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常管事,這是長安來的書信。」
常磬接過看門小廝遞上來的書信,揚了揚手要他退下。
她拿著書信翻看了一下,卻沒有將信拆開,只是將府裡的工作稍稍解說了一下,便經過大廳後頭的渡廊走向後院。
一個月前,蒙主子抬愛,將她拔擢為管事,讓她天天忙著府裡大大小小、裡裡外外的雜事,感覺上,她手上似乎真的掌握大權,然而實際上,只有她明白他是為了要報復才拔擢她為管事的。
八成是因為前些日子,她一個不小心說錯了話,惹他惱怒,遂才升了她,讓她忙得沒有空暇時間。
哼!這下子,他可過癮了?
她家主子簡直跟坊間的娃兒沒兩樣,脾氣說來便來,誰也勸不動他,而她也只好認命了。
最近天候一天比一天冷,她卻得一天比一天早起,忙裡忙外的,而她家主子卻是過了響午才出門,而且只是到外頭巡巡商行、木場,隨意地晃上一圈,便又上勾欄院……
唉,有這種主子,她真是命苦。
「六少。」
穿過通往後院的拱橋,從一旁的小徑繞到樓台,她一步一步地踏上君殘六的院落,停在觀陽樓的大門前,輕扣著門板。
「六少,有人打長安寄了封家書,上頭說是急事。」發覺裡頭沒有沒點聲響,她不禁微蹙起眉。
怪了,難道六少出門了?
常磬抬頭睇著天色。不對啊,未到晌午,都還未用膳呢,六少怎會出門?
再扣了扣門,察覺門板微開,她不禁往裡頭一探,見裡頭大廳沒有半個人,便推開門大方地走了進去,拐向右邊的渡廊,大刺刺地往書房走去。
「六少?」她推開門板,卻突地見著裡頭有一個不著寸縷的少年,立即拔尖叫了聲奪門而出。
天啊!她瞧見了什麼來著?
六少的書房裡頭為何會有個沒穿衣物的少年?
常磬正疑惑著,突地想起君殘六若是上妓館玩得開心,總是會帶裡頭的花娘回府伺候個幾天但……方才裡頭那人該是男的……六少何時也沾染上男色了了難怪今兒個一早便見夜蒲搖頭晃腦像是在煩惱些什麼,原來是這麼著啊……
真是嚇死她了這下子,她總算明白為何這三年來他未曾將心思打到她身上,原來他連孌童都不放過,簡直是喪心病狂!
「你在做什麼?」
身後突地傳來君殘六低啞的聲音,嚇得她微顫了下。
她有些為難地轉過頭。「六少……」不知道她何時也沾染上夜蒲的惡習,每每聽見他的聲音便會不自覺地顫抖嘖,她不怕他的,一直都不怕他的……但現下又是怎麼著?
哎呀,他怎麼只著單衣?難不成、難不成裡頭真是……
「你蹲在這兒做什麼?君殘六也跟著在她身旁蹲下。
「呃……有封家書,打長安來的,上頭提說有急事,我便趕緊帶來了。」要不,通常這時候她還在前頭忙著呢!
「是嗎?」他接過手,拆開看了一眼便又丟還給她。「燒了,當沒收到這封信。」
「嘎?」她怔愣地睇著他。「可上頭不是說要調一萬兩?」
聽說他是個孤兒,自小教軒轅門門主給撿回去;又聽說,軒轅門門主這陣子為了尋找愛妻,帶著另一個徒弟上長安,說是要在長安設個新堂,然,這一陣子卻老往汴州分堂調頭寸,算了算,這已經是第三回了,而且每回皆是不小的數目。
「不管他。」君殘六丟下這句話,又往回走。
見狀,就算再不願意,她還是跟在後頭。「六少,這成嗎?」
好歹是教養他的師父,倘若不是他,他今兒個能在汴州經營數家商行和木場嗎?
雖說他不是個好人,但應該也不至於會這般忘恩負義才對?
