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輪骨碌碌地在大路上滾動著,馬兒撒蹄聲踢踢踏踏,明月靜靜地倚在小茶肩頭,思緒飄浮在半空中,也不知道該想什麼。
馬車上的兩個人各自想著不同的心事,馬兒卻不管這些,很快地撒蹄奔馳到了沉家巷口前。
「少夫人,到了,請下車。」將軍府的護衛掀開簾子,恭敬有禮。
瞧,身分不同,連待遇都不同了。
明月苦笑一下,點點頭,在小茶的攙扶下下了車。「多謝你,真是麻煩你還送我過來。」
「少夫人別客氣,這是屬下應該做的。」
他們緩緩走近沉家大門,簇新的門聯和大-字顯示出沉家還沉浸在一個月前的喜事裡,明月情不自禁苦澀地笑了。
唉……
就在這時,一個小男僕打開了大門,在見到她時不禁一愣,隨即歡然叫了起來。
「老爺,夫人,小姐回來了!」
她還來不及反應,裡頭已經熱鬧翻天了,沉老匠和沈夫人匆匆趕了出來,在她剛剛跨進庭院的同時,歡天喜地的簇擁著她。
「月兒,你回來了?怎麼回來得這麼突然,將軍有跟你一道回來嗎?」沉老匠興奮的不得了,迫不及待想看到他深深引以為傲的將軍女婿。
明月凝視著爹,突然有些陌生。
夢裡,她還有另一個爹,胖胖的,憨憨厚厚的……
她甩了甩頭,甩去那令人困擾的夢境。不過是作夢罷了。
沈夫人則是憐愛心疼地撫摸著她消瘦的臉頰,「你瘦了好多,將軍待你不好嗎?還是將軍府裡有人欺負你?快快跟娘說啊!」
她望著娘,不禁悲從中來,感慨又感動,「娘,我很好,大家都對我很好,您放心。」
可憐天下父母心呵……
「如果大家都待你好,為什麼你會瘦成這樣呢?」沈夫人敏感地問,心疼的不得了。
小茶在一旁張口欲言,卻被明月一個眼神給制止住了。
她怎麼能讓娘知道,雖然已嫁入將軍府,卻還是日日夜夜受相思之苦呢?
「娘,我想你們,所以自然瘦了。」她挽起兩老的手,迫不及待想要跟他們再享天倫之樂。
「快進屋去,外頭太陽這麼大,萬一曬壞了就不好了,有話進去慢慢聊吧!」沉老匠這才想起。
一行人進了屋,小丫鬟立刻捧上了茶點和香茶,隨即就又退下去。
「小雙,麻煩你帶小茶到後面亭子賞花吃點心,」明月溫柔地道,「我想跟爹娘好好聊聊,這兒就不用你們服侍了。」
沈夫人緊緊握著女兒的手,貪戀不捨地打量著她,「月兒,娘好久好久沒看到你了,真是想死你了。」
望著母親,明月熱淚盈眶,可是她心底還是有一絲絲的迷惑待解。
「娘,女兒也好想您。」她誠懇至極地問:「對了,有件事,您和爹可以幫我解答疑惑嗎?」
沈家夫婦互覷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見了相同的迷惑。
「你想知道什麼?」沉老匠認真地道。
「女兒是不是曾打樹上掉下來撞到頭,還是曾被馬車撞過?」
沈老匠摸摸女兒的額頭,「月兒,你不要緊吧?怎麼問這種奇怪的問題?」
明月急急道:「爹,有沒有嘛?」
她想知道,是不是之前有受到什麼打擊或震蕩,否則怎麼會成親前後,她就開始作奇奇怪怪的夢?
她要確定一下,是不是自己的腦袋瓜壞了。
沈夫人愛憐地撫摸著她的發,「傻丫頭,你沒有被馬車撞過,也沒有從樹上掉下來,不過你之前倒是生了一場大病,那時娘好擔心啊。」
大病?
她怎麼一點印象都無?
