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重重捲起地面的煙塵。原本白天是略帶寒意的涼爽天氣,一股突來的熱風卻把整個科索諾斯悶的像個大蒸籠,天上縮成如一團小小冷凍紅丸的太陽並不張狂,潮濕而燥熱的空氣依舊讓人煩躁不堪。
然而,造成人心浮動躁亂的原因,並不僅僅止於天氣。那些絕對不能搬上檯面上公開的故事,滿足了人們愛好私下相互議論的心裡,前皇帝之死謎題重重,各種傳聞仍在民間餘波蕩漾的時候,一顆更大的石頭在波面上擊出更大的水花。
由黑暗帝王一手扶植的新皇帝依色格爾,不管他本人意願如何、真實下落所在何處,帝都的百姓於登基大典的當天,幾千幾萬隻眼睛全都看見了新皇銀髮在高起的露台上飄揚,群眾嘩然,現場秩序一度失控,觀禮的群眾並不是對新皇強烈不滿發起暴動,而是目睹了新皇在眾目睽睽之下濺血倒地,他們群情鼓噪也是應有的反應。
站在最前頭的民眾離濺血的場地只有幾公尺,因為皇帝瞬間中了法光之箭的襲擊,癱下的身體歪斜的跌下看台,地上一大灘的血跡大部分還是從摔碎的軀體裡濺撒出來的,同一時間,婦女幼兒的尖叫聲、人群裡的議論聲和警衛的吆喝的聲音混成一片。之後,關於新皇死亡原因的揣測各式各樣的版本就出爐了,雖然各家說法並未完全一致,但有一個共同的地方,背後主謀者不是聖祭司就是教皇團派出來的殺手,聖祭司奧勒德裡克大人揚言要以武力否決-兄者依色格爾的帝位,早已是眾所皆知的事。
上天以事實制裁了依色格爾的罪行,一切都是天譴!嚴肅正義的奧勒德裡克對新皇謀殺事件發表的感想,更加確認了人們說不出口的懷疑。
總而言之,皇帝依色格爾陛下死亡的事實,有了帝都幾萬群眾的眼睛作為人證,他在歷史上的死亡時間就於此確認了。即使是另外意圖以依色格爾起兵的其它組織,敵對的一方都可以輕而易舉給予的名號上的攻擊。所以,法爾斯把這整件事視為撒德拉寇斯拉釜底抽薪的計畫。
「他只想把老鷹養在自己的籠子裡啊!用來隔絕其它人的染指意圖嗎?恐怕對那個人來說是沒有作用的吧………」法爾斯認識撒德拉寇斯拉這麼多年,第一次覺得他做起事來拖泥帶水!「撒德拉寇斯拉,你還沒發覺自己犯了大錯嗎?你早該下手殺了依色格爾………如今,不管你怎麼做,都會給他機會………」
不過,法爾斯一向認為自己有悠閒的好命,對他而言,他只要靜觀其變就好了,不需要去做多餘煩惱,最需要傷腦筋的,恐怕是流亡在外的小王子吧!
聽到自己死訊的時候,究竟應該怎麼反應呢?
依色格爾思考的太用力,以致於忘了發脾氣。他有那麼多可怨的對象,撒德拉寇斯拉、教皇團、和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事實上,他身邊的部下都以為他會像以往那樣,把對方抓出來痛罵一頓,沒想到依色格爾卻只是坐在馬背上思索著。
他隱約感到有一個呼之欲出的陰謀正在慢慢成形,還欠缺了一個最主要的關鍵點,就可以把所有疑問串連成一個清晰的面。一切事端的肇始,開始於聖迦納遭受侵略,而後爭奪的焦點,也都是放在聖迦納本身──至少看起來是如此。但是,連續兩任皇帝在間隔短暫時間內相繼死亡,就說明了一切並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撒德拉寇斯拉要自任為聖迦納的皇帝,當然誰也不能抵抗,廢帝重立只是一道多餘的手續,繞來繞去,只不過又繞回了原點。
依色格爾突然領悟到,也許他和眾人一樣,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一連串的事情之所以使人難以看透,原因可能很簡單,目光放錯了焦點!如果反過來看,撒德拉寇斯拉和教皇團是為了某個原因才來到聖迦納的呢?也就是說,他們爭奪的目標剛好出現在聖迦納而已。
並沒有人否決這個大膽的想法,也許正是因其完全無立論根據,反而顯得頗有可信之處。但這種矛盾的觀念,也只限於依色格爾提出的東西適用。
「撒德拉寇斯拉和教皇團所在意的又是什麼呢?」英格斯提出疑問。
一旦突破了這個點,幾乎就可以清楚的解開真相了吧?
