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酒肆品酒宴
正值掌燈時分,醉翁酒肆裡裡外外已點上數盞燈火,將整座酒肆照射得有如白晝般刺眼,
彷彿要將酒肆堆砌成人間極致奢華般,到處可見鮮花扎樓、綵球系台,珍奇古玩堆放其問,金銀寶石點綴其中,而拱橋上頭的亭子四周,也飄散著雲波錦紗,環繞人工湖水的林子裡頭,更是簇簇紛紅駭綠,就連枝頭上都懸滿了千萬盞燈火,亦綁上了繡以金線銀線的雲紗,彷若是星火飄浮在雲海中,整座酒肆猶如成了天上宮宇般幽美。
然,文字覺豈會獨有美景少了喧囂呢?只見數十人陣的樂師穿插在每座亭子和花廳裡頭,絲竹聲放肆而張狂地直穿雲霄,破天而上。
在人工湖水旁的石板路上,更是架了不少攤子,簡直將南京城整個夜市集都搬了進來,瞧又是蒜烤乳羊膀子、又是油炸小牛腿……香氣薰天,教人食指大動,一旁更有不少花娘舞伶袒胸露乳地在其間跑堂服侍。
人群圍繞在拱橋亭子旁,抑或者是在石板路邊的傍湖處,端著花娘捧著的膳食,大口啖肉,掬起湖水便大口暢飲。
原來所謂品酒宴所要品嚐的美酒,全數倒進了抽乾的人工湖裡了,只見琥珀色的水流帶著細緻金箔,清澈見底,就見湖底有著碧玉寶石,更有金銀財寶,還放上幾顆夜明珠點綴。
只見沿著人工湖邊,肉香、酒香、花香再加上美人香,熏得教人心弦蕩漾,耳邊儘是笑聲、語聲再加上絲竹聲,聲韻紛亂卻又極致紛鬧,幾乎吵得要將整座南京城給掀了過來。
看似一幅天上美景,卻又極似酒池肉林般地荒淫奢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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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家所有的兄弟全都到齊了,身為主人的文字覺穿梭其間,與人把酒言歡,笑意始終掛在俊臉上;然,不知怎地,打完了招呼,卻見他一人獨自回到後院,坐在亭子裡,看似有幾分恍神落寞,又似幾分迷醉。
「怎麼了?」
突來的聲響在背後傳來,文字覺微僵了下,才緩緩地側眼瞪著那抹蹣跚晃到身旁的身影。
「你不是玩得正開懷?」文字覺勾唇哂笑道。
像極了,就連聲音都像……倘若連他都覺得相似難辨,和利悉青梅竹馬一塊長大的夏九娘,豈會不陷入迷思?
她對利悉的心意,他心裡很明白的。
初知利悉的死訊,她那傷心欲絕的神態,至今難忘。
「瞧你不見,過來找你。」韋不群放浪不羈地道:「怎麼了?一個人獨坐在這兒,胡思亂想些什麼?」
「不過是想要再瞧瞧這最後的光景罷了。」再過幾日,他便要離開這兒,他自
得要多瞧幾眼,以供後半輩子回味。
然,最真實的心緒,他也不想教韋不群猜著。
除了獨自一人欣賞這院落,更是因為他想見的人沒來,可不是?夏九娘向來不愛酒味,要她參與品酒宴,根本就是作夢。
但是,當年她卻放任利悉把酒荒唐論古今,甚至還獨撐起花滿閣。
那等煙花之地,實是不適宜她;這幾年,若不是文家幾個兄弟在背後幫著她,可真不知道她現下到底是怎生的境地?如果他一走,弟弟們仍是會為他盡上一分心力的。
「都要當居士的人了,今兒個就豁出去的放肆到底,趕明兒個要怎麼著便怎麼著,豈不痛快?」韋不群往他的肩頭一勾,笑得幾分戲譫。「抑或者是……你現下的消沉,是因為夢中人未來?」
他飲眼瞧向韋不群刺眼的笑,勾唇冷笑,「我未入夢,何處見得夢中人?」
他的心思怎會這般簡單便教韋不群識破?就如當年利悉識破他的不軌……這感覺真是不好受,像是赤裸裸地袒裎在他面前,一點遮掩也沒有;可他偏又十分欣賞這般瀟灑不拘小節又快人直語的性子。
「今兒個的品酒宴豈不荒唐奢華得像場幻夢?」
「荒唐嗎?奢華嗎?」文字覺不禁輕笑。「時日逼得緊,要不,我還能再將它弄得更加奢靡不輸大內光景。」
是他決定下得慢,要不,肯定更加金碧輝煌。
「夠了,饒是大內也沒這般荒誕。」韋不群拍了拍他的肩,朗聲道:「我啊,算是開了眼界,喝夠了美酒、吃夠了葷肉,就連雙眼都瞧盡了繁華鼎盛的美景。」
那干花娘舞伶,真是美呀……花海綠浪都比不上。
「是嗎?」
「不過,再待上幾日,我便得要回北京,不能多陪著你玩上幾天,更不能替你見證當居士。」韋不群不禁輕歎一口氣,想到往後將會少個酒伴,真是教他不勝欷吁。
「不打緊,居士隱的是心而不是名,那世俗觀感不重要。」文字覺想修的是心,又不是想修個好聽的名號,就算無人見證,他也不以為意。
韋不群側眼睇著他半晌又道:「九姑娘呢?」
「九姑娘?」
「我總不好意思直喚她的閨名,所以喚一聲九姑娘,親切又不喻矩。」嘿嘿,他的書是讀得不多,但他至少懂些禮數的。
「談起她作啥?」
「那得問你啊!」這種事,他哪裡懂?
