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杜少卿收到了遠自漠北而來的飛鴿傳書,取下繫緊在鴿兒腳上的小卷紙箋,緩緩展開,裡頭是幾行蒼勁有力的字——
少卿弟鈞啟:
兄初聞弟心上伊人芳蹤杳然,深為弟驚愕惋然,弟對陶氏女鍾情一片,兄甚為知之。
此番弟之請托,兄在功務叢然之餘亦著力探尋陶氏一家下落,在日前終不負弟望,覓獲陶氏女……近期之內將派親兵護送至京,以慰弟懷,成全一番璧人良緣……
愚兄韋端筆
他的腦袋轟地一聲,不敢置信地將紙箋讀了一遍又一遍,雙手顫抖了起來。
他幾乎忘了這件事!
可是……可是花容就在他身邊,怎麼又會出現了一個花容?!
這些日子來的輕憐蜜愛、柔情蜜意,難道徹頭徹尾錯了嗎?
他的臉色蒼白了起來,幾乎握不住紙卷。
「找到花容了?是真的花容……」他身形晃了一晃,腦際暈眩了眩,「那……住在府中的,真的是沉明月?」
天!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到底是老天在跟他開玩笑,還是他從頭到尾都被愚弄了?
如果說明月真的不是花容,那麼他這些日子來的寵愛和溫存,就是對花容最大的殘忍和背叛!
他的腦袋瞬間空白,足足發呆了半盞茶辰光。
最後,他緩緩甦醒了過來……
「老天!」他激動得幾乎不能自抑,手掌緊緊捏皺了紙卷,「韋大哥替我找到她了,她果然沒死,果然沒死……」
花容猶在人間,這個消息就足以推翻開幕詞設以讓他的生命重新活轉過來。
就在這時,杜老夫人在梅香的攙扶下,穩穩重重地踏入了盼容別苑。
「卿兒,你可有空暇陪娘到檀山寺進香……」老夫人看見他歡然的容顏,有些詫異,「咦?發生了什麼天大好事?瞧你歡喜成這樣……呵,娘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看到你笑了呢,快快說來,讓娘也高興高興。」
他開幕詞設向前,暫且拋開內心強烈的掙扎和痛苦,激動地握住了母親的手,「娘,找到她了,孩兒終於找到她了!」
老夫人聽得一頭霧水,「找到誰了?」
「花容啊,」他歡喜的淚霧隱然映現,「娘,我終於找到她了。」
老夫人表情一僵,瞬間怔住了,「找、找到她了?」
「是的。」他激動快樂極了,平素的冷靜與鎮定全然消失無蹤。
他卻沒有注意到母親的神情和舉止-那間變了,變得僵硬尷尬且惶懼……
「怎、怎麼找著的?你不是告訴我,她過世了,陶家的人也都搬走了嗎?」老夫人雙手冰涼,止不住微微喘息。
「蒼天有情,終於還是為我留住了她。」他深邃的眸子充滿了對上蒼的感激,炯炯發亮,「我托請鎮守漠北的韋大哥為我找尋陶家人下落,他方才飛鴿傳訊而來,已找到陶家人,花容真的沒死,韋大哥已差親兵護送進京……」
老夫人臉色煞白,「這麼說,她就要進京了?」
「是的。」他歡喜地握著母親的手,「娘,我們要準備起來了,等花容一到,我要立刻同她成親,這生生世世再也不教她離開我身邊了。」
老夫人的神情越來越難看,腳步一個顛動,幸虧梅香扶得紮實,沒讓杜少卿瞧出異狀來。
她和梅香交換了一個驚惶的眸光,隨即舔舔唇道:「呃,約莫……還有多久,她才會到京?」
「從漠北趕路回京,起碼也得走上兩、三個月吧。」他眼神好溫柔,「她的身子不知挺不挺得住……呀,我得再修書一封托請各處驛站,還有韋大哥的親兵,寧可讓花容慢些兒走,也不能趕路過甚,累出了病來。」
「兩、三個月……」老夫人暗暗沉吟,「是、是,讓他們慢慢走,畢竟是女孩子家,這麼披星戴月、風塵僕僕的趕路是不行的。」
