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樊仲冥一早便到村落裡巡視今年的秋收情況,待他全數巡視完畢,總算鬆了一口氣時,微弱的太陽正自層巒疊幛的山邊緩緩升起,透出一絲絲淡淡的溫熱,灑落在整片蕭瑟的大地上,使之染上一抹淡黃色的微暈,稀稀疏疏地照映著一幢幢的屋舍。
這真是一個好地方!
樊仲冥忍不住在心底讚賞伊于棠的好眼力,能夠在當年選上這麼一塊優美的土地,如今他才得以欣賞這令人心醉的景致。
不僅四面環山,易守難攻,而且他們所居住的這片谷地,更是令村民樂意留下來耕紜的一片世外桃源。
可惜的是,伊于棠居然帶著木子宓另覓他處,將他一個人留在這裡,還將所有的責任拋在他的肩上,令他氣憤不已。
他自然是明白他想要雙宿雙棲、不受人打擾的想法,但他也犯不著將所有的事情都拋在他的身上吧!
他和他自相識以來,也已經過了十幾個年頭;而他,對於他這位與他出生入死的難兄難弟,竟是如此對待!
所以他非得要找著他不可,好訴他一肚子的怨氣!
不過,那也得先讓他找到人才行。
???
「樊仲冥!」
一聲凌厲的嗓音爆裂似地在這片寧靜的山谷裡響起,不禁令樊仲冥揚起眉,好整以暇地轉過身子,望著那一道飛奔而來的身影。
「睡得好嗎?」樊仲冥似笑非笑地瞅著須臾之間已奔至自己身前的赤敖麟,毫不在意他焚身的怒焰。
這小子,隨著年紀愈長,對他的態度便愈不客氣;打一開始的時候,還會喚他一聲樊大哥,慢慢地變成仲冥哥,現下全都省略了,直呼他的名字,他也不覺有何不妥。
唉!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教育出了問題,還是他給村內那群大老粗給帶壞了,完全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
「好,我睡得好極了,全都托你的福!」赤敖麟咬牙切齒地回答,瞪大的眼眸直視著一臉愜意的樊仲冥。
該死,他可真是好極了!
把他困在床上一整晚,他反倒像是個沒事人似的,一大早便巡視起村裡的稻收,完全忘了他的存在。
難道他真的忘記他還在房裡嗎?
「睡得好便好,怎麼瞧你的臉這麼臭,難不成是我得罪你了?」樊仲冥似笑非笑地調侃他。
昨兒個夜裡,他是到赤敖麟的房裡去睡的,但不知道怎麼搞的,他總覺得那個房裡充滿了赤敖麟身上的味道,硬是擾得他不得入眠!掙扎地躺了一個時辰!逼得他只能棄械投降,索性到外頭散散步。
「不是你還有誰?」赤敖麟近乎大吼,欲將心中的不滿喊出。「難道你早已經忘了你房裡還有個人?」
他以為他是同他鬧著玩的,想不到等到天色微亮,他居然還沒進房來,逼得他只得以內力衝開穴道,趕緊奔到屋外找他。
他還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想不到他居然好心情、好興致地站在這兒望著滿山的遠景,簡直氣煞他了。
「我走出房門的時候,不都同你說過房間讓給你了嗎?你還在這裡窮嚷嚷個什麼勁?」被他的怒氣激得有點一頭霧水的樊仲冥,終於按捺不住情緒,同他槓上了。
不都同他說過了,他還打算同他吵什麼?
真是個不長進的娃兒,年紀愈長,脾氣愈是火爆,真不知道他當年的成熟內斂是不是誑他的?
當年若不是見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樣還挺討他歡心,他可是決計不會將他留在良村裡的。
「你不知道我會擔心你嗎?」赤敖麟原本是打算同他好好說的,誰知道一見到樊仲冥一副與他無關的模樣,直讓他氣得牙癢癢的。「難道你不知道咱們正處於吐蕃邊境,天曉得這兒會不會發生什麼事情,而你一出門就活像是丟了一般,天曉得你到底是上哪兒去了?」
該死!雖說他的年紀比他長得多,但他的心神全都不曉得跑哪兒去了,整天只知道看著那把長劍,只曉得想著那把長劍的主人,天曉得當他心神空洞之時,會不會傻傻地被人擄走?
「擔心我?」詫異之色爬滿樊仲冥俊秀的臉,令他不由得瞪大如水雙眸。「娃兒,你可別忘了你的功夫是我教的,你要擔心我,倒不如先擔心你自己。不過,伊于棠選的這個地方可是上上之選,易守難攻,依我的看法,就算吐蕃打算侵擾邊境,理當也難以攻上這兒。」
真是怪了,怎麼這趟南詔之路回來,他變得更古怪了?
