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五年
一道長長的八旗勁旅宛如一條長龍盤踞在整個通往京師的大道上,紫禁城上的走道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即使冒著隆冬的寒風澈雪,也要望著那平定靖南王和平南王的英雄。
「你瞧,那便是皇貝勒玄胤。」
「真的是不同凡響,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夾道兩旁的百姓頂著一頭的風雪,便是為了一睹他的風貌。
包裹在一身銀灰色的鐵甲內,威風凜凜的跨坐在馬上,俊爾不羈的俊美臉蛋上漾著一抹難以察覺的得意狂妄,濃眉飛揚,黑曜眼瞳勾魂攝魄,略薄的唇則勾起迷人的笑。
「好在有皇貝勒帶兵壓藩,否則這一場亂不會這麼快平定下來。」
「說的也是。」
一干百姓望著浩浩蕩蕩的軍隊沒入紫禁城裡,卻仍是移動不了雙腳,只為了一睹少年英雄的丰采,即使風雪覆頂亦無退縮。
***
玄胤風光地帶著捷報進入養心殿,由康熙授封為醇親王。
「叩見醇親王。」多倫王府的二貝勒巽幀嘻笑著一張臉,揮著馬蹄袖在養心殿外的園子裡向玄胤請安。
「得了,巽幀,你根本是在嘲諷我。」玄胤掩藏不住少年得志的光彩,擺手輕斥著。
「嘿,闊別三年沒見面,你還是一樣不讓我佔點便宜。」巽幀嘻笑著一張年輕俊美的臉。「不過,倒是沒想到真讓你給逮著機會,立了大功回來,立即讓萬歲給擢升至親王。」
「讓你嫉妒了不成?」玄胤大手捂著落在他肩上的雪花。
打小時候起,巽幀便被玄燁安排在宮內,留在毓慶宮裡同他一起長大,不管做什麼事,兩個人都在一塊,感情比親兄弟更加親上幾分,至少,總比他和萬歲之間來得親密些。
「可不是。」
「只要你求你阿瑪讓你上戰場,包你也立即得個爵位歸。」玄胤挑著濃眉,笑得好不得意。
「那怎麼成?」巽幀神色一斂,染上一抹愁緒。「你也知曉的,巽帕的身子一天不好,我是一天都不能上戰場,除非是萬歲指派,否則……」
「巽帕的身子一直沒有好轉嗎?」他的眉一皺,也感覺到巽幀的愁緒。
巽帕是巽幀的大哥,自他一生下來,便是抱著病體,遂多倫王爺自然是不可能讓可能會成為惟一子嗣的巽幀上戰場,就怕他這麼一走,多倫王府便斷了後。
「還能好到哪裡去?」巽幀歎了一口氣。「這些日不斷地下雪,巽帕身上的血就像是外頭的雪花,一點一滴地淌落,嚇得我額娘天天都不敢出門,直待在巽帕的房裡陪他,就怕……」
「好了、好了,不提這些事,咱們騎馬去散心,嘗嘗在雪中奔馳的滋味,包準讓你把煩惱全忘得一乾二淨。」他豈會不知道這些事?當初玄燁將巽幀安排在宮中,為的不就是防止他被巽帕傳染?
玄胤受不住他那張擔憂的臉,拉著他直往園子南側的月華門走去,牽了兩匹駿馬便狂奔出月華門。
甫出紫禁城的大門,或許是衝刺得過猛,玄胤驀地感覺到灰狐頂冠上的東珠像是掉落了似的,令他猛地停住狂馳中的馬。
「怎麼了?」巽幀跟著在他的身旁停下。
「嘖,東珠真是掉了。」玄胤有些氣惱地垂下摸上頂冠的手,瞇著眼望著後方雪虐風饕之中,像是有一抹人影。「巽幀,你瞧,那是不是個人?」
巽幀瞇起眼,注視著後方大門旁。「似乎是人影沒錯,還一直盯著這裡呢!」
「太好了,就要那個人替我把東珠撿回來。」玄胤打定主意,便往那抹人影吼著:「聽著,站在門旁的那個人,立即給本王撿回掉在地上的東珠。」
隔著狂然大作的風雪,他的聲音像是被吹散般,巽幀不由得說:「玄胤,依我瞧,那個人似是沒聽清楚。」
「是嗎?」他挑了挑眉,不由得再喊了一次:「後面那個人若是不趕緊將本王的東珠撿起來的話,可別怪本王降罪了!」
嘖,那人以為他是誰?
