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時,晁觀之放下一頭如瀑黑髮,身著中衣坐在床榻上,她微倚床柱,沒半點入睡的興致。
她在想著今日發生的事。
不知道教人接回府的韋不群現下究竟是怎麼了?晌午時,見他全身發涼,臉色蒼白,任她叫也叫不起;看起來不像是病了,但卻也像是病了。
他向來生龍活虎,跟他認識的這幾年,見他身上大傷小傷不斷,卻從未見過他病著,更不曾有過叫著他,而他卻昏迷得沒半點反應的情形,這也教她沒來由的慌了起來。
若不是她女兒身的事已公開,想來她會夜潛韋府一探究竟。
可見著他又能怎麼樣?她已經不再是他的莫逆之交,往後他也不會認她是他的兄弟;外頭的亭台,大概再也瞧不見他和她飲酒作樂的景象。
一想到這裡,她失落極了,也難以入眠。
想要瞧瞧他,想要確定他是否安好,想要……
「觀之……該死,這什麼玩意兒!」
韋不群哀怨的嗓音伴著狗吠聲,和他的暗咒聲傳來。
晁觀之連忙跳下床榻,隨意搭了件長衫,一開門果真見著他坐在地上,正與二哥送給她的那一條狗纏鬥。
「韋爺,你在做什麼?」她見狀不禁笑了起來。
「觀之,你還不來救我?」韋不群扁了扁嘴,一臉哀怨。
「小黃,過來。」
就見她拍了拍手,緊咬著他的腿不放的蠢黃狗,立即搖著尾巴朝她狂奔而去,而且還相當無恥地撲上她,下流地舔著她……
可惡,他應該一掌劈死這畜生!
「你什麼時候開始養狗的?」韋不群沉住氣,坐在地上悶悶地說,好似沒有打算要起身;偷覷她一眼,發覺她依舊是一身男衫,心裡不禁鬆了一口氣,卻又覺得有些可惜。
晁觀之走到他的身旁蹲下。「就今天開始,是我二哥給我防身用的。」
他沒好氣地瞪著她,「一隻狗能防什麼?」他冷啐一口,驚覺好似罵著自己,不禁更悶。
「你沒事吧?」她輕觸著他被咬傷的腳。
「沒事……」他緩緩地凝視著她,在朦朧月光下,有幾綹髮絲自她肩上滑落,垂在胸前,增添了幾分屬於女子的嫵媚……看來,先前不是他起心動念,而是他看出了端倪,他卻笨得沒去正視。
「怎麼了?」晁觀之淡笑開口,迎向他勾人的桃花眼。
韋不群怨氣十足地說:「你從沒告訴我,你是個姑娘家……」總覺得自個兒似乎被騙了。
「哦?難不成你這時候特地來,只是想要再應證我究竟是男是女?」還以為他不避嫌的前來是找她敘舊,原來只是想要找她問個清楚。也對,他那時昏了,腦袋大概也不怎麼清醒。
可是,他願意來,她已經很開心了。
「不是,我只是氣你為何從沒對我說過。」害他擔心了好久,以為自己真的是心懷不軌;也害他在不知不覺中壞了她的清白,儘管同床而眠這種事只有他們倆知。
「我曾經在你面前放下長髮,是你沒認出我是男是女。」明明是他沒瞧個仔細,反倒要怪她了?
「那是因為我篤定你是一定是男的!」韋不群悶吼著,眼角瞥見跟在她腳邊的黃狗正對自己虎視眈眈,他也報以陰狠的目光。
「為何?」
「因為……」瞅著她含帶嫵媚的眸子,韋不群不禁撇了撇嘴,「那是因為三年前,你不是以口餵我喝水,救了我一命……」
那水又香又甜,他記憶猶新,如今卻彷若成了夢魘,緊抓著他不放。
知道她為女兒身,他為了自己的異樣情愫大鬆口氣,然而卻有另一種悶痛襲上心頭,根本防不勝防。
「就因為這樣?」這有什麼了不起的?
「一般姑娘家是不會這麼做的。」他咬牙地說,惱她少根筋。
倘若她遇上的是別人,而不是他這正人君子,她豈不是要教人吃干抹淨,卻還渾然不覺?
