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朝永平五年 初春
京城一如往常的熱鬧,殊不知幾年前朝廷裡發生內鬥,外戚與太子派系彼此對立,相互鬥爭。
雙方為的是爭奪時日不多的老皇帝所遺留的皇位。
按照律令,理應由太子繼位才是,但是老皇帝所立的皇后卻堅持由自己的親生子──二皇子繼位。
太子與皇后並沒有血緣關係,所以在皇后眼中,這個太子是個眼中釘,於是聯合擁護二皇子的大臣們用盡手段打壓太子派系的人。
起先,兩派勢力相當,太子派系甚至更勝一籌,但是皇后用盡惡毒的計謀極力剷除太子派系的人。
最後,在老皇帝駕崩前一刻,皇后假借聖旨廢除太子之位,由二皇子繼位。
頓時,宮裡風雲變色,太子派系的大臣們皆被冠上不實的罪名押進天牢。
其中最具威望、受到愛戴的宰相──衛時平更被以叛國的罪名處以死刑,並且牽連到宮裡他培養的一批御前侍衛,他們被判護駕無功而處以流放之刑。
這批侍衛皆是十五、六歲左右的少年,宰相對這批年輕的侍衛們寄予厚望,卻淪為宮廷內鬥的犧牲品。
就在行刑的前一夜。
宰相與這批年輕的侍衛們卻在天牢裡平空消失了,沒有人知道是誰救走他們的?
如此令人錯愕的結果,讓皇后急得不得了,卻無從追查起。
幾年之後,屬於二皇子派系的大臣們順利的執掌尉朝,一場無情的皇位鬥爭之下,他們獲得完全的勝利。
但是,總有些事讓人擔心。
宰相與那批侍衛們下落不明,本應被斬殺的太子也傳出他在被廢立之後,隨即失去蹤跡。
沒有人知道太子派系的人究竟去哪裡了,過了好些年的今天,人們也逐漸淡忘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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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是一年一次的謝神祭祀,每年的正月十五即是謝神的祭典。
人們在這天皆會大肆慶祝、熱鬧的舉辦祭祀活動,廟宇前總是擠滿人潮,不久遠處來了一支引人注目的隊伍。
引領在前頭的是一位年約二十出頭的青年,他騎著駿馬,神情充滿著威嚴,極具領袖的風範。
跟在後頭的是同樣騎著駿馬的兩位青年,年紀皆比他小上許多,卻同樣擁有不輸於他的風範與俊俏的容貌。
這幾年來,這一批人總是固定在這一天出現在京城,誠心的參與祭祀。
當然,他們的風采與出色的外表,引來不少姑娘的注意;身穿華服的他們,舉手投足總是不經意的流露出高貴的氣質。
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來歷,僅能猜測他們出身不凡。
「呼!真是一年比一年熱鬧!」坐在馬匹上的旱衿有些疲累。
「或許因為今年是大豐收的關係。」一旁的永晝掛著慣有的笑容,四處的張望,絲毫不覺得疲累。
「大哥,你別板著臉孔,好多人都被你嚇跑了呢!」旱衿驅馬到大哥的身邊打趣的說著。
他知道大哥總是不苟言笑,可今日是值得慶祝的日子,他希望大哥能放鬆心情。
長夜並未回話,表情依舊嚴肅的盯著他看。
「好吧、好吧,算我說錯話。」旱衿被大哥嚴肅的面孔嚇著,怯懦的退回原來的位置。
「知道說錯話了吧!」永晝勾著笑容,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二哥……」他可憐兮兮的盯著永晝看,怎麼二哥老是這樣呢?
「求我也沒用。」永晝依然微笑著,無視旱衿的求救訊號。
最前頭的長夜則是依然盯著前方,不參與他們的對話,隱約中可以看到他的目光飄忽不定,像在四處梭巡什麼似的。
最後,他的視線停留在廟宇前一群向佈施的人們要糧食的乞丐們。
自從先帝駕崩,二皇子繼位之後,貧富的差距越來越大;不可否認的,皇后一派多半是貪圖錢財與權力的人,於是稅賦越來越重,壓得人民快喘不過氣來。
這幫為了搶奪糧食,幾乎搶破頭的乞丐們,該說是一種悲哀吧!