「蠢蛋!我們當然都不知道。」亞里歐雙手報胸,不客氣的說:「還是去問知道的人好了!陰謀家的不都是在最後關頭,得意洋洋的通盤托出自己的計畫的嗎?」
「算了吧!」馬傑奎爾笑著說:「你小說看太多了。」
「少高估他,他只是個不學無術的痞子!」會這樣笑著和亞里歐怒罵的當然只有依色格爾。
從前印古部署的情報網仍然存在著,潛在帝都的工作人員帶來登基時變故的消息,除此之外,另一項消息是關於科索諾斯受到的襲擊,對方的巢穴已經完全確認,打聽之後,便明白是近年來打下科索諾斯地盤的盜賊組織,以一個叫普夏德的男人為首。依色格爾他們也聽過這個男人的名字,在地下組織裡風評不算最惡劣,但劣行惡跡也可以足足裝上十籮筐了,經手過的事業舉凡賣春、販毒、勒索、強盜殺人………不可勝數。
「不錯嘛∼也算是同行,下次遇上,饒他個全屍好了!」亞里歐用著開玩笑的表情說出卻是認真無比的實話。太不上道了嘛!太歲爺上動土,當然就要準備挖坑埋自己………。再正確一點說明,亞里歐的心態就是,他會宰了每一個想對依色格爾不利的傢伙。
依色格爾打算離開科索諾斯,接下來打算到哪裡呢?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實戰家,他很明白自己不利的處境,士兵、金錢、糧食,所有戰爭上的資本他們這方一項也沒有,那種熱血的登高而呼以為可以招納一堆正義跟隨者的愚蠢做法並不適合他。
在他失去國內最大的支持者─聖祭院院長─之後,處境顯得更加艱困。至少藉由導師發揮他在教皇團中的地位,可以得到較多的實質援助…………無論依色格爾原本怎麼想,這個打算現在是落空了。
不管到哪裡,他都有自信東山再起,然而,要從一個擁有數十萬龐大軍團的對手收回國土,單憑著他們實在是太勉強了!對於當個『復國的王子』,依色格爾並不是很起勁,若不是基於身為聖家納王子的義務,他早就,早就什麼………?帶著一干部下四處逍遙嗎?
依色格爾很快的做下決定。
「離開這裡,我們先回北方。」雖然是偏僻而荒涼的地方,但長久以來都是自己的地盤,駐紮在那裡的基本部隊應該還是完整的編制,要奪回國土的支配權,那裡是個很容易的開始。
負責採買補給的英格斯買了六匹的駿馬,此時他們正騎在英格斯買來的馬上,從陸路離開科索諾斯的地界,就在夕陽即將沒入地平線的時刻,他們看見前方揚起的沙塵,約莫有一百騎的數目。
「是聖殿騎士。」看著他們盔甲上的圖樣,英格斯低聲說道。
「動作紮實,騎術優良,裝備完整………」亞里歐舔舔嘴:「這個大餐份量很重啊!」
六騎人馬面對百騎的士兵,至少要以一抵十五,而這些人有可能只是先鋒部隊而已。衡量的結果,這種浪費體力的事情實在沒必要做下去。依色格爾採取了打帶跑的策略,抽腰間的長劍,只用單手也能熟練的側馬疾馳,長劍如同流星滑行,砍在聖殿騎士盔甲的間隙上,轉眼間,數名騎士慘叫之後落馬。依色格爾揮劍看準了致命的地方,要求一擊將對方斬殺。他們必須速戰速決!
