跟一個很像班查克的人開著一輛藍色的車子。起先警方相信莫小姐是被挾持當人質”
“起先?”茱莉喊道,一面看著緩緩站起身的查克。“他說‘起先’是什麼意思?”
她立即得到了令她驚駭的答案。記者繼續說道:“但是這套人質理論後來被推翻了,因為今天下午有一位姓高的卡車司機說,他今天早上在科羅拉多州的一處休息站看見一對模樣符合班查克和莫茱莉的男女”
熒光幕上出現卡車司機那張愉快的臉,他說的話令茱莉又氣又羞。“他們兩個像小孩子一樣在打雪仗。然後那個女人——莫茱莉,我確定是她!總之,她跌倒,班查克撲在她身上,然後接下來我就看到他們在交頸、親吻。如果她是人質,她的舉動可不像。”
“噢,我的天!”茱莉喊道,雙手按著腹部,拼命忍住想吐的感覺。就在這麼幾分鍾的時間裡,丑惡的現實立即把這山居裡溫馨的假象驅走了。茱莉的反應還沒有恢復過來,電視上又出現了一幕折磨她的畫面。“我們的記者來到德州的凱頓鎮,茱莉在這裡的小學教書。記者采訪到她的父親莫吉姆牧師——”
看到父親的臉,茱莉發出一聲抗議的驚呼。她父親用充滿信任的堅定口氣說道:“如果茱莉是跟班查克在一起,那一定不是出於她的自願。那位司機先生不是看錯人,就是誤會了他所看到的情形。”他嚴肅地瞪一眼要發問的記者。“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一陣強烈的羞辱感刺痛茱莉的心。她轉頭看著朝她走近的查克,熱淚模糊了她的眼睛。“你這可惡的家伙!”她哽咽地罵著,一面往後退。
“茱莉。”查克說著,一面伸手想安慰她。
“不要碰我!”茱莉喊道,試圖把他的手甩開,同時用力捶打他的胸。“我爸爸是一位牧師!”她哭著說道,“他是一個受人尊敬的人,你卻使他的女兒變成娼妓!”她歇斯底裡地喊道。“我是一個老師,我教的是小孩子!你想他們以後還會讓我教嗎?”
查克抓緊她的手臂,明白她說的都是無可否認的事實。“茱莉——”
“這十五年來我一直很努力地要讓自己完美,”她泣不成聲地說道,“現在全都完了!”她已經無力掙扎,只是低下頭,肩膀一陣陣抽動。“我一直盡力試著讓他們以我為傲,我上教堂、我教主日學校。以後他們——”
查克再也不忍見到她這麼悲傷。“不要這樣,拜托。”他心痛地低聲地說著。他摟住她,讓她的臉埋在他胸前。“我知道,也覺得很抱歉,等這一切過去以後,我會讓他們明白真相是怎樣的。”
“你知道!”她揚起淚水縱橫的臉,譏諷地指控道。“你怎麼可能會知道我的感覺!沒做過的事而受人輕視的感覺是怎樣的!”
看見他臉上的怒意與他眼中的痛苦,茱莉忍住要繼續抗辯的話。他抓緊她的手臂,激動地說道:“我沒有殺任何人!你聽見我說的了嗎?騙我說你相信我!說啊!我要聽見有人說這句話!”