長夜就這麼一直盯著他們瞧,突然,他在那些乞丐中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他想也不想的躍下馬朝廟前走去。
尚在談話中的旱衿與永晝兩人,對他這個毫無預警的行為感到莫名其妙。
率先回過神的是永晝,他立即拉住那匹無主的馬兒,要是出了差錯,這匹馬兒說不定會發狂傷及無辜。
「大哥他要去哪裡啊?」旱衿不解的搔著頭,對於大哥的舉動他僅能以異常來形容。
如此衝動的大哥,他可是第一次瞧見呢!
「我也不知道,或許遇見了認識的人吧!」永晝也是無法理解他的行為。
他們僅能看著長夜發狂又緊張的在人群中搜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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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分隔了好一段時日,但是長夜知道自己絕不會認錯人的。
長夜快速的在人群中移動著,不斷的追尋剛剛瞧見的身影,那道略嫌瘦小的身影正往小巷子跑去,他急忙的追過去。
對方的動作極為迅速,拐了一個彎之後便失去蹤影。
長夜稍稍停下腳步,在狹小的巷子找尋著蛛絲馬跡,那道身影究竟藏到哪裡去了?
他定神一看,發現不遠處有好幾間無人居住的空屋,帶著不確定的心情,他緩緩的走進空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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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破的屋子裡,充滿了令人皺眉的惡臭味,雜草叢生、屋頂還破了好幾個洞,些許的陽光灑在屋內。
同一時間,他聽到一些人語,他猜得果然沒錯,這樣的廢屋總是有許多乞丐棲息在此。 -
那間,他的心像是被揪住般的疼痛。
宅子的角落有一道小身影正蹲在那兒,因為對方背對著他的關係,長夜看不見他的臉,只是一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盯著他的背影。
那人比他預期中還要瘦弱、矮小,殘破的外衣到處都是補丁,一雙赤腳隱約還可以瞧見腳底似乎洗不盡的-髒塵土。
長夜幾乎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實,難道這些年來他都是這麼過日子的嗎?
「阿蒙?」長夜輕聲的喚出長久以來一直深埋在腦海中的名字。
角落的小身影有些遲疑的愣住,緩緩的站起身轉頭看向叫喚他的人,並且緊抓著手中的食物,生怕被搶走似的。
長夜與他四目交接,好長的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不斷的審視著眼前的男孩。
他如果沒算錯的話,阿蒙應該有十五歲了,可眼前的人看起來卻不像十五歲,過瘦的身子、髒兮兮的臉龐,比一般同年紀的孩子們還要瘦小許多。
唯一沒變的,就是那雙總是帶著笑意、充滿不服輸的眼睛。
他是阿蒙沒錯!可是他此刻的處境卻讓長夜心疼。
阿蒙依然盯著眼前叫喚自己的人,並不做任何響應,眼底閃過一抹狐疑,用看待陌生人的眼神盯著他。
他不記得眼前這個身材高大挺拔的男子,在他的記憶中並未與這個人有過任何接觸啊!
可是,他為什麼知道自己的名字?
「衛叔跟我們一直在找你呢……」
阿蒙似乎不記得他了,長夜只好先釋出善意,露出少見的淺笑,希望阿蒙可以卸下一些戒心。
衛叔?
阿蒙偏過頭仔細的想著這個有點熟悉的名字,可是在他的記憶中,他應該早就不在了啊!
「我是長夜……你不會忘了吧?」
看阿蒙依然一臉茫然,長夜報上自己的名字,也將旱衿與永晝的名字報出,希望能勾起阿蒙的回憶。
阿蒙聽完這些名字之後,依然一動也不動的盯著他,他是想起了這些人沒錯,可是他還是無法確定眼前的人是否是真的,說不定是幻影呢?
