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夜色如墨,玉環彬獨坐窗欞邊,透過眼前的涼亭,看著泉水肆無忌憚地清盈暢流,在她的心裡頭激起一圈圈的漣漪。
閉上眼,五年前的事清晰地浮現在她的腦海,她忘不了爹親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笑顏。
爹總是說:「少年天子之童昏,中年天子之橫昏,盛年天子之暴昏,老年天子之胡昏。切記,若是心念俱正,心無雜念,捨去貪嗔癡,必能無-礙。」
她懂,真的懂!卻沒有把握自己真的可以把持住。
她已經找出一些足以呈堂的證物,可她卻矛盾不已,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做;她能夠注意到的小細節,想必朱熹宣也能找得一二。
她若是幫了艷燕,她勢必認輸,認了輸,她勢必任王爺差遣;而陔王爺生性風流,也許是男女不忌,那她這下子可玩出問題來。
當初何必沒事找事做,搞得現在火勢燎原,想滅火,倒也無從滅起!
唉,到底該如何是好?
玉環彬離開窗邊,舉步至床榻邊,心頭紛亂不已。
她低頭看著床上的錦織被上繡著一雙雙的鴛鴦,心頭更是有說不出的悶。明日定是見真章之日,她何以依舊猶豫不決!
「春雷!」
玉環彬一聲低喚,門外守夜的春雷立即奔進室內。
「小姐。」
玉環彬抬頭望了他一眼,心裡不禁又犯嘀咕:難道他就不能跨越主僕的那條鴻溝,來到她的身旁嗎?
她無奈地一歎,「春雷,你過來。」
春雷依言,走至離她約五步遠的地方,這是他和她獨處時的基本距離。
「春雷,我想念咱們杭州的芙蓉糕。」
「待小姐將艷燕姑娘的案子解決,小姐就可以回杭州。」一聽,春雷心裡頭有著複雜的情緒。
難道要他眼睜睜地看著小姐再回玉色樓接客?這三年來在外雲遊,他早已習慣和小姐如此的相處模式:沒有玉色樓,沒有煩人的王公貴族,沒有花天酒地的紈-子弟……只有他和她……
日出而走,日落而息,兩人相依,情凝夜晝;這段神仙眷侶的日子就要結束了嗎?不捨啊……
他無法再看著小姐和人同枕眠,無法忍受有人輕觸著小姐細緻滑膩的雪膚,更無法想像有人和小姐共赴雲雨……
他的手臂強而有力,卻無法學以致用地保護她……
她的髮絲、她的巧笑、她的銷魂呻吟……一蹙眉、一抿嘴,都能牽動他的心魂,他不能忍受再有他人擁著她!
或許,他應該將她綁離這個喧囂的塵世,找到一地一屋,盼能與她共處紅塵外的隱者生活,可……她肯嗎?
「春雷,抱我。」沒有一絲小兒女忸怩的姿態,更沒有雲英來嫁的少女氣息。
「小姐……」他想把他的心裡話告訴她,她會願意嗎?