「你可以喚她一聲嫂子,畢竟她是利悉的媳婦兒。」
「啐,又沒明媒正娶,算是哪門子的媳婦兒?再者,利悉都作古了,總不能要她當個寡婦吧?」韋不群挑起眉道:「而且,我若是沒記錯,利悉臨死前,可是將她交託給你的。」
他是不愛管男女之間的麻煩情事,但一個是摯友、一個是表兄弟,不想淌渾水,也得要單腳涉入。
再者,那幾日待在花滿閣,總覺得夏九娘古怪得緊。
這份古怪,不只是因為自己長得酷似他那短命的表兄弟利悉,更是來自於她對文字覺的詭異情愫……啐,他書讀得不多,實在是很難說得明白,但他已經很努力了,頂多回頭再多啃幾本書羅。
「我不記得了。」文字覺淡聲道,把利悉所托之事給推得一乾二淨。
他不能這麼做,當初被利悉看穿心思,夠讓他羞得無臉見人了,要他如何能依利悉所願,將夏九娘給迎進府?
這種事,他做不到。
再說,儘管不迎娶她,他至少可以顧全她的安危,這便已足夠,已算是不負所托,他也問心無愧。
「咦?」這種事也能忘?「我不知道你同利悉的交情有這般薄弱哩,我還以為你會很願意為他兩肋插刀,在所不辭呢!」
「我自然會盡我所能。」這麼做已經夠多了,他不能再喻矩。
那一夜,他夠失態的了,日日夜夜就怕夏九娘會找上門來興師問罪,不過幸好碰巧韋不群這傢伙到訪,讓自個兒逃過一劫。
反正過了這兩天的品酒宴,他便要離開這兒,屆時夏九娘想問也找不著他,那就當作是兩人之間甜蜜且折磨的秘密吧!
「你這樣哪有盡己所能啊?依我看,你根本就是……」
不等他說完,文字覺即打斷他的話,「去喝酒吧!」他想要一個人清靜清靜,韋不群就不能讓他一人獨處嗎?
「喂……」瞧文字覺獨自飲著擺在桌上的美酒,好似當他不存在,韋不群不禁挑起眉,摸摸鼻子準備離開,然走了幾步,隨即又踅回。「啊,我忘了告訴你,我來找你,便是要告訴你,九姑娘人已經到了。」
唉,明明就是來通報她來了,可誰知道屁股一坐下,隨即便忘了這一檔事,慶幸的是,一站起身,他隨即又想起了。
現下說,該是不遲吧?
「嗄?」文字覺握著酒杯瞪著他。
「你沒瞧見她剛踏進酒肆的那抹神情,錯愕得教我想笑,那表情純情得倒不似妓樓的大掌櫃,簡直就像是……」話未完,身旁的文字覺早已不見蹤影,他不禁撇了撇嘴,「不解世事的黃花大閨女。啐,急驚風,不是醉了嗎?跑起來倒挺快的,絲毫不帶點醉意。」
若說文字覺對九姑娘無意,這舉止無疑是自暴其短?咦,不對,該是說……咦,該要怎麼說?
啐,他韋不群是武狀元,又不是文狀元,哪裡知道要怎麼說?
反正一句話,他絕對肯定文字覺那木頭對九姑娘愛不釋手……啐,好像不是這麼說的,管他的,跟著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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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乳浪臀波、酒池肉林般的駭人情境……讓夏九娘呆愣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什麼情況?不是說是品酒宴,怎麼她瞧起來覺得這情景像極了昏庸淫穢的君王后宮?
