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契 第一章
    「不——」彷彿用盡所有力氣般的聲嘶力竭,宇文逆天自可怕的噩夢中清醒,瞪大一雙佈滿血絲的利眸,望著眼前熟悉的擺設、明亮的房間,卻掃不走藏在心底的可怕噩夢,止不住停不了的戰慄。

    是夢嗎?是夢!

    他不知道,他分不清楚夢與現實的界線在哪裡,他不知道。

    慌亂地安撫自己的情緒,然而眼角餘光卻讓他看見了床榻邊的衣衫,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拿起那件衣衫。

    頊卿的?這是頊卿的衣衫!

    額上的冷汗不斷地滑落,他連忙掀開身上的被子,僅著一件單衣便往門外走去,一出房門卻立刻讓人攔了下來。

    「爹、大哥!」

    「你不在裡頭歇著,出來做什麼?」宇文游不悅地吼著。

    「我要去找頊卿。」他一手揮開他,一個箭步直往前衝去。

    他非常的不安,這輩子還不曾像現在這般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緒,控制不了心中紊亂的悸動。

    他要去找頊卿,他要確定他還活得好好的。

    「他已經死了,你還找他做什麼?」宇文透搶在他面前攔住他。

    「胡說!」他想也沒想的反駁。

    「他已經掉下山崖死了!」

    「掉下山崖不一定會死,況且下頭還有許多樹木,說不定他勾在樹梢上了,說不定他……」他說著安撫不了自己的謊言,企圖欺瞞自己劇烈跳動的心,雙眼無神地游移著,卻找不到他最想見的那個人。

    「逆天,你清醒一點,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宇文透擒住他的肩,望著已經與自個兒一般高的弟弟,用力搖晃著他的肩頭,想要把他搖醒。

    「我很清醒!我很清醒!滾,你滾開,不要管我,我要去找他!」

    宇文逆天暴喝一聲,突如其來的一記極具威力的巴掌襲上他的臉頰,令他往後踉蹌地退了幾步才穩住身子。

    「你瞧瞧自個兒是什麼德行,也不想想你給我捅了什麼簍子,你以為你真的可以逆天嗎?你以為你真可以改變這個世道嗎?我真是把你給寵得無法無天了,才讓你大膽地犯下這罪事。倘若邵尚書怪罪下來,你可知道咱們宇文一家都得陪著你下葬!」

    宇文游怒不可遏,緊握著發麻的手,心痛自己最疼愛的兒子竟會變得如此失魂落魄,尤其是為了一個男人……真是讓他痛心。

    「我不管,我要去找他,我就是要去找他,即使要賠上我這條命,我也不在乎!」宇文逆天像是著魔般怒瞪著宇文透。

    「逆天,你找不到他的,他已經埋葬了,就葬在山洞邊。」宇文透思忖了一會兒,總算咬牙將事實告訴他。「你已經昏睡了三天,這其間邵尚書已派人找到了邵頊卿的屍體,將他葬在山洞邊,你就算去了,也看不到他,只看得見他的墳,這樣你也要去看嗎?」

    宇文逆天怔愣地注視著他,妖詭的眸子裡是死灰般的木然。

    死了?他真的死?

    不可能的,他還那麼年輕、甚至還沒行成年禮,還沒上京趕考……

    「我不信,我要去見他的墳!」半晌,他咬牙切齒地道,怒紅的冷鷙眸子裡淌出令人心驚的淚光,沿著他堅毅的臉龐滑出一道令人膽戰的淚痕,再悄然滲進他單薄的衣衫。

    「你仍是要見他?」宇文游驚詫地瞪視著他。

    他這個被他寵上天、視人為無物的兒子居然為了一個男人落淚?!他原是要讓他去讀點書,抹去武人心性的,怎會讓他變成這個樣子?

    「若不是我親眼所見,我絕不相信!」他壓抑不了心中失落的悲傷,彷彿要將他拉進地獄似的痛楚,令他不知所措,就連眼前的路瞧來也顯得虛無。

    「罷了,透兒,你帶他去瞧,好讓他死心。」宇文游歎了一口氣,脫下身上的外掛披在他肩上,見他為情所傷的悲惻,身為人父的他卻怎麼也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宇文逆天不發一語,任由宇文透拉著他往後山走去。

    稍頃,便可清楚見到山洞的位置,然而頭一個映入他眼裡的是插在兩旁迎風搖曳的幡旗,刺眼的白色殺入他的眸、刺痛了他的眼。揪疼了他的心,彷彿在剎那間奪去他的呼吸,令他走起路來倍感艱辛。

    不可能的,不可能!

