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年關已不到個把月的時間,霰雨漸歇的長安城上是一片繁榮景象,大街小巷裡擠滿了人潮,有忙著採買年貨的,更有不少販子穿梭其間呼喝著;而長安城裡的大小酒樓更是掛出五彩綵帶旌旗,將灰冷的街上妝點得熱鬧繽紛。
然而,此刻長安城最為熱鬧的,並不是城裡的各條大街上,而是在城郊外的御繡莊。
御繡莊前的大片廣場,搭起了一座小樓台,上頭綴滿大紅綵球,而圍在樓台前的人潮更是多得快要將竹木搭起的小樓台給擠垮。
然而,一到晚上,樓台前的人潮卻迅速消散。
不是因為入夜天寒地凍,而是因為今兒個御繡莊莊主淳於後的招親大會已經告一段落,而敗陣下來的人全都拍拍屁股走人。
「忙死人了。」原絲裘累道。
原絲裘跑進跑出,忙著找出空下的廂房給通過第一回考驗的人;原本是沒有所謂的第一關、第二關的,可誰也沒想到一說要招親,居然有大隊人馬闖進御繡莊,嚇得一乾娘子軍花容失色。
現下通過第一關的人,就有五個呢!總不能要後兒把這五個男人都留下來吧。
只好讓他們暫且先留在府中,另擇吉日再招第二回,非要數這群人分出勝負不可。
好不容易差遣奴婢將幾個等待下一回考驗的男子打點好,早已經不知道是幾更天了,她才拖著發酸的兩條腿走回自個兒的院落;可路經大廳時,卻見著大廳還有燈火,她感到奇怪地走向前去。
「後兒?」一見是淳於後,原絲裘不禁狐疑得緊。「都什麼時候了,你怎會在這兒?」
「裘姨?」淳於後迷濛的眼緩緩地往上抬,對上原絲裘的臉,才又斂下。
「怎麼了?」見淳於後面有異色,原絲裘只好拖著酸楚不已的腿走向她。
淳於後沉默半晌才道:「他走了嗎?」
「誰?」
淳於後不禁沒好氣地抬眼睇著原絲裘。「他呀。」是裘姨在裝蒜,還是她沒把話給說清楚?
今兒個是什麼日子,不用她說得太明白,裘姨應該知道的,不是嗎?
「你是說逢一?」原絲裘總算恍然大悟。
啐!想問也得要把話給問明白,要不然豈不是浪費她的時間猜想?
「要不,會是誰?」還得要她把話給說白了?
除了君逢一,她還識得其他的人嗎?在這當頭會離開御繡莊的人,除了他還會有誰?
裘姨和他可真是熟稔哪!直接叫名道姓的,聽在耳邊總覺得不怎麼舒服。
「他現下應該睡得香甜吧!方才經過他的廂房,見裡頭的燈火早已熄滅了。」原絲裘索性在淳於後身旁坐下,只手托腮地看著她。
「他?」淳於後懷疑地問。
「可不是。」原絲裘回道。
「不對呀,今兒個是招親大會,雖說他是參加了,但他絕對不可能通過得了。」淳於後不敢相信地瞪著她。
怎麼可能?今天可是問了些雜七雜八的繡經,君逢一怎麼可能懂?
「他就是過了。」原絲裘的訝異可不下於她。
淳於後呆楞了半晌,緩緩側眼瞪去。「裘姨,該不會是你……」今兒個她都是一個人窩在織房裡,所有的大小事都是由原絲裘經手處理的,如果她要放水的話,她可就……
「你以為在那麼多人面前,我能幫得了他嗎?」原絲裘沒好氣地道。「就連我也不懂他為什麼會懂那些東西。」
百思不得其解啊!可他通過了,這就是事實。
「真的嗎?」怎麼可能?
他怎麼會懂這些東西?
或許他真的相當上手、相當清楚,要不然當初他怎麼會說得那般信心十足?
