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妹,假如有來生,你願意做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要做一頭豬!」斬釘截鐵的回答。
「為什麼?」
「可以吃了睡,睡了吃,什麼煩惱都沒有。」
「可是很髒啊,而且很短命。」
「投胎前我會向閻王爺求情,讓他給我安排一個乾淨一點的豬圈。我不怕短命,反正還可以再投胎!」
「再投胎的時候你想做什麼?」
「繼續做豬!」
每次想起這段幼時的對話,唐玉清總是忍不住笑起來,弄得旁人莫名其妙。向他詢問原因,他又不肯說,反而更加神秘兮兮地避到無人處,繼續像個傻子似的偷著樂。他早就想好了,見到玉妹之後,一定要瞅個空子將這段對話重新說一遍。那時,他先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她:「玉妹,假如有來生,你願意做一個什麼樣的人?」
而玉妹呢,依然會斬釘截鐵地回答要做一頭豬,然後,幼時的回憶就會慢慢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裡,當她發現他臉上憋也憋不住的笑意,就會一下子驚醒過來,原來他在捉弄她!接著,她一定會舉起小拳頭不停地捶打他的肩膀。而他呢,也許會趁機攥緊她的小手,將她拉到自己的懷裡,密密地訴說這濃得化不開的相思之情。
這樣想的時候,一股像洪水般巨大的快樂從心底湧出來,沖得他暈頭轉向,透不過氣來。現在,這快樂更為洶湧了,因為,日思夜想的人兒正在他身後的房內甜睡,不久之後就會醒來,發現他正在等她,並且預備和她分享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秘密的快樂。
他有些迫不及待了,卻還是不忍心打擾心愛的人的美夢。事情提早辦完了,他等不到天明,連夜趕到永州的驛站,悄悄地來到了特意為她安排的住處,一心一意想送給她一個驚喜。
雨絲柔軟,隨輕風飄入廊沿。他換了個姿勢,將身子斜靠在牆上。這時,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他一眼就認出了她,心中的歡喜蓋過了驚訝。穿過雨簾,他向她走去,柔聲叫道:「玉妹。」
皇甫翩翩驚惶地抬起頭,半天都沒有認出他來,心靈上受到的打擊使她失去了判斷力。隨著又一聲溫柔而遙遠的呼喚,她才逼迫著自己承認面前這個丰姿英偉、相貌清奇的青年的確是唐玉清。心一個勁地往下沉,好像永遠都沉不到底似的。
「你怎麼了?」唐玉清上前一步,將手搭在她的肩上,關切地問詢,「為什麼不說話?」
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最想見到的人成了最怕見到的人?為什麼最不該見到的時候偏偏就出現在眼前?這千頭萬緒叫她從何理起?千言萬語該從何說起?皇甫翩翩只能不停地捶打著他的肩膀,哽咽著,一遍遍問他:「為什麼你來得這麼晚?為什麼?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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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從低矮的屋簷上滴下來,敲打著窗外空寂的廊簷石階,接二連三地綻開一朵朵透明的小花。淡淡的、陰暗的光悄悄挪移到房內,暗示新的一天已經開始。
安戲蝶酣睡初醒,正拿了一把龍紋玉掌梳細細把玩,低聲吟誦上面的詞句。他認得那是皇甫翩翩的頭上之物。為了它,他曾唐突地冒犯過她;若不是它,他一定會以為昨夜只是一場黑甜的夢而已。
昨夜,真是驚心動魄、銷魂蝕骨的一夜啊。
只可恨太短太短了!
她的嬌喘低吟、溫柔甜蜜,令他欲罷不能,以至於半夜醒來,他忍不住再次輕薄了她。天!她只是一個未經人事的少女,而他,竟如此孟浪,完全不知憐香惜玉是何物。
想到這裡,他不禁汗顏了,再也無心貪戀衾枕的溫暖,穿戴整齊,將玉梳放入懷裡,向皇甫翩翩的房間走去。
「翩翩。」他猶疑地叩響門扉。也許他應該給她一點適應的時間,畢竟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了。然而,他急於告訴她一個決定,一個有關他們將來的決定。他想與她白頭偕老,生個三男五女,和和美美、自由自在地過一輩子。
無人應聲。
「翩翩?」他叩得更急了。隨即,他推開了房門。房內空敞寂靜,根本沒有皇甫翩翩的影子。
她是那種等著別人來為她安排命運的人嗎?