他一直認為那些人早就不存在於這個世上了,他以為他們已經都死了;在過去的那段日子,每當夜裡想起他們,他還會偷偷地哭泣。
帶著不確定與疑惑的心情,阿蒙主動靠近長夜,他稍稍抬頭看著個頭比他高上許多的男子,伸出手摸摸他的臉頰,想要確定他並不是幻影。
髒兮兮的手停留在自己的臉上,長夜並不以為意,依然勾著淺笑盯著他。
「阿蒙想起我了嗎?」他確定阿蒙已經想起他們了,停留在他頰上的溫熱觸感非常真實,也讓他放下長久以來的牽掛。
阿蒙緩緩的點頭,他記得眼前這個總是一副凶巴巴的人是長夜,他還記得那個總是帶著溫柔微笑的永晝、老愛捉弄他的旱衿,還有對他極好的衛叔。
原來……他們還活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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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前往京城謝神酬拜的長夜一行人,草草了事後立即返回黑山。
會居住在地形險峻的黑山,只有一種人,那就是人盡皆知的山賊。
城裡的人們都稱呼他們為黑山賊;但是被稱為山賊的他們,受到人民愛戴的程度卻比官府遠遠高出許多。
黑山賊不像一般的山賊,對於打劫他們堅持某種原則──
不搶正派經營的商隊、不搶正直清廉的官員,只搶前科纍纍、魚肉鄉民的奸商和貪官。
更有一個不可思議的傳聞,他們除了打劫絕不傷人,所以至今尚未傳出有鬧出人命的消息;更讓人拍案叫絕的是,官府屢屢下令重賞緝拿他們,卻未曾有過任何成效。
官府抓不著他們,人民更無意舉發他們,也就成了今天這個奇異的情況。
對於受盡官府欺壓的百姓們來說,黑山賊是好人、是為他們著想的人,甚至有人認為他們比官府更值得信任。
總之,黑山賊的傳聞褒多過於貶、崇拜更勝於厭惡,他們不但特殊,而且受人景仰。
但是,所有人都無法知道他們的真正來歷、真實身份為何,至今依然是一個未解開的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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鞍寨,是黑山賊所居住的地方,此刻大廳裡擠滿了許多人。
長夜突然提前返回,讓所有人百思不解,更讓他們好奇的是,緊挨在長夜懷裡的究竟是什麼人?
所有人皆好奇的伸長脖子,想要瞧清楚長夜刻意用披風掩住的人。
身高不高,只到長夜的肩膀處,被披風緊緊蓋住的人隱約只看見他的髮絲,長夜慎重的摟著他,像是將他視為寶貝似的。
永晝與旱衿同樣也猜不出他是誰,好奇的盯著大哥的披風看。
「大哥……他是?」好奇心最重的旱衿站在他們面前,略帶狐疑的戳戳這神秘的人。
「別無禮。」長夜皺眉的拍掉旱衿的手指頭,接著想伸手將這件披風扯掉,但是裡面的人動作比他還快,已經擅自將披風扯開,露出臉龐。
眾人這才看清楚他的真面目。
他一個髒兮兮的小乞丐,蓬頭垢面,身子瘦得不像話,倒是倔強的眼神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天啊!這髒兮兮的小鬼是誰?」旱衿第一個發難,他皺眉搖頭的看著這個少年。
「長夜,你可以解釋一下嗎?」永晝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但是他多少可以猜出長夜會帶這個小乞丐回來,必定有他的用意。
「阿蒙,這些人你還記得吧?」長夜不理會他們的問題,僅是低下頭在阿蒙的耳邊輕聲詢問。
阿蒙皺眉看著所有的人,又盯著他看,眼中儘是不悅。
他不想與長夜回來的!儘管他認出了長夜,也認出眼前所有的人,但是他在城裡還有人要照顧,不能就這麼丟下他們跑掉吧?
想著想著,阿蒙下意識想抽回長夜緊握著他的手,無奈長夜的手勁出奇的大,甩都甩不開。
不悅的情緒在他心底悄悄的醞釀著。
「我再問一次,這些人你還記得嗎?」長夜捺著性子,又問了一遍。
他知道阿蒙不會說話,所以只要求他點頭或是搖頭來表示;然而阿蒙依然皺著眉盯著他看,不做任何響應。
「阿蒙?」一旁的旱衿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反覆念著這個名字。
好熟悉的名字啊!