茱莉想到他可能有的感覺,內心不禁抽痛起來。如果他真是無辜的她用模糊的淚眼搜尋著他的臉,然後大聲地把她心中所想說了出來:“我相信你!”新的淚水滑落她臉頰,她又一次低聲地說道:“我相信。”
查克聽出她的真心,也看出了她的同情,多年來他在心裡築起的那道冰冷的牆開始融化了。他捧住她臉頰,用拇指,拭去她的熱淚。“不要為我哭。”他聲音沙啞地說道。
“我相信你!”她重復道。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不停地湧出來,潤濕了她的睫毛,也沾濕了他的手。她咬住下唇,想使它停止顫抖。
“請你不要哭。”他低聲說著,同時忍不住低下頭吻她的唇。他的嘴起先碰到她的時候,她僵了一下,並且吸了一口氣。查克不知道那是出於害怕還是驚訝,不過他也不在乎了。此刻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抱住她,品嘗他充溢內心的甜蜜感覺,而且要與她共享。
他告訴自己要慢一點,她願意容許他做到什麼樣的程度他都應該滿足了,不可以再強求。他的嘴唇在她的唇四周來回移動,嘗著她鹹鹹的淚水。盡管他告誡自己不要逼迫她,但是卻又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回吻我。”他用舌尖觸探她的唇間。“張開你的嘴。”她依言照做,並且靠在他身上。
查克幾乎呻吟出聲。一股原始的欲望湧上他全身,突然之間他變得只靠本能行動了。他摟緊她,把她推靠在牆上,激動地吻著她。他的手探到她的毛衣底下,撫著她滑潤的肌膚。然後他的手由她腰間往上滑到她的乳房。她貼緊他身體,嘴裡呻吟著。他用手指探索她乳房的每一-地方,整個身體饑渴地悸動著。
茱莉仿佛被困在一個危險而充滿激情的欄中,再也無法控制一切。她的乳房在脹痛,她的身體不自主地發熱,拼命迎向他的身體,而她開啟的雙唇熱切歡迎著他的舌。
查克感到她的手指滑入他的發間。他把嘴移到她耳旁,低聲說道:“老天,你真甜美!”他用手指捏著她的乳尖。“小家伙,”他喃喃地喚著,“你真是他媽的漂亮極了”
也許是他用的“小家伙”那個稱呼,也許是“漂亮”那個字眼,茱莉相信曾聽他在某部片子裡說過,然後她想到他不知在多少電影裡跟多少真正漂亮的女明星演過這場戲,而今他又把這一套搬到她身上來用了。“住手!”她警告著,一面掙開他的手臂。她的臉和眼睛仍充滿火熱的情欲,但是她的神情卻仿佛是恨不得馬上奪門而出。
他輕柔地問:“怎麼了,小——”
“馬上住手!”她喊了出來。“我不是你的‘小家伙’,別的女人在別的場合會喜歡,可是我不希望聽你這麼叫我。我也不希望聽你說什麼漂亮不漂亮的。”
查克搖搖頭,想搞清楚她的意思。“你是怕我嗎,茱莉?”
“當然不是。”茱莉斷然否認,但是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在說謊。當她發現他的吻使她的心渴望給他更多的時候,她就害怕了。
見她沉默下來,他的熱情逐漸被怒意取代,說話的口氣也變冷了。“要是你不怕,那麼你的問題是什麼呢?還是說你可以給一個逃犯一點同情,但是不想跟他太接近,是不是?”
“我不是那個意思。”茱莉自己怎麼會讓情形發展到這個樣子。她把額前的頭發撩開,轉頭看向旁邊,想使事情恢復秩序。“我不是動物。”她說道。
“那麼你認為我是動物了?”
她的目光盯住地板上的一塊墊子。“我是說,”她一面說,一面朝那塊墊子走去,“你有五年沒碰過女人了。”
“不錯,那又怎樣?”