這一兩年來,他並不是不知道赤敖麟在改變,但他從來不予制止,畢竟他並沒瞧見赤敖麟做過什麼惹他光火的事;不過,當他去了一趟南詔回來,他總覺得他又古怪了幾分,可到底是怪在哪裡,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不是娃兒,你別老是這般喊我,待入冬的時候,我就滿二十歲了!」赤敖麟不滿地吼著。
娃兒、娃兒地喊個沒完,他當他還是五年前那個什麼都不懂的赤敖麟嗎?
他的功夫確實是他教的,但是這幾個月來帶著山魃在吐蕃、南詔一帶闖蕩下來,他也學到了一些旁門左道;若真要論功夫的話,現在的樊仲冥未必會是他的對手。
「可是,在我的眼裡,你永遠是個娃兒。」
「我說過我已經不是娃兒,我不准你再這樣喊我!」赤敖麟毫不客氣地暴吼,全身上下充滿深沉的戾氣。「而且,我也不准你老是把伊于棠掛在嘴邊,聽得我煩死了!」
左一句伊于棠,右一句伊于棠,難不成他的心底只能裝著那個人,其餘的人全都被他摒除在心房外?
「敖麟,你不喊我一聲大哥,我可是一點也不在意,不過你不能同我一般直呼伊于棠的名字;何況你今兒個能夠站在這裡與我一同說話,還是當年伊于棠手下留情沒取你一條小命,所以你更應該要感激他,怎麼可以口無遮攔地直喊他的名字?」
一提及伊于棠,樊仲冥便忍不住說起教來;他可不要別人說他管教不嚴,教出了個孽徒來。
「誰希罕了!」赤敖麟的黑色瞳眸狂燃著怒焰,一點兒也不領情。「要是他當年爽快地給我一刀,我倒還落得輕鬆!」
這全是他的真心話。要他追樊仲冥追得恁地疲憊,他倒希望當年能死在伊于棠手裡,如今也不會跌入不見五指的茫茫深淵裡。
「娃兒便是娃兒,聽你這番話只會令我火大。」樊仲冥搞不懂他到底在執拗些什麼,索性把他當成個鬧脾氣的小孩,壓根兒不打算理睬他,轉身欲離他遠一點,免得自己氣惱之餘,會給他幾個耳刮子。
「我早說了我不是娃兒!」赤敖麟一個箭步衝向前,大手有力地擒住他的肩頭,強硬地扳過他的身子面對自己。
「我也說了不想再談!」樊仲冥一被他扳過身子,雙手立即運勁,毫不遲疑地打向赤敖麟的胸口;但他沒用幾成功力,只是想讓他放開自己罷了。
但是,赤敖麟竟輕鬆地單手接招,化去了他的掌風,反手將他拽進懷裡,緊緊地擁緊他。
「我不要你老是談他。」赤敖麟皺擰了濃眉,將剛毅的下巴枕在他的肩上,一張俊臉因愛而扭曲得失去幾分俊朗。
是的,他知道自己對樊仲冥這一股不尋常的佔有慾太過於濃厚,不像是手足之情,反倒像極了愛戀。
而這一份愛戀令他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以對。
他以為自己只是對男女情事起了興趣,然而不管他上了幾次妓院,逛了幾次窯子,心裡頭想的、念的全是樊仲冥那一張白淨的俊臉。
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
自兩年前他發現自個兒的心意之後,他便不斷地掙扎、抗拒,卻又無法自拔地墜落、深陷。
就像有條無形的鎖鏈捆綁著他,他愈是掙扎,愈是捆緊,愈是抗拒,愈是受鉗制,直到他認栽了,才迫使自己面對他不想面對的一切。
樊仲冥一點也不像女人,反倒還是個十足十的男人,雖然他的眼眸似桃,薄唇似杏,但他還是一個鐵錚錚的漢子,可自己偏像是中了蠱一般,沉溺在他的深邃眼眸之中。
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他的慾念便一天天的鼓噪不安,一股無以控制的情燒迫使他想接近他、擁抱他,想將住在他心頭的任何一個人趕出他心底,好讓他只懂得想他、念他,而不再是那個該死的伊于棠。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被赤敖麟化去掌勁,令樊仲冥驚詫了半晌,直到感覺呼吸漸漸急促且幾欲窒息,他才開始推拒著緊抱住他的赤敖麟。
「我不准你心裡想著伊于棠!」他霸道且不容反駁地命令,恍如天生的王者般,全身上下有股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氣息。
他再也管不住自個兒的心,於是他打算讓心自由,讓它尋找到心底最深的依戀。
「為什麼?」
這是什麼論調?什麼叫作他不准他想著伊于棠?他想著伊于棠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而他不准……這到底是為什麼?