「哼!他當我汴州分堂是金山銀山,倘若我真是把銀兩調給他,才真是在害他。」君殘六惱怒地道。
「是嗎?」唉,不關她的事,她也不想多管,倘若他真是不肯這麼做,她多說也沒用,說不準惹惱了他,他不知道又會想出什麼詭計整治她。
「你確定要同我一道回書房?」見她直跟在後頭,他不禁好心地提醒她。
常磬抬眼睇著他,突地滿臉通紅。「不、不、不!前院還有事忙著,我很忙、很忙,我不過是拿信過來,我現下便要走了。」
「不,哪有那麼多事要你天天忙著?」他笑得邪惡,一把扣住她的手。「教你開開眼界也好。」
「我哪裡需要開眼界?」不要,她不要啦!
她就知道老是逗留在他身邊,肯定不會有好事,是她笨,方才沒反應過來,才會教他有機會逮住她。
這三年相處下來,雖說他的性子依舊喜怒無常,然而卻是有跡可尋,只要多用點心,其實倒也不難捉摸,只是……他偏愛上妓館,有時候玩得過火些,總是會忘了回府,可是……
方才在書房裡的人,她確定是個男的。
「年紀不小了,總不能什麼都不懂吧!」他仰天大笑。
「我不要!」這同年紀有什麼關係來著?
常磬死命地掙扎著,卻始終掙不開他緊扣的五指。這三年來,她也精壯了些,怎麼還是扯不開他的手?
「為何不要?」
她瞪大眼,一臉不敢置信。「你房裡有個沒穿衣服的孌童哪!」真不敢相信他居然敢問她為何不要,他的腦袋裡到底是在想些什麼?
「那又如何?美之物,人皆愛之,我就偏愛漂亮的東西,這一點,你至今還不知道嗎?」他沒好氣地道。
她無奈地斂下眼。知道是知道,但那是個少年,又不是姑娘家。
「六少,你就大人大量,別再逗我了,放開我吧!現下的天候已經快要入冬了,府裡確實有不少差事要忙……」唉,他的性子古怪得緊,但若是她肯低聲下氣,他倒也不會太為難她。
說穿了,他不過就是喜歡她在他面前顯得卑微罷了。
「真是掃興。」君殘六微扯唇角,順勢鬆開了她的手。「見著夜蒲,要他別來吵我。」
「是。」她順從而乖巧地答道,睇著他在她面前合上觀陽樓的大門。
她早已學會該怎麼在自己能容忍的範圍內服侍他,只要把語氣放軟些,再把姿態放低些,他通常是不會給她臭臉看的,更不會找機會整治她,遂若是要說,他也不算是個太差的主子,只是性情較難捉摸罷了。
現下,他連孌童都不放過……真是教人摸不透哪!
她斂眼瞅著合上的門板,思忖著方纔那一幕,再斂眼瞅著自己的身子,不懂自己為何會比不上一個少年……然這念頭才稍稍閃過腦中,她又連忙敲了敲自己的頭,露出苦笑。
倘若他真把邪念轉到她身上,才是真正的麻煩。
他愛怎麼著便怎麼著,與她何干?她只要做好分內的事便成。
只是……唉!在這府裡待久了,她總覺得自己的性子磨得圓滑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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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
一抹身影在地上拖得長長的,一聲不響地踏上東廂院客房的渡廊。
然,才踏上渡廊,便聽見渡廊最底處的客房傳來一陣古怪聲響,黑影輕笑了聲,走到最後頭的客房,輕輕推開沒有上鎖的門,裡頭窩在窗台邊的人影突地一顫。
「你!」常磬猛然回頭。
「你在這兒做什麼?」君殘六神色自若地晃到她身旁,睇著窗台上頭的各式雕刀,不以為意地在她身旁坐下。
「我……」她伸手想要取下雕刀,但與他視線相對後,便放棄了。
「這是什麼?」他取下雕刀。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雕刀……」她淡道。
現下是她自己的時間,她要做什麼事,犯不著同他報備吧?
「做什麼來著?」他當然知道這是雕刀,然而她三更半夜不睡,在窗台上頭擺上各式雕刀,該不會是打算磨利些,找機會插進他的胸口吧?
他自認待她不薄,她應該不至於會恩將仇報才是。
「雕版。」她無奈地道。
「雕版?」
見他的雙眼直盯著自己懷裡的木版,她更加無奈地將手中尚未完成的雕版遞給他。
不知道他那張嘴會說出什麼惡毒的話來,不過瞧他今兒個的心情似乎不錯,應該是不會太過刻薄才是。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君殘六瞇起眸子,就著微弱的燭光睇著版畫。
「咦?」
「還裝蒜?」他將雕版擱在一旁。「夜蒲同我說,這一陣子你老是窩在房裡,房裡還傳出古怪的聲響,而聲響都得到三更天後才停……」
他總是在想,為何她這些時日顯得瘦削多了,原來是因為這玩意兒。
「有時候一下刀,就會忘了時間。」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是不?