「千真萬確的事,你若覺得我有私袒,第二回就交給你來主持吧!反正這一關總共有六個人過關,勢必得再淘汰;要不,你一次必須嫁六個相公,這事傳得出去嗎?」她不禁發噱。
「我知道該怎麼做。」淳於後斂下眼,思忖著第二回到底要考些什麼,卻發覺原絲裘一直坐在她身旁,表情極為玩味地睞著她。「裘姨,你不是累了嗎?還不回房休息?」天都快亮了呢。
今兒個一整天,不知怎地,心神不寧得很,搞得她只好把工作丟到一旁,窩在織房裡發呆一整天。
光是發呆度日,也挺辛苦的,更遑論裘姨今天為了她招親的事忙了一整天,眼看天都快要亮了,裘姨還未就寢,若是讓璧兒知道,肯定會罵她一頓。
「我是累了,也挺想休息的,不過呢,我更想要知道你方才在想些什麼。」原絲裘饒富興味地道。
「我?」淳於後指了指自己。「在想第二回要考他們什麼呀。」
這還需要問嗎?
「不,我指的是我尚未經過這兒時,你為什麼會獨自一個人坐在大廳裡沉思。」原絲裘睇著外頭迷濛的天色,又道:「年關愈近,這氣候是冷得教人直發顫,而你溫暖的房裡不窩,反倒一個人坐在這兒,就連火盆也沒教人搬來,就這傻傻地坐著。你到底是在想什麼?」
見原絲裘把目光鎖在自己身上,淳於後不禁有點不自然地別開眼,帶有幾分心虛地道:「沒有啊,只不過是想著自個兒快要嫁人了……」
怎麼讓裘姨給識穿呢?
但是,說真格的,她到底在想什麼,就連她自己也不清楚,或許腦袋只是一片空白;或許她一直在想,倘若君逢一離開了御繡莊,往後他還能去哪兒?又該上哪兒棲身呢?
她知道自己根本不需要為他擔心這些事,可住在一起好歹也一年了;雖說她向來防他防得緊,但多少仍是有點情份,如今他要走,又不知道要上哪兒,她會有幾分擔憂,乃是人之常情,不是嗎?
畢竟,她也不是什麼無情無義之輩;雖說她老是要他走,可想到他真要走了,她卻又莫名地替他擔憂。
可,有什麼好擔憂的?
害得她浪費一晚上的時間,結果他居然通過第一回的考驗,真是的!
「是招贅。」原絲裘更正地道。
「不都一樣?」淳於後沒好氣地睨她一眼。
「你在擔心他。」原絲裘突道。
「嗄?」
「我說呀,有個丫頭捨不得人家走,卻又無所不用其極地要人家走,真是心思難以捉摸啊。」原絲裘笑得很曖昧。
「我哪有?」一朵嫣紅瞬間飄上淳於後的粉顏。
「我可沒有說是你,我是說有個丫頭。」原絲裘這下子笑得可得意了。
就說嘛,一年的時間,酒都發酵了,倘若她連半點情份都沒有,那才教人匪夷所思。畢竟,逢一那傢伙,確實是個相當不錯的男人,能夠在這兒耗上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而不翻臉,她都忍不住要佩服他。
多麼的廢時廢日,就等著他們日久生情哪,如今總算有點下文了,要不然她可真的要擔心了。
將後兒交給他,應該是可以才是,相信姐夫在天之靈,該是不會反對她的安排。
「裘姨!」淳於後緊握著粉拳,氣得跺腳,索性起身往外走。「我要回房休息了!」
「知道他猶在府中,你應該比較睡得著了。」原絲裘仍促狹的笑道。
淳於後羞惱地回頭瞪著她。
「誰說我是因為他而睡不著?反正我是非要他走不可,明兒個,你去同他們說,三天後要考第二回,就考織功!」
誰說她為他擔憂了?
她不過是站在道義的這一邊,有點懷疑自個兒會不會太狠心,把一個無依無靠的人就這樣趕出去;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好手好腳,又是個男人,若他真的要謀生,應該不會太困難才是。
她根本就不需要理睬他離開御繡莊之後,到底要上哪兒。橫豎,他不是個老實人,他是個偽君子,再留他在御繡莊裡,天曉得往後會發生什麼事。
再者,他若真成了姑爺,還不知道要掀起什麼大風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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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繡莊前,淳於後端坐在樓台上,下頭是一片看戲的人潮,還有六位準備參加第二回考驗的男子,自然,君逢一亦在其中。
「爺兒,成嗎?」太葦在一旁壓低嗓音問道。
君逢一側眼睞去。「與其擔心我過不過得了,你倒不如張大你的眼,瞧瞧是不是有什麼古怪之人,倘若我分心了,你便得幫我保護她。」啐!他會成不了事嗎?若成不了,豈不是辜負了淺櫻好心捎來的寶貝?
