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氣爽,尚有輕風迎面而來。
玉環彬像是漫不經心,又像是掙扎萬分,一早起來便往外頭散心去。
那一日,故居裡的狂風大作並沒有告訴她答案,而早已駕鶴西歸的爹親更是沒有給她答案。眼看著明日的審案漸趨接近,教她如何不心急?將自己緊鎖在房門內,倒不如外出走走,讓心頭的猶豫不決能夠找出方向。
這一踏出應天府,府外的車水馬龍、人聲喧囂,反倒讓她不知身處何處,該何去何從。
「少爺。」緊跟在一旁的春雷,看著玉環彬竟在這熱鬧的街隅發呆,遂湊近她的身旁。「少爺今天想去哪兒?」
自從那一天白玉茶莊歸來,玉環彬變得更加不苟言笑,臉色益加的森冷;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然而看她這個模樣,可比自己的脖子上被人架把刀還要無奈。
其實,他很清楚她要得到的是什麼,但他總是無法說服自己,遂了她的願望;不是嫌棄,不是輕蔑,而是不能!
無論世局如何變遷,江山如何易主,她永遠都是他心目中能文能武、才貌雙全的小姐,永遠不變的小姐,也是他永遠最疼惜的小姐,更是他永遠都配不上的小姐。
「咱們到秦府走一趟吧。」她面無表情地道。
不管兇手到底是誰,她總該去秦府走一趟,就算是……瞭解一下情況吧。
「少爺,你是想替艷燕姑娘雪冤嗎?」春雷欣喜地道。
看著春雷毫不掩飾的喜悅,玉環彬的唇一抿,沉默了半晌才說道:「你先到前頭探探路子吧。」她並沒有告訴他她的決定,因為……她心中依舊沒個底,她尚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對。
先不管玉環彬的決定為何,春雷對於她肯走這一趟,已經感到非常的欣慰;畢竟,她已回復成他原本認識的小姐。
※※※
手搖紙扇,玉環彬在秦府家丁的帶領下,越過重重的迴廊小橋,終於來到秦府的廳堂。
「玉公子,今兒個怎會來到秦府做客?」廳堂裡,坐在大位上的秦氏立即起身迎接。
秦氏的唇角帶笑,然而笑意卻沒有到達眼裡;她不知玉環彬今日造訪所為何事,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她應該提防。
「秦夫人,環彬今日不請自來,給你添麻煩了。」玉環彬笑容可掬地道。
不論這秦府究竟佔地多少,光是前頭的迴廊、院閣,這一路走進來,幾乎要折騰掉她半條命;再抬頭看這一座廳堂,玉環彬即便是滿腹文才,也無法一言以蔽之。
說是另一座皇宮,大概也不為過吧;各武新穎古玩、稀奇珍寶,烘托出碧麗輝煌的氣勢,且有金銀瑰寶裝飾整座廳堂,讓人不知該誇讚是奢華滿堂,亦或是說財大氣粗。
總之,她是十分無法贊同如此令人作嘔的裝飾。
「玉公子,這兒請。」秦氏兩眼不斷地打轉,像是正在打著什麼主意似的。「大柱,還不快沏茶待客!」她望向一旁待命的家丁輕吼著。
「秦夫人太客氣了。」玉環彬示意身後的春雷站於她的側邊,她也大方地往秦氏的旁邊坐下。
三兩個家丁和奴婢忙著沏茶,或是忙著端上糕點,忙著焚香撫琴,看得玉環彬啼笑皆非。
「不知玉公子今日所為何事而來?」秦氏舉起青花瓷杯,將剛沏好的上等毛尖兒,一口入肚,無絲毫修養可言。
明眼人一瞧,即可明白秦氏為人陰狠,無任何修為;若說秦府十二條人命皆喪於她手下,實在是不為過。
「敢問秦夫人和那卓文俊是怎樣一回事?」既然她已問得這般明白,玉環彬也不好再拐彎抹角,便開門見山地問。
「他?」秦氏的小眼睛倏地冒出一絲陰森的光芒,隨即一閃而逝。「他不過是民婦的入幕之賓。」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為何只能從一而終?想必在這時代的新潮流裡的文人,必能瞭解這其中道理。
「這……在下不便多談,這個問題和秦府血案並沒有太多的牽扯和關聯。」聽不下她叨叨的念語,玉環彬不禁蹙眉。
是女人,就得相夫教子,是千古不變的規則;要怨誰呢?怨自己為何是女兒身吧!