這兒品的是酒還是人?
夏九娘傻愣地眨了眨眼,人就僵在穿過大廳後的渡廊上,沒勇氣再繼續往下走,怕一個不小心,自個兒會被捲進這荒淫駭人的畫面裡。
她走錯地方了,這兒不是醉翁酒肆吧?
對對對,她肯定是走錯地方了。
她得再走出去,沿街找著,肯定會找著真正的醉翁酒肆,這兒不是,她走錯了。但,都快要踏平大門了,怎還會找錯地方?
「九娘。」然,身子方回身,便聽見身後傳來文字覺的聲音,夏九娘疑惑地再踅回,便見他緩步走來,俊爾臉上漾著慵懶的笑意,而酷似利悉的韋不群就跟在他身後,剎那之間,時光突地倒回,教她有些恍神。
「九姑娘。」韋不群嘻皮笑臉地搭在文字覺的肩上,頎長的身子就掛在他身上。
「呃……」可不是?他是韋不群,不是利悉,畢竟利悉不會這般喚她,但……不知怎地,見他們兩人一副哥倆好的模樣,便教她的心裡有著些許的不舒服。
「我以為你不會來的。」文字覺輕勾著笑意,一別方才窩在後院時所表露的落寞孤寂。
「倘若知道是這般情景的話,我該是不會來。」夏九娘指了指前方。
這是哪門子的品酒宴,教她誤以為自個兒走錯地方了。雖說她在花滿閣也瞧過不少荒唐景象,但這般露骨得讓她不敢正眼直視的,還是頭一回。
「若我知道你會在這時分來,我會帶你走另一條小徑,避開這一段路。」怎麼他才一轉進後院,她便來了。
「你若是夠誠意,就該要在門口等著我來。」而不是教她站在這兒傻眼得不知所措。
「我這不是來了嗎?」他淺勾著笑。
「哎喲……好個甜蜜的小倆口,像是約在這兒相會,待會兒直接帶進後院,兩人便能躲在後院裡頭卿卿我我,反正這兒吵得喧天,你們兩個躲在後頭幹啥,也沒人聽得見。」韋不群自他背後離開,當著文字覺的面牽起夏九娘的小手。
「九姑娘,你可不會真要同他跑到後院去吧?」
「我……」夏九娘有些為難地睇著韋不群。
可惡,都怪他長得太酷似利悉,當他唐突地握住自己的手時,她竟不知道該不該扯回手。
「咦?」正思忖著,卻突地發覺身旁有陣力道將輕握著她的大手給抽開,她順著那只霸氣的大手探去,瞅著文字覺,難得見他一臉嫌惡。
嫌惡?嫌惡誰?他?還是她?
不可能是韋不群吧,畢竟他那般酷似利悉:換言之,文字覺嫌惡的是她羅?那是什麼表情啊,她有得罪他嗎?
微惱地扯開他握住韋不群的手,她硬是又往韋不群的方向湊近了些。
嫌惡就嫌惡嘛,老早便知道文字覺瞧她不怎麼順眼,只是,他不需要如此明顯的表現出來吧?
「你……」文字覺微惱地擰起濃眉。
她這是怎麼著?他好意搭救她,她非但不領情,甚至還靠到韋不群身旁……可不是,他長得像利悉嘛,她對利悉餘情未了……在三人之間,他反倒是顯得多餘,可問題是,他是韋不群,又不是利悉!
「九姑娘,我帶你到裡頭晃晃。」韋不群哪裡管得了文字覺在想什麼,拉起夏九娘的手便跳下石板路,直往人工湖畔走。
文字覺難以置信地瞪著夏九娘頭也不回的背影,見她任由韋不群牽著,踩著小碎步走向他精心設計的酒池肉林……笨女人,難道她分不出來嗎?難道她不知道韋不群不是利悉嗎?
