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妥娘是落籍的秦淮名妓,盡管她的裝瘋賣傻,使很多的尋芳客受不了她的鋒利言詞,對她缺乏興趣。
但是,仰慕她的姿色和才華,寧受其嘻笑辱罵,而不惜一擲千金,志在一親芳澤者,仍大有人在。
對於這些慕名而來的“雅士”,鄭妥娘是無法拒絕的,只要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妓女與尋芳客之間,就是“賣”與“買”的關系。
也許一個是虛情假意,一個是自我陶醉,於是完成了“交易”。
以鄭妥娘來說,她是秦淮名妓中的佼佼者,可以有權選擇尋芳客,但除非是實在看不順眼,難以忍受的人外,她仍然無法拒人於千裡之外。
畢竟,她是落了籍的妓女,大爺只要捨得花銀子,就得陪大爺尋樂子。
這些年來,鄭妥娘接觸過為數不少,各種不同年齡、身份的尋芳客,以她的肉體供人取樂、發洩,換取對方口袋裡白花花的銀子。
即使,心裡有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也得強顏歡笑,付出她的青春與自尊,滿足花錢的大爺們的需要。
當然,為了“職業道德”,她必須奉獻一切,卻永遠保留了情感。
常言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話雖不公平,卻是事實,一個出賣靈魂與肉體的妓女,怎麼可能對每個尋芳客付出情感?至少鄭妥娘就從未付出過。
她對這方面,是抱著逆來順受的態度,(幾乎所有的妓女都如此),已經是麻木了。每次當尋芳客擁她入房,帶著幾分醉意,向她動手動腳時,她不會有絲毫的感覺,更不會沖動,即使對方在她赤裸的肉體上發洩,也無動於衷。而幾乎是每一次,她都把眼淚往肚裡流,雙目緊閉,任對方為所欲為。
所以,常有跟她有過肌膚之親的尋芳客,在一起談起時,就會說她毫無女人味、冷感、不解風情,下次再也不敢領教了。
可是,今天晚上卻不同,當朝宗向她提出,要求她展露赤裸的胴體時,使她微微地感到了顫栗。
而當朝宗以竹笛吹起一曲金縷農時,她就毫不猶豫,不知不覺間隨著笛聲,翩然起舞,一時興之所至,在輕吟歌詞及曼妙舞影中,一襲輕紗被揮開飄落了。
接著,一片紅色的胸衣又應手即落,飄飛開去,露出了那迷人的、晶瑩的、潔白無暇如玉似的裸體。
就在侯朝宗忘其所以,停止了吹笛,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時,她也情不自禁的投進了朝宗的懷抱中。
這是鄭妥娘從未有過的沖動。
記得當年,外地一位土財主來逛秦淮,一眼便看中了妥娘,出了一千兩銀子為她點大蠟燭。
當夜,那位中年財主要為她寬衣解帶時,她硬是被嚇得哭了起來,最後還是在連哄帶騙下,非要吹滅一對龍鳳花燭,在黑暗中才肯上床,鑽進被窩裡才把衣服脫了。即使後來閱人已多,司空見慣,對尋芳客要求欣賞她的裸體已不足為奇,但仍然堅持“可望而不可及”,只許在燈下觀賞,不可動手。
若要真個銷魂,必然要吹了燈才上床,否則,她就會當真的翻了臉,任你是天王老子,她也不在乎!
此刻她卻是情不自禁,向朝宗投懷送抱,雙手緊緊地勾住他的脖子,激動地道:“侯相公,抱緊我,親我……”
侯朝宗有些愕然,但毫不遲疑,就勢將她摟緊,吻上了她的朱唇。
四片唇相交,緊緊密合在一起,一股熱流,從彼此的舌尖上,傳送到對方體內,狂熾地燃燒起來。
熱吻中,朝宗突然將她輕輕推起道:“妥娘!我不能這樣對你。”
妥娘微微一怔,驚詫道:“為什麼?”
侯朝宗道:“我原來只希望,能欣賞到你最美的體態,與願已足。可是……”
妥娘嫣然笑道:“現在你已不能滿足了?”
侯朝宗激動地道:“是的!此情此景,只要是個男人,那怕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也會無法克制的!”
鄭妥娘笑問道:“為什麼要強自克制?”
朝宗反而驚詫道:“妥娘!你不怕我對你……”
妥娘未加思索道:“如果我對你有所顧忌,會約你今夜來相見,會一絲不掛的投入你懷裡嗎?”
