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園
遠遠的,韋不群就瞥見兩抹身影在竹園裡,靠得極為親近,頭都快要靠在一起了……靠在一起做什麼?
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湊在一塊兒,究竟是想做什麼?
韋不群在心底吶喊著,身形卻若疾風般地竄進兩人之間,絲毫沒有半點猶豫。
「韋爺?」晁觀之微詫,吶吶地喊道。
細長的水眸直瞪著他寬闊的背,不解他怎會突然竄入兩人之間……出了什麼事了?怎覺得他的背上有著一道火?
「哦……韋爺呀!」慕容攸語調微揚頗為玩味,邪魅的臉富饒興味。
「慕容攸,你方才在做什麼?」韋不群低咆一聲,那雙迷人的桃花眼此時惱怒地瞇起,見慕容攸端起一張可惡的笑臉,他不由得更惱。
「我?」慕容攸勾起的笑意陰狠得很。「沒做什麼,只是和我未來的娘子閒聊罷了。怎麼,我同我娘子閒聊,難不成也要經過你的允許?你雖是官職在身,也未免管太多了吧?」
「你胡說什麼?你是拐著彎罵我拿官職壓人不成?」聞言,韋不群氣得跳腳。
「咦?我說了嗎?」
「你!」韋不群氣得哇哇大叫,卻又不能拿慕容攸如何,省得說他為官欺民。
慕容攸這人向來伶牙俐齒得很,不但滿肚子壞水、心機重、城府極深,真要同他爭論,自己絕對佔不上好處。
放聰明點,他應該要拉著觀之離開他。
「韋爺,你先別惱,究竟是發生什麼事了,你怎會突然跑來這裡?」晁觀之適時地站出來,替兩人解圍。
「我……」聽見她柔軟的聲調,韋不群一肚子的火消了大半,瞪了眼一臉慵懶的慕容攸,撇了撇嘴地說:「我只是來瞧瞧你……」
「得了,真是個不識相的東西,明知道人家小倆口正熱絡著,你跑到這裡做什麼?」慕容攸毫不留情地打斷他,甚至走入兩人之間,放肆地牽著晁觀之的手,掛在臉上的笑帶點惡意和挑釁。
韋不群瞪大了眼,睇著慕容攸的大手竟包著她柔白小手,抓狂地大吼:「我就是怕她被你給吃了!」
混蛋、混蛋,竟如此光明正大地當著他的面這樣輕薄觀之……
這時韋不群突然有些明白為什麼晁家老二每每見著他時,總是會投以惡毒的目光,嘴裡唸唸有詞八成是在咒他,只因他現下也挺想要如法炮製。
「你怕什麼?你以為你是誰?」
「我是她的義兄!」韋不群說得挺理直氣壯的。
「義兄?」慕容攸慵懶地睇向晁觀之。「你不覺得你的兄長夠多了嗎?」居然還刻意再找個義兄?會不會太多了一點?
「呃……」晁觀之一貫地笑著,來回看著兩人。「我覺得你們兩個挺熟的。」
「誰倒了八輩子的楣才同他熟?」
「唷,當了官,就忘了以往在臥龍坡上的寒酸日子了?」
「誰忘了?」韋不群目皆欲裂地瞪著他。「不想同你牽扯上關係罷了!」
「哼,你以為我就想要嗎?」慕容攸冷哼一聲。「可真是冤家路窄、狹路相逢!我到京城攀件親事,居然也能遇上你,真是晦氣。」
「誰晦氣?我才晦氣,居然遇著你這個壞胚子!」
「我警告你,不准在我娘子面前壞我聲譽,我還不想提你韋家山賊頭子的舊身份,你也別惹我。」
「你現在不就已經說出口了?」韋不群咬牙再咬牙,直覺得牙關發酸。
他是故意的,肯定是故意的!慕容攸這臭小子,老是拐彎抹角地冷嘲熱諷。
「是嗎?」慕容攸笑得陰毒,整張俊臉貼切地融入這份弔詭的氛圍之中,好似他真是天生的壞胚子。「那算是我一時口快,沒有惡意,你千萬別擱在心上。臥龍坡上的好漢,向來不在意這麼一點小事的。」
韋不群咬牙忍住這口氣,腦海裡卻不斷地思忖著他曾做過哪些惡事,非要將他的惡形惡狀告知觀之不可,要不然她肯定會教他給騙了!
