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竹不斷,吟曲不停,倩影翩翩,通宵達旦。
臨安城裡最具規模的勾欄院,就屬位在城南的「風雅樓」,裡頭的花娘個個風情萬種、醉心勾魂。而在這兒已待了好一陣子的觀仁偟,卻無心戀棧這一切,只為國事憂心,借酒澆愁,但是……「嚀,怎地又想起了她?」
琴聲揉和著笛聲,卻安撫不了觀仁偟煩躁的心。
可惡,他該是要為皇上打算訂下紹興之議而感到煩心,為什麼頻頻出現在他腦海中的,反而是薛金荷她那一張怯懦的臉?
「觀大人,別心煩嘛,咱們喝酒。」
一旁的花娘見狀,連忙一個個撲上前,搶著要為他斟酒,要偎在他的懷裡,要在他的眼眸裡棲下一地,好讓他日,他會想起她,帶著她回觀府享福。
觀仁偟睇了這群如麻雀般嘈雜的女人,沒來由地又讓他憶起了薛金荷的寡言,想起了她的矜持,想起了她過火的良善,想起了她過分的抗拒……該死!他明明不願再想起她的,她那一張丑顏為何老是毫無預警地鑽進他的腦海中?
原本以為將她帶在身邊,是看在她是個被拋棄的孤女,是打算要照顧她一輩子的,孰知他一時興起,想要真心納她為妾,卻遭到她無情的打擊,令他再也不敢多想其他,只好逃到風雅樓散心。
逃?啐,誰說他是逃到這兒來著?
他不過是想要散散心,畢竟時逢多事之秋,他也不想攬上太多事而累煞自己,但事情偏是一樁樁的發生,令他應接不暇。
該死,或許他該像朝敦說的,將她送回鳳凰山,再給她一些銀兩過活,完全將她趕離他的生活,還給他一個寧靜的空間。
但是這樣做好嗎?他豈是一個知恩不報之徒?
「觀大人,你在想什麼?別想了,咱們喝酒吧!」一旁的花娘瞧他想得怔忡,不禁又以纖白的柔荑持杯向他敬酒。
觀仁偟惡狠狠地瞪視她們一眼,突地一腳踹開眼前的矮几,霎時,絲竹斷弦,笙歌戛止;裡頭的花娘一個個花容失色地縮到一旁,沒人敢再吭一聲,只是面無血色地面面相覷,誰也猜不著他今兒個是吃到哪一門的炸藥,硬是將人炸得四分五裂、哀鴻遍野。
他突地站起身,瞥都懶得瞥她們一眼,逕自掀開珠簾往外走去。
該死,他不過是想要求個寧靜,怎麼每一個人硬是要吵得他無法思考。
不知道在心底已經咒罵了多少次,卻仍是磨不去那深鐫在手掌上頭的懾魂觸感,更氣得他怒不可遏地咒罵。
但是罵了又如何?心仍是不受控地思念著她!
可惡,她醜,她在他的眼中不過是個醜女,但她偏是挑動了他的情緒,輕易地勾誘著他,又輕易地澆熄他的慾念……可惡的醜女,不過是個醜女,然而在他的眼中,她仿如是個會施法的巫女!
否則他的眼前怎會滿是她的倩影?
可惡!
***
走在池子邊的薛金荷,低頭望著自個兒在水中的倒影,望著那一張完全不能稱之為出色,甚至僅能稱之為平凡的臉,心跳又不由得重重地鼓動著。
她蹲下身,直望向水中的自己。
從沒想過要擁有一張天仙般的容顏,但現下的她,卻多麼奢望自己可以換一張臉,不一定要艷若洛神,只消擁有一般女子的容貌便成,這樣子對她而言便已足夠,但是夢終究是夢,夢怎會成真呢?
倘若她真的可以長得再美一點的話,他是不是就不會離開她,甚至逗留在勾欄院裡不回來了?
