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上像是意料中的事,卻又不太像是意料中的事。
總歸一句話,這件事教他心生不悅……而跟前的夜蒲卻還是不知死活地說個沒完沒了。
「六少,磬兒果真了得,才掛上了三幅版畫便立即教人搶光,甚至叫價到上百兩……鋪子的掌櫃天天同我抱怨,問我到底得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再有新版畫,還問我版畫大師到底是什麼名號,說他就快要被一干達官顯貴給逼問到發瘋了。」
夜蒲說得口沫橫飛、興致勃勃,卻壓根兒沒發覺在一旁呷茶的君殘六臉色微沉地直瞪著他。
「哼!你什麼時候同她這般親熱了?」他冷諷道。
磬兒?喲,倒是親密得緊,像是怕人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似的。
「呵呵,倒也不是親密,該說磬兒的性子改了不少,說起話來不若以往那般尖銳,待人也和氣多了,有時我送黃楊木過去給她,她一抬頭衝著我笑……六少,你不知道,姑娘家一笑起來,模樣說有多美便有多美。」
夜蒲邊說邊笑,仿若在回想常磬的笑臉。
「哼!原來她還會笑?」君殘六不由得瞇緊了黑眸。
怎麼在他跟前,她就不笑?
因為他醜?因為他破相,還是因為遭毀容的他,在她眼裡跟鬼沒兩樣,所以她一見著他便笑不出來?
「會,她笑起來好甜,那神態說有多美就有多美……不過,她就算不笑也很美,光是瞧她身為管事指派著府裡的工作,那神態、那姿態就像是貨真價實的大家閨秀,命令的語氣中帶著溫柔,教府裡的眾人莫不服從她。」
真的不是他誇她,而是她實在太具有當家主母的氣質,若是將她和六少湊在一起,絕對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敢情你們是把我這主子放到第二位了?」他曬笑道。
將她調任為管事,這到底是對是錯?到最後會不會教他們錯以為她才是主子?
「六少?」夜蒲斂眼,這時才發覺他的神情不太對。
難道他一個不小心,話說得太多,又惹六少心煩了?真不是他愛說,他這主子近來實在是太容易動怒了。
天候明明已經涼爽許多,主子卻仿若全身燃著火焰,無時無刻不處於憤怒的狀況。誰要是說話不經腦子,便等著受罰吧……呃,不知道他在主子面前吹捧常磬,算不算是不經腦子?
「夜蒲,你說咱們府裡需不需要再找些奴婢?」君殘六突地道。
「咦?」他一頭霧水地睇向他。「六少怎會突地想要再找些奴婢?」
三年前就不找奴婢了,如今找奴婢作啥?再者,六少的脾性若是不改,就算再多找些奴婢也沒用。
「哼!」他冷哼一聲。
「六少?」好難猜呀!他猜了好幾年,但沒一次猜得著的。
君殘六呷了一口微涼的茶水,「她的版畫在鋪子裡頭真的相當叫好?」
「嗯。」夜蒲一愣,隨即回神。
好險、好險,倘若不是跟在六少身旁多年,他根本跟不上他思考的速度。
「那她……人呢?」他淡問。
頭一眼便覺得她的刀功極好,但是他沒猜著會在市面上造成這麼一股熱潮。現下可說是版畫的全盛時期,再加上一些富貴人家為了禮佛,都會印些佛書,順便加些佛像插圖,好顯示自己的地位。
而她雕的佛像,不怒而威、不惡而嚴,帶著女子的柔軟卻又有著男子的剛毅,確實是詮釋得相當完美,有人會撒下大筆銀兩,他是不會大意外。
然而,他心裡卻矛盾得緊。
這是怎麼著?自他初識她至今,她老是給他這種感覺?
一種矛盾,一種教他深陷在五里霧中,仿若霧裡看花,教他理不清頭緒的莫名無力感……教他煩躁透了,甚至讓他即使在妓館裡,也瞧不進花娘的媚態,害他轉而找向孌童,結果又落得敗興而歸……
混賬,這到底是怎麼著?
因為她,教他發覺人生無趣?
「六少,磬兒在僕房旁的畫室裡。」察覺他的不對勁,夜蒲收斂起長舌的習慣。
君殘六冷冷地睞他一眼。磬兒?好刺耳哪!