    「就在前頭。」宇文透在山洞前停下腳步,回頭睇著他蒼白的臉,不由得為他心疼。他如此意氣風發的弟弟,怎能忍受自己變得如此狼狽?

    他發未梳,散亂在身後,衣衫不整,穿著單衣披著外褂,下巴佈滿了鬍髯,更顯得落拓失意。他仿若天之驕子的弟弟,竟會變成這般教人心疼的落魄模樣!

    宇文逆天移動著仿若千斤重的腳步,兩眼無神地瞄向觸目驚心的墳頭,還有那隨風搖曳、令他煩躁的白色幡旗。

    他忽地跪在墳頭,望著碑石上刻著「邵預卿」三個大字,心臟不斷地撞擊著胸口,冷凝了血液,他只感到眼前一片昏暗,難忍椎人靈魂的刺痛。

    「怎麼會這樣——」

    他如野獸般發出教人哀慟的悲鳴,低沉沙啞地喃著,用雙手摀住眼,掩住淌出的淚水。

    他抓住他了,他明明已經抓住他了,為何還會讓他墜落斷崖?

    他明明抓住了他的袖角,儘管只是那麼一瞬間,他仍是記得手中的觸感,還記得那溫熱的氣息;他不敢相信這個世界如此廣袤,他竟然再也見不到他,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氣息,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他怎會抓不住他?

    天啊,他跨越了陰陽的交界,走進他觸摸不到的世界,他們所訂下的鴛鴦契,他要如何履行?

    他為什麼不握住他的手?為什麼不握住他的手?

    「我不信!」

    宇文逆天突地抬頭,雙手緊握成拳擊向墳前的黃土,毀天滅地地激迸出懾人的巨響,天地彷彿亦為之動搖。

    「逆天,你不要這樣!」宇文透連忙擒住他。

    「我恨!我恨!我偏就是要逆天,我就不信老天能奈我何!」他發了瘋似的甩開他,渾身散發出肅殺之氣。「我改變不了世道,我可以改變我的命運,我可以選擇我的去留!」

    鴛鴦不獨活,既然頊卿已然不在了,他也不想苟活在這世間!

    他運足了掌勁往身上幾個大穴拍下,一連三掌。

    宇文透連忙自他背後抱住他,制止他自殘的舉動,然而他方才拍下的數掌卻已讓他嘔出一大口血,神志虛無縹緲地飛掠前世今生,想要追尋那抹令他生死相許的身影……

    「逆天!」

    ***

    「啊」

    在夢的邊緣,宇文逆天穿透了遙遠的時空回到現實之中。

    他不斷地喘息著,赤裸的結實胸膛不斷地劇烈起伏,幾欲忍不住那壓迫胸膛的窒悶,任由冷汗沿著背脊滑落。

    已經過了十年了,他仍然無法從那蝕魄斷魂的痛楚中恢復。他忘不了他,始終忘不了。

    那時候倘若不是大哥護住他的心脈,只怕他真是已赴陰曹和頊卿履行鴛鴦契了。

    沒有死過,他不知道是否有神鬼,是否有魂魄,更不知道走入黃泉是否能找到頊卿的身影,但是他現下活著卻不一定會比較好,只因他仍是夜夜受無情的噩夢所折磨,時時告知他所犯下的錯,讓他明白這世間並非如他所想的那麼簡單,並不是他想擁有什麼便可以擁有。

    頊卿始終不再回來了,他已經永遠地離開他身邊了。

    他再神通廣大,也找不出當年到底是誰洩露了他和頊卿之間的事,更不知道到底是誰到尚書府通報了這件事的。

    但即使查到了又如何?