他好像在哪兒聽過……
阿蒙……阿蒙……
「啊!這個小乞丐該不會是那個小啞巴?」旱衿突然大叫,興奮的指著阿蒙問著,欣喜之情不亞於方才長夜與阿蒙重逢的喜悅。
「旱衿,別無禮。」長夜制止旱衿叫阿蒙啞巴。
「你是那個小啞巴阿蒙?」旱衿依然故我,完全不把長夜的制止放在眼裡,不停的小啞巴、小啞巴的叫著。
阿蒙有些呆愣,噘著嘴,表情充滿疑惑。
「旱衿,你先讓開,我來看看。」一直在他們身後的衛時平按捺不住性子,推開旱衿想與少年面對面,確定他的身份。「你真的是阿蒙嗎?」他帶著溫和的微笑詢問。
相較於方才充滿抗拒與不解的神情,阿蒙一見到衛時平,倏地露出笑容,用力的點頭。
他認得眼前這個老者,衛叔的微笑,一直是他最熟悉的。
「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
他一直以為衛叔和這些御前侍衛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尤其是眼前這個和善的衛叔。
曾經,這些人都是跟在老皇帝身邊,最接近掌權者的人,也是最受信賴的人。
大夥兒都沒有變,都還是老樣子,原來他們順利逃過了幾年前的那場內鬥,只是……
他萬萬想不到,這群人竟躲到黑山,當起人人敬畏的山賊了。
阿蒙習慣性的扯住衛時平的衣領,用簡單的手勢回答他所問的一切。
「沒想到你也躲過那些波折,逃出宮了。」衛時平的臉上儘是擔憂,這個總是討人喜愛的小傢伙居然淪落為乞丐。
阿蒙點點頭,眼底閃過一抹哀傷。
「那些人呢?」長夜依舊握著阿蒙的手,迫不及待的向他追問其它人的下落。
誰?你在問誰?
阿蒙看向長夜,眼裡充滿疑惑。
「太子那一派的大臣們。」
阿蒙遲疑了好一會兒,對於這個問題有些難以回答,最後他抬起手在自己的頸部比畫了一下。
他們全被殺頭了……除了逃出來的衛叔,其它人都被判刑、被殺頭了。
「好了、好了,現在都沒事了。」言盡於此,衛時平不再追問細節,這一切對阿蒙這個才十五歲的孩子來說,過於沉重也過於血腥了。
衛時平以一個長者的身份,溫柔的將阿蒙攬進懷裡,輕聲的安慰著,希望可以給他一些溫暖。
所有人都心疼阿蒙這幾年來的遭遇,現在既然找到他了,就不會再讓他過苦日子了。
至少,在長夜的心中是這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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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叔,就讓阿蒙待在鞍寨吧!」永晝看著阿蒙被長夜帶到內院,輕聲的對衛叔說著。
「這是當然的。」衛時平點了點頭,他當然不會趕走阿蒙,照顧他都來不及了。
「衛叔……」看著不同於以往的衛叔,永晝知道他在想什麼。
跟平日不同的衛叔,正若有所思的盯著遠處,而那個方向,正是他們曾經以為會永遠效忠的朝廷。
「難道就這麼放任那些賊人統領這一切嗎?」永晝抿著唇,一臉不甘心。
他的心裡還掛念著宮裡的一切。
過去,是他們太年幼,不敵這些爾虞我詐的鬥爭,甚至差點被送上斷頭台,現下他可是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奪回這一切。
「永晝,我知道你的意思。」衛時平露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容。
「衛叔有什麼打算嗎?」永晝挑挑眉,他是個聰明人,聽得出來衛叔話中有話。
「時機尚未成熟,先靜待一會兒吧!」衛時平拍拍他的肩,不再談論下去。
若問有誰將國事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的人,或許誰都比不過衛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