「是啊,你那場病來勢洶洶,足足病了兩、三個月,差點把我們給嚇死了,就連大夫都宣布束手無策了,幸好你慢慢蘇醒了過來,否則我和你娘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沉老匠想起來猶有余悸。
「我病了兩、三個月?」她沉吟,「是什麼病?」
「你打小就有心絞疼的毛病,那一次你淋了一整晚的雨回來,立刻就病倒了,大夫說你是風寒和心症並發,危險的不得了。」沉老匠接口,眼中還有著一絲譴責,「到現在,我和你娘都還不敢問你,你為什麼淋了一整夜的雨?又究竟到哪裡去了?」
她一怔,一頭霧水。
「那你們覺得我生病前和痊愈後有什麼兩樣嗎?!」她稍稍遲疑了一下,又問。
沈家夫婦呆了一呆,「呃?」
「我發現我有好多事都不記得了,」她微焦急地問,「你們呢?你們是不是也感覺到我有些不一樣?」
沈夫人吞吞吐吐地道:「你的性子的確有些改變,不過可能是因為生過大病,心緒總會有點變化吧?其它的沒什麼不一樣,至於你的記性……的確是有很多事你都忘了,可是這不打緊,你的命保住了才是最重要的。」
沉老匠也頻頻點頭,「你娘說得是。」
明月心髒猛跳了一跳,她為什麼都記不起來?難道……難道事有蹊蹺,真沒有那麼簡單?
「假如我不是我,是另外一個人,你們還會疼我嗎?」她莫名沖口而出。
沈家夫婦惶恐地瞪著她,不明白她究竟在說什麼謎語。
明月撐著額頭,鬢角隱隱抽痛,情知爹娘也無法幫助她什麼,如果她再多說多問,只是讓兩個老人家徒增困惑與憂慮罷了。
「爹,娘,我想回房休息一下。」她抬頭。
沈家夫婦迷惑地看著舉止有些奇怪的女兒,「呃……那敢情好,你回屋裡歇歇,或許心情會好些的。」
明月點點頭,往自己的閨房方向走去——此刻爹娘一定在納悶,她是不是在將軍府受了什麼刺激,人犯胡塗了吧?
***
回到自己出嫁前的閨房,裡頭淡淡的香氣是她熟悉的味道。
她松了口氣,「我果然是沉明月,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幽魂。」
可是為什麼她的心裡還是忐忑、上下難安?
她輕輕地坐在書案前,無聊地擺弄著架上的書。
有她熟悉的,也有她略覺眼生的,其中一本《離魂記》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心念一動,油過了那本厚厚的書冊,隨手翻起。
《離魂記》記載的是張倩娘和表兄王宙自小情深意重,本有結為連理之盟約,後來因倩娘之父百般阻撓,因此迫使王宙遠走他鄉,在出發不久後卻發現倩娘追隨而來,願與他天涯海角同生共死……數年後,小夫妻胼手胝足做著小生意,也生育了一名娃兒,倩娘表示甚為思念母親,因此王宙便帶著妻子乘船回鄉,要求得岳父母的原諒,並慰藉倩娘思母之苦。
倩娘有些近鄉情怯,王宙因而讓妻子留在舟中等待,自己先行至姑父母處請罪,沒想到姑父卻說倩娘自他出走後便重病在床,昏迷不醒至今,王宙甚為錯愕,聲稱倩娘已與自己共結連理數年,此時正在舟中等待消息。
姑父帶著王宙來到倩娘閨房,果見倩娘重病臥床,只是在見到王宙之後,倩娘驀然睜開眼笑了,歎息著:「這一路可真遠。」
而後起身下床往屋外走,正好和由外走進來的另一個倩娘合而為一,倩娘清醒了過來,身上卻穿著兩套不同的衣裳……
張家與王宙引以為奇事,後來才得知由於倩娘心心念念不捨表哥離去,因此魂兒一分為二,離了軀體跟隨表哥而去,長相廝守還生下一子。此事傳揚開來,鄰裡嘖嘖稱奇,都說是真情感動天。
後來王宙與倩娘在張家承認下正式成親,夫妻相愛廝守終老,所育子女才德兼備,亦有為官者……
明月略略讀完了這本書,卻像是被火燙著了般把書扔開。
「天,我是在怕什麼?」她發現自己竟在發抖。
這個跟她有什麼關系?
書本斜斜攤在案上,明月驀然發現一張小小的紙箋露了出來。
裡頭娟秀雅致的字跡很是陌生,一字字地寫著——
但願此身非我身,離魂隨君去……
這是誰的字跡?