她把墊子擺正,又恢復了她緊張時的習慣動作。她設法擠出一點笑容,對他說道:“我可以明白對你而言,任何女人都會像”見他瞇起了眼睛,她更緊張了,匆匆擺設著沙發的靠墊。“對你而言,坐了那麼久的牢,任何女人都會像——一個快餓死的人見到大餐一樣。任何女人。”她強調著。“我的意思是,我不介意讓你吻我,要是那樣可以讓你覺得,呃——好一點。”
查克覺得又羞辱又惱怒。“你真高尚,莫小姐。”他譏諷道。茱莉臉上的血色消失了,但是他仍繼續無情地說道:“你已經為我而自我犧牲了兩次。可是事實跟你說的剛好相反,即使是像我這樣的一個動物,也會知道一點區分與自制。簡而言之,茱莉,你也許認為自己是一頓‘大餐’,但是對我這樣性饑渴的餓死鬼而言也並非不可抗拒的。”
茱莉沒想到他會生這麼大的氣。她往後退,雙手抱著自己,仿佛想擋住那番話給她帶來的傷害。查克轉身走到電視機旁邊的櫃子前面,開始翻看架子上的錄影帶。茱莉明白自己像是一張被丟棄的衛生紙,但是自尊使她不願就這樣偷偷溜回她的房間去。她拒絕掉淚或是表現出狼狽的樣子,於是走到桌子旁邊開始整理上面的雜志。
他冷硬的命令使她猛然直起身子。“去睡覺!你到底想怎樣,想做一個乖順的家庭主婦是不是?”
她瞪著他,雜志由她手中滑落,但是她仍聽他的話照做了。
查克由眼角瞥見她傲然走開,然後決心不再去想她的事。他想起剛才新聞裡好像提到桑多明的事,但是他沒有聽清楚,於是他無聊地瞪著電視機等下一節新聞,心裡則回想著他與多明的關系。
桑多明與查克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但是多明主動付出友情,用他的大家庭的親情打破了查克與人疏離的防線。他有意地把查克介紹給他的家人。每次他家人來探獄的時候,就仿佛到一個普通地方來慶祝大團圓一樣。他們把小奶娃交給查克抱,對查克就跟對多明一樣熱情。現在回想起來,他們給他寫的信和送的禮物,就連桑大媽那令他反胃的大蒜香腸,對他實際也具有無比深刻的意義。
查克想著,他一定要想辦法送吉娜一個結婚禮物,也許是一套銀制茶具。至於多明,他也要送一樣禮物,很特別的禮物。多明會喜歡什麼樣的禮物呢?他突然想到了,不禁笑了出來:一處二手車折賣場!
將近午夜的時候,電視果然重播了剛才那段新聞,但是內容卻令查克皺起了眉頭。“另外一個逃犯桑多明已經被逮回,他原與班查克同一牢房。典獄長韋哈迪說桑多明是個非常危險的人物。”
查克坐直身子,緊盯著電視上的多明。他看起來還好,似乎沒有遭到哈迪的修理。可是他怎麼會是“另一個逃犯”呢?難道是哈迪不相信他的話?或是哈迪把事情怪罪到多明身上?哈迪對待犯人是出名的狠,被打傷的犯人在送到監獄醫院時的說詞總是“在企圖逃脫時受傷”。
接下來又補充的一段新聞令查克慌了。“阿瑪瑞尤監獄表示,一個小時以前,桑多明在受審訊時第二度企圖逃脫,結果受傷被送往監獄醫院,情況危急。”
查克氣憤得胃部翻攪。電視新聞繼續播報:“謠傳阿瑪瑞尤監獄曾發生暴動,德州州長考慮申派國家自衛隊去鎮壓。顯然那裡的犯人想藉著媒體采訪班查克與桑多明逃獄的機會,抗議獄裡的環境與伙食,以及某些獄吏殘酷而不公的行為。”
電視新聞結束後許久,查克仍坐在那裡不動,心裡既痛苦又絕望。這些使他看來保持理智的求生意志在一點一點地流失,死亡好像總是緊緊跟隨在他左右,使他突然對逃避感到厭倦了。先是他的父母、他的哥哥、祖父,然後是他的妻子。如果現在桑多明也死了,那麼他是唯一該受責怪的人。仿佛被施了咒一般,他喜歡的人都會早死。他知道這種想法是不理智的,但是現在要他保持理智已經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了。
茱莉洗完澡,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她昨天晚上幾乎等於沒有睡。從隔壁房間的水聲來判斷,查克大概昨天也是很晚才睡,現在才起床淋浴。