「娘說的是,」他興匆匆地道:「孩兒立刻就飛書吩咐下去。」
杜老夫人看他踏著歡然的腳步急忙進了書房,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求助地向梅香道:「這可怎麼辦?我還以為早就沒了後患,而且看這陣子卿兒的一顆心都掛在沉明月的身上,我以為他轉移了注意力……」
梅香也著急,「老夫人,這事太蹊蹺了,不是有消息說那個陶花容當夜就懸樑了……怎麼還活著?而且又到了漠北?」
老夫人有點膽寒,「你說,她會不會還了魂,蓄意來報仇的?」
梅香也打了個機伶,急急忙忙安撫老夫人道:「老夫人,不會的,是人是鬼難道韋大將軍分不出嗎?一定是她那時沒死成,被陶家人帶出了京,搬到漠北去……既然如此,您儘管把心思拿穩住,制得了她一次,還制得住她第二次,她決計飛不出您的手掌心的。」
老夫人被這麼一番慰解後,也鬆了口氣,「梅香,你說的是,再怎麼說,我總是卿兒的娘,她怎麼也翻不出我的五指山……咱們得好好想想,如果她真的嫁了進來,該變個什麼法兒將她整治整治,讓她自己知難而退。」
她的卿兒如此優秀,又是朝廷重臣,皇上心愛的大將軍……這些個平民賤女誰也別想侮辱染指了高貴的他,更何況要她將這個大將軍府的當家主母之位讓出,更是作夢。只要她有一口氣在,絕不允許!
***
找到陶花容了?!
這個消息像是一個青天霹靂,震得明月整個人驚呆在當場。她害怕的事果然發生了,只是幸福竟是如此短暫,這場夢……醒得這麼快?不不,可是她也是陶花容啊,明明在夢裡就是,她清清楚楚地記得,現在怎麼又會冒出個陶花容來了?
「找到花容了?真的找到了?」她癡了傻了,「那我呢?我是誰?」她究竟是沉明月?還是陶花容?還是一縷原本就該消失在人間的幽魂,卻飄飄蕩蕩、糾糾纏纏在這個早已不屬於她的世間??
小茶氣喘吁吁地告訴明月這個傳遍府裡的大消息,原本是心急如焚,希望少夫人心裡有個底,可是看到她震嚇到失魂落魄的樣子,她又忍不住暗罵起自己的多嘴了。
「少夫人,您別嚇我呀!」小茶急急拉著她的袖子,都快哭了,「都是婢子不好,婢子多嘴……」
「不,」她終於回過神來,突然抓住了小茶,「小茶,是陶花容,你沒聽錯,找到的真是陶花容?」
「是啊,聽說這位陶姑娘就是將軍的心上人,原本應該成為我們將軍府的夫人,可是不知怎的,將軍出征回來後她就不見了,人人說她死了,現在又找到她了,所以……」小茶很緊張,偷偷覷著她的臉色,「少夫人,怎麼辦?真正的少夫人要嫁進來了,到時候您該怎麼辦呢?」
怎麼辦?她也不知道怎麼辦啊!
明月怔忡了半晌,又猛然想起——
如果說,真有借屍還魂這回事,那麼住在陶花容身體裡的,該當就是沉明月啊,她不是追隨心愛的男人去了嗎?怎麼會這樣就回來了呢?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想到頭都痛了。
她好不容易願意相信,夢境中的那個女子就是她,陶花容也就是沉明月,沉明月就是陶花容,可是現在……現在一切又風雲變色了,她該相信什麼?
小茶看她揪著頭髮痛苦的模樣,嚇得小臉煞白,「少夫人,您別揪頭髮呀,婢子知道您很難過,可是犯不著這樣折磨自己的身體啊!」
「將軍……一定很高興,那我婆婆怎麼說?」她驀然抬頭,臉色蒼白若紙。
「老夫人當然也很高興啦。」小茶不解地道:「聽說她這陣子都在張羅新房的事兒,還有什麼各色聘禮和見面禮什麼的,忙得很呢!」
不可能!