「那麼玉公子還有什麼問題?」
「聽說,秦老爺生前似乎有極重的病……」玉環彬躲避著秦氏顧盼的風情,將臉側向春雷。
一聽玉環彬之問題,秦氏臉色一沉,不復方纔的婉轉倩兮。「玉公子是聽誰說的呢?」
「我是前日同陔王爺一同至殮屍房時,仵作所說的。」嘖,瞧她翻臉比翻書快,莫非秦老爺的死和舊疾有關。
「是仵作說的呀。」秦氏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青瓷杯。「老爺生前確實是哮喘纏身,痛不欲生。但這又和此案有何關聯?」她已不似方才想勾引玉環彬時的妖媚,小眼睛中的邪氣乍現。
秦氏原以為這玉環彬不為名妓艷燕所惑,可以利用,想不到他竟是同那陔王爺一個鼻孔出氣,同是一丘之貉。這樣的人,她倒也是不用給他太多好臉色看!
「秦夫人,在下若有冒犯之處,還請你多包涵。」像是讀出她的心意一般,玉環彬勉強自己綻出最溫煦的笑容,以博得她的好感。舉起手中的杯子,對著秦氏道:「在下以茶代酒,向你賠罪。」一仰首,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當年,為了生存下去,她可以濃妝艷抹扮艷姬;而今,為了多待一會兒,好讓她找出更多的蛛絲馬跡,要她如何都無妨。
正當秦氏心情好轉,同玉環彬言歡閒聊時,一旁的春雷猛地身子一晃,隨即又站穩身子。
雖然他站得直挺挺的,但他臉上稍微泛白的神色,在在顯示他極為不舒服。
「春雷,你是怎著?」玉環彬轉過身,看著他。
「春雷沒事。」春雷以內力運勁,將一股奇異的痛楚驅於體外,讓不適完全煙消雲散。
其實一進入秦府內時,他便覺得有股異味,讓他身輕體飄;然而,等進到廳內時,陣陣焚香襲來,更是讓他覺得神志有點渙散。
玉環彬眼尖,已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卻默然不語;春雷已無法適應這種痛楚,也該是她打道回府的時候。
玉環彬假裝身有不適,屏住呼吸,好讓臉色驟然刷白。
不一會兒,她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卻仍是彬彬有禮地道:「秦夫人,在下身有不適,遂必須先行離去,請秦夫人別見怪!」
玉環彬站起身,讓自己偎在春雷高出她約一個頭的身軀,假裝病痛難忍地走出迂迴的內庭,到了一叢花海中,摘下一朵白色的筒狀花,而後悠閒地離去。
「小姐,是否比較好一點?」春雷心疼地道。
「春雷,你瞧這是什麼?」玉環彬完全不理睬春雷語中的關切,逕自地把玩著剛自秦府內庭拔走的花。
春雷錯愕地看著她。「這是……」他一湊近那朵花,那花所傳出的甜味,和方纔所聞的如出一轍。
「這是曼陀羅花。」玉環彬見春雷難受得緊,便將他移往門邊的牆上,好讓他不再為這花味作嘔。
「曼陀羅花?」這花名他曾經聽過,可他卻記不得是聽誰說的。
「這倒可以算是一種物證吧,如果我的推測沒有出錯的話。」玉環彬依舊笑咪咪。
「物證?」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何小姐現下所說的話,總是讓他一知半解,搞得他暈頭轉向。不過,他總算明白小姐方才是假裝不適了。
「方纔裡頭的氣味濃郁,若是我沒有猜錯,那該是罌粟花粉的味道。你會覺得不舒服,那是因為你不曾聞過。」言下之意是指她早巳千錘百煉,練就一身防毒功夫。