朝宗喜出望外地道:“你的意思……”
妥娘道:“不用管我的意思,照你自己的意思做好了。是火,我讓它盡量燃燒,是洪水,就讓它奔流吧!”
這番話,也赤裸裸地表明了她的心態,如果朝宗再不明白,他就是天下第一個不解風情的大傻瓜了!
朝宗不禁振奮道:“妥娘!恕我要放肆了。”
妥娘嫵媚地笑道:“今夜一別,不知相見何日,讓我們彼此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不必有任何顧忌,盡情地瘋狂吧!”
侯朝宗正中下懷,再度緊緊地擁吻著妥娘,同時,情不自禁地以手輕撫著她的裸背。妥娘的肌膚細膩而柔滑,手撫其背,感覺無比的舒適。但這不夠瘋狂,朝宗的手滑向了她的織腰,盈盈一握,逐漸移向前方,那是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一陣輕撫,朝宗的手指,伸入了小腹正中凹入的肚臍,輕輕揉動著。妥娘不勝其癢,全身微微地起了顫抖,不自覺地扭動起來。
朝宗意猶未足,他的手開始由下而上,移至她那豐滿而挺實的雙峰間,愛不忍釋地輕撫著。
當他以拇指和食指,輕輕地捏那新剝雞頭肉時,妥娘頓時全身一震,雙臂緊緊地摟住了朝宗的脖子,輕吐香舌,嬌軀扭動得更厲害了。
這是她從未有過的現象!
曾經有過比朝宗更瘋狂的尋芳客,向她遍體狂吻,使她除了感覺受辱和厭惡外,沒有絲毫的沖動。
但此刻卻完全不同,她驚異地發現,也是第一次領悟到,被人愛撫,竟然也是一種無比的享受。
朝宗也感覺出來她的沖動,突然輕輕地扳起她的嬌軀,低頭去吻她的酥胸。妥娘更為沖動了,雙臂齊張,緊緊地抱住了朝宗的頭,使他整個的臉,埋進了她那挺實的雙峰間……。
突然,衣袖被人輕輕一扯,使朝宗從甜美的回憶中驚醒,回頭一看,竟是興兒來到了身後。
朝宗不禁悻然問道:“什麼事?”
興兒上前一步,輕聲地道:“公子,那夜去搜捕逃犯的公差,也在這條船上呢!”
朝宗聽得一怔,驚詫道:“哦!方才我怎麼沒有發現?”
興兒道:“他換了一身平民的裝扮,坐在角落裡,但還是被我認了出來。”
侯朝宗不免有些緊張起來,唯恐那夜掩護紅姑,藏身在他房內,若被公差查出,那就惹上麻煩了。
但繼而一想,紅姑早已離開南京,無憑無據,怕那公差則甚,何必作賊心虛。況且那夜窩藏紅姑,連興兒也不知道。
於是,他裝作若無其事,置之一笑道:“你這小鬼,真是大驚小怪,這條船誰都能搭乘,人家搭上這船,不過是湊巧跟咱們同船罷了,又不是跟蹤咱們!”
興兒眉頭一皺道:“可是,這未免太巧了吧?”
朝宗道:“無巧不成書,你又不是逃犯,怕個什麼勁兒!”
興兒忙陪笑道:“說的也是,咱們又沒犯罪,有什麼好耽心的。不過,說真的,公子!
那夜……”
朝宗輕斥道:“少廢話!快回艙裡去,讓我在這裡清靜一下!”
興兒不敢再多話真,只好恭應一聲,轉身回到船艙裡去。
朝宗的思緒被他打斷,頗覺掃興。等興兒下了船艙,他又繼續陷入了昨夜那令人難忘的回憶裡。
涉足風月的男人都明白,在那種地方是買不到愛情的,充其量只能從對方的甜言蜜語、虛情假意中,獲得一時的發洩與滿足。
除此之外,又能希望得到什麼呢?