她換上三天以前她到阿瑪瑞尤市時穿的衣服。回想起來那天早上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因為那是她過的最後一天正常生活。從那以後什麼都不再正常了,至少她對自己的感覺是如此。一個正常的女人被擄作人質的時候,一定會盡全力反抗班查克,設法破壞他的計劃,把他送回牢裡。
但是莫茱莉並沒有那麼做,她厭惡地自省著。她讓他吻、讓他摸,假裝是為了安慰一個不幸的人。但是如今在大白天的時候,她知道那是天大的謊言。如果班查克是一個丑老頭,她絕對不會這樣做,也不會這麼迫切希望相信他是無辜的。一個令她深惡痛絕的事實是:她這麼做是因為她被他吸引住了。
在凱頓鎮的時候,她固然謹守清規,回避著男人的性侵犯舉動,但事實上她也從未受到任何高尚正直男人的吸引。如今她明白了個中原因:她只能被同類吸引——像班查克這樣受社會排斥的敗類。高尚與受尊重吸引不了她,暴力、危險與不正當的感情才能吸引她。
表面上莫茱莉似乎是一個正直的好公民,但是在她內心,她仍是施茱莉,那個無父無母的街頭頑童。教養院的包太太總是說她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狗改不了吃屎。
但是她突然想起莫牧師曾否定這種說法。“人是可以改變的,茱莉!所以上帝才給了我們意志與思想。如果你想做一個好孩子,只需要那麼做就是了。只要下定決心去做!”下定你的決心,茱莉
茱莉緩緩抬起頭看著鏡子,心底興起一股新的力量。她還沒有做出什麼完全無法原諒的事,還沒有。
她決心在自己背叛自己以前,逃出班查克的掌握!今天。她必須在今天就逃走。如果她待得越久,意志力就會變得越脆弱。她發誓今天一定要逃離他。
她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只見天上堆積著厚厚的烏雲,狂風在松樹間怒吼,晃動著窗子。她透過雪花,試著回憶來時的路是怎麼走的。這兩天她所看到的雪比這一輩子看的都多。戶外的溫度計顯示是華氏二十八度,但是那還沒把強烈的寒風作用算進去。
一陣收音機的聲音使她驚得抬起頭。查克顯然已經在外頭客廳裡,大概是在等著聽新聞吧。
她本來就想把自己關在這房間裡,等他離開了再說。但是又想想這樣是行不通的,只好歎一口氣,明白她必須逃到外面去。也許她能設法接線使車子發動,不然就得步行,不過那樣必須有保暖的衣服。她打開壁櫥翻看,竟找到一件適合她穿的雪衣,令她興奮得差點叫出來,但是轉眼又想到現在不能穿上,於是又翻出一套厚厚的保暖衛生衣褲,穿上去以後,她的牛仔褲便緊得幾乎無法屈膝了。她拼命把毛衣和外套往下拉,希望查克不會注意到她的腿為什麼像兩截圓鼓的香腸一樣。
她走進客廳,發現他正站在窗口看雪,背對著她。“對不起。”茱莉大聲說道,想壓過收音機的聲音。
他轉過身來,瞇起眼睛看著她一身外出的打扮。“你以為你要到哪裡去?”
“你說過我可以到處走走,”茱莉說道,“我如果待在屋子裡會瘋掉,我要出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外頭會凍死你。”
“我只是在外面院子裡走走,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她想著很好的理由。“我要做一個雪人!我來到德州以後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雪。”
他的口氣一點也不友善,“隨你的便。不過你要待在我由窗口能看到你的地方。”
“遵命,牢頭!”茱莉被他的態度激怒了。“不過有時候我得離開一下你的視線,去找一些樹枝。”
他沒有接腔,只是揚起眉毛,冷冷地看著她。
茱莉不管他。“我從前都用胡蘿卜做雪人的鼻子,”她說道,同時微微一笑,“我要去冰箱找找看。”
她昨天晚上注意到冰箱邊的櫃子有一個抽屜,裡頭有一些奇形怪狀的鑰匙。她摸到了兩把。她回頭看他,擠出笑容。
“沒有胡蘿卜。”她想繼續再找找看,卻聽他走近,她連忙把抽屜關上。“你——你要做什麼?”