他緊握著靠在身側的雙拳,拳上青筋浮現。
玉環彬當著他的面輕解羅裳,慢慢地褪下身上的長袍,露出寸寸雪脂凝膚,誘得春雷血脈賁張。
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像世間男子一般,只是想憐惜自個兒珍愛的女人,可身上的懸殊,總讓他自慚形穢。
也因為他的懦弱,逼得小姐不得不落入煙花之地,他的罪孽深重,讓他痛苦得幾欲無法呼吸。
玉環彬褪盡身上衣物,一身赤裸雪白的肌膚落在他的眼裡,他拚命想抗拒,卻無法轉移視線。
她宛如一朵妖艷的毒花,正散發誘人的氣息和芳香,教人無法不被她所吸引;春雷伸出手,柔情地將她環入懷裡。
沒有甜言蜜語的蠱惑,沒有生死相守的盟誓,他只是緊緊地將她環住,以他僅有的能耐,將她牢牢地圈在自己溫暖的懷裡。
玉環彬伸出小手,輕撫著他背上肌理分明的線條,香吻一個一個地落在他的頸邊、下巴,宛如荒淫的蕩婦。
到了明日,或許她再也無法同他一起,現下,她只想同他一起,管他明日江山變色,管他明日冤情得雪,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想愛、想被愛的平凡女子,再多麼艱辛的明日,都與她無關。
春雷全身一僵,猛地打橫將她抱起,輕柔地平放在床榻上。
若是小姐替那陔王爺還了憐華姑娘的清白,實屬件好事,可……小姐可能得應了陔王爺的賭約,可能得順他的意與朱熹宣……這意味著……他不能再和小姐一起了……
不……他不能!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同其他男人一起,更何況……他已經和小姐同處了十個寒暑……
這一份情……他真得強逼自己就這樣放棄嗎?
他知道的,只要是他開口,小姐一定願意同他一起的,只是……他開不了口,開不了口,啥也不用再提!
這真是他要的結果嗎?將小姐推向另一個男人的懷裡?這樣子的小姐……會幸福嗎?
「小姐……你可否願意同春雷一道走,同春雷走向只有兩個人的僻靜山林間,只有咱們兩個人,可好?」春雷睜著一雙柔情肆流的眼眸,直瞅著玉環彬,像是要探進她的靈魂之中。
「你……」玉環彬的雙眸中有著突現的淚光,水波瀲灩地流轉著,只為他的唐突,她的難以置信。
雖然等他開口一直是她的所願,可從沒想過當幻夢成真時,是如此地煞費她等待的心。
半晌,等不到回答,春雷俯下身子,在她的耳畔輕輕地吐著屬於他的氣息。「可好?」
玉環彬只是輕輕地點了頭,讓淚水自她秋水般的眸中流出。
「春雷沒有好本事,不能給你錦衣珍食的生活,你還願意同我一起嗎?」春雷輕撫著她的身子。
「只要能同你一起,我什麼都願意;就算你是個乞丐,我也會陪在你的身旁當個乞丐婆。」玉環彬笑呵呵地道。
如果能以她全部的家當換來春雷的一生相守,這一切都值得;她可以什麼都不要,卻不能沒有春雷。
沒有了他……即使仍活著,靈魂也不再有生氣……
「真的願意?不嫌棄我?」他必須問個清楚,倘若她知道他倆以後的生活有多困苦之後,她會不會因此而離開他?
「若是嫌棄你,我又何苦對你好?」說他是呆子,還真是呆子。難道他看不出她對他的一往情深嗎?
彼此像是得到了最珍貴的承諾,誰也沒有再開口,只是一味狂熱地栽進愛河中,像是繾綣了一個世紀之久,像是纏綿了一世的愛怨情孽。
※※※
翌日,公堂之上。
朱熹宣神采奕奕地坐於高堂上。「押犯婦艷燕上堂。」聲調平直,卻有著讓人不望而懼的威嚴。