他可是萬歲爺方才甫諭封為醇親王的玄胤,豈容得了任何人在他的眼前放肆,罔顧他的命令!
過了半晌,見那抹人影仍然未動,玄胤原本打算驅馬回頭降罪於那人,孰知那個人卻識相地動了起來,迅速在覆上白雪的地上尋找著他滑落的東珠,過了一會兒,隔著飛揚的風雪,那抹人影像是烏龜爬行似地慢慢進入他的眼底。
「嘖,不過是撿個東珠罷了,何須撿這麼久,待會兒瞧本王如何教訓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況玄胤的身份可是顯赫的醇親王,豈能容得了任何人在他的面前造次?
玄胤瞅著那個人迎著風雪、踩著寸步難行的雪泥路,以為他會繞過馬兒的身邊將東珠交給他,想不到那人卻直往馬兒的身後鑽,待他要開口時,馬兒已然踢出後腿,那人卻碰巧被雪泥給絆倒,反倒是坐在馬上的玄胤控制不了發怒的馬兒,整個身子被高高地拋起,結實地摔落地面。
「玄胤!」
巽幀立即跳下馬趕到他的身邊,將他扶起在自個兒的懷裡,而不斷吐出血水的玄胤則直盯著那抹瑟縮的人影,盯著那張傾國紅顏,頓時發覺……她是個女人,隨即便昏厥過去。
***
「我不原諒她,不管她是誰,我一定要她的命來賠,還要抄她九族!」玄胤坐在炕上,摔著炕邊高几上的青瓷花瓶。
「但她可是景端王府的格格,是你未過門的福晉。」巽幀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身旁,隨即揮手要一干服侍的婢女退下。
「我不管她是誰,就算她是固倫公主也一樣,我要她族人的血來祭我這一條腿!」玄胤憤恨地怒吼著,彷彿傷重的野獸。
「可是你的腿仍是能走的,是不?為什麼非要她?」
「你懂什麼?儘管這一條腿還能走,那有什麼用?」玄胤怒紅邪魅的眼眸,散落著髮絲,像是真的恨之入骨,非要景端王府賠祭不可。
「可皇上已將景端王府所有的人遣往邊疆,而那個格格則被他收入宮中當宮女,必須在宮中老死一生,這般懲罰應是夠了吧?」巽幀抱住玄胤發顫的身子,心疼著被橫禍肆虐的玄胤。
倘若不是他的心情不好,玄胤便不會找他外出,也就不會發生這件事了,千錯萬錯,全都是他的錯!
「玄燁已經定罪了?」他瞪大眼眸,眥目欲裂。「他居然這樣對我?」
他不是他最疼愛的皇弟嗎?為何他會這樣對待她?他可是傷了一條腿,即使好了,也無法像正常人一般行走,難道他不知道嗎?他居然只判了這麼輕微的罪?
這算什麼?
可惡!若讓他逮著了機會,他一定要殺了那個格格,定也要讓玄燁一併死在他的手下!
他一定要殺了他!
***
五年後
「臣見過萬歲。」
玄胤身穿赭紅色蟒袍,甩著馬蹄袖,卻沒有下跪的意思,只是站在案邊等待玄燁的差遣。
「玄胤,坐下。」康熙移開文案,指示著他坐到他的身旁,望著他淡漠的臉。
「這些日腳疼嗎?」
玄胤驀地一僵,彷彿多年不願再回想的事情,再度被人殘酷地挑了起來;是的,他的腳是受了重創,即使傷口好了,卻再也不能跑、不能跳,自然也不能像正常人一般的走動。
說穿了,他是個跛子,儘管他刻意掩飾,仍是可以看出些微不同之處。
「不疼。」他咬牙回道,不願在玄燁的面前露出戾氣。
怎會不疼?每當風雪四起,宛如五年前的那一天,便會令他痛得咬緊牙關,才能止住痛徹骨髓的刺痛,只要讓他一見到玄燁的臉,那股莫名的錐楚便揉合著瘋狂的恨意,熾烈地灼痛他。
「真的不疼嗎?」康熙若有所思地忖度了半晌,才又問道。
玄胤收緊下顎,當年的青澀少年不復在,取而代之的是邪魅的氣息上裹著一張俊美的相貌,令人不再輕易地讀出他的心思。
「真的不疼。」
他是打算羞辱他嗎?