“找一點吃的,怎麼樣?”
“沒什麼,只是問問。”她走過他的身旁。“請便吧。”
他站在那裡,目光盯著她僵直著雙腿,“你的腿怎麼了?”
茱莉覺得口干舌燥。“沒什麼。我——我穿了一條衛生褲,這樣在外面才暖和。”
“不要走遠,”查克警告著,“別讓我出去找你。”
“我不會的。”茱莉答道,然後她打開門,走了出去。
幾分鍾之後,收音機開始播報新聞了。新聞裡說,桑多明的傷勢沒有好轉,不過也沒有惡化。還有,加拿大警方相信,班查克已經在兩天以前開著一輛租來的黑色車子由溫莎那裡進入了加拿大境內。
“可惡!”茱莉輕聲罵著,一面爬出車子。車子停在房子後面,所以查克由窗口是看不到的。十五年前她上過一課怎麼接線發動汽車,可是顯然汽車的發動系統已經改變了,要不然就是她不是個好學生,因為她根本搞不清楚哪條線應該接哪條線。
她彎下腰抱起剛才撿的一些樹枝,走回房子前面。她已經出來十五分鍾了,這期間他一直站在窗前監視著,木然的表情像一尊石像。她希望他很快死心,認為她真是一個想在這大冷天做雪人的白癡,然後放棄監視。
她一面把雪堆在松枝上,一面思索著其他的逃生方法。“一定有辦法離開這裡的!”她想到後面有一個上了鎖的車庫,也許那些鑰匙裡頭有一把可以打開。說不定這房子的主人留了一輛車在裡面。不過她又沮喪地想到,就算有車,而且她也能夠發動它,但是她自己那輛藍車也是停在車庫門口,擋住了出路。
她又想到了,那車庫裡一定有滑雪板。可是她這輩子從來沒滑過雪。說不定滑雪沒那麼難,她可以試試看。
雪人做好了三分之一。她用眼角偷瞄,發現他還是站在窗口那裡監視著。
茱莉決定溜進車庫裡看看。她繞到後面,笨手笨腳地試著鑰匙。第一把不對,但是第二把塞進去以後,那副鎖就豁然開了。她回頭看看他沒有跟出來,連忙鑽了進去,然後把門掩上。
車庫裡面漆黑一片,她碰到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好不容易摸到開關打開電燈,她眨眨眼睛。滿懷期待地環視四周,她左邊有一輛大鏟雪機,不過開那玩意兒下山大概不怎麼明智。牆上掛了兩副滑雪板,似乎她只能滑雪了。要是她沒被凍死,大概也會摔斷頸子。無論如何,她得等到明、後天才能試,因為外頭的風雪實在太大。
她好奇地掀開角落的一塊油布,驚喜得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油布下面是兩輛晶亮的雪車。她用顫抖的手指試著鑰匙,居然發動了引擎。成功了!她興奮地走出車庫,把門帶上,也顧不得天氣如何了。她只要回去換上雪衣,就可以踏上自由之路。雖然她也從來沒有開過雪車,但是她相信一定會有辦法的,至少會比滑雪好得多。
她又撿了一些樹枝回到前面。查克仍然站在窗口。她假裝專心堆雪人,心裡則在積極構思怎麼樣換衣服逃走。她馬上就要上路了,再大的風雪或是拿槍的逃犯都不能阻止她。