差役馬上將艷燕帶至堂下,艷燕即酸軟地跪倒在地,看著她似被刮了一圈的消瘦臉頰,楚楚可憐之姿,讓在場的眾人歎嗟不已。
她既沒有伏地行禮,亦沒有開口叩謝恩典,只是怔忡在原地,渙散的雙眼,說明了她的哀怨心死。
「堂下犯婦可是艷燕?」朱熹宣不等她恢復神志,輕輕地開了口。
「是。」
「犯婦艷燕,道出你的原籍、原名。」
雖然覺得古怪,艷燕還是馴順地道:「犯婦原籍江蘇,原名憐華。」
清澈若黃鶯般的語調一停,朱熹宣很滿意地看著玉環彬瞠目結舌的模樣,他便再開口問:「秦府十二條人命可是遭你毒殺?」
「是。」沒有反抗,沒有掙扎,只是認命似的回話。
「那麼,你能告訴本王,你是如何殺害秦府十二條人命的嗎?」
「犯婦……以砒霜摻人茶水之中。毒殺秦府十二條人命。」沒有抑揚頓挫,艷燕的美目直盯著地面。
「你和秦府有著深仇大恨嗎?」像是閒聊一般,朱熹宣的口氣有著一抹不易察覺的柔情。
艷燕低首,沉默不語。
朱熹宣見她不說話,遂識相地轉移話題:「那麼,你能告訴本王你是如何讓這毒效在同一時間內發作,讓這秦府十二條人命一同歸西?」
艷燕微張著小口,卻不知道該如何道來。
「傳秦氏。」不等艷燕開口,朱熹宣傳了告狀之人。
秦氏一進公堂,雙腳倏地一跪,跪走至堂下,淚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著轉。「民婦秦氏叩見王爺,但求王爺給民婦一個公道。」
「本王定給你一個公道。」朱熹宣笑裡藏刀。他道:「秦氏,事發當日,你並未留於府中,遂你也難逃其嫌。」
「民婦那日同那柳花巷的卓文俊同宿,卓文俊可為民婦作證。」秦氏不服輸地說著。
「傳卓文俊。」聽不下那聒噪無理的話語,朱熹宣便先將她按下,先傳卓文俊再作打算。
卓文俊被帶進來,他馬上跪了下來磕著頭。
見著堂下磕頭的人,朱熹宣撇撇嘴道:「卓文俊,日前秦府滅門血案當晚,你是否同那秦氏一同?」
「是……也算不是。」卓文俊囁嚅老半天,說不出一句正常的話。
「是,或者不是?」
「這……」卓文俊眉頭蹙得極深,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那一日,秦氏至柳花巷找我,可到了下半夜,過了三更時,小的睡得朦朧,一時尿急,起身方便,卻發現她並不在我的身旁,至於打哪時走的,小的也不知道。」
這話不說個清楚是不行的;昨日陔王爺差人同他說好說歹,只求他說出真相,若他現下不說個分明,只怕他是走不出這公堂。
「卓文俊,你別含血噴人,我明明同你共睡一夜,你居然說出此言……」說出與他人同眠,已算是觸犯大明律令,可再大的罪也抵不上這滅門血案!若卓文俊不收回此言,她的嫌疑便會大增。
「放肆!公堂之上,豈有你開口的餘地。」朱熹宣眼一勾,示意堂下的差役立即將卓文俊送出去。
「秦氏,本王再問你,當晚三更後,你所去何處?」
明知辯解無效,狡獪如秦氏,她便隨意地搪塞道:「就算是三更之後民婦不在卓文俊的床上,王爺也不能論斷民婦有罪!」
「哦?本王審案,還得由你在一旁遣使嗎?」朱熹宣嘴邊掛著一抹賞心悅目的笑意,然而一雙幽黑鷹眸卻是恁地不悅。
「民婦不敢!」秦氏一驚,趕緊伏地認錯。
「傳仵作!」朱熹宣眼底所示皆是對秦氏的不屑和鄙視。
堂下再進一人,見著堂上的朱熹宣,立即跪下。「王爺千歲。」
「仵作,將你化驗秦府上下十二名屍首的結果道出。」說話同時,朱熹宣轉過頭,對著玉環彬露出必勝的狡黠笑容。
玉環彬心裡暗吃一驚,沒想到他想得如此周全,將所有有關的人皆傳喚至堂前,這下子,秦氏是插翅也難飛。