安戲蝶的眼神一冷,轉身向洲邊奔去。常駐在洲邊小木屋的艄公渾身濕漉漉的,正跳上岸來,將船栓在木蘭樹下。
安戲蝶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嘶聲道:「皇甫姑娘呢?」
艄公被他的模樣嚇住了。這麼多年了,他還從來沒有見過斯文有理的安公子這麼著急、暴躁過。
「皇甫姑娘、皇甫姑娘來我這兒的時候,天還沒亮。」他期期艾艾地回答,「我見她的模樣很狼狽,也不敢多問,就照她的意思將她送到永州城內聚賢莊的分店去了。」
怒氣在安戲蝶的黑眸裡聚集,皇甫翩翩的做法對他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他以為她多少會知道一點他對她的情意,即使不知道,經過了如此恩愛的一晚,她也該留在他的身邊。可她,居然還是忘不了唐玉清!這樣不知輕重的女子,和庸脂俗粉有何區別!
不!她是不一樣的!
很快,他就狠狠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雖然他也曾流連於秦樓楚館,也有貌美如花、聰慧絕倫的女子傾心於他,但從來沒有一個人似皇甫翩翩這般合他的心意。對吃的講究、對睡的隨意,慵懶的模樣、散漫的性格,簡直和他如出一轍。她完完全全就是為了他而生就的!
不管使用什麼手段,他一定要得到她!
這一刻,胸中的怒氣化為了激情,懷裡的龍紋玉掌梳成了一隻調皮的小手,不停地抓撓著他的心,使他充滿了活力和朝氣的同時,又讓他感到急不可耐。
匆匆告別老夫人與姬姑姑,將桃紅與小順子暫時留在小洲上,他乘船趕往永州城內。
江上,淡煙疏雨,令人心曠神怡。
到達聚賢莊的分店時,已是黃昏時分。急急奔向內堂,早已人去樓空。隨手扯住一個管事的,急赤白臉地詢問,才得知事情的緣由。
「少莊主昨晚就到了,一直在院子裡等候皇甫姑娘。皇甫姑娘今日上午才到,一來就叫少莊主快走快走,好像要逃命似的。少莊主想著要拜謝安公子,就好言勸慰皇甫姑娘。可皇甫姑娘不聽,逕自奔往馬廄,騎上一匹馬跑了出去。少莊主沒辦法,只好跟了上去。臨行前皇甫姑娘要小的轉告公子,待公子到聚賢莊後,一定自罰飲酒三大杯向公子賠罪。」
未加思索,安戲蝶躍上一匹駿馬向前追去。想著翩翩,鞭子就揮得更快;想到唐玉清和翩翩在一起,就恨不得馬蹄生風。
馬兒跑得飛快,他還是覺得太慢,只因他那似箭的追心早已射出千里之遙,任什麼樣的馬兒都追不上。
一程一程,長亭短亭,不知不覺跑出幾百里開外,卻不曾見到二人的蹤影。安戲蝶勒馬停步,四周環顧,心裡的陰影像如墨似的夜色越來越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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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淺池塘,鴛鴦戲水;朱碧長廊,雙燕築巢;簾卷春風,閒掛玉鉤。斗鴨闌幹上斜倚著皇甫翩翩,一領翠衣,一條湘裙,手執小合歡扇,金蓮微勾,正閉了眼睛曬太陽。
好一幅融融春日睡美人圖!