在屋子裡,查克靜靜地觀察著她。看她吃力地堆雪人的樣子,他覺得有點好笑。他從來不知道看一個女人堆雪人會這麼有意思,不過他也從來不認識什麼女人會想做這種事情。
她真是一個謎樣的女人,查克想著。令他最難以捉摸的是她那麼健康純樸。昨天晚上他發現她根本不知道怎麼樣接吻!他真不知道凱頓鎮的男人都是怎麼一回事,或者她那位准未婚夫為什麼沒有教她?當他碰到她乳房的時候,她竟像一只受驚的兔子一樣嚇一跳。要不是他知道在現在這種時代是不可能的事,他還幾乎要以為她是處女呢。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思想不知扯到哪裡去了,不禁暗咒著自己。這時茱莉突然推開門進來,令他吃了一驚。
“我——我要找一些衣服給雪人穿。”她說著,一面對他嫣然一笑。
查克點點頭,看著她走回房間。然後他走到廚房把收音機的音量開大,並且倒了一杯咖啡。這時他聽到了收音機裡播出的最新消息。“十分鍾以前,一個消息來源透露,兩天以前企圖跟班查克一起逃亡的桑多明今天上午死在聖馬可醫院裡”
茱莉把雪衣藏在背後,走出自己的房間,正好聽見收音機裡播出的消息,接著就看見班查克憤怒地把咖啡杯往地上一摔。那杯子破裂的聲音把茱莉嚇得僵在那裡。
查克像發了狂一樣,把廚房裡所有的東西都往牆上、地上摔,杯子、盤子、烤面包機都掉在地板上。終於他爆發完畢,像洩了氣似的雙手撐著料理台,頭垂得低低的。
茱莉背貼著牆,悄悄打開門。沉靜得出奇的廚房裡這時傳來查克痛苦的呻吟聲。“多明對不起,多明。對不起”
茱莉匆匆溜進車庫,換上雪衣,腦子裡仍縈繞著她剛才目睹的那可怕的一幕。她慌亂地把手套和頭盔戴好,坐上加強座,發動了引擎。雪車的聲音比她預期的小很多。一會兒之後,她就已經飛馳在雪地上,朝著樹林的方向開去。
她吃力地保持著平衡,擦過大大小小的樹干樹枝。她目前最好還是先走在林子裡,等離遠一點之後再走到大路上,而且這樣也可以躲過外頭狂掃的風雪。
五分鍾、十分鍾過去了。逃亡成功與自由在望給茱莉帶來勇氣,但是她的欣喜程度卻被先前查克悲憤的那一幕淡化了,她沒想到一個冷血殺人犯竟然會為同伴的死而這麼難過。
她回頭望一眼想確定查克有沒有追來,但是卻因此差點撞到一棵樹。她尖叫著轉動車把手,差一點把雪車弄翻。
查克站直了身子,環顧四周地板上的破碎東西。“狗屎!”他咒著,然後伸手拿來一個幸存的酒瓶,倒了一點白蘭地喝下去,想要緩解胸口的痛楚。
他仿佛聽見多明的聲音在說:“喂,查克,吉娜要結婚了!我真不希望錯過她的婚禮。”他想起多明怎樣幫他安排逃亡,而今又為了他而死。
他站在窗口,茫然地望著茱莉堆的雪人。他仿佛感到多明愉快地站在旁邊。多明向來喜歡一些傻東西,一定會很高興跟茱莉一起堆雪人。
查克僵住了,手中的酒杯停在半空中。他的目光搜索著院子裡。茱莉!