當然,她也難逃一劫了。
「小的驗了秦府那十二位的屍首,發現這十二人皆死於砒霜;可……小的覺得有所疑慮。」
「說來聽聽。」
「小的總覺得死者的死相有點奇怪;一般來說,若是中了砒霜的毒,理應死態淒厲、面容猙獰,可秦府十二口子的死相皆無任何慘狀。甚為不解的是,死者們的面容……有點安詳。」
仵作絞盡腦汁、幾番想像,才想出一些比較適當的句於。
「安詳有什麼不好?難道定要死相奇慘無比才行嗎?這是我家那幾口子有福報,才能走得安詳,這又有何古怪?與案情又有何關?」秦氏等不到朱熹宣發言,便惡言惡語地先發制人。
「來人,掌嘴十下!」朱熹宣連說她藐視公堂的罪名都懶,直接教人刑她一番,省得心煩。
「為何要掌我的嘴?」秦氏不服地看著身後兩名擒住她雙手的差役,反身對著手拿掌牌的差役破口大罵。
「因為你太聒噪了,騷擾本王辦案。」朱熹宣好脾氣地仔細說明。
朱熹宣的話一停,差役手中的掌牌不留情地落在秦氏的臉頰,啪啪作響,直到十下完畢。
看著秦氏的嘴角滲出絲絲血跡,臉頰淤黑得嚴重,朱熹宣反倒是笑了;若是有人不知前因後果的話,鐵定拿他當暴君看。
「仵作,本王數日前到殮屍房一探,據你說,秦虎生前似乎就已是遭病魔纏身,可否告知本王,他染上的是什麼病?」
「據小的瞭解,應該是哮喘。」仵作立即回道。
「是的,秦老爺子打小便有這個宿疾,只要天氣冷了點、濕了點,他便會喘吁吁地難以自控。」一旁的藥行掌櫃也跟著說。
「那又如何?人稱陔王爺善惡分明、賞罰分明,可瞧在民婦的眼裡,卻不是這麼一回事。」秦氏強忍著嘴上的痛楚,再次撒潑。「王爺秉公處理的結果,竟是賞了民婦十個掌嘴,而那賤婦卻像個沒事人般的悠閒自在,王爺此舉,要如何服那天下百姓?」
她知道王爺已在懷疑她,遂她必得先發制人讓王爺定了那賤婦的罪來服這芸芸眾生,否則再拖下去,肯定沒完沒了。
橫豎,他是找不到她的把柄,以她那般天衣無縫的做法,怎可能被識破。
「你……」朱熹宣一僵,氣得想大刑她一番。
「求王爺給民婦一個交代!求王爺還民婦一個清白!」秦氏趁勢追擊,硬是不讓王爺有反駁的機會。
朱熹宣高坐堂上,一雙濃眉攏得緊,看得出來,他確實沒有找到有力的證據,否則,哪裡容得了這刁婦如此放肆!
玉環彬低頭看著那名叫憐華的青樓女子,回想著趙池雲交給她的遺物,心中不禁又是一番掙扎;幫了她,她得付出代價,不幫她……這教她如何對得起趙池雲,如何對得起爹親,如何對得起自己!
她原本是打算要靜觀其變,若是陔王爺無法將秦氏定罪,或許她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和他打散那個賭約。
可陔王爺既然知道艷燕即是憐華,想必他也看穿了她偽裝的身份,如今,若是她幫了憐華……那麼這一切……
她不是一個膽小怕事之人,為何她今日會變成一個畏首畏尾的人?玉環彬滿腹的怒火在心裡找不到出口地竄流,耳邊驀地又傳來那刁婦膽大妄為的請求聲:「王爺,請還民婦一個公道!民婦不是一個狠心-夫的毒蠍女!」
玉環彬心裡已是亂得一塌糊塗,那刁婦居然不知死活地話東扯西,逼得她不得不站出來為憐華姑娘說一句公道話,好歹她也是當今狀元的未婚妻呀!
「環彬可以證實憐華姑娘的清白。」玉環彬霍地自一旁站出,驚得秦氏倏地噤若寒蟬。
以下犯上再加上她欺君,怕她可能連十條命都不夠抵,可……寧天下人負她,她也不願負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