「哦……」他斂眼瞅著地上的木屑,再將雕版取來。「雕功不差……真不曉得你是怎麼迷上這玩意兒的。」
他有幾家木場,但大多是以傢俱為主,雖說上頭會稍加雕琢,然刀功卻不似版畫的雕功……根本就沒有任何師傅能教導她,她是怎麼學會的?
再者,瞧她的刀功確實不俗,頗具匠意。
他是不懂雕刻版畫,然而這東西他瞧得多了,刀功好不好自然是瞞不過他的眼。
「以往在常府時……」她一出聲,便發覺常府這二字從嘴裡吐出,已經顯得生疏多了。「那時,我爹是以版畫為生,我天天瞧、天天碰,自然有點興趣,三年前,你給了我一幅版畫,我瞧著瞧著,便忍不住想試試,就這樣試啊試的,玩得有些難以自拔。」
唉,她何時變得這般乖巧,竟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哦?」原來是無師自通。
瞧瞧,他是不是撿了塊寶?
三年前,她還是個手不能挑、肩不能擔的千金小姐,如今卻成了他府裡最稱職的管事,甚至還會雕版呢!
不過是瞧了些版畫,自己便能下刀,她可真是塊寶。
「這些木版、雕刀是我自個兒花錢買的,絕對沒有用到府裡的一分半毛。」像是怕他會隨便扣上罪名,她忙替自己辯解。
「嘖,我說什麼了嗎?」他沒好氣地啐了一口。
「要不……」都這時辰了,他晃到她房裡做什麼?
難道是……
見她突地退到門邊,他不由得挑高了眉。「你這是怎麼著?」她突然退到門邊,是把他當鬼了不成?
她戒慎恐懼地睇著他那只隱晦的黑眸。「沒。」
雖說他今兒個和孌童在書房裡幹些見不得人的事,但這可不代表他對女子沒有邪念……畢竟在她今兒個見著那孌童前,他可都是夭天上妓館狎妓的。
不知道他是怎麼轉了性子,但那不關她的事。她不想知道,也不想管。
「沒?」他冷哼一聲。「給我過來,你以為我會對你下手嗎?你未免太抬舉自己了。」
混賬,他才不管她以往是什麼身份,如今她不過是他府裡的奴婢,是他的管事,況且胭脂不染,他豈會對她有意?
常磬微惱地抿緊唇,「我沒這麼想。」
「在我跟前不用自稱奴婢了?」她該不會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吧?
「我可是你指派的管事,還要自稱奴婢嗎?」她抬眼瞪著他。
這三年來,他老是拿身份壓她,他究竟是什麼心思?難不成他只是覺得好玩?
「是嗎?」可不是?他一氣便忘了。「罷了,現下不同你說這個。」
這丫頭,明著是順從他,然而暗地裡卻根本不把他這個主子看在眼裡。
「要不?」
「我瞧你的刀法還算利落,改日我讓夜蒲替你找些黃楊木試試,再做成版畫拿到鋪子裡試賣,不知你意下如何?」他將版畫遞給她,隨即起身,省得她疑神疑鬼,以為他對她圖謀不軌。
「成嗎?」她的版畫能賣錢?
她驚詫地睇著他。
「試試便知,倘若真是賣得掉的話,我自然不會虧待你……」他頓了頓,又冷曬道:「不過,也得要賣得出去才成。」
「我的刀功和無覺大師如出一轍,肯定賣得掉。」她不服氣地道。
這人說起話來非這麼尖酸刻薄不可嗎?話頭說得這般教人心動,後頭卻又不忘冷諷兩句……好似將她的身份壓得低低的,他便會覺得快活。
「是嗎?」他戲謔道,隨即轉身離開。
常磬瞪著他的背影直跺腳。渾球,居然這般瞧不起她……她可是比他這個放浪形骸的人好上太多了,他居然這麼瞧不起她!
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有時候覺得他人極好,心情若好,對府裡的下人也挺和善;但若心情不佳,頭一個開刀的人總是她……若他真是厭惡她,當初為何還要收留她?
她真的不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