“茱莉!”他喊道,同時走過去打開後門。“茱莉,快點進來,不要凍死——”狂風把他的喊聲打斷了。他瞪著雪地上,有兩行足跡直通向車庫。
“茱莉!”他吼著把車庫門打開。他看到一輛雪車停在角落,另外還有一道雪車輪胎印子一直通到林子裡。
冷。茱莉只感到一股透入骨髓的冷。她已經離開了樹林,開上他們來時經過的陡路。白雪撲到她臉上,使她什麼也看不見。她的臉和手腳都已凍麻了,唯一沒有麻木的就是她的恐懼感。除了怕被查克追上以外,也怕自己被凍死在這裡。她心裡浮現一個又一個畫面,春天的時候搜救人員在融化的雪堆下發現她凍僵的屍體。那真是一個“完美”的結局,對一個來自芝加哥貧民窟的女孩而言,她所追求的完美就是這樣了。
她想到查克很可能會不走林子,而直接從大路追上來,那樣速度就會比她快得多,說不定很快就會趕上她了。她本來一直不敢回頭看,怕會因而對這不熟悉的雪車失去控制。但是現在她越想越不安,終於忍不住迅速回頭望一眼。這一望差點令她嚇得魂飛天外,因為遠處正有一輛雪車穿出林子直奔過來,駕車的人身體俯得低低的,一副技巧嫻熟的樣子。
茱莉慌亂地朝兩旁的樹林望去,想先找一個地方藏起來。終於,在一個轉彎處的林間,她瞥見一塊窄小的平台。她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就直接朝著那裡開過去,然後緊緊抓住煞車。
那塊平台比她估計的窄得多。轉眼間,她發現自己竟然凌空而起,然後雪車猛落到地上,失去了控制,往下直沖。在她下面幾-之外,就是一條溪流。茱莉尖叫著感到雪車與她的身子分離了,直朝下面翻滾。她幸好被一根松枝擋住,只能眼睜睜地瞪著那輛雪車滑到溪面的冰上。車把手掛在急流上,車底雪橇板釵住一棵倒在水裡的楊樹上。
茱莉眩然地倒在松樹旁邊,卻聽見一輛雪車飛快駛過去。她蹣跚地爬起來,躲到松樹下面。事實上她不必擔心被發現,因為查克根本沒朝她藏身之處望過來。他已經看見了她落在溪裡的雪車,正全心朝那裡開過去。
她不知道該不該慶幸自己的好運,只是看到他車還沒停穩就跳下來,朝溪邊跑去。“茱莉!”他在狂風中喊著。然後令她難以置信的是,他竟然徑直走到結冰的溪上,顯然他以為她已經掉到溪裡去了。
茱莉原以為他只是想去把她的雪車撈起來,同時她的目光移到他的雪車上。他的那輛車這時離她比較近,所以她還是可以乘機逃跑。於是她一面望著他的背影,一面悄悄地朝他的雪車移近。
“茱莉,回答我,看在老天的份上!”查克喊道,一面脫下他的外套。他旁邊的冰塊開始破裂,她的雪車終於滑入水裡不見了。他不但沒有往回走,反而抓住那棵楊樹干,整個人潛到水裡去,茱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浮出水面換氣,又喊著她的名字,然後再一次潛到水裡。茱莉這時已跑到最近的樹旁,他的雪車距離她不到三碼,她眼看就可以獲得自由了。她停下來,無助地盯著溪面。她的良心在喊著說,如果她把他的雪車開走,他一定會凍死,而這是因為他要設法救她的緣故。
他的頭和肩膀突然露出水面,令她發出一聲寬心的嗚咽。他撐著楊樹干爬到冰上,那股毅力令茱莉懾服不已。他站起身,蹣跚地走到他的外套旁邊。然而他並沒有把外套穿上,只是在一塊石頭旁邊跌坐下來。
茱莉的內心在交戰,心在狂跳。他沒有淹死,現在他是安全的。如果她要離開只有趁現在,等他回頭看到她就來不及了。
猶豫不決的她呆愣在那裡,看著他把外套拿起來。她以為他要穿上,但這個想法立刻變成無比恐懼,因為他所做的是足以致死的相反行為:他把外套丟到一邊,又緩緩解開襯衫扣子,然後他把頭靠在石頭上,閉起了眼睛。雪花在他身邊飄舞,落在他的臉上、身上和濕發上。
茱莉這時才逐漸醒悟,他根本不想回去了,他顯然以為她因為要逃開他而淹死了,所以判自己死刑作為懲罰。
“告訴我你相信我是無辜的。”昨天晚上他曾這麼對她說,現在茱莉完全明白了,這個自判死刑的人絕對是無辜的。
茱莉完全沒發覺自己在哭,她只是默默地爬下藏身的雪坡,朝他坐的地方跑過去。當她走到近得可以看清他的臉的時候,後悔與心軟的感覺幾乎使她跪下來。他頭往後仰,雙目緊閉,英俊的臉上籠罩著一層強烈的悔恨之色。
她忘記了冷的感覺,拿起他的夾克朝他遞過去。她喉頭哽咽,心痛地低聲說道:“你贏了,我們回去吧。”
見他沒有反應,茱莉跪下去,開始試著把他虛軟的手臂塞進外套裡。
“查克,醒一醒!”她喊道。她的肩膀由於抽噎而發抖。她把他拉到懷裡,將他的頭摟在她胸前,試著把她的體溫傳到他身上,並且來回搖晃著他。“求求你!”她口齒不清地說道,整個人已瀕臨歇斯底裡的狀態。“請你站起來,我抱不動你,你得幫助我。查克,求求你,記得你說過你希望有人相信你是無辜的嗎?我那時候不完全相信,可是現在我相信了。我發誓。我知道你沒有殺任何人,我相信你說的每句話。起來吧!求求你,求你起來!”