唐玉清心中讚歎著,越發放輕了腳步。待走得近時,也不去驚擾,只彎了腰將皇甫翩翩看了又看。但見她蓮臉嬌嫩,吐氣如蘭,似未發覺他的到來。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馬,想趁機親她一口,忽見她柳眉微蹙,不禁慚愧之極,暗道:「我乃謙謙君子,怎能生出這般卑鄙齷齪的想法?若被玉妹得知,定會大大地怪罪於我。」於是,他昂然挺胸,走至一旁,背靠著一棵柳樹,靜靜地守候起來。
皇甫翩翩似是睡得濃了,小合歡扇脫手,墜落地面。他連忙走上前,俯身想去撿拾,不料,卻被自己難住了:他的右手拿了一個小油布包裹,左手握著五六束竹子花,根本沒有多餘的手去照顧地上的扇子。沒辦法,只好將小油布包裹用嘴銜了,騰出右手來撿小合歡扇。
恰在這時,皇甫翩翩睜開眼,輕聲叫道:「玉哥。」
唐玉清鬧了個大紅臉,急急將扇子塞回她的手中,將小油布包裹解救下來,想到自己的狼狽模樣已經落入她的眼底,不由懊悔不已。不過,他還是興沖沖地問道:「猜猜,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皇甫翩翩強打起精神,猜了幾樣小吃的名字,「綠豆糕?雲片糕?燈芯糕?」
唐玉清連連搖頭,一臉得意之色,「猜不到吧?」他故弄玄虛地將小包裹拋了幾拋,賣弄了一番手藝,才一層層地將油布揭開來,只見裡面齊齊整整地放著六個精緻小巧的點心,金黃色的,像個半圓的月亮,邊上佈滿了皺摺。
「眉毛梳!」皇甫翩翩低叫一聲,又驚又喜。這是湘南一帶的特產,也是她最愛吃的零嘴之一,沒想到湘中居然也有。
「這是我跑了很遠才買到的,不知道味道怎麼樣。你吃一個試試。」
皇甫翩翩撿了最小的一個,輕啟朱唇,咬了小小的一口。這眉毛梳又酥又香,十分正宗。
「你也吃啊。」
「不用。只要玉妹吃得歡喜,我就心滿意足了。」唐玉清美滋滋地回答。
皇甫翩翩心裡全不是滋味,勉勉強強吃完一個後,任唐玉清如何地慇勤勸說,再也不肯吃第二個。
唐玉清儘管有些掃興,也只能作罷;收了小油布包裹,又小心翼翼地將一直藏在身後的竹子花拿出來,遞到她的眼前。那花太多了,都擠在一處,顯得有些侷促。頂端倒有幾朵出眾的,白裡透出粉紅,惹人憐愛。
皇甫翩翩早就看到了,心裡毫不驚奇,卻又不忍拂了他的心意,裝出欣喜的樣子,將花接過來,道:「玉哥,謝謝你。」
「我擔心嫩竹變老,就再也做不成竹子花了。索性多做幾束,莫辜負了它。」
皇甫翩翩輕撫著花瓣,唐玉清的話像風一樣從她的耳邊刮過去,沒有留下絲毫痕跡。一個模糊的人影在粉紅的花瓣上出現,越來越清晰。他怒氣沖沖地將她的竹子花搶過去,擲在地上,踩得粉碎。後來,他又蹲下去,找出那惟一的一片花瓣……
呀!她受了驚似的將花拋開。花兒零零落落地飄落池塘,驚起了一對恩恩愛愛的鴛鴦。
唐玉清劍眉一皺,心中充滿了疑慮。這些天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是他所不知道的,否則玉妹不會這麼魂不守舍心不在焉。雖然她竭力掩飾著,他卻早已看了出來。他只是不說,也不問。他相信總有一天玉妹會解釋清楚的,她現在瞞著他自有她的道理。他所應做的就是默默地守護她,想盡辦法讓她開心,重現她那甜美的無憂無慮的笑容。
「不要緊,我們可以重新做。春天還早哪!」他寬容地一笑,不讓她說出歉意的話。
「我……我……安……」說,不說。說,不說……皇甫翩翩苦苦掙扎著。該怎麼說?說了有什麼用?不說又該怎麼辦?她只恨自己那天早上沒有一劍了結這痛苦。她明明已經拿起了劍,而他還在熟睡。殺了他,再自殺,便沒有這麼多糾結了吧?可是,那一刻,看到他毫不設防的模樣,她心軟了。她不捨得。不捨得殺他,也不捨得自殺。親人、朋友、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粗茶淡飯、玉哥,還有他,樣樣都值得留戀。
心緒像麻繩一樣擰在一起,怎麼理都理不清。深深地吸了口氣,她道:「我困了,先回房了。」說罷,輕移蓮步,向廂房走去,撇下唐玉清呆呆地立在斗鴨闌桿旁。