她輕輕地撫上自己的臉龐,撫上細長的眼,不算挺直的鼻,卻又略厚了一點的唇瓣……這樣子的組合,一點都算不上美,就算是把五官分別拆開來看,也找不出一點美麗的影子。
即使盯著水面再久一點,這張臉依舊不變。
「喂、喂,姑娘,你要做什麼?你千萬別想不開!」
一聲拔尖的叫喚隨著一團粉色的影子撲了過來,將纖瘦的薛金荷撞倒在池畔邊,也算是成功地將她移到安全的地方。
薛金荷艱鉅地坐起身,揉著有點發暈的頭,不懂眼前這一位姑娘怎會……「姑娘,我同你說,不管咱們是什麼命,咱們都得努力地活下去,壓根兒不能輕生的,你知曉嗎?」那團粉色的身影有著一張甜美的面容,卻有一副極壯碩的身子。
她一把將薛金荷拉起,將她遠遠地拉離開池子。
「姑娘,我不是要輕生,我只是……」她笑得見腆,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不是要輕生的話,你為何要靠水池那麼近?」
薛金荷為之語塞地凝睬著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跟她解釋,總不能說她是在哀悼自個兒的醜陋吧?
「算了,但往後不可以再如此了,知道嗎?」她有點教訓意味的語氣,卻又突地發現她的穿著打扮,不太像是裡頭的下人,不由得又說:「對了,你到底是誰,又怎麼會在這裡?」
「我……」
要她怎麼說?倘若她說她是公子的妾,會不會令公子難堪?
「她是大少爺的妾,瓶靜。」
尋朝敦的低柔嗓音突地竄進兩人之間,令薛金荷不禁抬眼睇著他,心裡有一份安心,至少她是認識他的。
「她是大少爺的妾?」裘瓶靜聞言,隨即跪在地上。「對不起,真的是太對不起你了,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才會……」
她急得險些咬了舌,卻不知道到底要如何解釋。這也不能怪她的,畢竟她又不認識她,又沒見過這麼和善的主子,她會搞錯身份,也不能算是她的錯,對吧?
「沒的事,你起來吧。」
薛金荷見狀,連忙將裘瓶靜拉了起來,自己還真是怕她受傷,這人只不過是搞錯她的身份,這有什麼關係。更何況,她的身份也沒有那麼尊貴呀!
「可是……」嗚,除了她家主子,唯一對她好的便是她了。
「起來吧,回去看著你的主子,否則一會兒讓她找不到人,可就不好。」尋朝敦笑容可掬地道。
「那我就先走了。」裘瓶靜臨走前還不忘多囑咐兩句。「他日,我必定會前來贖罪的。」
而當裘瓶靜一走,整個氣氛又肅穆了起來。
「怎麼?仁偟不在?」尋朝敦輕問,試著引導薛金荷說話。
「他已有好多日沒回來了。」她臉上帶點憂愁地笑著,瞧見他掛在唇邊的淺笑,不由得羞得轉過身去,又道:「倘若你要知道他的去向,去找劉伯,他會比我清楚一點。」
他是她見過唯一不會在乎她外貌的人,儘管她對他有好感,可他也不能獨自到這兒來的,是不?
倘若讓不知情的人見著,那茲事體大,她真的不想再節外生枝了。
「倒是。」他淺吟著,對她又多了一分好感,心想自己更是非要想個法子,讓仁將她留在觀府裡頭不可。「那我先走了,告辭。」
薛金荷點了點頭,微漾著笑,目送著他離開。
倘若她所喜歡的人是他,是否她就不會那麼痛苦了?至少他不會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的臉。
她輕歎了聲,走回廂房,沒發現在池子的假山邊,有一雙陰驚妖邪的眸子正一瞬也不瞬地瞪視著她。
***
夜色深沉,入冬之後,黑夜比以往降臨得更早,用過晚膳之後,薛金荷只能百般無聊地坐在床榻上發愣。
他還是沒有回來。
她以為已經過了這麼多天,他也差不多該要回來了,但是或許是玩得還不夠盡興吧,他還不想回來。
唉,為何要這樣思念著他呢?
他是絕無可能喜愛她的,為何她還要抱著這樣的思念待在這個地方?以前待在鳳凰山上時,反倒是比現下還要來得快樂一點,至少她看不到他在做什麼,至少她不會知道他是如此厭惡她的存在。
八成是因為她在這裡,他才不願回來的。之前劉伯也說了,公子從來不曾數夜未曾回府,儘管邊疆有危急之事,也必定先有聯絡,不會如現在這般待在風雅樓一去不回。
是因為她嗎?