他要忍忍忍,小不忍則亂大謀,絕對不能在這當頭沉不住氣!
只是,這傢伙到底幹過了什麼惡事,為何他一件都記不得了?
「韋爺,你沒事吧?」一旁的晁觀之笑問著。
「嗄?」韋不群回頭凝視著她,見她自懷裡抽出一條手絹替他拭去額上的汗。
啊,他的心……又來了……他緊-著胸口。
那弔詭的聲音,怎麼老是陰魂不散地跟著他?
「你怎麼了?」見他驀地瞇起眼,晁觀之不禁也跟著戒備。
「你有沒有聽到那聲音?」韋不群沉著聲問,桃花眼瞇得極緊,一臉戒備,隱約有著淡淡的戾氣。
「沒。」她眨了眨眼,豎耳仔細聽,只聽得見風吹打在林子裡的聲音,還有他極為沉穩的呼吸聲。
「依我看,是你作賊心虛的聲音吧!」慕容攸在一旁挑釁地說。
韋不群驀地回眼瞪著他,有抹被看穿的心虛。「我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裡惹著你,你非得要處處針對我不可?」他哪裡會心虛?
「我倒想問你,我究竟是哪裡得罪你,你非要打擾我和我娘子的共處時光?」
「她還沒出閣!」
不要老是開口閉口就是娘子、娘子,八字都還沒一撇,真不知道他是打哪裡來的勇氣,居然喊得這般順口,好似兩人早已認定了對方。
呸,他配不上觀之!
「就快了。」慕容攸慵懶地說,壓根兒不將韋不群亟欲噴火的雙眼看在眼裡。
「她才不會嫁給你這個敗家子!誰不知道當年慕容家領了賞金便到淮南定居,過著奢華放縱的生活,家裡幾個不事生產的兒子早晚把家產給敗光!」很好,總算是教他想到了一條罪狀。
嘿嘿,明理如觀之,她肯定會因此而打消成親的念頭。
「哼,那又怎樣?咱們可不像你韋家仗著當年一點功勞,便死皮賴臉地待在大內討官求賞……」
「你搞清楚,是那混蛋老頭不放人,不是咱們不走!」誰想要當官啊?他們本打算封地賞銀,拿了就走,怎知卻抽不了身?
「天曉得呢?」慕容攸笑得很壞心。
「你!」氣死他了,這尖牙利嘴的臭小子!
「韋爺,別惱、別惱,怎麼會為了這等事便吵了起來?」一旁的晁觀之不禁有些好笑的勸阻著,直覺得兩人像是娃兒般逗嘴。「我瞧你們兩個的感情真是好,可以這樣針鋒相對。」
「誰同他感情好?」韋不群此時壓根兒沒了平常的瀟灑,勾人的桃花眼泛著淡淡紅霧。「觀之,你千萬別被他的外表給騙了,其實他骨子裡是壞蛋、是個城府深沉又喜擅權弄謀的混蛋,你該要撤了這婚事才對。」
「可婚事是由我二哥做主的,我……」晁觀之挑起眉,無謂地勾起笑意,而眸中透露著些許的不願,
這事……她是完全做不得主啊!
「你真要嫁給他?」韋不群一愣,彷若五雷轟頂,轟得他說不出半句話。
「這事兒……」
「等等。」慕容攸霸氣地將她拉到自己身後,直看向他。「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你憑什麼多嘴?」
「就憑我是……」
「她的義兄?」慕容攸挑高眉,見韋不群不甘不願地點了點頭,嘴角微揚地說:「那又怎麼著?她二哥都已經允了這門親事,哪裡輪得到你這義兄多嘴?」
「我……」
「再者,我聽你的語氣,壓根兒不似兄長對妹子的關心,反倒是有點像心上人被搶,失意落魄地想要為自己爭一口氣的男人。」哼!這門親事他原本是不怎麼同意的,如今看在韋不群的份上,他會特地為了氣他而允諾。
「你在胡說什麼?我不過是……」胸中心跳急竄如擂鼓,令韋不群不由得捧心往後退了幾步。
說什麼心上人?哪有這回事?他對觀之那種弔詭的情愫,原本就該隨著觀之恢復女兒身時消失了,可旁人怎麼還說他韋不群將她視為心上人;觀之是他的八拜之交,生死兄弟啊……不,是兄妹!