但尋芳客的目的,就是找尋刺激,否則,秦淮河畔從六朝時代就留下的金粉盛跡,那會留存至今,甚至尤勝往昔。
朝宗可算是最幸運的,他不但獲得了香君的芳心,自願奉獻出她那寶貴的初夜,更獲得妥娘這紅粉知己的真情。
這是可以感覺出來的,絕不同於窯姐兒與尋芳客的交易,更非男歡女愛的偷情可比。他們是出於彼此的真情流露,而除此之外,似乎沒有更適當的表達方式。
香君是如此,妥娘更是如此。
盡管香君尚是清倌人,但只是待價而沽,遲早仍然免不了那一“劫”。
妥娘則是隨時候教,只要大爺捨得花銀子,誰都可能成為她的入幕之賓。換句話說,她們所奉獻的身體,並非“無價之寶”。
然而,她們所付出的不僅是身體,而是全部的真情,這卻是金錢買不到的,因此格外難能可貴。
對侯朝宗而言,他在感受上有所不同,香君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蓓蕾,妥娘則是盛開的花朵,一朵帶刺的玫瑰。
侯朝宗畢竟是個甫滿二十二,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縱然他無意把鄭妥娘當作發洩情欲的對象,卻也不能對懷裡這赤裸裸,成熟而充滿魅力的胴體無動於衷。
尤其當鄭妥娘輕嚶著,自心靈深處發出那種近乎饑渴的嘶喊:“侯相公,現在我整個的身心都交給了你,一切都拋開,只要把我當作一個女人,一個真正的女人!”的時候,朝宗已經無法再克制了,他失去了平時文質彬彬的風度,形同瘋狂地,向她遍體一陣陣的狂吻。
妥娘長久抑制的熱情,突然間奔放出來,如同狂熾燃燒的烈火,決堤的洪流,一發不可收拾。
她毫無保留地,瘋狂地,獻出了她的一切。
瘋狂!瘋狂!瘋狂!……
當一陣狂風暴雨之後,一切歸趨於平靜時,整個的屋子裡,只有輕微而急促的陣陣喘息燭光搖曳的燈影中,朝宗和妥娘交頸而臥,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彼此默默地凝視著對方他們已不需要說任何的話,心有靈犀一點通,彷佛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許久,許久,才聽鄭妥娘無限感慨地道:“今夜,我才真正享受了人生!”
朝宗原就握著她的手,聞言似有感觸,緊握了她一下道:“妥娘,你給我的太多了,遠超出我的期望和要求!”
妥娘目光迷離地望著他道:“是嗎?不過我已是殘花敗柳,縱然給你再多,也不及香君給你的珍貴。”
侯朝宗道:“不!你跟香君是截然不同的……”
妥娘笑了笑道:“我懂你的意思,香君只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而我卻是個真正的女人,對嗎?”
朝宗毫不諱言地道:“也可以這麼說,但更重要的是,我對香君有一份感激和虧欠,形成一種心理上的負擔,使我無時不想著如何回報她,而你卻如同是施捨,沒有任何一種的要求。”
妥娘微微搖頭道:“不!我不是施捨!”
朝宗卻道:“也許我的措詞不太恰當,但事實是如此,像我向你提出要求,脫光全身讓我欣賞,心術就多少有些不正。因為我們是朋友,我可以用其他任何方式,表達我對你的仰慕,不必非欣賞你赤裸裸的身體,但我無法不向你要求,只因你使我產生了這種欲望和沖動!”
這番話,無異是對妥娘一種贊美,至少在朝宗的心目中,並未把她看做“鄭瘋子”,而是一個能引起他欲望和沖動的女人。
妥娘露出了會心地一笑。
朝宗接著又說道:“當然,我相信任何一個男人,只要能跟你接近,都會有這種欲望和沖動的。我更相信,向你提出這種要求的人,絕不止我一個,也許你會惱羞成怒,斷然拒絕,也許在相當的代價下,你會勉為其難同意。但你對我沒有要求任何代價,甚至遠超出我的期望,這不是施捨嗎?”
但妥娘仍然微微搖頭笑道:“我不認為這是施捨,你方才說過,我們是朋友,如果一個人,把朋友認為最欣賞的東西,譬如古玩墨寶之類的東西,拿出來共享那份滿足的喜悅,怎能算是一種施捨?至少我沒有過這個想法。”
朝宗詫然道:“哦!那你是怎麼樣的想法呢?”
鄭妥娘沉吟了一下,才道:“舉個例子來說吧!誠如你方才所說的,能跟我接近的男人,都可能有這種欲望與沖動,要求我展露身體,只要對方不是惡劣得令人討厭,我既然干的是這一行,就顧不得自尊和羞恥,反正老娘又不是黃花閨女,怕什麼,大不了脫個精光,愛怎麼看就怎麼看,又少不了一塊肉。可是,對你突然提出這個要求,倒使我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就像我自己釀的酒,連自己都不覺得是佳釀,突然有個好朋友對我說,你釀的酒風味絕佳,我真想能品嘗一下,試問,我能不趕快把酒拿出來嗎?”