亞里歐的高舉的劍,用力刺穿對方的盔甲再狠狠拔出,幾乎是蠻幹的慘烈的手法。英格斯拉滿弓弦對準身後疾馳的追兵,每一箭射出,都有人應聲落馬。血腥的場面沿著他們逃跑的路線,劃下一道紅色的軌跡。
殿後的馬傑奎爾轉身,對背後撒出一整袋的錐型毒釘,踩上的馬兒嘶嚎跳起,立刻口吐白沫中毒而死,被摔落地的騎士壓上毒釘,也是瞬間毒發身亡。
以即快的速度,依色格爾他們已經將聖殿騎士解決掉將近只剩一半。
聖殿騎士英勇的高呼聖號,前仆後繼的朝他們殺過去,表現出戰到只剩一兵一卒也不罷休的鬥氣。
「以神之名,頑劣之輩,快快投降吧!」
「哼!說投降就投降,這世界早就沒有戰爭了!」亞里歐在揮劍斬殺敵人的時候還不忘送上他的祝福:「到天堂去享福吧!」
對聖殿騎士的緊追不捨,他們感到非常訝異,隨著時間過去,倒下的騎士越來越多,而依色格爾等人幾乎分毫無損,這樣一面倒的情況,換成紀律差的組織,早在膽怯之下潰散投降了吧?然而,殘餘的聖殿騎士還在進行著沒有勝算的戰鬥。
刀劍撞擊,人聲慘叫戰馬嘶鳴,從狀況看來,不久之後,這場小型的戰鬥就會結束。聖殿騎士確實是一支精良的隊伍,但依舊不是依色格爾他們的對手。被依色格爾砍落腦袋的騎士至少十幾個,曳在身後的銀髮濺上鮮紅的血漬形成強烈對比。
突然一聲巨大的聲響,藍色火花迸裂,所有馬兒受到驚嚇全都昂頭嘶鳴跳起,依色格爾他們和聖殿騎士沒有一個能倖免的全被摔落地面。
「你他媽見鬼的是怎麼一回事?」揮舞著血腥斑斑的長劍同時發出怒吼般的聲音,亞里歐閃開破空擲來的尖槍,反身跳起。
「是魔法攻擊!」一道雷擊在依色格爾嘗試躍上馬鞍的時候朝他劈下,他咒罵了一聲,朝一旁翻滾閃開,放棄了上馬的動作。
而後,便聽到數聲馬兒臨死前的慘鳴,被射出的羽箭深深刺中要害,頃刻間,他們已失去了座騎。而聖殿騎士也和他們面臨了同樣的情況。
發箭者是半途加入戰況的第三方人馬。顯然為了讓兩方面消耗體力,等待出現的好時機,要做個撿便宜的狩獵者。出自於這種精打細算的狡猾心態,普夏德把依色格爾等人的行蹤秘密洩漏給聖殿騎士,而他與他的強盜集團一直到此刻才正式登場。
「你們又是從哪個狗窩裡爬出來的畜生?」
亞里歐老實不客氣的毒言叫陣引起了一陣叫囂噪動。普夏德任由著部下去高聲叫罵,長長的眼睛用一種窺伺的眼神斜溜著依色格爾:「這不是………哎呀呀呀!我想你絕對不是幽靈,幽靈哪來這麼活生生的美貌呢,你說是不是?依色格爾殿下──!!」普夏德自我介紹:「敝人乃普夏德,特來恭請殿下到寒舍接受照顧。」
即使處於居高臨下的是對方,依色格爾照樣能昂著頭,擺足尊貴架式,輕蔑冷笑:「很特別的歡迎陣仗,狗窩的迎接列隊我是第一次看。」四周已經被強盜集團圍成的騎陣困住了,在失去座騎的狀況下,把突圍的危險性提高了不少。亞里歐和英格斯等人緊靠在依色格爾身邊,打算只要他一有所指示,立刻衝出去大幹一場。
普夏德擠成嘲弄的眉目:「真是怠慢了!也許撒德拉寇斯拉陛下有興趣為你做個黃金的牢籠,配合您尊貴的身份,住起來才舒服…………。」