「六少要過去找她嗎?」他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反應。
「要不,我問她在何處作啥?」他勾唇冷笑。
話落,他起身便走。
夜蒲怔愣地睞著他的背影,心中猛地一顫,不禁自問——他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可他到底錯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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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了得的,是不?
說真的,當初他可沒想到她居然是恁地能屈能伸,為了存活,可以屈服在他之下,委身在他府裡為奴為婢,然而,對於他的命令,她偏偏又可以不著痕跡地抗拒。
一身傲骨,又識時務……
哼,不過是個無用的千金罷了,卻是恁地有本事。
不但抗拒他,甚至還有一手好功夫,更可惡的是,她那雙眼瞧著他時,總是毫不掩飾嫌惡!
可惡,他當初贖她作啥?
贖她,不過是一時的惻隱之心作祟,然她倒也沒教他失望,確實是相當了不起,居然可以放下身段,又會製版畫,又會畫佛像……了得、了得,確實是相當了得,是不?
他該是要滿意自己贖她,因為看來是再正確不過了,然而,他心裡就是不舒服,卻又說不出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走在通往僕房的小徑上,君殘六臉色陰鶩,走到畫室外,見到一群人聚集在畫室外頭,怒氣便一古腦兒的爆發。
「你們圍在這兒作啥?都不用幹活了?」他怒吼一聲。
混賬東西,一大群人圍在畫室外頭作啥?在偷看什麼?
畫室裡頭就只有個她,圍在外頭,豈不是在偷窺她?他何時准許他們如此不知羞恥了?
「六少……」
一干人聞言,莫不心驚膽戰,拔腿便跑。
君殘六冷眼睇著一干落荒而逃的下人,沒好氣地一腳踹開畫室的門。
「六少?」畫室裡的常磬微愕地看著他。
這個時候他怎會跑到畫室來了?
她不解地瞅他一眼,隨即又斂下眼埋首在即將完工的版畫上頭。
君殘六緩步走到案前,睇著她正拿著扁平的雕刀,仔細地刻下每條細緻的線條,再將雕刀擱到一頭。
「在忙?」他淡道。
忙得連外頭圍了一群人,她都不知道?
「嗯。」她沒好氣地道。
她正忙著,他應該瞧得一清二楚,既是知道,又何必在這當頭擾她?
「怎麼,刻起版畫之後,就再也不需要管事了?」他隱晦的黑眸直瞪著她始終沒停過的手。
她現在是當他不存在嗎?
為什麼她老是能夠輕易教他感到煩躁?為什麼她老是能夠這般光明正大地無視他的存在?
他就在她的面前,不是嗎?
千萬別說她瞧不見他……
「六少,你到底想說什麼?」既然完不了工,常磬索性停下手上的動作。跟在他身邊三年多,他在想什麼,她大抵上都明白,只是她現下正忙,倘若可以,她真的不想聽他說些無關緊要的話。
「我想說什麼,你何時認真聽過了?」他冷曬道。
「倘若我沒認真聽過,又怎麼會知道六少跟我吩咐了些什麼?」她拿起雕刀,輕敲著就快完成的雕版。「是六少說這版畫能賣錢,我才用心雕刻,希冀可以賣些好價錢,這也錯了嗎?」
她應該沒聽錯的,是不?
要不,她豈有膽子在他面前造次?
「那你可還記得你是府裡的管事?」斂下眼,睇著她手上的傷痕,他的濃眉不自覺地擰起。
嘖,是能賣錢,然需要把所有的時間都給擺在這上頭嗎?
「府裡的事我都差人去打理了。」她雙手環胸睞著他。「我將我分內的事都做完了,才做自己的事。」
她是那種人嗎?她在他眼中,是那種會恃寵而驕、忘了本分的人嗎?
再者,她根本就沒有受寵,打她進府至今,她一直受盡他的欺負,他交代的每一件事,她有哪一樁搞砸來著?
「是嗎?」他冷哼一聲。
她倒是聰穎得很,不管做什麼事都挺得心應手的,似乎沒有教他煩心過……哼,一個千金小姐能有此作為,確實是相當了得,倒也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但那又如何?