池塘裡,鴛鴦又已成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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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低矮的茅房裡,傳出一陣豪邁的歌聲,驚起一隻棲息在樹上的紫燕,離枝飛起,順著門前潺潺的小溪向遠方而去。一個女人騎著黑驢沿著溪邊青草緩緩而來,還未進門,便嬌叱一聲:「二位兄弟,留點酒給我!」言罷,纖足一點,柳腰微搖,自驢背上飛入茅房裡。身形還未站穩,妙目早已盯住桌上的白玉長頸瓶,右手一撈,將瓶兒拿在手中,一仰脖,瓶裡的酒如細線般注入喉中。再一個轉身,一扭蠻腰,燈紅裙一旋,玉臀藉機坐上了桌面,左腿壓住右腿,蹺起了高高的二郎腿。稍頃,玉瓶見底,晃了幾晃,也未能晃出一滴酒來。將瓶兒一扔,又去撈另一瓶。
安戲蝶按住酒瓶,笑道:「錯了!這瓶是我的。」他已有了七八分醉意,雙眼——,領口微敞,越發顯得狂放不羈。
來人一急,玉手一翻,又去搶另一瓶,依然未能得逞。因為從旁伸出一隻手來,早將瓶兒搶了去。她不由大怒,喝道:「皇甫閒人,忒沒義氣的東西!連瓶酒都捨不得給你奶奶喝!」
「今朝有酒今朝醉,醉裡不分南和北!女人!走開!」皇甫閒人醉得更厲害,舉起酒瓶,灌了一大口。他是個舉止風雅、面白無鬚的青年,一年四季不分寒暑,扇不離手,酒不離身。他自稱為天下第一好管閒事之人,凡是閒得無聊、閒來無事、閒情逸志,與「閒」字沾了邊的事,他都要管。結果弄得自己疲憊不堪,成了天底下最不得閒的人。
「呸!你姑奶奶我是一般的女人嗎?拿酒來!」話音未落,已將酒瓶兒搶了過來,咕嚕嚕連灌了幾口。扔了瓶兒,又要去拿安戲蝶的酒瓶。
安戲蝶捏住她的皓腕,搖頭笑道:「何月香!何月香!枉費了這麼個好名字!」稍稍運力,將她的手腕推開去,「牆角下不是還有幾大甕酒嗎?何苦來搶酒喝!」
「你不知道飯越搶越香,酒越搶越醇嗎?」何月香將右腿換壓了左腿,微歪著頭望向安戲蝶,媚眼如絲,聲音漸漸低下來,「這次有人出大價錢要我們做一樁買賣。但我不知該不該接。」
「說來聽聽。」
「十萬兩紋銀。三月六日,殺孤鷹堡堡主孫厲行。」
「十萬兩?」皇甫閒人的酒意醒了大半,「什麼人出手這麼闊綽?」
「這就是讓我為難的地方。莊家並沒有留下姓名,只留下了十萬兩的銀票。而且,我調查過,孫厲行為人孤僻、陰險、狠毒,殘害無辜無數。該殺。」何月香收斂了笑容,變得嚴肅起來。
「不能接!」皇甫閒人一收折扇,斷然道,「莊家神龍見首不見尾,誰知其中有甚陰謀詭計。我們不能冒險。」
「戲蝶,你的意思?」何月香並不理會他,繼續徵求安戲蝶的意見。合作這麼久以來,他們從未失手過,主要就是因為有安戲蝶運籌帷幄。他冷靜、機智、仗義,值得信賴。
安戲蝶並沒有應聲,酒意上頭,心自明瞭。美酒佳釀、豪情壯志、調情耍笑與殺人放火混合在一起,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一會兒,他彷彿成了一個局外者,驚奇地看著桌邊的人:表面上,何月香是岳陽一家酒肆的老闆,風騷潑辣;皇甫閒人和他則是快義恩仇的俠客,人敬人羨。而實際上,大家都是見不得人的殺手。天底下到底有誰是真正表裡如一的人呢?翩翩……
十天了。他還是找不到她。
永州,株州,長沙,汩羅,岳陽,整條線上都沒有唐玉清與她的行蹤。
他只能等。等到三月六日,唐笑塵的大壽時,她總要去的。
他要帶她走。退出江湖,歸隱田園,生兒育女,去做天下第一派的掌門人。
十萬兩紋銀分三份,得其中一份,也夠他們用的了。
「接!」安戲蝶一錘定音。
何月香立馬跳下桌,旋風般地自牆角搬來一個大酒甕,斟滿三大碗酒。
三人碰杯,一口氣喝得乾乾淨淨。再斟,再飲,酒甕又見底。