她愣了一愣,像是想到了什麼,匆匆磨起了硯,抓過一枝狼毫就在那張紙箋上也寫著同樣的兩句話……
「咦?」她的手一顫,豆大的墨漬落在紙上。
不一樣?不一樣!
她寫的字跡,反而跟那一天找到的「九張機」字跡好象……
「不!」她的臉色瞬間蒼白了。
她是瘋了還是怎的?難道她真的是陶花容的魂魄跑到沉明月的身體來了?
她的腦海空白一片,總覺得應該記得的,可是偏偏怎麼也想不起。
「有沒有可能……我和人家交換了身體?」她腦中靈光一閃,失聲驚呼,「借屍還魂?」
有可能嗎?之前的那一場大病就是關鍵嗎?
她情不自禁顫抖了起來,無法想象這種離奇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不不不,」她拚命搖頭,將書卷推得好遠,彷佛這樣就可以拋開那個驚人的發現,「我是明月,沉明月,我不可能是另一個人。」
老天,她快瘋了,究竟誰能告訴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
靜夜十五明月夜
杜少卿帶了一籃子的點心,緊緊張張地來到了小跨院。
美麗的月色迷蒙,隨著輕紗般的雲兒時而露臉、時而掩映,皎潔清華不可方物,他知道她也愛賞月,尤其是滿月。
以前他經常到她家牆下,偷偷用小石子丟著她的窗台,英俊的笑臉漾滿邀請,張開了雙臂接住爬窗躍下的她。
如此這般,就是為了要觀月去。
他難掩心頭的怦然忐忑,今晚,她的芳魂會出現在明月的身上否?
打從那一天她從娘家回來,就時時刻刻躲著他,害他急著想要見她,想要在她身上找尋那縷熟悉的氣息和感覺,卻都不得其門而入。
現在夜深了,她該不會又有恁般的防備和借口了吧?
他已經被小茶端出的種種借口搞到耐性全失,今晚再見不著她,他怕自己會做出破門而入的狂野舉止來。
杜少卿不斷告訴自己,是因為花容附身在明月身上的關系,他才這麼心急難忍地想見她,可是內心深處有個聲音隱隱約約在嘲笑他——
真的單單只是這個原因嗎?
來到拱月門,他輕輕走了進去,正見到她獨自在月光下發呆,就著淡淡銀色的光華,她烏黑的發絲淺淺綻放著光芒,小臉上的迷茫好不教人愛憐。
他的胸口狂悸,一抹糾然的心緒彌漫了全身——
他真的好想,好想她呵!
在這一瞬間,他再無力控制自己放肆的思念。
「是誰?」他的腳步驚動了她。
杜少卿振作了一下精神,「是我……有沒有打擾到你?」
她的模樣又驚悸又渴望又迷惘,本能想逃,卻又移動不了雙腳。「有、有事嗎?」
他來了。
千盼萬盼終於來了,可是他卻是為了「花容」而來,根本就不是為了她。
她的心好痛,像是有千根針不斷在戳刺一樣,可是事到如今,她還能怎麼辦呢?
擺在面前的一切,統統都讓她整個人著了慌,完全亂了手腳了。
「這是我讓他們做的一些點心,想著今兒是十五,可能有很好的月色,如果你還未睡的話,正好可以邊看月亮邊吃些點心。」他的眼神充滿了憐愛與溫柔。
如果這是真的,那該有多好。
她怔怔地盯著那一籃子點心,泫然欲泣。
「不請我坐嗎?」他有些心慌了,手足失措得像個情竇初開的男孩。怎麼會這麼緊張呢?
「寅夜時分,孤男喜女的總是不妥。」她低著頭,雖然好想跟他看月亮,可是一想到這個復雜難解的局面,她的心就更亂了。「將軍,您還是回去吧!」
他眼底閃過一抹受傷和失落,「你……不願讓我陪你坐坐?」
我願意!我怎會不願意?!她心底好想吶喊出來,可是說了又有什麼用呢?
他要的根本就不是她。
她最後還是忍著淚水,「那麼……請坐。」
他如釋重負,有些忐忑地坐了下來,端詳著她輕愁的眉眼,「你……有心事?」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忍著淚就是不敢開口。
「告訴我。」
她哽咽,「我不想說。」
他的關心統統都是沖著花容來的,跟她有什麼關系?