    滄海桑田,人事已非。

    宇文逆天無神的寒眸直視著眼前的黑暗,失焦的眼眸見到的不是這房內的擺設,而是十年前的記憶,是十年前的絢麗回憶。

    「逆天?」他身旁的人彷彿感覺到他的不對勁,掀開被子坐在他身旁。

    「我吵醒你了?」宇文逆天慢慢地轉過頭去,在昏暗的空間裡注視著身旁的男人,只是淡淡地笑著,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

    「你怎麼了?」孟仕振用雙手抱住他,然才觸及他微涼的肌膚,便被他客氣地拉開雙手。「逆天?」

    「你繼續睡吧,我想到外頭走走。」

    宇文逆天只是對他淡然一笑,然而透著弔詭的月光,卻讓他輕易地發現,他的眸子裡沒有半點溫度,比起自己當年遇上他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自從邵頊卿過世後,宇文逆天臉上的笑不如以往那般張狂,少了霸戾的豪情,少了扭魂的邪氣,即使笑著也不代表開心,但是他臉上始終帶著笑。

    在他心中只有一個邵頊卿,沒有他孟仕振,他見識到他的無情與冷漠,知道他臉上的笑是更傷人的武器。

    宇文逆天披了一件薄衫,開了門逕自往後山走去,壓根兒不在意身後的人如何想他;他一開始就說過了,他不需要任何陪伴,是他自願跟上來的,遂他無須負責他的情緒。

    他想跟在他身邊就跟,不想跟就離開吧!他一點都不在乎。

    宇文逆天在寒冷的天氣中直往後山走,在邵頊卿的墓前盤腿坐下,望著四下暗沉的天色和窒人的寧靜。

    只因頊卿在這裡,他才願意在這裡。

    當年,或許是因為他真的發了狂,遂爹才會把這書院買下,將這家書院交由他全權處理,也不再逼著他成親。

    只有待在這裡伴著頊卿,他才能感覺到完全的自在。

    這裡有他們當年的回憶,那甜蜜而椎心的回憶在他眼前一幕幕飄落,歷久彌新,他沒有一刻忘記;但是時光卻不曾停留,頊卿的時間停了,他的卻還不斷地往前走,他走在這個沒有他的世間好久、好久了。

    好痛苦!

    「頊卿」

    他將臉枕在碑石上,低低地喚著心愛的人,胸口發燙、眼眶發熱,但是他再也流不出淚、哀號不出口了。

    「頊卿,我們生錯時代了,倘若我們生在現下,說不定就可以像我的侄子那般幸福,能夠深情相擁,能夠掙得開俗世的枷鎖。」他嗚咽似的喃著,將臉靠在碑石上,彷彿是偎在邵頊卿懷裡。

    一個人的孤寂快要把他擊垮了,忍耐了十年,彷彿已經到了極限。

    他很累,真的很累,卻找不到一個可以真切包容他的人,除了頊卿以外,其他人他都不要。

    「頊卿,你知道我那個傻侄子的脾性就跟當年的我一樣嗎?」也不管身邊只是一塊冰冷的碑石,他仍像十年前那般與他閒聊著。「這群年輕人真可愛,那個傻氣的安之鳳居然還自喻成梁山伯與祝英台,硬是要欺上迅羽。梁祝的下場一點都不好,真不知道那個傻孩子怎會愛上那戲碼……」

    他厭惡那種被世俗壓迫的戀情,卻對墓開化蝶的戲碼極為羨煞;他一直等著這墓頭可以為他打開,但是他等了十年,好遙遠、好漫長的十年,彷彿要耗盡他的生命似的。

    「頊卿,你質疑我對你的愛嗎?否則你為何不願邀我化蝶?還是因為那只是一個神話,根本就沒有那種事……」

    若不是答應爹不再喝酒,說不準他已經醉死在酒缸裡。現實的人生太殘酷,倘若不用一點酒麻醉過分清醒的腦袋,清醒的時候總會讓他不自覺地想自殘,活著便成了最折磨人的煎熬。

    「化蝶也好,雙飛也罷,我還在等著你的鴛鴦契,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打算履行這分契約?」

    鴛鴦契啊鴛鴦契,這是頊卿訂下的盟約,當初他還覺得好笑,現下卻徒留空洞的契約供他弔慰。

    曾經想過要忘了他,但他卻麻醉不了自己、欺騙不了自己。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他坐直了身子,桀驁的眸子裡是教人不捨的悲惻,口中仍喃喃自語著:「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誰復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他是個武人,是個只懂得習武的粗人,向來瞧不慣文人的矯揉造作,但是他偏愛上了頊卿,願意與他共研學問詩詞。

    但是現在只剩他一人……

    好累,這樣漫長的人生,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耗得盡?

    他在等著墳開同樞、化蝶雙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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