事情過這麼久了,他到底還想怎麼樣?
一道刺骨的錐痛劃過心底,令他戰慄。難道玄燁發現了他的動機,遂現下是在探他的底、探他的忠誠?
康熙睨了他一眼,意味深長。「你可知曉玄-和玄燮一併回到京城了?」
「聽說了,不過臣倒是尚未去找他們。」玄胤斂下眉目,擱在雙腿上的手暗自搓揉著酸疼的腿。
不是他不願意去找他們,而是連日來不斷地下著大雪,刺骨的冰寒像是萬蟻噬咬著雙腿的肌理般,放肆地啃蝕著他的心神,令他煩躁不安。再加上他聽說他們兩人回京時身邊都帶著女人,於是他也不想叨擾新婚燕爾的他們。
然而,最令他驚詫的是——玄-真是回來了!
闊別八年多的玄-居然如玄燁所預測一般,真是讓玄燮自長沙的戰場上帶回來了,他不知道玄燁到底是如何預測這一切的,但他猜想八成是和他身上那面玉鏡有關聯。
「就連德-也跟著一道回京了。」康熙輕輕地笑著,彷彿一切如他所想。
「聽說玄燮帶回來的女人是個漢人。」
「無妨,玄燮已同朕說過了,他要讓天仙入旗籍,如此一來,便沒有身份上的問題。」他慢慢地將話題帶入中心,試探著玄胤。
「玄燮向皇上要求了嗎?」他的心猛地一驚,彷彿身旁的人皆在玄燁的掌控之中,一個個棄他而去。
自從玄燁將玄熒的愛妻救回,玄熒便對玄燁死心塌地的尊崇,自然的,玄燁一手操控迷人的破鏡重圓,怕是玄-也已經拜倒在玄燁的腳邊,而玄燮……如此一來,他的身邊還有誰?
「朕已然准了他。」他笑得輕柔,卻更是讓玄胤望見了他的居心。
該死,難道這是他的下馬威?
玄胤不敢過分造次地睨著玄燁,心裡卻直冒著冷汗。他定是發覺了他暗自操作的事了,是不?否則他豈會用這種方式暗示他?
是他注定得這樣子?難道注定得跛著腳過一輩子,而這便是他的命?難道他該就此認命?
不!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他絕對不會這麼輕易地認命!
倘若不是玄燁當年的一念之仁,他不會恨他,他不會有造反的意念,這全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他。
「玄胤,你怎麼了?」康熙仍是笑著,墨玉似的眼瞳裡有著睿智光芒。
他手中玩弄著小巧的玉鏡,等著時機成熟,等著玄胤對他臣服,等著收服所有破碎的魂魄。
「臣……」他緊咬著牙,斂下眉目不敢讓他見到自己眼中的叛逆。
他到底要他如何?難道是要他跪下,同他伏首嗎?不,絕不!玄燁當年帶給他的羞辱,他豈能忘記?玄胤驀地起身,卻突聞背後傳來一聲拔尖的尖叫聲,感覺到身後一陣溫熱的濕意穿透他的衣服,他緩慢地回過身子,抬起一雙怒張的邪魅眼瞳,緊抿著略薄的唇,望著不知好歹的宮女。
「奴婢……」那名宮女倏地跪在地上,垂著螓首,不知所措。
「大膽宮女,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將茶水倒在本王的身上,你該當何罪?」玄胤怒不可遏地大喝,將心中的怒氣一古腦地發洩在她的身上;是她活該倒霉,偏在這個時候闖進來,還不知死活地將茶水灑在他的身上。
「是你自個兒猛地站起身,我才會……」
常靜蹙緊蛾眉,一雙瀲灩夾帶著怒氣的水眸狂然抬起,對上眼前大驚小怪的王爺,原是想對他一番謾罵的,孰知……是他,怎麼會是他?