他的身體變得更重了,仿佛他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茱莉驚慌起來。“查克,別睡著了。”她近乎尖叫地喊著。她抓著他的手腕,開始把他軟軟的手臂塞進外套的袖子裡,一面狂亂地想著要怎麼樣才能把他喚醒。“我們回家去,我們一起上床,我昨天晚上就想要了,可是那時候我害怕。幫助我把你弄回家,查克,查克,”她哀求著,一面吃力地把他的另一只手臂塞進外套袖子裡,然後拉上拉鏈。“我們可以在壁爐前面做愛。你會喜歡那樣的,對不對?”
她好不容易才把外套套在他的身上後,她站起身,抓住他的兩只手腕,使盡全力想把他拉起來。但是她不僅沒有使他移動分毫,反而自己失去了重心,滑倒在他的身旁。茱莉爬起身,跑到他的雪車那裡,把它開到他倒臥的地方。她俯身拼命搖撼著他,但是仍然無法把他搖醒。
她閉上眼睛,鼓起勇氣,然後舉手揮出一個大弧,用力打了他一個耳光。他的眼睛睜開一下隨即又閉上了,她顧不得凍僵的手指傳來的劇痛,抓住他兩只手腕開始拖,一面試著用別的方法看看能不能讓他醒來。“沒有你,我找不到路回去,”她扯著他的手腕,“要是你不幫助我回去,我就會跟你一起死在這裡。這是不是你要的呢?查克,請你幫助我,”她喊道,“別讓我死掉!”
一會兒之後,她發覺他不再像先前那麼沉重了,而且在試著用微弱的力氣站起來。“這樣才對!”茱莉喘著氣喊道。“站起來。幫助我回家,讓我暖和起來。”
他的動作非常遲緩,而且他眼睛睜開的時候也是目光渙散的。但是現在他確實是在憑本能試著幫助她。茱莉試了好幾次,終於使他站了起來,把他的手臂搭在她肩膀上,然後把他扶上雪車,他就倒在車把手上。
“幫我保持平衡。”她說道,一面用手扶住他,並迅速坐在他身後。她抬頭望一眼他下來的路,明白現在根本不可能循原路爬上那個陡坡。於是她決定先順著溪流走,繞過前面的彎以後,也許有辦法上橋再回到路上。
她現在也不怕對這雪車的性能不熟了,只一心俯在他身上為他擋風,同時全速駛在雪地上。“查克,”她在耳邊喚道,一面注意著路面,一面試著跟他說話好使他保持清醒,也使她自己忘記恐懼,“你還有一點抖,發抖是好現象,這表示你的體溫還沒有降到危險的最低點。我在什麼地方看過這樣的說法。”他們繞過一個彎,然後茱莉把雪車駛上一條或許可以爬上去的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