文字覺抿起唇壓下心中的無明火,緩步跟在兩人身後,不知道是酒意催醉,還是燦亮的燈火教他突生錯覺,總覺得這情景,像極了過去的時光……
以往,三人出遊時總是如此,他總是走在後頭,他們兩人走在前頭,他光是盯著夏九娘的背影,聽著她的笑聲,便能夠教他出神好半天,往往得要等到利悉喚他,他才收得回離體的魂魄。
但,眼前的男人並不是利悉。而事過境遷,他的心思更不若當年那般膽怯,可陰錯陽差,他還是無法擺脫心中的桎梏,無法貼近她。
貼不近、卻又遏抑不了心思,最好的法子便是離她遠遠的。可如今,她卻當著他的面,和一個酷似利悉的男人靠得這般近,教他如何不覺痛心。
耳邊聽著她銀鈴般的笑聲,眼裡瞧的是她醉心的笑顏。她吝嗇地從不在他面前展露的笑顏,卻對韋不群那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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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姑娘,你瞧那!」韋不群突地指向右手邊。
站在韋不群左側的夏九娘不疑有他,把臉一轉,粉唇不偏不倚地貼在韋不群的唇角上,嚇得她瞠圓水眸,連退數步,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別怕、別怕,開個玩笑罷了。」韋不群樂不可支地道。
太可惜了,只親著唇角,要不,可真要免費偷個香吻了。正竊喜在心,方要走向仍在震愕中的夏九娘,卻突覺有人抓著他的衣領,揪著他頎長的身軀往後退上幾步。
「我說……字覺……」韋不群咳了兩聲,拍了拍抓在他領子後頭的手。「你會不會抓得太緊了些?」
「你竟敢對她胡來!」文字覺壓低嗓音,粗嗄地在他的耳畔低咆一聲。
混蛋,當著他的面同她牽手摟腰、卿卿我我,已算是萬分過分,想不到他居然還拿這下流手段戲弄她!
「怎能說我對她胡來?是她親我的!」感覺文字覺沒有鬆手的意思,韋不群索性往後一倒,正好倒在文字覺的肩上,如他所料,他隨即乖乖地鬆手。「你可是親眼瞧見了,是她親我的,不是我親她,更沒有脅迫她,是不?」
韋不群幾分得意地指了指自個兒的唇,儘管她方才親的地方只是唇角。
「那是你要騙她!」文字覺惱火地又向前一步。
韋不群不以為意地道:「要騙又如何?她並不討厭,是不?」
「你又知道她不討厭?」分明是拐彎說歪理,有哪個姑娘家喜愛男人這般輕薄自個兒的?
夏九娘雖是身處煙花之地,但不代表她真能讓人佔便宜。
「你又知道她討厭來著?」韋不群側眼對有些回神的夏九娘眨了眨眼。「瞧,她不過是嚇著罷了。」
「你!」下流的傢伙,想不到他嗜酒還貪美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倘若你不能如利悉的遺願照顧她,那麼……」韋不群瀟灑地拍了拍身上的精美袍子,「身為利悉表兄弟的我,若是要照顧她,倒也相當天經地義。」
「你?!」
「不成嗎?」韋不群邪笑著,一雙明亮的魅眼瞇出幾分邪味,「男歡女愛這事兒,你可管不著。」
文字覺難以置信地瞪著韋不群好半晌,暗咬牙道:「我倒覺得給自個兒找個大麻煩上門了。」早知道會如此,他就不該約韋不群一聚。
原先是打算收了酒肆便要雲遊四海去,遂辦場品酒宴,將一干酒伴全都找齊,再瀟灑地離開南京城,然,沒想到竟會是這般的結果。
「品酒宴之後,你便要離開這兒,屆時誰要照顧她?她是了得,能夠一個人獨撐一家妓樓,但她終究是個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是不?」韋不群勾起唇角,
「她要的,倘若你給不起,那就讓我給吧,算是替我甚少見面的表兄弟利悉盡點心意。」
「不准!」文字覺怒斂下眼,低聲咆道:「你配不上她!」
他文字覺視若珍寶的女人,豈能交給這個混蛋?
雖說韋不群不是什麼惡類,但他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怎麼交託?
「啐,這煙花之地的女子,我會配不上?」韋不群不禁冷笑幾聲。「大哥,我在北京當都指揮使的,雖算不上什麼大官,但好歹也是個官啊,怎會配不上她?」
「就憑你說她是煙花之地的女子,你就配不上她!」他這一句話出口,豈不是有嫌棄韋不群的意味?
「老大……」韋不群無奈地低聲哇哇叫,隨即搖了搖頭,不同文字覺說理了,
「就讓她選吧,倘若她不要我,那我二話不說地回北京,但若是她要我……那可是連神仙都攔不住的喔。」
韋不群把醜話說在先,省得文字覺罵他小人。
話落,韋不群隨即走向依舊瞪大水眸睇著他們兩人的夏九娘,可走沒幾步,領子後頭又教人給揪住,這一回,文字覺不只是抓著而已,而是使勁一拉,韋不群感覺身子一飄,忽地撲通一聲,掉進了酒香湖池裡。
「啊!」夏九娘嚇傻眼地瞪著掉進人工湖泊的韋不群,還未來得及開口喚人救他,便覺得自個兒已經教人拖著走,她抬眼一探,「文字覺?」
這是怎麼了?他不需要去救人嗎?人不是他丟下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