「放肆!」玄胤怒挑起濃眉,抬起腿想要踹向這個放肆的宮女,卻驀地發現自己對這一張臉竟感覺十分熟悉。
那張臉並非是傾城嬌顏,更非是無雙無儔的絕世容貌,但是他卻覺得似曾相識。
「玄胤,她不過是不小心罷了。」康熙輕笑著從中打圓場,又對著常靜說道:「常靜,還不趕緊向醇親王陪罪?」
常靜楞楞地注視著眼前俊爾邪肆、卓熒不群的人,那張邪惑人心的俊臉上,仍留有幾分當年的青澀,但是更多了幾分怨天尤人的憤懣。他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他不是個天之驕子?想要什麼,便有什麼,儘管是幾條人命,在他的眼中更如糞土,沒有絲毫的價值。
這樣子的地位,他還有什麼不滿的?
「她就是常靜?」玄胤邪魅的雙眼猛地瞪大,大手更是狠狠地握緊,「她就是當年害本王在紫禁城門外摔馬的常靜?」
難怪他覺得面熟了,是不?
儘管只有一面之緣,但是身上的切膚之痛,令他忘不了這一張容顏。
「是。」常靜淡淡地低下頭。
他還要她如何呢?當年為了她,景端王府上上下下數十個人,全都在萬歲爺的命令之下移往邊疆,現下整個京城只餘她一個人,他還要她如何?難道這樣的懲罰還不夠嗎?
「你好大的膽子,居然還敢見本王?」新仇舊恨一古腦兒地揉合在一塊,縮聚在熾燙的胸口,鼓動著他強悍的心跳聲,熱燙著他怒瞪的黑曜眼眸,逼著他直想一掌斃了她。
傳言果真不假,玄燁真是將這個該死的女人留在宮中。
五年前,他為了大清遠赴各地征戰只為了平亂,只為了保護整個大清初定的王儲,那些年,他花了多少心血,流了多少血汗,然而他現下幾乎快成了廢人,玄燁卻是這樣地對待他,把他當成沒用的人,甚至連她這個罪人,他都好心地把她納入宮中,收在他的羽翼之下。
他的功勞算什麼?竟比不過一個罪人!
他以為他把這個女人納在宮中,他便不敢動她嗎?
玄燁這個如意算盤打錯了,他一定會殺了這個女人,不管要他付出什麼代價,他一定要用她的鮮血祭他的腿。
「玄胤,事情都過這麼久,你別再想了。」康熙苦口婆心地勸他。
玄胤邪氣地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說:「要本王如何能不想?怎麼能不想?」
這個傷,只要他走動,便可以感覺到上頭的傷痛;只要一下起雨,便能感受到剮骨的痛楚;只要一刮起風雪,這條腿上所傳來的錐痛,總是令他痛不欲生,痛得他夜不成眠。這些痛又有誰知道?又有誰為他感到憐惜?他為國征戰殺伐,最後竟是落到這種下場?早知如此,他又何必為玄燁拚命,他為何要糟蹋自個兒的生命獻給這個不懂得珍惜他的皇帝?
這個痛,必定要血祭才能平息。
「玄胤,事情都已經這樣了,既然已是無法挽回,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康熙站起身護在常靜的身旁,溫熱的大手輕輕地將她扶起。「況且景端王府早已經付出代價了,是不?」
玄胤注視著他曖昧的大手,心裡猛地明白——好厲害的女人,原來她早已經勾搭上玄燁了,難怪她敢恁地無禮!
自個兒血浴沙場的兄弟怎麼比得上軟玉溫香?他的江山是叔伯們幫他打下的,而地位則是他們兄弟為他保留的,然而事情到了最後,仍是比不上一個女人,一個禍國紅顏。
他又能說什麼?
「皇上都這麼說了,臣又能說什麼?」玄胤似笑非笑,妖詭地睨著躲在玄燁身後的常靜,心中已有打算。「不過,她的身份應是配不上萬歲的,是不?」
「無礙,朕這陣子正想要將她提擢為貴人,往後待在朕的身邊,有個名目較不落人口實。」玄燁輕挪著身子,露出身後的常靜,一雙溫熱的眼眸直睇向一臉茫然不知的常靜。
「萬歲,她不過是個宮女!」他難以置信地吼著。
他真是這麼想保護她嗎?竟然為了保護她的安危,而想將她提擢為貴人?
「宮女?」他不以為意。「再怎麼說,她可仍是格格,是景端王府的格格,豈會配不上朕?」
「她……」玄胤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玄胤。」康熙猛地沉下臉。
玄胤沉痛地斂下眉目,猛地咬牙說道:「臣告退!」話落,甩著袖,他大步地離開養生殿,不願再多作停留。
他不相信他真的拿她莫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