「看來是沒人把教皇團放在眼裡囉?哼!」低沈的冷哼一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說話的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聽的一輕二楚。
普夏德嚇了一跳,轉頭一看,卻發現自己身邊唯一的術師倒地痙攣顫抖,吐著白沫的嘴巴無聲張闔,就是說不出話來。
「什麼人?」勒馬的普夏德隨即發現另一個更加危險的情況,遭遇如同他帶來的部下一樣,沒有任何預兆下,在場的人皆為不知名的禁困的法術所制,手腳僵硬的難以動彈。
「我想到一個偉人說的話,正好用來形容這種狀況………」亞里歐低聲喃喃:「偷襲者恆被偷襲之。」看來他的舌頭還是很靈活的在運轉著。
「白癡,沒聽過。誰說的?」依色格爾暗暗嘗試動作僵硬的手腳,強烈的-痺感纏繞住四肢,轟然作響的嗡嗡聲造成-那間的耳鳴,那個如同預告鐘聲的聲音想警告他什麼事呢?他皺眉甩開那道彷彿異界的聲響。
「當然是我說的。」亞里歐朝他孥成一個『看那邊』的嘴型:「瞧,是活動白窗簾。」
被說成『活動白窗簾』的男人其實是教皇團中聖祭司的規定打扮,雖然每個聖祭司的外表裝扮都是一模一樣,但從這個男人面具下流露出來的嚴肅氣質顯然是法爾斯所沒有的。他就是聖祭司之一奧勒德裡克,以一種如同苦行修道者的瞿然姿態,踏著沒有腳步聲的步伐,怎麼看都是很沉重的身影向他們接近。
現在,唯一會舉掌歡呼的應該只有聖殿騎士了吧?不過,他們在得到救兵之後,並沒有流露出特別高興的神情,反而是接近於惶恐的表現,賞罰分明的聖祭司大人,對任務失敗者從來不會和顏悅色。
「無能者,把握你們將功折罪的機會,還不快把一干低劣匪徒收拾了!」奧勒德裡克藏在寬大衣袍下的手似乎輕輕一揮,十幾名聖殿騎士便得到解禁的行動自由。
「慢著,慢著!」奧勒德裡克口中毫不容情的殺意連白癡都聽得出,普夏德連忙趁著腦袋還黏在脖子上時企圖脫身,「聖祭司大人,這種說法太失公道!我們只是一群無辜路過的旁觀者,也沒有什麼意思插進一腳,馬上就要走了!馬上。」
這麼說著普夏德身體依舊是定在地面上,道術沒解開之前,他想逃也逃不了,所以只好厚著臉皮向奧勒德裡克乞求生存。
但是奧勒德裡克的觀念裡,異教徒與邪惡之徒是不需要談判與公平的,沒有任何人能動搖他剛正不妥協的正義感。奧勒德裡克無情的說:「罪惡之徒,死吧!」聖殿騎士立刻對無法抵抗的強盜集團血腥屠殺,死亡的慘叫聲在大地間迴盪,普夏德首先成為一具無頭屍體,而後他的同伴也一一步上他的命運。
而依色格爾他們之所以能看到這一幕,完全是因為聖殿騎士的劍指到他們的脖子就停在那邊了,畢竟依色格爾身份特殊,騎士們必須等待著聖祭司大人的命令才能加以處置。
「你想怎麼樣?聖祭司閣下。」該有敬語一樣沒少,但依色格爾的口氣卻反而加重了傲慢的味道。
「…………………」也許是依色格爾的口氣激怒了奧勒德裡克,如今一見面,奧勒德裡克對他留下比想像中更加負面的印象與感想,狂妄的小子!真不知法王大人要這等狂徒的活命有何意義?
