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房裡出來,經過簡陋的長廊,走到另一端的盡頭,便是極為樸素的大廳;說樸素!倒不如說是窮酸。
不過,樊仲冥並不認為這樣有什麼不好。
最起碼,他們已經不再是山賊,而是一群良民,一群住在西山山腳下的良民罷了,與江湖上的腥風血雨已斷失關聯,而這裡便是他們的家,是大當家為他們覓來的一處良地。
儘管偏僻了點,倒也不失純樸的風味,更是他嚮往已久的生活;不過,若是能夠甩掉這一群人的話,他會覺得更好。
「仲冥,你瞧!」
一走進大廳,赤敖麟再也隱忍不住滿腹的雀躍,硬是拉著他往裡頭走,指著一屋子的箱子。
「什麼東西?」樊仲冥被動地被他拉到大廳裡,望了他咧嘴的笑臉一眼,不禁感到有點好笑。
人是長高了,都比他高了快半個頭,卻仍舊像個小孩子一般,笑起來的時候,仍是那副天真的模樣。
是他教育得好,才沒讓他步入他老子那山賊的後塵。
「你瞧!」
赤敖麟勾起唇角,揚起一抹絢爛的笑容,大手將木箱子一一打開,露出二相箱的金銀珠寶、外來的香料,以及一些他不曾見過的布匹。
「這是怎麼一回事?」樊仲冥顯得有點錯愕,瞪大的眼眸裡,當然也包含著一抹難以置信。
光是通商便能夠得回少說也有四、五箱的金銀財寶,還有上千匹的布匹?他當他是傻子嗎?
是呀,他是教了他習字,也教會他如何作買賣,但光一個月的時間成效便能恁地顯著的話,依他瞧,全天下的人都可以去通商了。
鬼才會相信這些東西是通商得來的!
「我一路往南而去,越過吐蕃,到了南詔,拿咱們大唐的綾羅絲緞與窯燒換回這些東西,怎麼,你不為我高興嗎?」赤敖麟豈會不懂得樊仲冥心中在想什麼,隨即先聲奪人,不容他再過問他究竟是用什麼法子,才得來這些足夠整個良村開銷的財寶。
「希望你不會騙我。」樊仲冥吶吶地道。
當然,如果赤敖麟是一個極有天分的商人,他倒也是樂見其成,但若他敢騙他的話,他可不知道自己會如何處罰他了。
自整個魍魎寨遷到這良村以來,他便向所有人宣佈,即使是窮途末路,也不得重操舊業,違者……必定趕出良村,絕不寬赦。
希望赤敖麟明白他的一片苦心才好。
「二當家,怎麼帶回來這堆東西你也不高興,那你乾脆告訴咱們,看要怎麼做,才能讓你別再老是疑神疑鬼的!」一旁的山魃放聲吆喝道,一臉的不滿與不悅。
「山魃,我已經不是二當家了,你不妨喚我一聲仲冥,不知你意下如何?」樊仲冥有點無力地道。說也奇怪,他們脫離山賊的生活已經一年了,山魃也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怎麼還老是改不了口?
「隨便怎麼喊都可以,但是你對敖麟這兔崽子的態度,我可是不滿意極了。」山魃粗聲粗氣地喊道。
只有他最明白赤敖麟的苦心。說穿了,兩年前原本還能自給自足的良村,因為旱災而讓米倉裡的存糧早已經不夠良村,上下下百餘口人食用,於是赤敖麟才會找他商量,將這些年積蓄的一點老本拿出來,瞞著樊仲冥買了一些兵刃,還怕走露風聲,才千里迢迢地往吐蕃、南詔一帶打劫。
會這麼做,還不都是為了讓大家過更好的生活嗎?
怎麼樊仲冥這小子老是固執得想不通哩?
結伙搶劫有什麼不好?他們以前不也是山賊出身的?
比起以往在九龍山上,現在已好得多了;他們搶的是官銀、是些不義之財,壓根兒沒動到手中的大刀,更沒傷到半個人,這有什麼不好?
總比以往在九龍山那般腥風血雨的好,也比一輩子窩在長不出稻子的田里頭好吧!
「山魃,你明知道我介意的是什麼。」樊仲冥沒好氣地道,黑亮的大眼裡有著一股冷戾。
當初來到這山腳下時,大夥兒不都說好了,也一同發過重誓,決定不再行搶,不再屠殺生靈了嗎?