「那是小姐同三小姐常常研究的東西?」春雷恍然大悟。
「若是你同我一般,長期吸食這些毒物,再加以服用三妹特製的藥引子,從此就可百毒不侵。」
她將把玩的白色曼陀羅花獻於他的面前。「這和罌粟花是屬於同一種的毒物,但在使用上有點不同。」
當年三妹的顧慮,現下總算全數都應用到了。
玉環彬把了把春雷的脈,隨即道:「我瞧你應該是沒什麼大礙,咱們到街上繞一繞吧。」
不等春雷應允,玉環彬一馬當先走在前頭。她知道,春雷不管受了多大的傷,他總是會跟在她的身後,守護她、保護她。
是不是愛她,似乎也不是那麼的重要。就像他一般吧,只要能瞧見他好好的,她再怎麼苦也甘之如飴。
※※※
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玉環彬邊走馬看花,邊思索著這件案子的破綻,卻始終找不出關鍵的東西。
沒有人證、沒有物證,她該如何破解此案?
看著天色漸漸昏黃,她才發覺一日尚未進食,肚子飢餓得有點發暈,而眼睛所及之地,皆是小販……擺的攤位,各式糕點、小吃、餅類,惹得她口水快要流了一地,遂站在原地輕喚著春雷。
春雷聞聲,立即奔至她的身旁。「小姐,有何吩咐?」
「我餓了。」唉,她一日未食,累著春雷也跟她一日未食,她真算不上是個好主人。
「小姐想吃些什麼呢?」春雷眼觀四方,說道:「芙蓉糕,好嗎?」
這可是小姐在玉色樓裡最愛的糕點。他或許無法保護她,但若要呵護她……他還可以做到。
「好。」玉環彬輕聲應著,感動於春雷知道她的喜好。
趁著春雷買糕點時,玉環彬自動地走向他奔去的方向,看著他為了她奔波,享受著被他呵護的愉快。
她笑吟吟地看著他自人群中竄出,拿著兩個芙蓉糕,來到她的面前。她喜形於色地將其中一個糕點遞給春雷,不等他反應,便自顧自吃了起來。
她小口一咬,遂發現裡頭的餡,似乎和她往常所吃的芙蓉糕有點不同。輕撥開一看,裡頭包的是她最不喜歡的杏仁。
她再看看春雷手中的餡,是她最愛的核果味。
難道現下的南京城流行這樣多口味的芙蓉糕嗎?玉環彬再瞧春雷手中的糕點一眼,遂無奈地繼續吃那杏仁味的芙蓉糕。
突然,春雷將他手中包核果的糕點遞於她面前。「小姐若是不嫌棄,這一份讓給小姐吧。」
但是玉環彬非但沒有將他手中的糕點拿去,反倒以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瞅著他,讓他誤以為……
「小姐,春雷並沒有以口就食,所以小姐不用擔心……」他當她是嫌棄他吃過。
「不,我很開心。」他的心中還是有點介意她的吧,她知道。
玉環彬感動萬分地接過他手中的糕點,正欲大快朵頤時,忽地,那個賣糕點的小販,扯起嗓子喊道:「糕兒多餡,個個不同,若不拆解,怎知餡底?」
只是一句很平凡的叫賣聲,卻引起玉環彬一陣注意,好似找到什麼線索般的思考著。
約沉默了一盞茶的時間,玉環彬囫圇吞下剩餘的糕點,拉著春雷往殮屍房的方向奔去。
春雷雖一頭霧水,仍跟著她走。
來到殮屍房外,先找到上回帶路的仵作,玉環彬和春雷一同再進到屍臭熏天的殮屍房。
來到了秦虎的屍體前,玉環彬故伎重施,拿起銀針往他身上紮下,可這一次紮下的地方卻不是喉頭,是腹內。
拔起七寸長的銀針,果然如玉環彬猜想,銀針銀光凜冽,並無半點毒素。
她滿意地再走至秦虎其他小妾的身邊,紮下七寸的銀針,再拔起。不管試了幾次,試了幾個人,結果都是一樣的。
整根銀針上全顯黑色,果真是死於砒霜!