「我沒必要對-兄的逆賊說明什麼。把他拉開,他的狐群狗黨就在這裡正法了!」
「住手!你這隻老甲魚!」反應最激烈的是依色格爾,他狂吼:「你要是敢動我的人,我就宰了你───聽見沒有!我會用最殘忍的方法宰了你!」緊縮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他惱恨的試圖掙動身體,仍舊輕易的被騎士架走。瞳孔裡絕望的滿是白亮的尖端舞動,依色格爾倏的洩氣低頭:「等一下,請不要傷害他們,我可以答應你的任何條件………!」
「本祭司不談條件!動手!」冷漠的聲音宣判亞里歐他們不容申訴的死刑。
「混帳!我會宰了你────!」如同談跳而起的長劍劃過騎士的咽喉,依色格爾也很意外的看著自己的動作。這是………他可以動了?沒有浪費時間去思索背後的原因,他大喝一聲,朝奧勒德裡克砍殺而去。只有制住了奧勒德裡克,其它人才有活命的機會。
如電光般的身影直撲奧勒德裡克。近距離內的肉搏速度,奧勒德裡克明顯的略遜一躊,他明白自己速度上的缺失,所以並不閃避,立刻唸咒,凝集了法力,一波強烈的束狀光芒對準依色格爾射出。
「依爾,危險!」
「大人!」
除了前方刺眼的光束,部下著急的呼喚也滑過他的耳邊。
毫釐之差!戰鬥中決定勝負關鍵的時刻往往只在於須臾的-那間。當他猛然被斜擦而過的魔法攻擊的頭昏眼花之時,手上的劍已自動如射出的長槍,釘入奧勒德裡克的左肩上方──衝擊之下使得準頭偏了,他原本瞄準的是心臟!
也就是這一點毫釐之差,奧勒德裡克從死神的鐮刀前滑了過去。奧勒德裡克大聲慘叫,低頭看見白袍上染紅的鮮血,紅得如同他心中盛燒的怒火,他就像只負傷的野獸憤怒咆哮著反撲報復:「啊!無禮的小子,你竟敢…………」朝著僵立的騎士用怒吼般的聲音命令:「一群沒用的東西!快制住他………他動不了了…………!」
正如奧勒德裡克所說的,此時的依色格爾確實也失去了行動的能力,但他與亞里歐他們情況不同,儘管不是正面承受奧勒德裡克的攻擊,那比擬萬鈞巨石的撞擊力,震彈而出的那一下子,是像連內臟都要被擠出來般的壓迫痛苦。他的部下萬分憂慮的看著委頓在地上近乎無意識喘息的依色格爾。
他感覺得到雜亂的聲響不斷的在身邊鼓鬧,他拚命要把『站起』的意志傳達到四肢,然而他不受控制的疏離體骸像是處於亟欲散裂的邊緣,每一微小個動作都足以使他散成碎片,勉強半跪站起,卻再也使不出任何力氣。只能看著兩把劍尖如同刑具般的交錯壓在自己脖子上。
相較於他這種可憐的狀況,他的對手得以一種戰勝者的姿態站在他的眼前。依色格爾的劍還插在奧勒德裡克的肩上,此時還不能拔出,拔下來的話會使不是致命的傷口造成大量失血而死,奧勒德裡克並不是一個擁有強壯體格的人,負傷的他卻堅持要走到依色格爾面前,好清楚顯示他對他的唾棄。不難想像面具之下,聖祭司大人的臉色是多麼鐵青暴怒:「粗鄙的流氓小子,為你撿回一條命感激法王大人吧!要不是……法王大人要留你性命………哼!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後悔痛苦一輩吧!」