這話聽來有點古怪,可他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裡古怪。不過,對於赤敖麟的態度,他可是不悅極了。
「不准就是不准,我要你的心底只想著我、念著我,不要再去想那個寡情的伊于棠!」赤敖麟感覺到他的掙扎,更是用雙手緊緊地將他環在自個兒的懷裡,不讓他掙脫。
他已經什麼都不管了,這一生一世,不管樊仲冥到底依不依他,橫豎他是要定他了。
???
樊仲冥不解地任赤敖麟抱在懷裡,正想開口再問些什麼時——
「嘿!你們在做什麼?」
驀地,遠處傳來山魃粗重的嗓音,驚得赤敖麟終於回神,不過雙手仍是佔有性地環住樊仲冥。
「山魃,你今兒個起得真早。」樊仲冥開口向山魃喊道,毫不在意赤敖麟的擁抱,只把他的擁抱當成是在尋求手足的溫暖罷了。
他的臉轉向山魃,俊臉上寫滿無奈。
「一大早就這麼親熱,若是讓不瞭解你們的人撞見了,可會當你們倆有斷袖之癖喲!」山魃不疾不徐地走到他倆身邊,一雙如銅鈴般的眼眸直視著不吭一聲的赤敖麟,露出一臉的興味。「他是怎麼著?」
一聽見山魃所說的話,赤敖麟不禁漾起一身輕顫。
斷袖?他早已經知道自個兒是這般的人了,但一聽山魃這麼說,他總覺得自己似乎是哪裡與人不同,總覺得憑著那一句話,便可以把他拋得遠遠的。
斷袖這詞兒活像是一面看不見的牆似的,將他遠遠地隔離在樊仲冥的身側之外。
但他絕不會因此而認命的,橫豎是這樣的一生,他會努力去爭取屬於自己的幸福。
「天曉得他在拗什麼性子?」樊仲冥極為無奈地道,眼底卻盛滿了對赤敖麟的寵溺。
一定是自己把赤敖麟給寵壞的,否則他怎麼會老是動不動便抱著他,儼若把他當成是他娘親似的;不過,他倒也不介意,他早已把他當成自個兒的親弟弟一般看作,給他一個擁抱又何妨?
「誰說我是在拗性子了!」赤敖麟不悅地暴喝。
人!他不過是比他多吃了幾年的飯罷了,犯得著把他常成個不足月的娃兒般嗎?
「那麼,你能告訴我你是怎麼了嗎?」樊仲冥徐緩地問道,隨即又補了句:「為何你要我別再想著伊于棠?」
他實在是想不透,除了問這個禁止他的人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問誰。
「我……」要他說嗎?樊仲冥知道實情後會如何看待他呢?
赤敖麟正思考著到底該不該說時,反倒是讓山魃給搶白了。
「我知道了!」山魃揚眉一笑,大喝一聲。
光是看赤敖麟這小子瞧著樊仲冥的眼神,活像他瞧他家那口子的模樣,他就知道他鐵定是被樊仲冥迷住了。
這不無可能,畢竟樊仲冥長得唇紅齒白,俊朗秀逸,一點兒也不輸一般女子,也難怪赤敖麟會被他迷得神魂顛倒。
況且,兩個大男人在一起又何妨?
他們可是山賊出身的,哪來那麼多的道德與規矩?
「怎麼著?」樊仲冥像是極有興趣知道山魃的答案。為何他這個當局者會猜不出赤敖麟的心思,他這個旁觀者倒是看清楚了?
「這兔崽子八成是妒忌你和大當家的感情太好了,所以……」山魃喜孜孜地說出赤敖麟的心聲,欲向他邀功。
「有什麼好妒忌的?」這下樊仲冥更不解了,是不是他窩在這小山谷裡窩太久,窩得腦袋也跟著糊塗了?怎麼他完全聽不懂這撲朔迷離的話?
「這……」山魃搔了搔頭,不知道該怎麼說。
「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赤敖麟冷厲地瞪了山魃一眼,不許他再說下去。
「對了。」山魃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隨即趕緊道:「有探子回報,找到大當家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