「你知曉我家中只有兄長,我是由兄長教養長大的,不免沾上些許江湖氣息,有些脫出禮教,壓根兒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何不妥,畢竟……我只是想要救你罷了。」晁觀之緩緩地站起身,素雅清秀的臉上仍是一貫的柔笑。
「你早晚會因為如此率性而出事。」韋不群悶聲地喃喃自語著。
「你說什麼?」
「沒,我只是不懂你既是女兒身,為何打一開始不明示,甚至來到京城也不說清楚,惹得城裡百姓議論紛紛,害得我……」不知道打飛多少人,不知道造了多少孽……全都是為了她。
如今,他倒成了笑柄。
「那是因為身為男子遊走江湖最為方便了,不是嗎?」晁觀之笑說著。「再說,你一口咬定我是你的好兄弟,你要我怎麼跟你說其實我是個姑娘家呢?」
「這……」那是因為他那時傷得極重,沒法仔細瞧,再加上她的行徑根本不太像是個姑娘家,他就一個勁兒地認為她是個文弱纖瘦的書生商賈。他是被騙的冤大頭。「既然打一開始不說,那就沒必要在這個時候說嘛……」最好永遠都不要說,才不會教他陷入另一個泥淖裡,
甚至……他覺得自己的心跳依舊急促,很難控制。
「我是沒想要說,可是二哥卻執意這麼做……」晁觀之頓了頓,望向遠方的萬家燈火,「一旦公佈了我的女兒身,便表示我不會再久留京城了。」
這就是二哥打的主意,用這迂迴的法子逼她;然而二哥卻沒想到,儘管著回女裝,她依舊可以待在這裡。
畢竟,她著男裝可不是為了掩人耳目,只是貪圖男裝好行動罷了。
只是嫁雞隨雞,這京城她也待不久了。
「為何?」
「因為我要出閣了。」
「嫁給誰?」聞言,韋不群緊捧著心口。該死,他的心又失序了。
「你今天不是瞧見人了?」
「啊……」他想起來,那個面善之人,好似是……「觀之,那人是不是複姓慕容?單名一個攸字?」
「你怎麼知道他?」
「果真是他……」韋不群閉了閉眼,咬牙切齒地說:「那傢伙是個天生壞胚子,喜好欺人,為人任性自私又不厚道,做事全憑自個兒喜好,絲毫沒有半點仁義道德,完全不顧禮教,簡直是個喪心病狂的傢伙。」
聞言,晁觀之眨了眨眼。「聽你這般形容,好像你和他挺熟的。」
「誰倒了楣才和他熟。」他沒好氣地罵出聲:「以往在臥龍坡上的朋友……我說過的,未當官之前,我也算是草莽出身……反正就是山賊啦;招安之後,封了爵位、賜了宅院,不小心論功行賞,當了個二品小官……怎麼又說到這裡了?反正我是要告訴你,慕容攸那傢伙不是什麼好東西,他配不上你。」
「哦?」
「我是說真的。」儘管他有一點點的加油添醋,但請相信他,他這麼說完全是為了她好。
晁觀之笑而不語,朝他伸出手來。
「嗄?」韋不群看著她光潔的十指,再次暗咒自己的愚蠢,竟沒識破她的女兒身,明明她渾身是破綻。
「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請韋爺喝一杯?」
「別叫我韋爺,也別叫我大哥,畢竟你已經有很多兄長了,叫我不群便成了;我可不會因為你變成了姑娘,便要你改變稱謂……」他握上她軟軟的手,由著她使勁將他拉起。「就算你是姑娘家,你依舊是我的八拜之交,是我的妹子……」
嗚嗚,覺得好不甘心,他平生頭一遭會如此推心置腹、放進心坎裡的好兄弟,竟是個姑娘家。
從好兄弟變成妹子……韋不群直覺得心在哀泣著。
不得叫他大哥,他卻喚她妹子?晁觀之不禁眼底一黯,「咱們不醉不歸,如何?」不點破他的語病,她拉著他走到一旁的桌椅,從桌子的內層取出一罈酒。
「這不成,你已經不是兄弟了,我不能與你不醉不歸……」以往不知道,可以推說不知者無罪,但如今已真相大白,倘若再來上一遭,會壞她清白的;其實,現下與她把酒賞月,也是於禮不合,可他……還捨不得走。
「那咱們……小酌幾杯吧。」淡柔的語氣帶著微乎其微的歎息。
眼前明月依舊,亭台依舊、萬家燈火依舊,但是她和他……卻好似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晌午時分--
韋不群走在街上,邊走邊搖頭歎氣。
這樣的日子,真不是普通的悶哪!以往,夜半三更若是睡不著,還可以到觀之那裡走走;然而,知曉她是女兒身之後,他自然得要三思而後行,不能再像往常那般放肆了。
要不然他近來心情不佳,挺想要上亭台找她一敘的。
唉,就不知道七王爺家的公主竟刁蠻到這種地步,居然動用了不少人脈對他施加壓力。也不想想他就是對她無意啊,她何必強求?
難道她沒想過搶摘的瓜不甜嗎?
哼!她若是敢逼婚的話,他就逃,逃到天涯海角……只是,他真的要逃,不知道觀之願不願同他一起跑?