侯朝宗笑道:“這個比喻對極了,只是你這主人太慷慨好客,不但是把酒讓我品嘗,而且任我開懷暢飲。”
妥娘嫵媚地一笑,隨即把被他握的手移至了自己的胸口道:“獨飲不如共醉,我也沒有虧待自己啊!”
話雖露骨,出自妥娘之口,卻表現出她豪放的個性,絕無矯揉做作之態。侯朝宗霍地撐身而起,振奮地道:“好一個獨飲不如共醉,一醉解千愁,今夜就讓咱們大醉一場吧!”
妥娘笑問道:“此時此刻,侯公子何愁之有?”
朝宗輕歎道:“離愁啊!明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能見卿……”
妥娘突被一陣感傷襲上心頭,不禁熱淚盈眶,淒然欲泣。
朝宗這時已撲向她酥胸,並未察覺,她的淚水已從眼角流了出來。
他再度瘋狂起來……
這一夜
他們彼此都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滿足。
朝宗直到此刻,仍然回味無窮。
但是妥娘最後的兩句話:“我們仍然是朋友,永遠是最好的朋友!”分明已告訴他,以後再見時,絕不可能再發生今夜的情形。
因為她不忍心、也不願橫刀奪愛,去傷害癡情的香君小妹妹!
侯朝宗凝視著江面,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悵惘,不禁自問道:“昨夜跟妥娘一夕銷魂,豈不辜負了香君?”
正感愧疚,忽聽興兒在身後叫道:“公子!這位公爺要見您。”
侯朝宗一回身,只見興兒帶著洪瑞,已來至船頭。
洪瑞雙手一拱道:“侯公子,真巧,想不到咱們搭了同一條船。”
這話已表明,他不是跟蹤朝宗主僕二人的。
朝宗如釋重負,灑然笑道:“同舟共濟,需要有五百年的緣份啊!”
洪瑞哈哈一笑,走上前道:“說得好!說得好!方才要不是這位小哥兒,一直盯著我看,我一時還不知道侯公子也在船上呢!”
朝宗故意問道:“兄台大概已抓到那女逃犯,准備回京去交差了吧?”
洪瑞坦然搖頭道:“如果抓到她,就得請官兵隨護,由旱路押回京城了,那能如此逍遙自在啊!”
朝宗故作詫異道:“兄台放棄追捕了?”
洪瑞苦笑道:“那我如何回去交差?不過,無論她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將她捕獲歸案。”
朝宗言不由衷道:“兄台鍥而不捨的辦案精神,確實令人敬佩!”
洪瑞又強自地一笑,道:“侯公子過獎了,實不相瞞,在下這也可算是假公濟私,公報私仇。”
朝宗怔了一怔,道:“哦!此話怎講?”
洪瑞輕歎道:“在下一家曾受東廠之害,落得家破人亡,使在下憤而……”他一時的激動,幾乎脫口說出淪為獨行盜,幸而即時把話止住了。
略一停頓,他又接下去道:“那女逃犯兄妹二人,乃是東廠爪牙之後,其父曾謀刺前皇未逞,犯了滅門之罪,他們獲悉其父當場遭亂箭射死,即連夜逃出了京城。這些年來,又勾結山賊到處打家劫捨,所以於公於私,在下都絕不放過她!”
興兒正待插嘴,卻被朝宗以眼色制止。
洪瑞並未察覺,又道:“據在下看,她此來南京,很可能是要找什麼人相助,營救她那已落網的兄長……”
侯朝宗暗自一驚,力持鎮定地道:“先皇駕崩,新帝即位後,不是曾經天下大赦嗎?”
洪瑞道:“朝有明令,謀刺當朝天子者,罪當滅門,格殺無赦!”
朝宗不禁暗為紅姑叫苦,即使父親仗義挺身而出,願意為當年紀俠之事作證,恐怕翻案的希望亦很渺茫,主要是魏忠賢已死,死無對證了!”
洪瑞見他若有所思,忽問道:“侯公子,你可認得一個叫阮大-的?”