為了聽清楚那一堆模模糊糊的聲音,垂著頭的依色格爾慢慢睜開眼皮,一抹粘濕的液體飛打上他的臉頰,也打醒他短暫失去的清醒神智………他愕訝的發現那不是奧勒德裡克惡毒四散的唾液。紅色的液體已極為緩慢的下滑的速度爬落至他的下巴,而後,他終於把那些聲音聽清楚了…………
那是,死亡的聲音。
全部都死了。也不過幾個人,解決起來很快,一人一劍,失去頭顱的身軀成了地上的血泉,泊泊無聲蜿蜒血河。而那個最愛跟他鬧的紅髮男人連最後一聲呼喚也沒叫,也許是自己沒聽見,因為他睜開眼時,只看見亞里歐透過雜亂紅髮細縫間不得安息的傾斜視線,直到死了以後還定在自己身上。
『依爾…………』畫面活生生的在他腦海裡成型。亞里歐直到斷頭之前,還焦急憂慮的呼喊著他的名字,『依爾………依爾………依爾………』每一個斷頭的腦袋彷彿都傳出呼喚,用著亞里歐的嗓音,以他該死的八百年也沒出現過的溫柔與眷念,毫不悲淒的聲音卻悲淒的扯裂他的心臟,輕易的,把他心肺掏空後再撕碎。依色格爾不想聆聽那令自己不勝負荷的聲音,但他無法動彈的雙手不能-住耳朵不聽。所以,每個方向都朝他傳出亞里歐的叫聲:『依爾………依爾…………』
紅色的發浸濕於紅色的血泊,和夢中一模一樣的情境,他再仔細看,亞里歐的臉與夢中男孩的臉孔重迭後又滑過去。英格斯、英格斯呢?僵住的頸關頭艱難的移動,輕微轉動。英格斯褐色長髮染血的部份變成和亞里歐相近的髮色,而他的身軀和歐魯諾跌在印古旁邊,馬傑奎爾痛苦闔上臉孔倒著幫同伴給予觀禮。
每看到一個人,就好似再往被掏成空洞的胸腔裡挖出一塊血肉,很慢很慢的挖起來,帶血連筋的血肉晃蕩,血淋淋的………他好痛!痛得想嚎啕大哭,痛得想一頭撞死在地上。
但是這兩樣他都沒有做。他沒有去壓抑淚水,但怎麼樣也哭不出來。那時候也是這樣………七年前的往事,他眼睜睜的目睹別人為他而死,七年後亦然……他的心被掏挖了兩次──他還以為十四歲之後自己再也無心可碎。
迎面吹來沾著腥味的風暴,依色格爾彷彿失掉了全身的關節,硬成化石僵在原地,空洞的眼神、麻木的表情讓他看起來就像尊美麗的雕像。失落的空白一段又一段的浮現,他終於想起了所有的一切,然後重新失去了一切…………
………你會記起的………撒德拉寇斯拉說。因為時候到了,他的話也成立了。
他看起來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但是奧勒德裡克絕不會給他任何同情與憐憫,這是這頑固的小子應得的!略帶得意的冷哼從鼻孔發出:「無法覺悟的愚蠢之徒,非要見到棺材才肯流淚………把他捆起來,日後我會親自押送到法王大人面前………」
事實上,奧勒德裡克肉體也受了重創,他是目前最需要就醫療傷的人。一個騎士用手臂支持著聖祭司大人虛弱的身體。由於奧勒德裡克的勉強獲勝,和依色格爾如今算起來成了兩敗俱傷的局面,若是施行襲擊,現在是最容易得手的時機吧?