好個淺櫻,果真善解人意得很,非但捎了繡經來,還貼心地附上織經和染經;這會兒,不管她要怎麼考他,都不成問題的。
有問題的是,連著數日,御繡莊因為這場招親大會引來了不少人,更有不少殺手趁亂摸進裡頭;如果不是他要太葦裡裡外外看顧著,真不知道會出什麼亂子,就唯有坐在樓台上那個笨女人,以為生活依舊清靜平善。
倘若不是他,她現下還有命坐在樓台上舉辦招親大會嗎?哼!壓根兒不知道知恩圖報的無情女人。
「爺兒,為何非要保護她不可?門主不是說過不在意十二錦綾織法了嗎?既然如此,為何不……」見他神色一凜,太葦聰明地閉上嘴。
「你懂什麼?」君逢一冷哂道。「我豈會這麼簡單地放過她?我救了她幾回?這一年來,就不知道替她擋下多少次的血光之災,她非但不感激我,甚至還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要趕我走。我只好拿她和御繡莊來彌補我的不悅。」
以往,他只要十二錦綾織法,然而,現下可不同了。
義父帶著他上長安,原本便是打算要在長安設分堂的,雖說現下發生一些事,教義父打消念頭;可義父打消念頭,不代表他也打消念頭。
他要拿下御繡莊,把這兒變成軒轅門的分堂!
這是她逼他的,誰要她氣惱他!
「可是……」太葦猶疑的回道。
「還有什麼好可是的?」君逢一笑得爾雅,然而黑眸裡卻透露些許血腥味。「我要你怎麼做便怎麼做,還是你打算要回義父那邊?」
太葦低歎一聲,隨即退下,守在一旁。
君逢一抬眼瞪著在上頭坐得四平八穩的淳於後,再緩緩地一一審視過在他身旁的幾個男人。
離他最遠、身穿藏青色袍子的男人看來最為古怪,或許他該多加防備。
他正思忖著,一陣敲鑼聲傳來,宣示著要正式上場了,而外圍看熱鬧的人聲更是鼎沸不已。
聽見鑼聲,淳於後不禁輕歎一口氣,斂眼瞅著下方的人,不知怎地,頭一眼便見著了他。
八成是因為他也一直盯著她瞧,才會教她第一眼便瞧見他吧。
偽君子!老愛盯著她瞧,瞧吧,保證這絕對是最後一回,再也不會有下一次了,他這一回就瞧個夠吧。
「只有一個考題。」沉默了半晌,她突然說道。
她不打算迂迴,就拿個試題定生死吧。
這一回就不相信他會,就不相信他真過得了這一關;她的相公可以是任何一個人,可就不會是他。
下頭掀起一陣討論聲,幾乎快把淳於後的聲音給壓過去。
淳於後不禁微蹙起眉,悠然地丟下試題:「告訴我,如何把繭給繅成絲?」
話落,下頭是一片嘩然。
「繅絲?」君逢一身旁的男子不禁怒道。「這又不是織功!」
「就是說啊!」身旁亦有人起身說著。
君逢一好整以暇地睞著正在起哄的幾個人,往後一探,發覺教他生異的男子卻是悶聲不響,只是直睇著淳於後。
「誰說不是?要織出絲織品,難道就不需要繅絲嗎?倘若連繅絲都不懂,又怎麼懂得織功?」淳於後戲謔的笑道。唉!真以為她會那麼笨,先把試題丟出去,再從裡頭找試題嗎?
只是,怎麼不見君逢一抗議?
「會回答的便答話,答不了的,請回吧。」原絲裘見一干人似乎仍心有不甘,不禁在一旁呼喝著。
話落,六個人轉眼間只剩下兩個,外圍看熱鬧的人依舊討論得極為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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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要先答?」原絲裘見君逢一依舊安坐,有些喜出望外,畢竟她也不曉得淳於後居然會出了這等題試。
「我。」君逢一壓根兒不給另一個男子機會,隨即開口便道:「首先,煮一鍋沸水將繭給煮開,一次投入約二十個繭,用竹籤不斷地撥動,慢慢地會分出絲來,將絲均勻地繞在大關車的木框上,此即出水干即治絲。」
他一答完,原絲裘隨即在一旁鼓掌叫好。
樓台上的淳於後擰皺了眉,別過眼,問另一個男子:「你會嗎?」
「教他搶去了。」男子淡然道。
「好,那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她現下可是把希望都放在他身上了。
「喂,不公平吧,我先答的。」君逢一不禁抗議道。
她可知道他背得有多辛苦?她可知道淺櫻寄給他的到底有多少東西要背?他好不容易全都背上,她居然在這當頭誆他!