倘若真是如此的話,他又何必這麼做,直接開口要她回鳳凰山不就成了?
雖然他總說他是在報恩,但她對他所做的事,根本不足以讓他報恩,不過是替他敷敷藥草,純粹只是舉手之勞,犯得著如此多禮嗎?
她沒想過有一天兩人之間會變成這樣,她不過是想要窩在山上,靜靜的念著他、淡淡的思著他,不敢奢望有朝一日,她會陪在他的身旁。她人現在是在觀府裡頭,卻非她所想的那般愜意,反倒是痛苦極了。
原本在闊別一年後相遇,那匆匆一瞥已令她的心裡有著說不出的驚歎,她為此感到滿足;以為自個兒只消久久見他一面,便不會再興非分之想。可一旦被他帶回觀府,她的心竟益發的貪婪,只見一面再也滿足不了她蠢蠢欲動的心,安撫不了她躁動的思念。
但又能如何?
她不美,一點都不美,又怎能將他拴在自個兒身邊?
觀府裡頭隨便挑個婢女都比她來得有姿色多了,她的容顏……他又怎麼看得上眼呢?
別再癡人說夢了。
歎了口氣,薛金荷站起身,抓了一件袍子蓋在僅著中衣的身子上頭,開了窗,瞧著遠處的燈火。一盞盞的燈火在在顯露出觀府的富裕,更讓她深刻地知道這裡一點都不適合她,她不過是個孤兒,頂著這一張不討喜的面容,或許她該一輩子都待在山上才對,不該妄下紅塵,徒增煩憂。
迎著凍入骨髓的寒風,任由刺骨的風吹拂著她紛亂的心緒,說服著自己下定決心離開這裡,別再打擾他,卻在此時突地聽到一道低沉如魅的嗓音傳來——「這麼晚不睡,是在想情郎嗎?」
那個聲音這麼近,近到仿若就在她身邊,薛金荷趕緊回過頭,突見觀仁偟就在她眼前,兩人的臉險些撞在一塊。
天,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而且還滿身的酒味。
「公子。」她怯怯地喃著,發覺他的神色不對,彷彿又生氣了。
「公子?我不是同你說過了嗎?我要你直稱我的名字,別再公子、公子的喳呼個不停。」他突地暴喝出聲,猿臂一探,將她纖弱的身子往他的懷裡帶,再抱著她回到床榻上。
觀仁偟瞇起幽邃妖邪的眸,直盯著她那張平凡的臉,心裡是不下數百次的咒罵和啐斥。
可惡,不過是這麼平凡的臉,為什麼能夠那麼輕易地揪住他的心?更令人感到怒氣沖沖的是,她居然背著他和朝敦見面,甚至還與他談笑風生,簡直是快要氣死他了!
她以為她是誰?她不過是個因為長相極醜而被拋棄在山間的孤女,她憑什麼誘惑朝敦!她以為她是個美人嗎?以為她的韻味十足、風情萬種嗎?她是眼睛瞎了才會看不清自個兒的醜陋!
而朝敦也真是太放肆了,居然直入他的北苑與他的妾兜在一塊兒,他的眼中到底有沒有他這個兄弟?
「可是……」
他幽黑的眼眸裡仿若蘊著疾風驟雨般地瞪視著她,令她不由得直往後退,卻礙於被他擒得死緊,閃避不了。
「沒有什麼可是!」他斷然截去她微弱的辯駁。「叫我仁偟!」
她為什麼不願意這麼喚他?難不成是因為她較喜歡朝敦嗎?要不然,為何她一見到朝敦,就會笑得那麼開心?
那含羞帶怯、欲語還休的模樣,在平凡的容顏上頭增添了讓人傻眼的丰采,令他為之一顫,為之瘋狂;她明明不起眼的,為什麼在那一瞬間,他會覺得她是如此地艷絕無儔?
是因為她愛朝敦嗎?