看準這個機會的麗緹凱娜在此時闖了進來。負責壓制依色格爾的士兵迸出鮮血和慘叫,突然閃現的帶光風刀劃開他們咽喉,由光影中伸出一個女性的上半身,抱著依色格爾,立刻就把他拖進空間跳躍的連接帶。
「可惡,偷襲的鼠輩!」奧勒德裡克給予憤怒的一擊,如雷電般的光束脫手而出,他最後的力量引來一場撞擊,光影消失後依色格爾也消失了。奧勒德裡克眼看成功在即,卻在眼前被搶走,忍不住氣怒攻心,苦苦咬牙忍耐的疼痛同時逼上來,而失去了意識…………
光麗的天色照進了房間,大理石的光滑板地上鋪著藍綠色的絨毯,濃長的暗影落成男人的身形。集具-與黑於一身的黑暗帝王靜靜等著麗緹凱娜的到來。
黑髮美女頂著一身狼狽和破爛出現,一見面就朝他牢騷抱怨:「這是最後一次,我保證………原本靈廟那一次就該是最後了………只差一點點,奧二次, 勒德裡克就連我一起打落在那裡。撒德拉寇斯拉,我認為你有必要三次,給我另外的報酬,就憑我現在這副淒慘的模樣…………」
「那是你逃得太慢吧!………你該做的些自我要求,例如,把空間跳躍練得再成功點…………」撒德拉寇斯拉似乎對她視若無睹,從她那裡接過他想要的人,把所有憐愛與佔有的視線全部投注於懷中的銀髮少年。
而依色格爾就像個急須慰撫的傷心孩子,顫抖的身子埋在寬大的胸膛中,緊緊環抱著撒德拉寇斯拉不肯張開眼睛。
「隨便你怎麼說,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早點離開。」從碎裂的衣口隱約洩漏了胸部豐腴美麗的曲線,即使如此,麗緹凱娜也不覺得有扭捏遮掩的必要。她的工作全部結束了,依照約定等著收取酬勞就好,因此她心情愉快,笑靨盈盈:「放心吧!我很知趣的,很快我會來找你要求履行承諾,再見!恭喜你………」朝他眨眨眼:「心想事成…………。」她離開了,留下兩人獨處。
撒德拉寇斯拉無意義的喟歎一聲。事情的結果正如他所安排,然而,眼看著依色格爾心碎失神的模樣,並不是個讓人開心的時刻。他把他抱到厚厚絨墊的躺椅上坐下依色格爾抬起頭凝視著他,美麗細緻的臉上表情像是處於嚎啕哭泣的崩裂邊緣,瑩亮的銀眸似是脆弱又似堅強,看起來令人忍不住心生憐愛保護的念頭。
先開口說話的是依色格爾。「你已經得到我的身體………對你而言,我還有吸引力嗎?你還會想要我嗎?嗯?」
說著這番話的依色格爾在想什麼,他當然明白。他微笑,順著對方的要求回答:「那是當然的………親愛的思佛斯帝爾,我還沒嘗夠你呢………」大手如同以往,輕輕愛撫著他腦後的髮絲,在注視他的同時,撒德拉寇斯拉也意識到,這些舉動有助於他的悲傷痛苦亦無益於他的悲傷痛苦。
還是那個即將哭泣的聲音,「我可以給你,什麼都給你………但是,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奧勒德裡克!」
「我可以幫你殺了他…………」
「不!」依色格爾激動的大叫,雙手攬住他的頸項,「是『我』要殺了他,你解開封印,我要親自殺了他…………解開,你解開…………」如同啜泣般難以成調的聲音埋在他的頸邊。「我不怪你………但是我一定要宰了那個傢伙,用最痛苦的方法殺了他!」
「你很難過,親愛的,大聲哭出來會比較好受………」
「我…………」大手輕拖起他的下巴,讓他迷惘的眼神無所遁形。「可是我………我不知道………我就是不能…………」明明就是眩然欲泣的眼眶,依色格爾用力的眨眨眼,一滴淚水也沒有。
「可是什麼?嗯?」依色格爾不閃不避,由著溫柔得令人心神俱碎的吻如雨般落上臉頰,「為什麼你還要自欺?到這個時候,你還要用逃避來躲避傷痛嗎?二十一歲的你為什麼還用著七年前的不成熟方式──遺忘………?」
