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看著手中的「忘情」。
真的能忘情嗎?
「少爺。」
剛從屋頂上下來,就有人肯和我講話了,真是受寵若驚啊。
我睜大眼睛看他,是一個英俊的青年呢,淡藍色的衣服,挺拔的身軀,容貌清俊,雙目有神。
大概是我的眼神太過殷切,他臉上微微發紅,躬身施禮道:「教主讓屬下告訴少爺,他已經離開,大約幾日便回。」
我微笑點頭:「叫我慕然就好,東籬叫你陪我麼?你是——」
他又躬身:「屬下姓常,名憶君。教主讓我聽少爺吩咐。」
我輕聲吟道:「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憶君,憶君,真是好名字。」
他臉上卻現出悲傷之意:「這是先母為紀念亡夫所取,先父二十年前歿於天衣山一役。」
我歎了口氣,執起他的手道:「憶君,莫要悲傷,有這樣英勇的父親和深情的母親,你該驕傲才對。」
他愣了一下,隨即靦腆一笑:「多謝少爺教誨。」
我也笑,問道:「東籬還有說什麼嗎?」
他的臉又紅了,道:「教主說少爺不管想做什麼都要我聽話就好。」
我看著他,輕笑道:「東籬是不是還說,這樣我就不會捉弄憶君了?」
他臉上更紅,低下頭去。這樣英挺的青年,竟如此害羞,真有意思。
我又道:「可是我要你叫我慕然就好,憶君並沒有聽啊,怎麼辦?」
他驚慌的看我,道:「屬下不敢。少——慕然,教主讓我準備了薑湯,請少——慕然服下,以防著涼。」
我含笑點頭,西夏的夜晚還真的很涼,東籬的體貼無處不在。
天衣教應該準備重出江湖了,那麼現在該是東籬最忙的時候,他連日趕路回來,只是想陪我這一夜嗎?他也知道我不會服下「忘情」吧。
七日之後,東籬回來了,還是一付疲憊的樣子,還是溫柔的笑,還是擠在我的躺椅上倒頭便睡。
我坐在一旁調製祛除疤痕的藥,聽到背後有動靜,知他已醒,卻沒有回頭。他靠在躺椅上,伸手把玩我的發,也沒有開口。
直到一個人走過來,躬身施禮,道:「教主,少爺,晚飯已準備好了。」
我抬頭看他,問道:「你是?」
他驚訝地看我一眼,躬身道:「屬下常思君,是憶君的孿生兄長。」
東籬笑起來:「慕然的聰明真是無人可比,你是第一個見到他們兄弟而沒有認錯的人。思君一直跟著我,憶君也並沒有告訴你他有兄長吧,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我笑:「憶君很久沒叫過我少爺了,就算因為東籬在這兒,以他的靦腆叫起來也應該不會這麼自然順暢才是。」
常思君也笑道:「教主和我打賭說少爺一眼就能認出我不是憶君,當時屬下還不相信,現在可是口服心服了。」
我衝他眨眼:「要是思君也叫我慕然的話,說不定我真的會認錯呢,要不要試試?」
常思君看向東籬,見他點頭,遂道:「好,思君放肆了,請教主和慕然用餐。」他可比弟弟豪爽多了。
東籬起身,拉住我的手走向房內,在我耳邊輕聲道:「慕然會認錯才怪。」
吃過飯,我將「忘情」遞還東籬,他拿在手裡看了看,突然拔下瓶塞,將整瓶藥倒進嘴裡。
我搖頭笑道:「天下根本沒有能讓人忘情的藥對不對?東籬太不應該了,用一瓶糖水坑我。要是慕然真的喝下去,卻發現東籬騙了我,那該多傷心啊。」
東籬也笑:「我知慕然不會喝,只是想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若慕然選擇忘卻,那麼不用任何藥就能忘,若慕然選擇不忘,用什麼能藥也不能讓你忘啊,這是慕然的堅強和驕傲。」
我歎,東籬,知我如你,夫復何求?