「誰說先答的人便勝出?」淳於後沒好氣地道,逕自轉過頭,問著連名字都不曉得的男子:「我問你,絲帛織好之後,得要經過哪一道手續,才會教絲帛的色澤奪目燦爛,亦可使絲帛的質地更好?」
方纔那一題搶不到,現下這一題,應該沒問題了吧;只是,她真沒料到君逢一居然答得出來,而他又為什麼答得出來?
「我知道。」君逢一揚著手,走向約有二樓高的樓台。
「我不是問你!」她不禁怒道,趕忙轉頭睇著另一位男子。「你知道嗎?」
該死的!君逢一怎麼會又知道呢?方才出的那一題,原意是要趕他走的,誰知道該走的沒走,不該走的卻走了。
「我不知道。」男子倒也不拖泥帶水,緩緩地站起身。
「你……」淳於後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怎麼會變成這樣?這和她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方纔那試題,只消把絲帛煮過便可,是不?」君逢一防備地睇著直往樓台逼近的男子,嘴裡仍不忘解答。
「你……」淳於後不禁垮下肩,直覺得外圍的人潮吵得她頭都發疼了。
他怎麼可能會懂?記得以往他充當染工時,曾經同她問過許多蠢問題,他甚至連花機都不懂,連染料都沒見過,怎會在這當頭突然變得這般厲害?
該不會是他以往都是誆她的吧?
可……沒道理啊!她想不透,他沒必要這麼做的,不是嗎?
倘若他真的極為熟稔御繡莊的工作,他根本就不需要隱瞞;不對,或許他的來意是為了十二錦綾織法,所以才會假裝自個兒什麼都不懂。
「淳於後!」
耳邊傳來君逢一低沉的喚聲,她連理都不理,甚至還別過頭,逕自想著她才剛起了頭的想法。
他若真是為了十二錦綾織法,也不需要在御繡莊裡耗上一年才是。
難道,是為了卸除她的心防?
可他應該知道,她對他的心防絲毫沒有減弱,甚至在他受傷之後,更是加深了她的決心。
或許他是因為不願被她給趕走,所以才在這時候顯露出真本事。但就算她和他成親,他也不可能得知十二錦綾織法;畢竟這織法只傳子嗣,就算他甘願入贅,他充其量不過是個傳宗接代的工具罷了。
再說,他真是為了織法而來,在迎娶之後,發覺根本得不到織法,屆時,不知道他會有怎樣的反應?
「淳於後,你在那兒發什麼呆啊!」
耳邊突地再次傳來君逢一暴怒的吼聲,穿破嘈雜的人聲,殺進她的耳裡,淳於後不禁沒好氣地抬頭。
「你吵什麼吵?我正在想事情!」
話落,卻見著一枝凌厲箭翎朝她筆直飛來,她尚來不及反應,便見一抹回拔的身影飛到她面前,輕而易舉地接下箭翎,再反轉箭翎射回發箭之人,只見方才身為候選人之一的男子中箭倒地。
「這是怎麼回事?」她傻楞地問。
「刺客啊,你看不懂啊!」君逢一回過身,斂下文雅的面貌,肅殺意味濃厚地罵道:「我方才喚你那麼多聲,你到底是神遊到哪裡去了?」
如果真的要她嫁給他,她真是如此不願嗎?居然恍神得連刺客迎面殺來,她還文風不動,是存心要氣死他啊!
「我不是問那個,我是問你為什麼懂武?」淳於後惱火地吼著。
她當然知道那是刺客,問題是他,他為什麼如此輕鬆地躍上二樓高,如此輕鬆地接下箭翎,甚至在轉眼間便把箭翎回射?
這不是一般的花拳繡腿,他是個練家子!
「我本來就懂武,是你自己沒問過的。」君逢一沒好氣地道。
這種事一說出口,英雄救美一計還有用嗎?
不過,照事實看來,不管他懂不懂武,英雄救美這一計,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教他白白受了不二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