「我才沒有!你太過分了───你從以前就這麼過分!!」掄起雙拳捶打不休,無法宣洩的感情頓時氾濫湧上,在全身上下狂烈擺盪,依色格爾不由得瑟縮著顫抖,最後還是力不從心的倒在對方溫暖的懷抱裡。「你明明都知道的啊………比我自己還清楚著我。我又失去僅有的東西了………就跟那時候失去哥哥一樣………」因為打擊太重,記憶自動選擇了遺忘。而知情的人也被嚴禁提起,才能一直瞞到了現在。
「…………………………!」
多麼殘忍的男人!用著足以穿透他心靈深處視線,深深凝視他,依色格爾覺得自己如同被剝開的毛皮的幼獸,血淋淋的慘嚎卻脆弱無助。而詳細的說起來,他如今的悲慘局面這個男人不能說不是責無旁貸,依色格爾卻無法對他有所怨怪之情,這正是他所有無助的來源;而他的脆弱,來自於那雙紫藍的魔性眼眸,正用著與他早逝雙生哥哥雷同的溫柔攻擊他,讓他敗得一踏糊塗。
「該死的!你說話啊………說什麼都好……………」
依色格爾垂下頭,想閃開他的凝視,可是他不允許。「你不能老是這樣孩子氣啊!」
撒德拉寇斯拉吻上那對如同要求著被吻的紅唇,舌尖敲開他的嘴,如入無人之境般攻佔他的舌腔。「啊…………」依色格爾呻吟著,緊抓著強壯的身軀如同溺斃者攀抓著浮木。自己始終看不透他,他知道撒德拉寇斯拉很危險,但是他同時也是致命地迷人。他必須清楚招認,他喜歡他──從七年前的初遇開始。
「反正對你來說,我本來就是小鬼,」依色格爾用近乎撒賴的方式說著。「你說啊!你到底答不答應?解開啦,你一定要解開封印…………就算、就算你不解開,我還是要去殺了他!」
邪魅的眼眸懶懶上挑,這小鬼竟倚小賣小起來?!「我有理由不答應嗎?這麼誘人的提議………………」用力一扯,依色格爾的上衣開至腰際,裸露出結實的胸膛。
發現了他變暗的眸色─撒德拉寇斯拉因慾望而興奮的前兆─依色格爾微弱的惶掙:「慢著………不要………現在我沒有心情…………」這個色鬼!依色格爾邊咒罵邊想推開他,然而,余哀不曾止息的身體卻不自主的興起異樣的感覺。
撒德拉寇斯拉如同惡作劇得逞般的微笑著:「思佛斯帝爾,別急啊!我只是想幫你療傷而已……………」
我是不是做了一個過於輕率的大膽決定?依色格爾不願去想這個問題。
在不同的時刻,有不同應當要做的事情。他除了是一個復仇之心熊熊燃燒的少年,同時內心的天平也失去了憑借的著力點。他衝動也罷、意氣用事也罷,冷靜一點,就效益方面來講,這未必不是個好方法。
那個第一眼就渴求自己身體的男人,當時他的反抗與掙扎,完全是出自於第一反應。並非如今他的傲氣與尊嚴已蕩然無存,而是他最在乎的人業已全部死亡,那他為什麼還要為那區區身體的使用權斤斤計較?
正如同麗緹凱娜之前所說。撒德拉寇斯拉容貌英俊、體格出色,又能成為最堅固的靠山…………出賣肉體的對象如果是完美絕倫的話,總是讓人可以很輕易的接受。這是充滿墮落的想法,但是,什麼都無所謂了……………
「親愛的,你一點也不適合墮落…………」
他抿嘴半帶嘲諷的睨著那個一手導致自己墮落的魔王,瞧他說的一本正經,但依色格爾瞭解他,這壞心腸的傢伙向來以取笑他為樂。
然而,當自己坐在他的懷中時,撒德拉寇斯拉對他的溫柔、對他的寵愛,卻真實的不像是騙人的手段。作為一個暫時充當休息的港灣,那強壯臂膀中甜蜜又霸道的味道已經足夠……………依色格爾發出滿足的歎息,挨入他的懷抱中。
要做的事像山那樣的多…………等待他休息足夠,該去討的,他一樣也不會放過。
異樣犀利神采激盪的銀眸漸漸為疲累的眼皮所藏入,於是,黑暗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