「你不是個性子熱絡之人,如今為何會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如此地牽腸掛肚?我又聽說,你只要一得閒,便會窩在醉吟樓數日,同她徹夜呷酒;倘若不是因為情愛,你說,還會是為了什麼?」
「是因為觀之救過我!」韋不群有些混亂地低咆。「觀之不是個不相干的人,她是……」什麼情愛?他對她才不是……
「是什麼?」慕容攸笑得很惡意。「只是救命恩人罷了。」
「不,才不只是救命恩人罷了!」他彷若身處在一片迷霧之中,尋不到出口,耳邊全是慕容攸挑釁的說辭,惹得他又惱又怒,卻好似在他的引導之下,快要摸清心底那片模糊的影子。
「哦?那會是什麼?」
「是……」韋不群一愣。
是什麼?他傻了、亂了,不解觀之在他心裡的定位究竟是什麼。知道她是女兒身之後,總覺得鬆了口氣,可為何那種弔詭的情愫好似沒有消失?非但沒有消失,似乎燒得更猖獗了:活像身體著了火,飛火往上竄升,又好像有個東西,眼看著就快要竄出胸口!
眼角餘光瞥見觀之眉頭微蹙,一臉心傷的神態,彷若她所有的心傷全都加倍地加在他身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快走、快走,再不走,他可是會在觀之面前露出窘態了!
打定主意,韋不群飛身一躍,速度之快,不過是眨眼工夫,便消失在一片翠綠的竹林裡。
見狀,慕容攸不由得瞇起眼。不會吧,還真教他給猜中了?
他玩味地挑起濃眉,只見一旁的晁觀之失神地往前走了幾步,雙眼不自覺地追逐著那抹已飄遠的身影,他一雙莫測高深的黑眸微微斂下,彷若正思忖著什麼。
不會的、不會的……
觀之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的八拜之交、生死兄弟,這念頭在得知她身為女兒身之後也未曾改變過,他更從未想過她會是他的心上人;可在未得知她是女兒身之前,他確實對她起了遐思……
原以為這邐思不過是一場夢所引起,只是夢的延續,什麼事都沒有,只是他胡思亂想罷了。如今,他還能告訴自己是胡思亂想的嗎?
還是……他對她,真有什麼非分之想不成?
不會吧!韋不群光是想像便覺得駭然,不敢相信自己對她的情誼,竟是男女之情……
「不群,你究竟要鬼叫到什麼時候?」
「嗄?」誰在同他說話?
他驀地抬眼,彷若自一團迷霧裡頭脫身,眼睛所及是再熟悉不過的庭院,這裡不是大哥的掬繁軒嗎?
他什麼時候跑來這兒的?
「耳根子總算是清靜了一些。」那語調柔魅如水,卻隱約透著些許不耐。
他順著聲音望去,果真見著大哥就端坐在主屋外的亭子裡,而他的身旁還跟著形影不離的文逍,他不由得搔了搔頭,緩走向前。
「大哥。」他悶悶地走到韋至逸身旁坐下。
難道……他不知不覺將想法給說出口了?
真真真是太丟臉了。
「唷,總算發現我在這裡了?」韋至逸漂亮的唇微揚,迷人的深邃魅眸卻宛如是一潭死水,語調透著譏諷。「你比我這個瞎眼的人還糟。」
「大哥,你別這麼說嘛,我只是……」說真格的,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這裡的,更不知道蹲在那裡多久了,現在只覺得雙腿有些發麻;不過,看看天色,他大概真的在那裡待了很久。
「怎麼,心裡有事情?」儘管雙眼已失明,韋至逸依舊準確無誤地拿起茶杯輕呷了一口。
「沒……」韋不群有氣無力地說。
「就連對我也難以啟齒?」
「不是,是我自己……」輕歎了口氣,韋不群悶聲地說:「就算我真想講,也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是啦,肯定是他書讀得不多,才會詞窮難以表達。
「是為了你的親親觀之?」
韋不群驀地抬眼。「大哥,你怎會提起她?」
大哥未免太會猜了?怎麼隨便出口便猜得準確無比?