他是主子,是他贖了她的身、是他買下她,他自然有權差使她,而她自然得要做好他吩咐的每一件事。
「況且……」她沒好氣地睞他一眼,頓了下又道:「我今兒個會急著在這兒雕版,也是因為夜蒲同我說有許多客人急著想買我的版畫,所以我才想……」
有人搶著要買她的版畫耶!真是教人不敢相信,她居然可以靠一己之力謀生,不再只是個卑微的奴婢了。
「想埋頭苦幹,想多賣幾幅版畫,你欠我的便能少些?」他替她接了話。
這麼急著要逃離這裡?好個忘恩負義的千金小姐,她八成忘了自己能動手拿雕刀是他給她的?
倘若不是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豈能玩起這等風雅的玩意兒?
她能有一手好功夫,確實是需要感激他,再者,她的雕版風格和無覺大師極為相似,不知是墊忌臨摹,還是瞧慣了他送給她的那幅版畫,讓她不知不覺受到極大的影響?
哼,不管怎麼說,她都得要感激他。
「我從沒想過……」
「橫豎你要這麼著,也不是件壞事。」他壓根兒沒打算聽她解釋,因為不論她說什麼,聽在他耳裡都是推托之詞。
她不禁氣結。他又知曉她要說什麼了?
她沒欠他,她可不曾認為自己欠了他什麼。這些年,她盡心盡力地按他的吩咐行事,難道這樣還不夠?
再說,若她雕版真不是件壞事的話,他又何必前來興師問罪?
專說些無關緊要的事,真不曉得他特地來到底是想要做什麼。
「你就儘管刻吧,多刻些,好讓鋪子可以因你而蓬蓽生輝。」他冷笑了聲。
常磬緊抿著唇,黑白分明的大眼瞪向他。「我可不敢居功。」他的話乍聽之下仿若是在讚美她,但一經仔細聆聽,再加上她對他的瞭解,不難發現他根本是拐著彎在嘲諷她。
嘲諷她,似乎是他每日引以為樂的大事。
「甭在我面前謙虛,倘若是有本事的下人,我也沒道理埋沒人才,自然得要盡點心力,你說是不?」他斂眼瞅著她。
是了,這也是個好法子,只要別讓她天天窩在府裡頭,將她遣到外頭去,別讓他老是一天到頭撞見她,說不準可以讓他心中安穩些,省得天天煩躁得什麼事都做不成。
「我還得感謝六少提拔呢!」她皮笑肉不笑地道。
哼,下人……多刺耳的兩個字,她早該習慣了,然而從他的嘴裡聽見,總還是覺得不舒坦,仿若他是藉著這兩個字貶低她的身份。
她何來身份貶低?她早就已經不是千金小姐了,他犯不著老是拐彎抹角地提醒她。
「提拔不敢,不過,我倒是很想要瞧瞧外頭的人若是發覺這版畫是出自於一個姑娘家之手,不知會怎生反應?」說穿了,他也不過是覺得好玩罷了,二來又可以替他的鋪子攢些銀兩,何樂不為?
常磬斂下眼不語,心想說不准眾人知曉版畫是出自於姑娘家之手,大夥兒便會棄如敝履。
「他日,我再差人替你買些胭脂水粉,再裁幾件新衣裳,將你妝點好,再帶你到鋪子裡露面。要不,你氣色如此糟糕,帶出門我怕會嚇著人。」他突地站起身,瞅她一眼,隨即往門外走去。
常磬翻了個白眼,不耐地站起身,原是想要送他出門的,誰知道她才站起身,卻絆著了桌腳,身子失去重心,眼看就要狼狽地跌在地上,但迎接她的並不是預期中的冰冷地板,而是一雙溫熱有力的臂膀……
「嘖,都已經過了三年,你這身子怎麼還是一點都長不了肉?」
感覺到他身上傳來的溫熱,她漲紅臉連退數步跌在窗台邊。
混賬!輕薄了她,居然還笑她。她本來就吃不胖,有什麼法子?
就算她身上再怎麼沒肉,他也該知道方才抱著她時,他雙手是擱在什麼地方才是……
君殘六微勾的唇角透著戲謔的笑意,寓意深遠地睞她一眼,「說不准孌童還比你有肉些。」
「你!」她隨手拿起雕刀想丟他,卻見他大笑著離開,不禁氣得直跺腳。
可惡,居然這麼瞧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