那些義憤填膺的誓言猶在耳邊,怎麼現在大夥兒想反悔再走回頭路了嗎?
難道他們真不知道打劫殺生的下場會是如何嗎?難道當初官兵圍剿九龍山頂的魍魎寨時,大當家為保全眾人而放的那把火,大夥兒都忘了嗎?
「那些事情不都過去了?」山魃原本還想與他爭辯下去,可一注意到赤敖麟冷冷的視線,又將欲說出口的話全吞了回去。「橫豎大夥兒現下可都是遵守著大當家欲離去之前的誓言,安分地當個良民,早已經與那些過往雲煙八竿子打不在一塊,你就甭想那麼多了。」
呼,好險!若不是及時看到赤敖麟警告意味濃厚的視線,現下只怕他是什麼事都說溜了嘴,停也停不住。
不過,這小子到底是由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剽悍狂恣的?光是那一雙眼眸,便教他沒來由的打顫。
但,他不失為一個知曉如何運籌帷幄的領導者,大膽的作為,洗煉的手段,更是令他不得不欽佩。
想當初,他也不過是個赤虎寨留下來的孤子而已,曾幾何時,他已經變成整個良村的首領了?就連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折服於他,願意聽從他任何對良村有益的命令。
「仲冥,你放心,我是絕對不會做出令你生氣的事的。」
赤敖麟原本冷騖桀驚的目光,在看向樊仲冥時,瞬間漾出千萬柔情,登時讓在場的山魃驚愕得說不出一句話,直以為自個兒的眼睛出了問題,否則,他怎能在上一刻這麼瞪他,卻又在下一刻裡換成另一張溫柔的臉?
「最好是如此。」
樊仲冥斜睨了他一眼,隨即轉身離去,對於大廳裡的奇珍異寶,像是不放在眼裡一般。
???
「你生氣了?」赤敖麟見情勢不對,隨即揚了揚眉,跟在樊仲冥後頭走去,隨著他走出大廳,來到村裡的田邊。
「敖麟,你覺得這樣的生活不好嗎?」
樊仲冥環顧四周樸實的景象,望著四面環繞的山形,感到入秋的涼意微微地沁入心口,舒坦無比。
他一直是喜愛這樣的生活的,一直想要覓得一處偏僻的地方,獨處於廣袤的天地間,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就這般遠離塵世,遠離每每令他自夢中驚醒的血腥味。
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
難不成非得要征戰殺伐、姦淫擄掠的過日子?
生活拮据一點有什麼關係?只要心是自由的,身體是自由的,還有什麼好去爭的?
「我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赤敖麟實話實說。
對於樊仲冥,他總是會將所有的心底話全數掏給他,只除了他領著少數村內的居民遠征南詔!做了一些他一點也不想讓樊仲冥知道的事情外。
也正因如此,他剛才才會制止山魃那莽夫,免得他將一些不該說的話全都說出口,到時他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但是,他會這麼做自是有他的用意在,只是現下仍不適宜讓樊仲冥知道這一切。
「若要你在這兒待一輩子呢?」
樊仲冥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遠處,有點無神,夾帶著些微的空洞,縹緲虛無得幾乎要融入一片山景之中。
「若是有你在的話,那是鐵定不成問題的。」赤敖麟不假思索的回答,壓根兒不在意自個兒語焉不詳的話意會惹來遐思。
當年,當他與木子宓一道回到九龍山上時,魍魎寨早已是一片火海,在他進退趑趄之際,是樊仲冥折回魍魎寨,救出伊于棠時順便拉了他一把,將他帶到這裡來的。
其實,就算樊仲冥不救他,他也一樣可以毫髮無傷地自九龍山下來,但是樊仲冥卻救了他。
他毫不在意他是赤虎寨大當家赤翔的獨子,一點也不當他是個階下囚,仍是毫不猶豫地救了他。
這個舉動令他感動,也令他願意待在他身邊,聽候他的任何差遣,更激起他心底莫名的情愫。
天地何其大,但是沒有樊仲冥的地方,便沒有他赤敖麟!
「什麼意思?」樊仲冥聽到他語焉不詳的話,不由得轉過身子,一雙深邃的眼眸直視著他陽剛的臉。
怪了,他同他說什麼,而他又在向他問些什麼?