「倘若不是因為她,還會有誰?」韋至逸唇角泛起淡笑。「你天天將她放在嘴邊繞,想要不知道她都難。教你如此熱中的人事物,她還是頭一個哩。」
「是、是嗎?」他怎麼一點都沒發覺?
「怎麼?發現自己愛上她了?」
聞言,韋不群頓時萬般狼狽地跌坐在地,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大哥一出口竟戳中了他的痛處!怎麼深居掬繁軒的大哥隨口猜猜,也能夠猜得八九不離十?
「大哥,你……」
「倘若不是喜歡她,你怎會天天將她放在嘴邊,吵得我不得安寧?又怎會對我提起此人卻老是不帶來見我?還一得了空閒便窩在醉吟樓?我可不認為你是個如此貪杯之人。」韋至逸語調輕柔,卻字字見血,
只見韋不群眨了眨眼,嚥了嚥口水,張口欲言,可掙扎了好半天,卻仍不知道該說什麼。
怎麼大哥和慕容攸那混蛋的說辭一模一樣?
「大哥,觀之是個姑娘家,我最近才知道……」韋不群慢慢爬回座位。
「哦?我一直以為她是個姑娘家。」只有他這個笨蛋弟弟看走眼。
「不是……」
「看來,你是情愫深植卻不自知。」語末,韋至逸不禁勾起苦笑。
「大哥……」別笑他啊,他可真是一點自覺都沒有啊!不是他自願如此的,而是他……真是少根筋吧。
「你在煩什麼?」
「煩什麼?」韋不群只手托腮,自文逍手中接了杯酒過來,邊呷邊想著,不禁喃喃自語:「我究竟在煩什麼?怎麼好似連我自己都不是挺清楚的?」
一場夢延伸到現實之中,教他突然有幾分清醒;然而,他究竟在煩悶什麼,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你連事情的癥結都不知道?」韋至逸聞言不禁發噱。
「我……」他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啊!「我不知道,只是覺得……也不是煩,就是教慕容攸那混蛋給吵得頭疼極了。」
「慕容攸?」
「慕容家的么子啊!」
「無端端地怎會提起他?不是已有數年沒見過面了?」
「可不是?偏偏莫名其妙的,觀之的二哥竟然要將她許配給慕容攸!誰都知道那渾小子不是個好東西,他根本就配不上觀之!」他惱恨地低喃,長睫掩去的眸底閃露著淡淡戾氣。
韋至逸苦笑不已,難以置信他這笨弟弟連自己的煩悶是源自於晁觀之欲出嫁都不曉得。「倘若是喜歡她,就別教人給搶了。」
面對他突來一語,韋不群愣愣地瞅著他,戾氣隨即消去,取而代之的是雙頰發燙的紅暈。
「我、我還不知道……喜歡她。」這字眼陌生得很,一念上口,他便覺得羞。
他從來不曾特別喜歡過什麼,更不曾在意其他人事物如她這般……這就是喜歡啊?教他在醉吟樓流連忘返:教他老在兄長面前談及她;教他不管去到哪兒,回京之後定要頭一個見著她;教他不管去到哪裡,心裡全是她的身影……
他不是個貪杯之人,更不是個貪嘴之人,然而卻貪著她的酒、貪著她的人,如此地渾然天成,他卻毫不自覺自個兒的心意。
「啐,還不知道?」韋至逸冷哼一聲。「難不成你要等到他們洞房花燭夜,慕容攸將你的親親觀之抱在懷裡好生疼惜,你才知道你想要做什麼?」
聞言,韋不群不由得一愣。他沒想過這事兒……
「你該不會連洞房花燭夜要做什麼事,都不知道吧?」他的兄弟該是不會如此不濟才是,只是他……
「我當然知道,我……」韋不群驀地站起身,拳頭不自覺地緊握著。
倘若他敢碰她、倘若他真敢欺她,他定要、定要……
「坐下,你緊張個什麼勁兒?他們都還沒成親呢。」韋至逸啐了他一口。「就算是成親當日也犯不著這般緊張,隨便想個法子都能夠扭轉乾坤;重要的是,你和她的心意……」
他和她的心意?
對了,他從不知道觀之是怎麼看待他的,她從未提起,他只知道她待他好,由著他胡來,可這是她天性,還是懾於他的官位不敢拂逆?
他對他,究竟是怎麼的心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