他聽人說過,熱戀中的女人,在自個兒的心上人面前,總是一副羞澀的模樣,總是會散發出一股誘人的姿態;而他看在眼底的一切,豈不是說明了她是喜歡朝敦的?
可惡!
他擁緊她,突地吻上她微顫的唇,不再柔情蜜意,反倒是多了一分擄掠的霸意,一種搶奪的狂獗,強行將她壓在床榻上。
「仁偟。」她在他激烈的挑誘中喘息著。
天,難道他是打算真讓她成為他的妾嗎?這……「總算是願意喊我的名了嗎?」他低笑著,帶點高深莫測的慍怒,突地撕開她的中衣,露出粉色的抹胸。「你是不是都這樣喚著朝敦的名字?」
他相信朝敦絕對不可能覬覦她,但是他不敢保證她不會眷戀他。
「為什麼會扯到尋大人?」醉人的粉嫣紅上了她的頰,令她羞澀地斂下眼,不敢看向噙著詭邪氣勢的他。
他到底是怎麼著?瞧他明明是很生氣的啊,為什麼卻又抱著她、親著她?
這可是兩人之間親密的事,為何他會突然這樣待她?是因為喜歡她嗎?但是倘若是喜歡的話,為什麼又會提起尋朝敦?
「我為何會提起他?」觀仁偟邪氣地笑著。「這要問你不是嗎?」
想不到她居然敢這樣子問他?她該不會是把他當成瞎子,看不清楚她在想什麼吧!
「我?」薛金荷淺喘著,感覺他粗暴的吻落在她的身上,引起她一陣麻栗的感受,瞬間竄遍她的週身,在剎那之間,彷彿有一道奇異的情愫攫住她的心,細微地在告誡她什麼似的。
「他今兒個不是到北苑來嗎?你不是同他聊得挺高興的嗎?我瞧你笑得千嬌百媚,一副眼兒如桃,唇兒如杏,像是快要爬上他的身了。」話到最後,化為萬道怒雷,聲聲地敲在她的心坎上。
「你胡說,我沒有這麼做,你不能這樣污蔑我!」
她先是一愣,隨即發覺他的大手粗暴地蹂躪著她的身軀,甚至已經褪去了她的裙,拉扯著她貼身的褻褲,登時拉回了她錯愕的心神。
他在說什麼?他怎麼可以隨意編派罪名給她?
「我胡說嗎?」他不懷好意地笑著,唇角勾得教人心悸。「對了,當你的姦情被人發覺時,你自然是不會承認的。但我要先告訴你一聲,你……太醜了,我猜朝敦對你是看不上眼的,你可千萬別再頂著這一張丑顏去糾纏他,壞了我的名聲!」
話語陡然一轉,化為冷峻寒嚴,握在她豐挺渾圓上頭的手猛地一握,見她痛楚得皺擰了眉,不知為何他竟有著報復的快意。
報復?快意?他都快要搞不清楚自個兒在想什麼了,唯一能夠牽動他思緒的是在他身底下的這副絕美軀體;甩開紛亂理不清的思緒,他狂然地褪去自身的束縛。
「啊——」她痛楚難遏的哀叫出聲。
痛的不只是軀體,更是被他戳得千瘡百孔的心;她是個孤女,但不代表她不懂婦道,她知道自個兒有張丑顏,所以她不會癡心妄想,而他卻絲毫不聽她的解釋,硬是強要了她。
在他的眼中,難道她只是個不堪的玩物嗎?他要的只是她的軀體……「我勸你不要巴著朝敦了,否則我……」
「我沒有,我……」
鼻頭一酸,千言萬語皆哽在喉頭,淚水霎時奪眶而出。
他為什麼非要這樣子傷害她?她以為他願意擁抱她,是因為他對她是有那麼一點喜愛,想不到竟是一夜的慰借!
「你要知道,能夠接受你這一張丑顏的,只有我!」
薛金荷無聲地啜泣著,心碎落一地;她知道她醜,但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子傷她?為什麼?
倘若他真是厭惡她的話,他可以告訴她,她會隨時離開這裡的,絕不會死皮賴臉地纏著他,為什麼他卻要編派各種詭異的罪名將之套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