是他說的話意思太艱深了,令愚蠢的他聽不懂,還是他意味深長、不願意明說的話語中,有著一份蓄意不讓他知道的詭譎企圖?
「沒什麼意思。」瞧樊仲冥像是不太能接受這一句連他自己也不能接受的推托之詞,他索性換個話題:「倒是這一次的收穫,可以讓村裡的眾人過一個好冬了,是不?」
這也是他為何堅持這一趟南詔之行是非去不可的原由之一。
「最好別讓我知道那是不義之財,否則……」樊仲冥挑高了眉,刻意壓低嗓音,欲威脅這一頭狂放的野馬。
「放心,我向來是最聽你的話的,仲冥大哥。」
也惟有此時,他才會在樊仲冥的名字後頭加個大哥,以示尊重。
???
夜深人靜,樊仲冥依舊坐在椅子上,雙眸照照有神地注視著手中長劍,絲毫沒有入眠的打算。
突地——
「你還沒睡?」
赤敖麟全然沒有敲門詢問,直接大咧咧地走入樊仲冥房裡。一走到屋內,瞧見他又望著伊于棠留下的那一把長劍,不禁不悅地將他拉到床榻上,把長劍隨意地丟到桌上。
「你做什麼?」樊仲冥有點手足無措地望著他,眼看他粗暴地將自己拖到床上,粗魯地為他蓋上被子,還理所當然地躺在他身旁,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別再看那個東西了,早點睡。」赤敖麟斂下笑臉,神色森冷不悅地透著一股濃濃的佔有慾。
該死,這玩意兒有什麼好瞧的!
瞧了五年還不覺得厭倦嗎?難道他以為,只要他每天瞧,伊于棠便會自長劍裡頭蹦出來不成?「這又與你何干?」樊仲冥的臉色不由得變得微慍,攢緊眉頭,但任憑他使勁全身力氣,仍是無法掙脫赤敖麟大手與長腳的鉗制。
該死,瞧這娃兒長大了,竟是這樣待他的!?
「是與我無干,但是我不希望你老是想著伊于棠。」見樊仲冥為了伊于棠朝他怒吼,更是令他遏不住心頭狂竄的妒火。
他都已經娶妻了,難道他還奢望伊于棠會喜歡他嗎?
該死,他怎會是這麼一個執迷不悟的人!
難道他就不能回過頭來看看他嗎?他都已經快滿二十歲了,已經大到可以保護他,給他無後顧之憂的生活了!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誰說他在想伊于棠了?
嗯,也對,他確實是有一些事想要找他問清楚!但是他也犯不著將這種事說得這般曖昧不清,像是隱含了某種意味一般。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赤敖麟一雙大手將他摟緊,不容他有絲毫的抗拒。「我知道你派出探子,四處打探伊于棠的消息。」
「那又如何?」
樊仲冥被困在他寬大的胸膛中,感到幾乎快要無法呼吸的痛楚,想要推開他,偏又敵不過他一身的蠻力。
「我不准!」赤敖麟突地暴喝一聲。
他怎能在他的懷裡想著另一個男人?
該死的伊于棠當年毀了赤虎寨,他大人大有量的沒與他計較,現下,就連樊仲冥他也要與他爭奪!
胸口的情愫不斷地充塞,令他痛苦得想要找尋出口釋放這滿心的酸澀,讓這如排山倒海而來的妒潮遠離他的身軀;但他卻又不知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夠讓自己發洩這滿腹的嫉妒。
他是多麼地愛他,但是……
猝不及防地,赤敖麟的下腹部傳來一陣刺痛,還來不及反擊,便讓樊仲冥快速地點了穴,全身無法動彈。
「你可別忘了,你的功夫是我教的!」樊仲冥總算自他的懷抱中掙出,輕鬆地下了床榻,隨意地動了動身子,貪婪地享受自由的美好,隨即冷冷地撂下一句話:「這床便讓給你吧,好好地休息。都這麼大了,別老是像個小娃兒一般,淨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話落,他便逕自離開,絲毫不理睬赤敖麟會有什麼反應。
「該死,你一點也不懂我的苦心!」赤敖麟被困在床榻上,只能狂肆地吼著,才能令自己免於被怒火攻心而死。
他老是將他當成娃兒,老是將他當成五年前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