可是她不敢戳破這一層,她也怕破壞了這如夢似幻的關懷呵!
「花容……」
「我不是花容!」她的反應好激烈。
他一震,「對不起。」
「我不要當陶花容,我不想當她,」她絕望地瞅著他,「求求你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在作夢,我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怔住了,眸光復雜難解,「我不能承認你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否則那些夢境作何解釋?」
她激動地道:「就算我在夢裡是陶花容,也不代表我在真實世界裡也是陶花容,如果我真是她,為什麼會把你忘了呢?」
「不,你並沒有忘了我,在夢裡,你不是將我倆的點點滴滴記得清清楚楚嗎?」他也有些激動。
「可是……可是……」她的頭好痛、好亂,忍不住捂著兩鬢痛苦地道: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已經亂了……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
「相信我!」他心疼地抱住了她,將她的頭緊緊按在胸前,「你只要相信我就好了……噓,什麼都別想了,你就是花容,我深深愛著的花容,從幽冥之中回到我身邊的花容!」
「可是我是沉明月。」她的爭辯好無力,靠著他的感覺好美好舒服……
彷佛天大的煩憂都不見了,就算天塌下來了,也會有他寬闊的肩膀頂著……
「噓,慢慢你會明白過來的。」他緊緊抱著她,-啞地道:「這是老天爺再給我們一次重生的機會,讓我們可以再續情緣。」
懷裡的溫香柔軟而熟悉,擁抱著她的感覺是如此美好……對此,他不禁深深感謝起老天爺。
她一定是花容,一定是的。
就算她的軀體是明月,可是此時此刻,他們倆的心熨貼得如此之近,靈魂與靈魂是如此契合……她是屬於他的,這一點他深深相信。
「我是……花容嗎?」她囈語般低問著自己。
是嗎?真的嗎?可能嗎?
倘若她真的相信了,可是有一天,事實證明她根本徹頭徹尾就是沉明月,跟陶花容的幽魂一點關系都沒有,到時候……該怎麼辦?
他又會怎麼做?
她顫抖了,情不自禁將他的腰抱得好緊好緊。
***
從那一夜後,明月陷入了深深的甜蜜與矛盾掙扎中。
杜少卿對她好溫柔好溫柔,簡直將她捧在手掌心上,一時一刻也不願稍稍分別。
明月又是喜又是憂,更多的是徨惑和恐懼。
萬一……萬一有一天發現這一切才是夢,那該怎麼辦?
只是愛情來得如此強烈濃烈,如滔天巨浪般包裹住了她,她沉溺在幸福海之中,就算有疑惑煩憂,她也顧不得了。
如同此刻,他悄悄躡足出現在她屋裡,頑皮地捂住她的雙眼。
「說你想我。」他的氣息在她耳畔搔得好暖好癢。
她的心兒怦怦狂跳,「才不要。」
「真的不要嗎?」他放開了手,傾身過來啜吸住她的耳垂,「嗯?」
明月渾身一個機伶,幾乎融化在他懷裡……
「將軍……」這樣蕩魂蝕魄的感覺好熟悉好熟悉,她的身子情不自禁躁熱了起來。
「說,想我不?」
「想……想。」她喘息著嚶嚀著。
他熾熱的唇游移在她耳畔頰邊,雙臂一個扳動,將她抱上大腿,低頭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再次貪婪深情地汲取著屬於她的味道、甜蜜……
明月嬌喘一聲,癡癡閉上了雙眸,小手平貼著他溫暖堅定的胸膛。
老天!
「嗯……」她低吟著,被他滾燙熾熱的唇瓣撩撥需索到幾乎暈醉,頭兒昏昏,身兒顫顫。
他欺身在上,緊緊攬著她纖細的腰肢,忘我地深深吸吮著她柔軟幽香的唇兒,彷佛想將她整個人都揉進自己身體裡,怎麼也不肯稍稍松離……
「啊……」他驀然輕輕吻嚼起她敏感的耳垂,明月難禁地低喘了。
她的身體滾燙著,他的身軀堅硬緊繃起來,柔軟和剛強纏繞依偎得毫無空隙。
老天,就算這是場夢,也讓她永遠不要醒來吧!
她願相信她就是陶花容,她願意……