東籬說他已將安平王府的事全部了結。
我問:「安平王爺怎麼肯放東籬走?東籬的理由是什麼?」
東籬笑道:「我若要走,誰又攔得住?我只說郡主大婚,出此大事,東籬難辭其咎,並表示誓要找回慕然才肯回來。只要態度堅決,安平王爺又有何話說?何況他知我不肯娶郡主,也不願留下我徒惹郡主傷心。先放我離開,也合乎他的心意。」
我道:「不管怎麼說,郡主成了這事的犧牲品,東籬,你對不住她。」
東籬正色道:「這樣郡主還有幸福可言,若嫁給了段銘楓,就真的毀了她的一生。」
想到段銘楓的冷酷和瘋狂手段,我不禁點頭。
自那日後東籬就未再走了,終日陪著我。乖乖讓我為他治療身上的傷痕,處理天衣教的事務也不避我。
我終於見識到了另樣的東籬,沒有了溫柔的東籬。他的手段、他的強悍、他的冷酷、他的凌厲和他的殘忍。
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天衣教幾乎是一夜之間就席捲江湖,我看著他不必出手就將當年參與天衣山一役的仇家一一絞殺;看著他談笑間就讓諸多成名高手俯首稱臣;看著他輕輕撩撥就讓不肯服從的幫派自相殘殺……眾多門派或主動示好,或退避三舍,或乾脆歸順,仰其鼻息,連天下第一大幫——丐幫也避其鋒芒。
卻沒有人知道,神秘的天衣教教主,就是安平王府號稱「小諸葛」的那個俊美又謙和的青年。
最後只剩下一些較大的門派和四大山莊結成攻守同盟,負隅頑抗。
每剿滅一個仇家,東籬就會讓我陪他把酒臨風,狂歌痛飲一番,醉酒的東籬是狂放的,豪情的,他或縱聲大笑,或放聲痛哭,或擊節高歌,或舉杯邀月,卻都透出一股孤傲之氣。他是驕傲的和孤獨的,高處不勝寒啊。
但這樣的東籬卻仍美的讓人炫目。
我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有如此多的面貌。記得東籬曾說過:「慕然是水,水有百態,或湖或江或海或小溪,或雨或雪或冰或霜露,在哪裡都能隨遇而安,都能呈現出極致的美。」
我看東籬才像水,具百態,而每一態都有萬種風情,讓人心折。
但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又綠水之波瀾,天長地久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那過往的一切,不能忘卻啊!
秋天到了,東籬帶我去賞菊,要我念一首菊花詩。
我略一思索,說道:「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扣東籬。」
他笑道:「慕然要問東籬什麼?」
我又道:「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誰遲?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蜇病可相思?」
東籬半晌不語。
當晚,他又醉了,突然說道:「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誰遲?我知慕然愛的是誰,想的是誰?」
我但笑不語,這些日子以來,這是東籬第一次提到感情的事。
他卻說道:「有一個人,城府極深,心思狡詐,他明明有不讓慕然擔心的能力,卻隱藏起來,讓慕然日日為他憂慮牽掛,這樣的人原本不值得慕然去愛。而另一個,另一個嘛——」
我不禁斂起笑容,打斷他:「東籬,你從不說人壞話的。」
東籬閉目,歎道:「慕然可還記得我在黑堡時說的,騙別人容易,騙自己卻難,也許慕然的眼睛還未看清,心卻已如明鏡,何不乾脆承認呢?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蜇病可相思?慕然思念的是另一個吧?慕然為何不能將一切都忘掉呢?」
「忘掉?」我喃喃道:「若慕然將一切都忘掉,就不是這樣的慕然了,就像東籬若能將一切都忘掉,也就不是這樣的東籬了。過去的一切或許痛苦,可是又何嘗不是它造就了現在的我們。既不能忘,又何必一定要去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