唉!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她又不是男人,他要如何帶著她跑?
要走,也是他一個人很落寞地走,說不準這件事再搞下去,搞得那龍椅上的老頭怒火一起,天曉得他的下場會變成怎樣。
伴君如伴虎啊!誰知道那老頭會不會哪天瞧他不爽,拿他開刀?
功臣又怎麼樣?只要他有一天官職在身,就得要任他差遺……真想要罷官而走,若不是顧及大哥,他老早就離開京城了。
唉,想到這些事,真是教人心煩;一心煩便想要瞧她一眼,若能邀她一起喝幾杯解解悶,那更是好!若是可以在半夜三更、夜深人靜時,那更是好上加好,只是不能……
唉!同她聊聊就好。
光天化日之下同她聊聊,應該不用再避嫌了吧,應該不會再傳出什麼教人議論紛紛的流言,毀了她的清白吧?
搖頭晃腦地踏進醉吟樓裡,進了內堂,裡頭依舊熱鬧,他閒散地梭巡一回,卻不見她的蹤影,他倚向櫃檯,狀似隨意地開口。
「二掌櫃,你家老闆呢?」
「哎呀,好久不見了,韋爵爺。」二掌櫃自櫃檯裡頭鑽出來,諂媚地堆出一臉笑意。「咱們老闆在竹園呢。」
「是嗎?」點了點頭算是打聲招呼,韋不群隨即打算往竹園走。
「唉唉,韋爵爺請留步,現在不適合過去啊!」二掌櫃急忙跳出櫃檯,不要命地擋在他的前頭。
韋不群緩緩地瞇起眼,咬牙道:「為何不能?」
這二掌櫃何時成了看門狗?怎麼他要上哪裡,他便要往哪裡攔?
「慕容小爺正在裡頭呢。」二掌櫃說得很曖昧,不光只是言詞語調,還有他的嘴臉。
韋不群看得拳頭不禁癢了起來。「那又怎樣?」他惱怒地說。
混蛋,他不是同她警告過了,慕容攸不是什麼好東西,誰都能嫁,就是不能嫁給他,她居然還同他在竹園相會!擺明不聽他的話,倘若出了什麼差錯,要是那混蛋見她不允,來個霸王硬上弓……
見他拔腿就要跑,二掌櫃忙撲了上去。「韋爵爺,別去呀,晁二爺吩咐過的,要是誰敢去打擾老闆和慕容小爺,咱們全都要回去吃自己的!」
「關我屁事?」韋不群一腳踹開他,心急如焚地想要衝到竹園,卻又見到一個
不知死活的傢伙擋在他眼前,他不禁發狠地瞇起眼。「你是什麼玩意兒,竟敢瞻在本爵爺的面前?」
沒瞧見他正急著嗎?若是教他給拖遲了時間,讓那傢伙把觀之吃干抹淨,信不信他拖他遊街去?
「韋爵爺,人家定了婚事的小倆口相會,你去湊什麼熱鬧?」那人道。
「你懂什麼!」韋不群飲去笑意,大聲咆哮。「觀之是姑娘家,她和一個男人私下相會,若是一個不小心……」
「可她不是和你私下相會了數回?」那人毫不客氣地反駁他。
「那自然不同,因為那時我以為她是個男的!」他幹嘛要跟這莫名其妙的路人解釋這麼多?
「可你現在知道她是個姑娘家,那你自然該要避嫌了,不是嗎?」
「我……」韋不群不禁一愣。
「人家和慕容小爺的關係可是你介入得了的,人家甫定親事,韋爵爺跟晁老闆再親,也頂多是八拜之交。」
「我……」難道他就不能站在八拜之交的角度關心她?
「難不成韋爵爺是錯將晁老闆給當成娘子看待?」
「嗄?」韋不群瞪大眼,心怦咚怦咚地顫跳著,那股詭異的巨大聲響自耳邊爆出。
娘子?他沒這樣想過,從沒這樣想過!
「難不成韋爵爺想要將晁老闆搶回來?」那人又逼近他幾步。
韋不群別過眼,壓抑著顫眺不止的心,壓根兒不想如此近距離地瞧見那張猥瑣嗯心的嘴臉。「你在胡說什麼?本爵爺沒半句話聽得懂……滾遠一點,你醜得不入本爵爺的臉。」
「我說錯了嗎?難道韋爵爺不拳現自己的心意,明白自己是心戀著晁老闆,一見著有情敵出現,所以韋爵爺準備要開始反攻……啊!」
那人話未完,已教一陣拳風給打飛,堂內眾人見狀鴉雀無聲,一一回到座上。
只見韋不群略喘著氣息,有些羞惱地瞪著堂內沒事生事的人,隨即轉身朝竹園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