突如其來的一問,使朝宗微微一怔,輕描淡寫地道:“只能算是點頭之交,兄台為何動問?”
洪瑞道:“那夜在下追捕那女逃犯,到了三山街就失去了蹤影,以致冒昧的驚擾了侯公子,後來在附近一帶,挨家挨戶的搜索,也毫無所獲。在下突然想到,她來南京很可能就是要找阮大-,於是,立即趕往庫司坊阮家,在附近守了一夜,結果判斷錯誤,她根本就沒去過。”
朝宗好奇地道:“此事跟阮大胡子有何關系?”
洪瑞正色道:“據在下所知,當年魏忠賢得勢時,阮大-曾是魏黨的重要份子之一,對紀俠謀刺先皇未逞,當場被亂箭射殺,魏忠賢請旨抄斬紀家滿門之事,他必然知道。那女逃犯的兄長入京被捕,妄圖劫獄未逞,逃出京城後就直奔南京,很可能是想找阮大-,查明當年之事的真相,設想營救其兄。”
朝宗明知故問道:“她怎會未去找阮大胡子?”
洪瑞判斷道:“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她去時發現情況不對,知道咱們在守株待兔,把她給嚇跑了。一是在下判斷錯誤,很可能她來南京要找的不是阮大-,而是另有其人。”
朝宗不動聲色道:“哦?除了阮大-,尚有何人知道當年之事的真相?”
洪瑞似笑非笑地道:“在下已查出一些眉目,不久即可見到分曉。”
說時,眼光向朝宗一瞥,似在觀察他的反應。
侯朝宗有些兒局促不安了。
他聽出洪瑞的口氣,所謂查出一些眉目,極可能就是風聞當年通知那對兄妹逃命的人,即是戶部尚書侯恂府中的武術教練程海山。
此事雖不一定跟侯府有關,但程海山是侯府中的人,卻是鐵一般的事實。既然如此,洪瑞是否為了跟蹤朝宗,特地也搭上了這條船?
侯朝宗有些作賊心虛的感覺,但仍神色自若地道:“當年家父在朝為官,那時我尚年幼無知,從未聽他老人家提及此事。”
洪瑞相當聰明,見套不出什麼話來,突然話題一轉,道:“南京真是個好地方,不愧是六朝京都,侯公子怎不在此等候發榜,就急急離去!”
朝宗表示無奈道:“我原是打算發榜再說,可是日前突接家書,家祖母病了,盼孫心切,所以要我即刻趕同歸德,家祖母已高齡八十,風燭殘年,是否來得及見最後一面,尚不得而知……”
洪瑞詫異地道:“侯公子既要趕時間,走旱路快馬加鞭,豈不是比搭船逆江而上更為快些?”
不料朝宗尚未答話,興兒已脫口而出,道:“不成啊!咱們來南京時走的就是旱路,途中遇上了……”
朝宗急急連施眼色。
興兒心知說溜了嘴,忙把話止住了。
洪瑞卻追問道:“小哥兒,你們在途中遇上了劫匪?”
興兒倒也機靈,隨機應變道:“沒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是一批山賊而已,被我家公子打跑了。”
洪瑞轉向朝宗道:“哦?侯公子也會武功?”
朝宗淡然地道:“談不上武功,只是以前跟家中護院練著玩的,略通一些些的皮毛而已。”
洪瑞奉承道:“想不到侯公子是文武雙全,失敬!失敬!”
朝宗謙遜道:“所幸咱們遇上的只是一批小毛賊,如果遇上了大股的劫匪,只怕連命都保不住了。”
洪瑞又把話題繞了回來道:“這話倒不假,那女逃犯兄妹,就是在安徽境內落草為寇,到處打家劫捨。侯公子由歸德取道南下,安徽是必經之途,沒有遇上他們可真算是萬幸了啊!”
朝宗置之一笑,未再答話。
這時船已過了捷霧,風浪漸大,船身開始搖晃起來。
洪瑞倒也知趣,見朝宗不願繞著“女逃犯”打轉,也就適可而止了,不再繼續地追問下去。
興兒說道:“公子,江上風浪大,回艙裡去吧。”
朝宗微微地點點頭,與興兒及洪瑞,一起回進船艙。
洪瑞仍然回到角落裡坐下,雙手交叉抱在胸前,逕自打起盹來了。
朝宗與興兒也回到原來的座位,主僕二人均保持著沉默。
倒是另一角落裡,一上船就呼呼大睡的兩個皮貨商,經船身一搖晃,反而酒意漸醒,坐直了身子。
一個揉揉眼睛,茫然問道:“這會兒到哪裡啦?”