玉環彬像是滿足於自己的假設獲得更進一步的證實,在步出殮屍房時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小姐的意思是?」春雷從頭到尾,一直搞不懂她急如星火的舉動是為何。
「春雷,你可知秦虎生前遭哮喘纏身?」走在前頭的玉環彬,突地旋過身子,以一雙含笑的眼瞳望著春雷。
春雷點頭以示明白,但微蹙的眉頭,卻代表他並不太懂這件事和案情有何關聯。
「你知道我手中的曼陀羅花有何功用?」玉環彬掏出懷裡的花。
春雷搖了搖頭,不解地望著她。「曼陀羅不是一種毒物?」
「曼陀羅可以算是一種極毒的毒物,但也可以算是一種藥物,若可以妥善使用的話,可以醫治哮喘。」玉環彬可是穩操勝券。
春雷依舊不懂,不過,看著她恢復許久不見的自信和傲然,他也跟著露出一抹笑。
「咱們今晚夜探秦府,便知所有癥結所在。」玉環彬信心滿滿地道,囂狂傲肆的氣焰乍現。
※※※
通宵達旦,整座碧月樓燈火輝煌,老鴇兒和青妓來回走著,點綴得碧月樓熠熠生輝。
然而,碧月樓這會兒樓上樓下亂成一團,最大的主因是──陔王爺駕到!
二樓迎風面的廂房裡,趁著月色,透著清風,朱熹宣好不得意地摟著碧月樓新花魁艷茗。
「王爺,今晚好雅興,怎會找上艷茗這兒?」新花魁艷茗偎在陔王爺的懷裡,無限柔情蜜意地道。
「本王今晚想找你好好敘敘舊。」朱熹宣喝了一口酒,輕嚙著艷茗的小耳垂。
「王爺是想要多知道艷燕的事吧。」艷茗小巧的雙手溜進他結實的胸膛,輕撫著他的每一寸肌理。
原碧月樓的花魁艷燕自從被秦虎買下納為妾後,花魁之名自然地落入第二艷妓艷茗的頭上。
艷燕和艷茗情同姐妹,對於彼此總是相扶相助,若說要探知一些艷燕的事情,找上艷茗,定是沒錯。
「本王愛極了你的聰穎慧敏。」他輕啄她粉臉一口。
「王爺想要知道什麼?」艷茗坐起身,輕撫著凳上的琴,隨意地挑著琴弦。
「本王想要知道……艷燕的真實身份,還有她尚未入碧月樓前的事。」
「若是王爺能還艷燕一個清白,艷茗必當盡力服侍王爺。」艷茗旋過身面向著朱熹宣。
「你這麼篤定她是清白的?」朱熹宣笑了笑,一手輕撫著她柔順的髮絲,另一手探進她微開的衣襟裡。
「憐華當然是清白的!」
艷茗義正辭嚴地道,而朱熹宣放肆的雙手戛然停止,一雙鷹隼般的眼直盯著她,
「你說誰是憐華?」
「艷燕啊!艷燕原籍江蘇,本名憐華,她是為了那自小指腹為婚的未婚夫,為了讓他赴京趕考,才將自個兒賣進碧月樓;而今,放榜之日已過,她卻等不到那負心人回來。」艷茗益發氣呼呼地抱怨。
「她是個如此癡心的女子!」原來如此,難怪那日公堂上,她的眼裡一片哀戚,像是早已死過千萬次。
事情似乎是出乎他意料的有趣!
朱熹宣摟著艷茗的細腰,將她壓向一旁的床榻。「本王今夜要好好地寵幸你,美人兒。」
「王爺……」還來不及問出她的疑問,她的問題便一併地含人他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