她想也不想地搖頭道:「不,不可能。」
「咦?」
「她怎麼會高興呢?」她囈語般喃喃道:「她不會高興的……她對我恨之入骨……怎麼可能會高興呢?」
小茶看著少夫人像是丟了魂一樣,嘴裡唸唸有詞,慌得拚命捏她的人中,「少夫人,您醒醒啊,您怎麼了?」
她悚然驚醒,緊緊張張地握著小茶的手道:「你可知道,陶……陶姑娘幾時會到將軍府?」
「慢則兩、三月,快就一、兩個月吧。」小茶回相心著府裡人的議論。
「兩、三個月,一、兩個月……」她心房狂跳,「到時候……就可以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到時候,也就是主角登場,她這個影子退位的時候了嗎?
一想起杜少卿,她頓時心如刀割——教她怎麼捨得呢?
小茶迷惑地望著她,「少夫人,您不擔心嗎?到時候將軍娶了心上人,您就更沒地位,更加受冷落了,萬一陶姑娘是個不好相處的人,存心欺負您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茫茫然地搖著頭,神情痛苦。
小茶急得跺腳,「少夫人,事到如今您還不趕緊想法子,到時給人連肉帶骨都啃了還不知道。」
「小茶,你不明白。」她輕輕歎息,事情比她想像中的要撲朔迷離,複雜多了。
「少夫人,我明白。」小茶認真地道:「老夫人不喜歡您,但是將軍現在對您很好很好,可是現在真正的少夫人回來了,又比您大……您將來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明月痛楚地閉上了雙眸。是啊,將來的日子怎麼過呢?
「如果……」她幽幽地道:「這個陶花容真的承認她就是陶花容,那麼就這樣吧。」
「啊?」小茶不解。
明月仰望天際,打心底深處吁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和倦意。
「那就是老天注定,我和他的情已斷,緣已了了。」
既然愛他,就成全了他吧。
只要他快樂,只要這個外表是陶花容的姑娘能夠令他快樂、幸福、滿足,那麼她這個影子,就可以功成身退,飄然遠去了。
與其要三個人糾糾纏纏、難解難分,不如她嚥下這一切,離開將軍府,離開這紛紛擾擾、癡纏難解的孽緣。
「小茶,我愛得好苦好苦。」她望向聽怔了的小茶,輕輕道:「若有來世,我願意忘了這一切,徹頭徹尾統統忘了……」
好熟悉、好熟悉的話……彷彿,她在前世也這麼說過。
她苦笑,她真的傻了、瘋了,恍惚間竟然真把自己當作是那個曾經死過一次的陶花容了。
***
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將軍府裡全然將她當作不存在的一縷幽魂。
少卿忘了她,老夫人也忘了她。他再也不來了,是怕看見她嗎?還是怕愧疚?還是對於這個複雜的局面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當初是他堅持她就是花容,現在真正的花容出現,他就不知道該怎麼對她交代了吧?明月坐在欄杆上,癡癡望著小院。
夏去秋至,今年的秋天來得特別早,也特別涼。
披著舊時披風,明月站在葉色泛黃,蕭蕭瑟瑟的院子裡,蒼白的小臉籠罩著淡淡的輕郁,長長的發綰成了一個鬆鬆的髻,那只月魄玉彷彿也失去了原本的清靈剔透,黯黯然然地掛在她雪白纖瘦的頸項間。
「少夫人。」小茶捧著一盅熱茶,靜靜地站在她身畔。
她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地問!「小茶,這幾天,府理好像很熱鬧。」
小茶眼眶紅了,怯怯地道:「呃,可能吧!」
「陶姑娘快到了。」她自顧自道。
小茶淚水奪眶而出,「少夫人……」
「你想,我能不能偷偷見著她的面呢?」
「少夫人,再怎麼說您也是這府裡明媒正娶,大紅花轎抬進來的,您在這將軍府裡還是有一定的地位。」小茶替她打氣。
「我想的不是這個,」她吁了一口氣,「我越來越不像我自己了……話說回來,我也從來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我到底是誰,連我自己都弄不明白了。」
又來了!