另一個把兩肩一聳道:“我也在睡,怎麼會知道。”
先開口的那個笑了笑道:“昨夜我實在是喝得太多了,連今晨是怎麼上船的,都一點也不記得。”
另一個也笑道:“老胡!不是我說你,見了酒就像沒命兒似的,幸好我有先見之明,事先關照了那個老鴇子,否則咱們現在還躺在聚茵樓呢!”
侯朝宗聽得微微一怔,心想:聚茵樓不是鄭妥娘那裡嗎?
被稱為老胡的道:“真可惜,咱們是慕名去看那個鄭瘋子的,偏偏她傷了腳,不能見客,否則,我一定要跟她拚一拚,不信她的酒量真如傳說,能夠千杯不醉!”
另一個揶揄道:“你就省省吧,還沒拚你就先醉了。如果她真跟你拚,你不醉個三天三夜才怪!”
老胡不服道:“你真信她是海量?”
另一個笑了笑道:“我倒不是慕她的酒量之名去的,而是聽說這個鄭瘋子,瘋起來真夠勁,尤其是作風之大膽,令人咋舌。據說有一次,她跟一桌酒量都不錯的客人拚酒,連打幾個通關,居然面不改色。後來大概實在喝得太多了,有了幾分的醉意,但仍不服輸,強迫那夜作東的主人用大碗喝三大碗,主人知道喝不下,又不便當眾甘拜下風,就故意激她,如果她敢即席把全身脫光,他就再加三大碗。結果,你猜怎麼著,她居然就當真脫了個一絲不掛!”
他的話聲極大,尤其說的又是有趣的事,頓時吸引了全艙人的注意力,個個都聽得津津有味。
侯朝宗心裡卻不是滋味!
因為那個人說的正是鄭妥娘,他知道妥娘的豪放大膽,近乎玩世不恭,經常裝瘋賣傻,才被人起了個“鄭瘋子”的外號。
尤其是酒後心情不佳,更會借酒裝瘋,趁機毫無顧忌,對在座的尋芳客任意的嘻笑辱罵但是,朝宗相信,她絕不會當眾脫個精光,必然是有人要惡意中傷,故意捏造出的謠言,至少是誇大其詞。
這時老胡急切地問道:“後來怎麼樣?”
另一個道:“她敢當眾脫光,做主人的那能不喝,可是,剛喝完一大碗,就已經趴下,醉到老家去了。”
全艙一陣轟笑。
侯朝宗聽了按捺不住,霍地站起身,走向那人面前道:“這位兄台說的相當精-,不過,請問是親眼目睹,還是以訛傳訛?”
那人向朝宗打量一眼,反問道:“閣下問這個干嗎?”
朝宗冷冷地道:“若是兄台在場目睹,確有其事,自然另當別論,如果是道聞途說,最好留點口德,不可以訛傳訛,拿人家姑娘隨意糟蹋。”
那人眼皮一翻,狀至不屑道:“這算糟蹋?那娘們不過是個人盡可夫的婊子,只要大爺肯花銀子,不要說脫光全身,還得陪大爺上床睡覺呢!”
侯朝宗怒從心起,突將他當胸一把抓住,提了起來,怒聲道:“你敢侮辱她!”
那人不甘示弱道:“關你什麼事?她是你老婆,還是你……”
話猶未了,朝宗已一掌揮了過去,摑了他一個結結實實的耳光。
老胡勃然大怒,喝道:“你這小子,竟敢動手打人!”
喝聲中,人已霍地跳起,揮拳就向朝宗打去。
朝宗一把推開那人,出手如電,翻腕搭上老胡的右腕,用力一帶,同時閃身讓開。頓使老胡身不由主,向旁沖跌開去。
他們一動手,艙內頓呈一片驚亂,紛紛起身避開,以免遭到了池魚之殃。被朝宗掌摑的那個人,正好沖跌向興兒,被興兒攔腰一抱,兩個人一起翻倒地上,扭成了一團。
老胡剛剛爬起,卻被洪瑞出其不意上前,突施擒拿手法,將他手臂反扭至背後。
洪瑞手勁奇大,頓使老胡痛得直叫起來:“哎喲喲!我的胳臂要斷啦!……”
可是,洪瑞手下並不留情,反而將他手臂往上一提,沉聲地道:“在下正打算如此!”