何月香打著嗝,俏臉上泛起紅暈,正正經經道:「戲蝶,最近你頻頻遭人暗算,是因為你與聚賢莊的人接觸得太過密切了!你有必要疏遠他們!你,」伸出食指,指著皇甫閒人,「少喝點酒,少管點閒事!別把自己弄得像個小老頭似的!」直到這時,她才顯露出大家姐的風範來。話才說完,又見皇甫閒人斟滿了酒,不由又好氣又好笑道:「這廝好大膽,把姑奶奶的話當耳邊風!罷了,罷了,我不管你們了!醉死你們才好!」
皇甫閒人大笑,道:「事有人干,酒有人勸,醉卻無人管。痛快!痛快!」
「喝酒!喝酒!」安戲蝶亦拍手笑道:「醉倒何妨桌底臥,不須紅袖來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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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鳳冠、大紅的霞帔、精緻的繡鞋、垂淚的紅燭、繡著鴛鴦的枕巾、柔軟的床鋪……這一切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皇甫翩翩端坐在床邊,死死地盯住自己的鞋尖,竭力壓抑內心的恐懼。柔軟的紅頭巾摩挲著她的臉,令她的呼吸逐漸困難起來。
門被推開了。一個男人走了進來。慢慢地靠近她,掀開了她的頭巾。
她努力睜開眼,想看清楚他的模樣,卻怎麼也看不清楚。
她更用力地睜開眼,結果真的睜開了。眼前什麼都沒有,除了明晃晃的太陽。原來,只是一場白日夢而已。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最怕什麼,夢裡就會出現什麼。
苦笑一聲,從斗鴨闌干旁走開,坐到樟樹底下的鞦韆上,微微晃動雙腿,思緒隨著鞦韆的搖晃一起一伏。
明天就要啟程了。拖延了這麼多天,還是要硬著頭皮向著無法預知的未來走下去。這些天,她彷彿被安戲蝶帶入了一個錯綜複雜的迷宮,柔腸百轉,心機用盡,神思枯竭,卻怎麼也找不到出口。繼續走下去,就意味著要一樣樣拋棄她所看重的東西:名聲、地位、金錢,甚至親情。值得嗎?為了一個她根本不瞭解的人,為了這樣一個缺乏同情心、不講義氣甚至有些輕浮的人,值得嗎?不容她彷徨、徘徊,唐玉清就出現了,真心實意地引領她。她只需要昧著小小的良心,欺瞞他,便能繼續走上一條光明的大道。
可是,她真的能夠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嗎?
「坐好了。」不知何時,唐玉清走到她的身後,為她蕩起了鞦韆。
「玉哥……」她抓緊籐條,垂下眼瞼,「不要對我這麼好。」他的好,只能徒增她的內疚而已。
「傻瓜!」唐玉清笑著,更小心地推著鞦韆。不敢讓她離得太遠、蕩得太高,他不怕接不住她,只怕嚇著她。
「我太任性了,對不起。」皇甫翩翩將頭倚在右手上,不留痕跡地拂去睫毛上的淚珠,「害你在這兒羈留這麼久,一定耽誤了許多正事。」
「才沒有!我很開心。」唐玉清說的是實話。因了她,他才能脫離指定的路線,到這人生地不熟的湘鄉,體驗一種新鮮的生活,何況還能時時刻刻看到她、陪著她。
輕風翦翦,吹落了樟樹的嫩芽,紛紛揚揚地飄落到兩人的身上。
鞦韆,漸漸停了下來。唐玉清大起膽子,左手撫住皇甫翩翩的香肩,右手去幫她收拾頭髮上的嫩芽。那嫩芽嬌嬌小小,黃黃綠綠,把他的心撩撥得七上八下。再也顧不得收拾,他溫柔地扳過她的粉臉,逐漸親近那紅艷艷的櫻唇。
皇甫翩翩茫然失措了。不期然地,腦海裡浮起了那張有著極淡極淺的微笑的臉,以及他身上獨有的氣息。猛地一扭頭,頭上的玉釵正正刮到了唐玉清的臉,在那高挺的鼻樑處留下了一道細細的血痕。
她全然沒有發覺,一頓足,向廂房奔去。閂了門,背靠在門背上,像害熱病的人一樣緊緊抓住衣衫的領口,生怕一口氣喘不上來,就被心裡的難過窒息而死。
唐玉清捏緊了鞦韆的籐條,恨不得把它掐斷。陽光透過樟樹忽明忽暗地照在他的臉上,讓他的神情顯得陰晴不定、難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