小茶好害怕聽到她說這樣的話,急忙摀住她的嘴,「少夫人,您別再說了,您就是我的少夫人啊,不會弄不明白的。」
「小茶你真好。」她淺淺一笑,溫柔地拉下小茶的手,「我沒有瘋,也沒有傻,只是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事實上,也不必去想明白。」
慢慢地把心給切碎了、斬絕了,就漸漸不會在乎,也不會感覺到痛了吧?
她現在正在學,正在試,或許有一天,她真的能夠做到七情不動、看破紅塵、勘破情關、大徹大悟吧?
是陶花容還是沉明月,又有什麼關係呢?遠離顛倒夢想,色即是空,四大皆空……人生不過是一場夢。
她盈盈地笑了。
小茶卻被她的笑容撩撥得心兒發麻,頭皮也發麻。
少夫人究竟怎麼了?
***
深夜小跨院
明月一襲雪白單衣,高高地坐在院裡的一株高大黝黯樹椏上,幽然輕歌,歌聲飄忽淒涼。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啊……」她的眸子悲悲涼涼,又像是落在好遙遠好遙遠的遠方,「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啊……」
小茶擔憂地抱著一件長披風,佇立在碧簷底下,傻傻地望著樹幹上的明月。
她好擔心好擔心少夫人,打從少夫人興匆匆地去,臉色蒼白、沖沖跌跌地回來,就整個晚上都不說話,只是癡癡地看著匣子裡的一綹髮絲和那卷詞,她好怕少夫人哭,可是又寧願她哭一哭,別忍著,至少心情會好些吧?
一到深夜,她睡醒了看不到少夫人,聽著歌聲才尋了出來,看見少夫人淒淒楚楚地坐在樹上唱歌,唱的詞兒她也不是很明白,可是聽著聽著,卻忍不住就想掉眼淚了。
到最後,她實在忍不住了,輕輕移步向前,小聲叫道:「少夫人,晚上著實涼了,快快回房歇息吧。」
明月置若罔聞,依舊哼著歌兒,彷彿魂夢早已遠遠飄蕩至某個不知處的地方去了。
「少夫人……」小茶哭了出來,著急地道!「您千萬別這樣嚇婢子,您快回房來睡呀,萬一受了風寒該怎麼辦呢?」
明月的思緒飄浮到過去,他最愛聽她唱歌,只是每當聽到她唱起這首歌時,總是嫌它太幽怨愁涼了。
她總是愛故意唱給他聽,看他皺眉心疼又捨不得呵責她的模樣,是多麼甜美的記憶呵……
她黯然地垂下長長的睫毛,心頭百轉千回,怎麼也撕扯不清。
「想來再是不能夠了,」她幽幽望著黑黝黝的夜空,明月蒙雲黯淡,怎麼也看不見那份皎潔明亮,「有多少的愛恨情愁,早就應該隨著過去埋葬了,為什麼偏偏我還牽著念著不放?沈明月就是沉明月,是永遠也沒有辦法變成陶花容的,無論我願意不願意……這是怎麼也不能改變的事實了。」
老天爺開了她一個多大的玩笑呵。
是注定她就得愛上他,注定經歷一份原本不屬於她,卻誤放在她掌心,現在又要被殘忍奪走的愛嗎?
她還要期望什麼呢?
「老天爺,您告訴我,少卿還是少卿,可是花容已非花容,我還能怎麼辦呢?」她怔怔落淚。
蒼天無語,皓月靜寂,唯有樹下的小茶,還兀自焦心輕喚……
只是她們完全沒有發現,在拱月門底下,有一個高大無言的身影靜靜佇立許久許久,始終不忍離去。
杜少卿深邃的雙眸緊緊地鎖著枝椏上的伊人,寬闊的胸膛無法抑止地劇烈起伏著,心痛漸漸在四肢百骸蔓延開來。
他對不起她。
可是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
他唯一明白的是,花容就要回到他身邊,而明月……始終是天上那一輪遙遠的明月,注定不屬於他。
一個男人,怎能自私到生命中同時擁有一輪明月和一樹桃花?
對她們兩個誰也不公平。
「可惡,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