老胡只是一個生意人,仗著此行賺了不少白花花的銀子,財大氣粗,才敢盛氣凌人,不可一世。
此刻,他心知遇上了練家子,那還敢逞強,連聲求饒道:“大爺手下留情,有話好說!
有話好說!……”
洪瑞冷哼一聲,道:“好!你向這個公子磕三個響頭賠罪,我就饒了你!”
眾目睽睽之下,向人磕頭賠罪,這實在是件丟臉的糗事。
老胡不禁愁眉苦臉,面有難色道:“這……”
洪瑞威逼道:“你不在乎斷條胳臂?”
朝宗原不想欺人太甚,但想到妥娘遭人背後侮辱,也就不加勸阻了。
老胡無可奈何,只好淡然地道:“好好好,我向這位公子磕頭賠罪就是……”
洪瑞放了手,猛向前一推,老胡向前一個踉艙,正好跪跌在朝宗面前,干脆就連磕了三個響頭。
那邊尚扭成一團的興兒,被洪瑞趕了過去,將那人後領一把抓住,拖了起來,聲色俱厲道:“你也得照做!”
朝宗過意不去,道:“算啦!他已挨了我一耳光。”
洪瑞憤聲道:“這種人仗著有幾個臭錢,就神氣活現的,今天非好好的煞煞他們的氣焰不可。”
朝宗見他執意甚堅,不便再加勸阻。
老胡垂頭喪氣道:“老魏!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已經磕了三個響頭賠罪,禍是你惹出來的,你也就認了吧!”
洪瑞一聽他姓魏,不由地怒道:“原來你跟魏忠賢同宗,那就沒這麼便宜了,三個響頭之外,還要掌自己的嘴!”
興兒在一旁幸災樂禍地道:“對對對!這家伙嘴裡不干不淨,是要掌嘴。”
姓魏的自知禍從口出,無奈之下,只得向朝宗磕了三個響頭,又自摑了兩個耳光,才算平息一場爭紛。
他們再也不敢囂張,回到角落裡坐下,沉默起來了。
經過一陣的驚亂,其他乘客也各自同座,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議,似在猜測朝宗等三人的身份。
朝宗心裡明白,洪瑞挺身而出,是在故意跟他套交情,明知此人別有用心,也不得不虛與委蛇道:“多謝兄台了。”
洪瑞笑笑道:“那裡話,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侯朝宗也沒有多說話,各自回到了座位坐下。
船艙只有一丈七八尺寬,不足三丈長,兩旁各有一長條木板,緊靠艙壁,供乘客們坐成兩排。
當中加了一條長木板凳,以備乘客多時坐用,因為中途尚有人搭船。
此行乘客只有二三十人,中間的長木凳空著,放置了一些行囊,方才幾個人一動手,有些行囊已被撞倒,此刻正有三兩個乘客把它扶正。
經過一番打斗,船艙裡變得安靜了,再也沒有人敢視若無人地高談闊論著,以免禍從口出。
通常中午是不靠碼頭的,乘客只好以自備的干糧充饑。
傍晚時分,船到了儀征,靠了碼頭,讓乘客上岸,各自找客棧休息及晚餐。船家提醒大家道:“各位天亮前一定得回來,日出就開船,過了時可是不等候的!”
這是行船的規矩,日行夜宿,常常搭船的人都知道,但是,照例的船家必須要再提醒一下。
兩個皮貨商最後離船,帶了行囊上了岸。
船家好心好意地道:“二位只需要把貴重的物品帶在身邊,行囊留在船上好了,咱們有人看著,丟不了的。”
老胡卻把眼皮一翻,憤聲道:“哼!這條船簡直是賊船,誰搭上了就倒楣,咱們寧願走旱路!”
船家無言以對,只好報以苦笑。
儀征是大站,十分繁華熱鬧。
兩個皮貨商一進城,就找車馬鋪,打算雇車改走陸路,不料尚未走近,已遙見朝宗主僕,正在跟車鋪老板討價還價。
他們也要棄船走陸路?
老胡不禁詫異道:“怪事,他們也不想搭船了?”
姓魏地道:“那正好,他們不搭咱們搭,免得多花-枉錢!”
兩個人一商量,決定先找家客棧住下,再見機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